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霈寧
“尼克松總統(tǒng)曾說,他擔心向中國開放世界會制造出一個‘弗蘭肯斯坦。而這就是今天我們面臨的局面。”
7月23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尼克松圖書館前發(fā)表演講,他將中國比喻為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中的人造怪物。這個怪物雖具有人的外形,卻并非人類,而且還試圖殺死制造它的科學家。蓬佩奧以這種非人化的方式描述中國,流露出對中國的罕見敵意。
透過這層敵意,不少媒體將該演講解讀為美國對華的“新冷戰(zhàn)”宣言。但是如果簡單以美蘇冷戰(zhàn)的舊有范式來理解當前中美之間的爭端,則容易忽視美國政治已經發(fā)生的重要變化,尤其是可能低估美國保守主義者對抗中國的決心。
蓬佩奧在演講中宣稱,被美國政府奉行了四十余年的“對華接觸”戰(zhàn)略已經失敗?!皩θA接觸”戰(zhàn)略是美國長期以來處理對華關系的基石,其核心意圖是通過幫助中國實現(xiàn)經濟的自由化來推動中國政治的自由化。該戰(zhàn)略肇始于1970年代,時值美蘇冷戰(zhàn)時期,因此也明顯帶有美國意識形態(tài)擴張的影子。
準確地說,“對華接觸”戰(zhàn)略是冷戰(zhàn)思維的產物。1946年,丘吉爾在美國發(fā)表了著名的“鐵幕演說”。他說,“我們決不能放棄以大無畏的聲調宣揚自由的偉大原則和基本人權”,“我們在這里要考慮的是永久制止戰(zhàn)爭和盡快在一切國家為自由和民主創(chuàng)造條件的問題”。丘吉爾在此替美國人直言不諱地道出了冷戰(zhàn)時期西方陣營的終極目標:在全世界推行自由和民主。彼時的美國自詡為全世界的“自由燈塔”。如果拋開其中的夸張宣傳成分,其所推崇的自由主義確實具有濃重的普世主義色彩。
美國以自由主義的精神立國,杰斐遜、亞當斯等美國國父們受洛克思想的影響甚深。《獨立宣言》開篇所頌揚的“生命權、財產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就來自洛克。根據洛克的政治哲學,每個人都擁有上天所賦予的自然權利,所有政府的合法性只能都來自人民的同意。這也即是“天賦人權”說的理論來源。
“天賦人權”說代表了一種普世主義價值觀,因為它主張的并非某個特殊民族或者特殊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人權,而是人類的普遍人權。或者換言之,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應該接受美國的人權觀念和與其相似的政治制度。“天賦人權”的普世主義理想給予了美國人充分的制度自信,并促使其在世界各地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民主化浪潮。而且在冷戰(zhàn)結束之后,美國人更加堅信歷史將終結于自由民主制,人類最終將殊途同歸。
從原則上來說,相信普世價值觀的自由主義者沒有天然的敵人,因為他們認為人性是相同的。他們身上具有一種“傳教士”的使命感,意在改造他者,而非消滅他者。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對華接觸”戰(zhàn)略是美國冷戰(zhàn)思維的產物,因為它的最終目的在于以和平演變的方式促成中國政治的自我改造,而這又是以美國人對自由民主制的高度自信為前提的。
然而“對華接觸”戰(zhàn)略的終結意味著美國政府已經扭轉了冷戰(zhàn)思維,也放棄了自由主義的普世理想。所以未來中美之間的爭端不可能是舊冷戰(zhàn)的翻版,而很可能演化為一種更為緊張的對抗性關系。
自由主義的普世理想既讓美國在世界上扛起了自由民主的大旗,也讓其承擔了過多的國際義務。為了保持“自由燈塔”這一稱號,美國每年不得不為維護歐洲和東北亞的安全而支付龐大的軍費。
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在諸多方面存在重要差別,其中之一就體現(xiàn)在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上。
與此同時,自由主義所引發(fā)的弊端也逐漸在其國內顯現(xiàn)。經濟全球化鼓勵資金流向勞動力成本更低廉的第三世界國家,從而導致了大量美國藍領工人失去工作;自由主義推崇多元文化,但由此帶來的人口拉美化、同性戀婚姻、墮胎合法化等問題則嚴重沖擊了美國社會的傳統(tǒng)價值觀。
隨著自由主義的日漸式微,保守主義的聲音開始變得越發(fā)洪亮。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它不相信普世價值,而只相信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在談到美國的保守主義時,我們不得不提及“文明沖突論”的始作俑者薩繆爾·亨廷頓。
亨廷頓在1993年提出,冷戰(zhàn)結束之后,世界各國之間的對抗將不再圍繞意識形態(tài)展開,而是體現(xiàn)為文明的沖突。他將當今世界的版圖分為西方文明、中華文明、日本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東正教文明等。在亨廷頓眼里,不同文明之間的關系主要是對抗性的。對每一種文明來說,拒斥和挑戰(zhàn)其他文明不僅是捍衛(wèi)自身的手段,而且是確認自我身份的方式?!拔覀冎挥性诹私夥磳φl時,才了解我們是誰?!?/p>
