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勝
一
臘月二十三,一大早去海邊混養(yǎng)汪子撿凍魚的二獲,騎著他那輛加了發(fā)動機(jī)的破三輪車,返回自己在海溝邊搭建的窩棚時,他看到從養(yǎng)殖廠那邊流過的溝水,正源源不斷冒著白蒙蒙的霧氣。霧氣把海溝籠罩住了,像一條綿長的蠶絲大圍脖一樣蜿蜒曲折地纏繞著水面。透過霧氣,幾個巨大的魚花兒冒出來,在水流中十分顯眼。他本來就不平穩(wěn)的三輪車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身子,——他想剎車,點了剎車的腳很快又抬起來。他想起自己車上只有魚竿,沒有魚食,只好抬起踩剎車的腳繼續(xù)前行。好在窩棚不遠(yuǎn)了,趕緊到窩棚里取鐵鏟,在溝幫子挖點沙蠶吧。
只撿了三條一斤來重的凍梭魚,有一條魚的腦袋還被魚鷹子鹐爛了。這三條魚應(yīng)該夠吃了。他那個在電廠當(dāng)廚子的朋友說,想吃凍梭魚燉粉條了,有三四條就行,梭魚就剛熬熟了最好吃,隔夜就返腥,多了沒用。海邊太冷了,穿了兩件防寒服的二獲都凍透了,他就趕緊回來了。他把凍魚拍照,給朋友發(fā)了微信,讓他自己來窩棚拿魚。
他的那個讓一切過路人覺得很刺眼的帳篷,就搭建在通向一個剛被拆遷的漁村路邊海溝的閘門腳下。這個閘門有三四米高吧,鋼筋混凝土的,與周圍堤埝的顏色很一致,都是土黃色。閘門突兀矗立,真像一扇孤單的大門,恍惚讓人以為與它曾經(jīng)是一體的老宅子不知何時蕩然無存,它成了唯一殘留物。這道閘門控制著幾條交錯的海溝的潮落水,暮色中它應(yīng)該也像個巨人,而它腳下那個蒙著碎花棉被的窩棚,應(yīng)該很像臥在巨人腳底下的一只懶狗。
距離大海不遠(yuǎn)的窩棚四周的海溝河道很復(fù)雜,幾條上水溝、泄水溝縱橫交錯。溝汊交叉處,是一片很開闊的三角形緩沖水面,這里應(yīng)該很適合魚蝦棲息。水面上插著很多細(xì)竹竿,每根竹竿下都有一個地籠的尾巴。二獲窩棚邊,有個很奇特的筏子,筏子的浮子是十幾個裝桶裝水的藍(lán)色塑料桶,與西北人的羊皮筏子比,這個筏子的浮力也不遜色,且更有時代感。
這里白天車多人多,過路的車,釣魚的人,給海溝帶來了熱鬧,但是到了晚上,刺猬、黃鼠狼、野兔子出沒,說不準(zhǔn)還有從內(nèi)心跑出來的孤魂野鬼嚇唬人。一個人在帳篷里過夜,或者冒著嚴(yán)寒熬夜搬一宿的罾網(wǎng),的確不是很好玩的事,如果不為了把魚蝦換點錢和內(nèi)心的難言之隱,誰愿意舍棄自家溫暖的床鋪被窩呢。
快春節(jié)了,他還是不想回家。現(xiàn)在的老婆趙晶隔三差五電話催他一次,他找了一個個借口,說海溝里出梭魚了,找他預(yù)定梭魚的人不少,咋也得滿足人家啊,緩幾天就回去。他賣魚蝦的錢,趙晶一分錢也不要,她開了一個發(fā)廊,收入還不錯。他倆結(jié)婚時,他就覺得矮人家好幾截,自己沒工作,沒勞保,跟街頭流浪漢差不多,趙晶這是收留他啊。
幸好趙晶的女兒也結(jié)婚了,很少來家里,剛和趙晶一起過日子時,他覺得還挺好。后來趙晶的女兒生了孩子,總抱著孩子來姥姥家住,二獲就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了,人家母女之間有說不完的話,趙晶的女兒對二獲倒是很客氣,當(dāng)著趙晶的面,也會偶爾喊二獲一聲“爸爸”。但是只要趙晶不在場,她的臉就像結(jié)了層薄冰。就是這種沒溫度的客氣,讓二獲覺得自己就是來串門的,時刻得看主人臉色準(zhǔn)備告辭。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讓他難受得如同后背扎滿了細(xì)小的芒刺,根本拔不干凈,隨時隨地刺痛著他。
