楊一舞

2020年，在貝多芬誕辰兩百五十周年之際，張亮作為中國演出、錄制貝多芬交響曲全集最年輕的指揮家，在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了《貝多芬交響曲全集》的唱片及黑膠。“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名指揮，一生之中能夠演出、錄制并發(fā)行一套《貝多芬交響曲全集》的唱片，是非常幸運和有意義的?！彼f。

恩師萊弗利，讓他不再“仰視”任何一部作品

“俗話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六十還不知道。目前為止，我覺得古話在我身上反映得還挺貼切的?！鄙虾蹣窐穲F副團長、指揮家張亮笑著說道。

張亮的學生時代，似乎都是圍繞著“兩個”專業(yè)而展開的：附小時的“鋼琴”與“作曲”專業(yè)，附中時的“鋼琴”與“指揮”專業(yè)，以及在報考大學后，張亮以“鋼琴”和“指揮”雙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被維也納國立音樂學院錄取，正式開始了他雙專業(yè)的學習。在指揮之余，張亮也會經(jīng)常練琴，并定期舉辦一些室內(nèi)樂音樂會，而今年即將舉辦的交響音樂會也是由他自己邊彈琴邊指揮的貝多芬的《三重協(xié)奏曲》。

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鋼琴”曾是張亮多次想要“放棄”的專業(yè)，直到他遇見了他的鋼琴導師大衛(wèi)·萊弗利（David Lively）?！耙f哪個老師對我的影響最大，那就是萊弗利了。雖然他只教了我一年，但這一年對我來說，卻幾乎解決了所有有關音樂的問題?！碧岬蕉鲙煟瑥埩恋哪樕想y掩激動。畢業(yè)于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的萊弗利曾是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 Arrau）的學生，是一位旅法美國人。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解決著我最大的問題：改變我的彈奏方法，如手腕的運動，教育我的音樂理念，如樂句的概念。一位老師始終不放棄，耐心地就一個問題進行不斷地教學，我覺得非常不容易。在這樣學習了一年后，我豁然開朗。然而，當我真正能夠理解他灌輸給我的理念時，萊弗利卻不再擔任學校的客座教授了。我得知消息后大哭了一場……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教學已經(jīng)夠了，誨人不倦的他帶領我把一次次量的改變積累成了質(zhì)的飛躍。”

這樣的理念不光在鋼琴上，張亮在指揮上也有所受益?！耙魳返难堇[者演繹一部作品時往往會‘仰視它，覺得這部作品‘高于自己。當你掌握了這部作品后，還會繼續(xù)去學習下一部‘高于自己的作品。但我在那一剎那的豁然開朗后，便再也不覺得自己需要‘仰視任何一部作品。萊弗利的理念幾乎對于任何風格的作品都是適用的，他改變了我直至今日的所有一切。”

“四十不惑”時的回顧與總結(jié)

這套《貝多芬交響曲全集》的錄制是在 2018年，張亮坦言，當時他并沒有在意兩年后是否會將其出版?！爱敃r我的初衷就是，古典作曲家的作品作為樂團演繹的根基，在演精、演熟之后，對樂團未來演奏任何作品都是有幫助的。貝多芬的交響曲對于任何一位指揮家和任何一個樂團來說，都是最為主要的訓練內(nèi)容。而那時我發(fā)現(xiàn)貝多芬交響曲在我國每年的演出曲目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我就想去進行一次嘗試?！?/p>

那么如何才能讓大家在短時間內(nèi)一下子接觸到貝多芬宏大的九部交響曲呢？“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就像國外樂團巡演時一樣，在樂季僅有的場次中把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曲全部演完！”一般來說，在國內(nèi)音樂團體的樂季中，由于時間有限、駐團指揮場次有限，為了使內(nèi)容更加多樣化，不會將貝多芬的交響曲全集安排在短期內(nèi)全部上演。“即使這樣的情況很少，也不一定有必要去承受這樣的壓力，但我還是想這么做?！?p>

四場貝多芬的交響曲音樂會是這樣安排的：3月的第一場上演了《第一交響曲》《第二交響曲》《第三交響曲》，4月的第二場上演了《第四交響曲》《第五交響曲》，6月的第三場上演了《第六交響曲》《第七交響曲》，7月的第四場上演了《第八交響曲》《第九交響曲》?！坝袝r回頭想想，如果現(xiàn)在再讓我這么干，我會有點怕的。我覺得那時候自己挺有沖勁的，愿意去為想做而做?！?/p>

因此，這套唱片的錄制不是在錄音棚，而是在現(xiàn)場演出時?！耙驗樯虾蹣窐穲F每場音樂會都會進行錄音，將其作為一個常規(guī)的留檔資料，所以當時的樂隊演奏員都認為這就是一場正常的演出而已?！毕啾蠕浺襞镏械陌察o、設備布置的完備以及后期還可以進行剪輯，張亮認為，這次現(xiàn)場的錄音首先是他們完完全全真實水平的體現(xiàn)?！凹词褂捎谠阡浺粼O備的布置方面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后來再回聽這幾場演出的錄音時，我們還是認為有非常多精彩的地方。當然，不完美肯定也是有的，但是只要你的精神、你的風格在就行了，這是非常重要的?！?/p>