作為一個保守主義者,亨廷頓還認為民主、人權、法治只屬于西方文明,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值觀。所以在他看來,美國在非西方國家推行自由民主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因為不同文明之間從根本上來說是無法相容的。
文明沖突論打破了冷戰(zhàn)時期兩極對抗的敘事框架,而從保守主義的角度對自由民主制作出了獨特的解釋。對于習慣了兩極思維的非西方國家來說,這一新框架頗具有迷惑性。一方面,美國的保守主義者主張放棄意識形態(tài)輸出,這似乎是在向非西方國家伸出橄欖枝;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對所有非西方國家抱有一種無法通融的敵對態(tài)度,不相信文明之間可以消除隔閡。后一方面與冷戰(zhàn)時期自由主義者理想中的世界大同判然有別,其中蘊涵的沖突一旦爆發(fā)甚至可能超出“冷戰(zhàn)”的范疇。
文明沖突論后來因為“9·11”事件而名聲大噪,因為那場恐怖襲擊儼然就是伊斯蘭文明向西方文明的宣戰(zhàn)。2016年特朗普上臺后喊出了“美國優(yōu)先”的口號,從而讓保守主義正式登上了美國的政治舞臺。上任后的特朗普致力于讓美國卸下“自由燈塔”的偶像包袱。他對內反對“政治正確”,力阻墨西哥非法移民入境,對外大幅削減支持海外民主運動的預算資金,還要求盟友分擔美國駐軍的開支。
特朗普政府的每一項重要政令似乎都在踐行亨廷頓的主張—以強硬的姿態(tài)捍衛(wèi)美國的自身利益和傳統(tǒng)價值觀。因此,我們不應該輕率地將特朗普視為一個坐在白宮里滿嘴跑火車的“政治素人”,也不應簡單地以為他打壓中國只是為了謀求個人競選連任,而必須從保守主義的角度來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和美國政治正在發(fā)生的深刻變化。
保守主義在美國政壇的崛起是近年來中美爭端不斷升級的直接原因。這是我們必須認清的事實。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在諸多方面存在重要差別,其中之一就體現(xiàn)在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上。理解這一差別,既有助于我們認清眼前的對手,也有助于對中美關系的未來走向做出預判。
2019年4月29日,美國國務院前政策規(guī)劃主任斯金納在一個公開場合稱,中美貿易戰(zhàn)是美國“與一個真正的異質文明作戰(zhàn)”,中國是獨特的挑戰(zhàn),因為當前中國的制度不是西方哲學和歷史產物。她甚至將中美爭端與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對抗相比較,稱“(美國)與蘇聯(lián)的競爭在某種程度上,是西方家庭內部的斗爭”。
盡管斯金納的上述言論一度在媒體界掀起軒然大波,但是卻沒有引起美國高層官員的抗議。因此我們可以視其為與白宮的政策具有內在的一致性,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敏感信號更是值得玩味。
斯金納的這一觀點顯然是承自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但是她將蘇聯(lián)這個美國昔日的“勁敵”稱作西方家庭內部成員,這種論調放在過去卻是不可想象的。不過細究起來,也并非全無道理。
如果我們參考那些在冷戰(zhàn)時期流行于英語世界的政治哲學著作,如波普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和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將所謂“極權主義”當作西方哲學中理性主義一脈發(fā)展的結果。而與之相對,自由主義則是經驗主義哲學的化身。關于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論爭幾乎貫穿在整個近代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之中。從這個視角來看,自由主義與“極權主義”的對立也并沒有跳脫出西方文明的框架。所以,斯金納把蘇聯(lián)當成西方家庭的內部成員似乎并無不可。
保守主義在美國政壇還遠未實現(xiàn)“一統(tǒng)江湖”,在國際社會上也并不討好。其局限性或可為前景愈發(fā)黯淡的中美關系帶來變數(shù)。
再聯(lián)想到“鐵幕演說”,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丘吉爾在評價其共產主義對手時實際上不乏敬意,甚至稱贊后者“英勇”和“令人欽佩”。這與蓬佩奧用“弗蘭肯斯坦”來描述中國時所流露出的惡意,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如果說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對抗只是西方家庭內部兄弟之間的競爭,那么當美國認為自己在面對一個完全異質的文明,甚至是一個非人的怪物時,其抱有的敵意則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這種天然的敵意決定了,即使再密切的經貿關系都無法建立起相互信任。正如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一書中所說的:“不管亞洲和美國社會存在著怎樣的經濟聯(lián)系,根本文化差異將使二者無法同居一室。”