盡管住在海邊的窩棚里實在是太冷了,夜里蓋三層厚棉被,早晨醒來時,鼻毛還是被呼出的哈氣凍硬了,鼻孔里像堵了一塊硬鼻涕,二獲就是不想回家。
這個窩棚搭建了快三年了,他在海邊游蕩時,看到了海溝溝汊處裸露的大片空地,就生出了搭個窩棚的想法,他從各處踅摸來材料,一點點搭建,越搭越厚實,從一層聚氯乙烯袋子遮擋陽光,到用厚帆布厚氈子破棉被抵御寒風(fēng),窩棚越來越像一個舒適的小安樂窩,住在里面的感覺踏實。這三年中,也沒人對他說這里不許私搭亂建。他在溝汊中下了地籠、粘網(wǎng),每天海溝隨著大海漲潮落潮,溝水或滿或干,總能捕獲一些小魚小蝦。好歹弄到市場上,就可以賣百八十塊錢,他的煙錢酒錢,就是小魚小蝦給的,他很知足。
二獲喜歡待在窩棚里的感覺,盡管大晴天窩棚里面也很昏暗,夜晚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夏天蚊蟲肆虐,冬天寒冷刺骨,他還是喜歡待在里面。坐在黑暗的窩棚里獨自喝酒時,總是把酒杯碰灑,把酒肴看錯,但是大海的濤聲與海風(fēng)的鹵味讓他格外踏實安寧。每次喝醉了,暈暈乎乎睡著,他就夢到了年輕時候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時他掙了些錢,比在工廠上班的同齡人兜里富裕,每次和幾個哥們兒喝酒,都是他搶著結(jié)賬。他還買了一輛摩托車,總馱著老婆出去兜風(fēng),那時她還不迷戀賭博,兒子沒有上學(xué),也正是最天真可愛的年齡。
去年初冬,他發(fā)了筆小財。地籠里連續(xù)幾天灌滿了螞餮,螞餮這種只有冬天才能品嘗到的小海鮮,活像沙蠶,味道很鮮,在百里灘大大小小的飯店里,特別受食客歡迎。他聯(lián)系小販兒,最多的一天,足足賣掉了八千多斤,收入了萬把塊錢。他一高興,給自己買了一個鴨絨睡袋,買了一個充電臺燈。晚上睡在窩棚里,再也不用蓋三層厚棉被了。棉被太沉了,翻身都得鉚足拉屎的勁兒。有了臺燈,窩棚里就偶爾有了光明。
在海溝邊挖了幾鐵锨,就挖到了多半塑料盒的沙蠶,二獲很高興,這點沙蠶,足夠兩天釣魚用。他給電廠的朋友打電話,讓他來拿魚,一會兒朋友開著他那輛紅色吉利來了,拿走了魚,給他丟下兩個熱乎乎的餐盒,米飯和素?zé)炎?。朋友告訴他,熬好了魚,晚上帶過來,和他喝兩口兒。
往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海溝會結(jié)層薄冰,他只能冒著刺骨的海風(fēng)撿點凍魚,剋一些牡蠣賣錢。那些網(wǎng)眼上糊滿泥絮的地籠,基本都拽上堤埝,曬太陽了。今年不知為什么,海溝一直不結(jié)冰,溝水總是滿滿的,每天都有好多水從上游源源不斷排泄下來,形成清晰的水流,向大海方向涌動。
二獲猜測,一定是隨著海潮誤入海溝的梭魚們,迷戀上了海溝里肥美的麻蝦、螞餮,忘了在冬天到來的時候回到大海里,想到這里,他不由得一陣狂喜。