事實上，張亮在準備發(fā)行這套唱片時，面對其中的小瑕疵還是會忍不住猶豫?！暗俏铱紤]來考慮去，能夠遇上紀念作曲家誕辰兩百五十周年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我現(xiàn)在回國工作滿十年了，也到四十歲了。在這樣一個‘不惑的時間節(jié)點，我有了許多人生經(jīng)歷，也知道接下去該怎么做。這是對我自己的一個回顧和總結(jié)，也是我對貝多芬的一個特別的紀念?！?/p>

貝多芬是全人類的作曲家

音樂界對于2020年的籌劃很早就開始啟動了。兩百五十年前貝多芬的誕生，讓整個世界直至今日都忘不了他與命運抗爭的“英雄”氣概。2020年的開年，新冠疫情突如其來，命運似乎也對我們進行了一次關乎個人的拷問。在音樂界，那些提前且完備的籌劃似乎一下子變成了面對命運時的束手無策?！耙魳窌粓鲆粓龅乇蝗∠?，到了月底就取消下個月的，再到下個月底繼續(xù)取消，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能完全復工。從音樂的角度來說，今年的疫情影響了全世界紀念貝多芬的活動，”張亮說出了他內(nèi)心的感受，“不過貝多芬的音樂，在今年是特別能夠激勵人心的?！?/p>

與其說在命運之下我們都期待著“英雄”的出現(xiàn)，不如我們就成為自己命運的“英雄”吧！成為音樂家后的貝多芬聽覺日漸衰退，“對于他來說，命運的玩笑開大了。愛情的不圓滿、經(jīng)濟的不穩(wěn)定，再加上生理的病痛，我覺得貝多芬比我們絕大多數(shù)一般人都要痛苦得多，”張亮說，“但其實每個人作為一個個體，不可避免地都有他的痛苦、矛盾和很多其他問題。除了個人，每一個人又與其他人、與這個社會存在著很多問題，這才形成了我們今天的人生。人類面對的問題都是相通的。”

貝多芬曾在1802年立下遺囑，遺囑上寫道他將從“無窮的痛苦之中解放出來”，但這樣的痛苦卻并沒有把他吞噬。此后的貝多芬重新振作，所作的《第三交響曲（英雄）》達到了他在交響曲創(chuàng)作上的巔峰。張亮感慨道：“貝多芬寫他自己、寫生活、寫這個世界。他的作品囊括了他所經(jīng)歷的人生和他為了沖破痛苦而斗爭的過程，這個過程便是從黑暗到光明，從絕望到希望的掙扎。所以他的交響曲和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是很貼近的，他不只是十八、十九世紀的作曲家，也不只是德國作曲家，他是我們?nèi)祟惖淖髑?。?p>

“從《第三交響曲》開始，我們可以在音樂中看到貝多芬的一些心理變化，”張亮告訴我們，“我覺得貝多芬《第一交響曲》和《第二交響曲》的風格是很古典的，但從《第三交響曲》開始，之后他所作的每一部交響曲都有所不同，每一部都有所創(chuàng)新。你可以在其中聽到貝多芬的革命性和他的個人斗志。關于貝多芬交響曲的演繹，我覺得還有一個神奇的地方——雖然在速度方面，每一位指揮家的演繹會有很大的差異，但無論是什么樣的速度，貝多芬的靈魂和精神卻一直存在其中。我覺得這是在作曲家中很少見的現(xiàn)象。比如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中被人們所銘記的‘命運動機，無論是快速還是慢速的演繹，都能讓人感受到命運的敲擊與他固執(zhí)的反抗。這是貝多芬的特別所在，也是我非常喜歡的地方?！?p>

當人類遇到?jīng)]有辦法克服的問題時，該如何去面對？就像今天的我們面對新冠疫情，面對停擺了很久的現(xiàn)場演出，是否也應該像貝多芬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抗？對于這樣的問題，張亮思考道：“我們要有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面對疫情，雖然現(xiàn)在沒有藥物，但我們在不斷地研發(fā)疫苗。很多時候，很多人在困難面前更容易選擇放棄，但如果當年貝多芬寫完遺囑后也選擇了放棄呢？那些屬于他的杰作便蕩然無存了！所以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因為它表達的是人類的共同命運?！?/p>

2020年5月底，辰山的草地廣播音樂節(jié)拉開了上海復演的序幕，張亮也攜上海愛樂樂團為觀眾們帶來了貝多芬的交響曲作品。當問及張亮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特殊的“貝多芬年”，在演出停滯數(shù)月后再次站上舞臺是什么感受時，張亮這樣笑著回答：“這是我走上工作崗位后第一次休息這么久，也是我身為指揮第一次在排練后竟然感到手臂有點酸?！彼L趣中帶著一絲欣慰?！爱斕煅莩鐾旰笥杏浾咦屛颐枋霎敃r的感受，我的回答就是——‘美好。疫情期間的完全停擺讓我感覺那時的世界缺少了一種顏色，即使能夠在網(wǎng)絡上聽到音樂，但相比現(xiàn)場的音樂演繹，我總感覺少了些東西，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夠馬上開工?！?/p>

同時，他還告訴我們，每一次在不同的時間演奏同樣的樂曲，他的感受都會有所不同?！吧弦淮窝葑嘭惗喾业摹兜谖褰豁懬\）》是兩年前，而今年5月，我在舞臺上指揮貝多芬的這部作品時，整個速度都比兩年前要快?？赡苤笓]的時候我并沒有想要刻意地去表現(xiàn)什么，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潛意識中的一種迫切希望——希望我們能夠迅速地到達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