而且在保守主義者的世界觀里,文明之間的沖突無法通過對話解決。在蓬佩奧的演講中,這體現(xiàn)為他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不信任而且要確認”(distrust and verify)。這句短語修改自里根總統(tǒng)在與蘇聯(lián)進行核裁軍談判時的口頭禪“雖然信任但仍要確認”(trust but verify)。從這一微妙的改動中,我們也不難看出美國人對于中蘇兩國的態(tài)度反差之大。
雖然保守主義來勢洶洶,中美關系日趨緊張,但是這種形勢也并非毫無轉機。保守主義在美國政壇還遠未實現(xiàn)“一統(tǒng)江湖”,在國際社會上也并不討好。其局限性或可為前景愈發(fā)黯淡的中美關系帶來變數(shù)。
從美國的國內政治來看,盡管民主和共和兩黨在大多數(shù)議題上漸行漸遠,但是在涉港、涉臺、涉疆等對華問題上卻取得了跨黨派的共識。如《2019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在參眾兩院罕見地以近乎全票通過,說明兩黨在對華強硬態(tài)度上空前團結。
不過我們也不應忽視了兩黨之間的顯著分歧。特朗普上臺之后固然開啟了美國政治的保守主義轉向,但同時也加劇了美國政壇乃至整個社會的兩極化傾向。從近期由弗洛伊德之死所引發(fā)的大規(guī)模左翼抗議運動來看,美國左派非但沒有因保守主義的得勢而銷聲匿跡,反而呈現(xiàn)出越發(fā)激進化的發(fā)展趨勢。所以,盡管保守主義近些年在美國政壇風頭正勁,卻不能因此而認為它已經取得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
左翼運動的激進化暗示著左派依然沒有放棄自由主義的普世價值觀。恰恰也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民主黨能夠暫時與共和黨取得共識,在人權和國家安全問題上加大對中國的施壓力度。然而兩黨對華強硬的出發(fā)點卻是不同的。民主黨在意識形態(tài)上更接近于過去的冷戰(zhàn)思維,意在改造對手,而非消滅對手。因此,兩黨目前的團結只是一種表象,它類似于羅爾斯所謂的“重疊共識”,是一種臨時的、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前不久,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拜登公開表示,他若當選就會取消對華關稅。這一柔性姿態(tài)更接近于“對華接觸”戰(zhàn)略,是給中美爭端降溫的信號。所以我們有理由期待,如果拜登在11月份的總統(tǒng)大選中獲勝,中美關系或將迎來重要轉機。即使不能完全回歸過去的軌道,至少有望大大降低中美之間爆發(fā)更激烈對抗的可能性。
在國際關系方面,特朗普政府上臺后所推行的“美國優(yōu)先”政策和單邊主義路線,已經大幅削弱了它在傳統(tǒng)盟友中的政治領導力和道德感召力。
兩黨目前的團結只是一種表象,它類似于羅爾斯所謂的“重疊共識”,是一種臨時的、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蓬佩奧盡管拉攏了不少國家加入對抗中國的隊伍,但是也暴露出美國與傳統(tǒng)盟友之間的罅隙,其中以美德同盟的“破裂”最為典型。作為在二戰(zhàn)后被同盟國改造最為成功的國家,德國原本是美國最為忠實的盟友。但是德國人對特朗普上臺后采取的單邊主義路線一向頗有微詞,而特朗普則不斷要求德國分擔駐德美軍的軍費開支。蓬佩奧在反華問題上沒有取得默克爾的任何支持。不久之后,美國就宣布從德國撤軍1.2萬人,同時將美國歐洲司令部從德國遷至比利時。美德之間矛盾的公開化勢必會給“跨大西洋伙伴”關系蒙上陰影。
同時,英國對美國的追隨也顯得不情不愿。今年4月份,約翰遜政府原本已決定允許華為參與英國國內的5G建設,且不再復議。但是蓬佩奧訪英之后,英國卻出人意料地宣布禁用華為。不難想象,為了在“脫歐”后達成英美自貿協(xié)議,英國迫于壓力屈從了美國的意志。
另外在東北亞,韓國也一改往日對美國亦步亦趨的人設,公開表態(tài)不愿意與中國對抗。
很顯然,美國正在朋友圈中失去往日的影響力。即便蓬佩奧在演講中也不得不承認,“一些國家沒有與我們站在一起”。美國既然已經不愿意再承擔過去的國際義務,那么就不能抱怨“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因此,一個保守主義的美國不大可能在國際上組織起像北約一樣牢固的“新冷戰(zhàn)”陣營。保守主義者是天然沒有朋友的,因為他們只信任自己。
在美國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中美關系將走向何處?這是當前很多人都憂心的問題。中美爭端的不斷升級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新冷戰(zhàn)”,但是“新冷戰(zhàn)”這個詞卻可能誘導人們低估美國對抗中國的決心,以美蘇冷戰(zhàn)的舊范式來理解中美之間的新爭端。
俗語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特朗普上臺之后的美國政治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亨廷頓式的保守主義首次主導了美國的內政和外交。因此我們必須對特朗普政府所代表的政治和哲學理念擁有清醒的認識,才有可能避免在戰(zhàn)略上出現(xiàn)誤判,并進而從危機中尋找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