剛才冒出魚花的位置,是海溝一個胳膊肘彎的地方,那里的水流突然緩和了下來,估計是可以存住魚。二獲找了一個堤埝陡峭的位置,上好沙蠶,砸下了魚漂。胡蘿卜形狀的魚漂在水面上發(fā)出清晰的“啪”的聲響,魚漂豎立起來后,隨著水流漂移,還沒漂出半米遠(yuǎn),魚漂就突然沉入了水下。黑漂!二獲狂喜,心跳得撞嗓子眼,他奮力提竿,馬上感覺到了水下的沉重與掙扎。他奮力挑起魚竿,魚竿竟然沒有拽動,反而是竿稍彎彎地扎向了水面。二獲憑借幾十年的釣魚經(jīng)驗,他知道,這條魚小不了。水下那條二獲還沒見到的大魚,正拼命掙脫著魚鉤,似乎要把被拽得深彎著腰的二獲拉進(jìn)下水,才肯罷休。
二
二獲上小學(xué)二年級,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不是讀書的料,蹲了兩次班,第三次上二年級,剛開學(xué)不久,新班主任上門家訪,對二獲一通奚落,二獲的爹媽垂著手畢恭畢敬,跟三孫子似的聽老師鞭炮一般的數(shù)落,二獲一股怒火頂上腦門,大喊一聲,干蛋去吧,我不上了,退學(xué)!班主任似乎就等二獲這句話呢,立刻如釋重負(fù)站起身,步履輕盈地走了。從此,二獲開始騎著家里的破自行車,往返于海邊和家里,用一把江葦做的魚竿,每天把海鲇魚、鱸板魚釣回家。二獲的魚獲,從最初的二三斤,到后來的二三十斤,四五十斤。家里吃不了,二獲就在門口擺攤,賣給街坊鄰居,弄些零花錢。父母都是鹽場灘地工人,中午也不在家,見二獲能自食其力,也就不再對他多加打罵了。那時候,二獲就很喜歡海邊那些養(yǎng)蝦的混養(yǎng)汪子堤埝上用葦箔油氈搭建的如同碉堡一樣的窩鋪。那些窩鋪,到了養(yǎng)蝦的季節(jié),才會有人進(jìn)出。投放蝦苗的五月,二獲就去窩鋪邊,和看汪子的人搭訕,慢慢混熟了,他們就讓二貨幫忙捎煙酒,捎花生米、蘭花豆。到了六月份,汪子里的海鲇魚有手丫子粗了,二獲每天都能提著一大籃子魚回家。趕上汪子出蝦,人家還會給二獲幾斤新鮮的蝦錢兒,讓他回家炒辣椒吃。二獲的爹媽開始覺得二獲是個人才,二獲在家里的地位也就升高了一些,可以當(dāng)著爹媽的面抽煙喝酒了。二獲十八歲那年,他已經(jīng)成了百里灘小有名氣的魚鷹子,成了打魚摸蝦的好手。那時,混養(yǎng)汪子的人開始雇傭他,他吃住都在窩棚。養(yǎng)蝦的幾年,是二獲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光。除了干活睡覺,就是喝酒,頓頓有魚蝦,抽的煙不是紅山茶、石林就是良友、希爾頓。喝酒時,他入迷地聽他們講女人,講黃段子。女人讓他無比神往,每天支支楞楞地睡著,隔三差五,早晨起來就得偷著洗褲衩。養(yǎng)蝦人偶然間撞破了二獲的秘密,從那以后總逗他說,嚯,你小子,性還挺大,趕緊找個媳婦吧。二獲對這句話,一直懵懵懂懂。
但是他剛二十歲,就急急忙忙結(jié)了婚。
三
那天下午,二獲持續(xù)不斷地中魚,他自己都覺得做夢一樣,他帶去的一個裝墻面漆的大塑料桶很快就滿了,很多大梭魚塞進(jìn)桶里,一擰身,就掙脫出來,在地上滾滿了干土,本來青背白肚的俊俏梭魚,瞬間變成泥猴。很快,他腳下躺滿了滾滿土的梭魚,梭魚偶爾還會蹦跶一下,好像一根干屎橛子要成精。
水下好像有個聚寶盆,梭魚源源不斷被二獲拽上堤埝,可釣上再多,水下也沒有一點減少的跡象,依舊是下鉤就黑漂,黑漂就是死口,一提竿,準(zhǔn)有魚,有時候還是兩個魚鉤同時中,釣魚人稱之為雙飛。
二獲中魚的釣點,就在公路附近,相隔著海溝,他中魚的場景,引得很多路過的汽車減速,落下車窗,偵查,詢問。
就在二獲喜不自勝的時候,他身邊已經(jīng)站了幾個過路的人,他們的驚嘆聲引起了二獲的注意。他們叫好之后,就匆匆離開了。
一個小時左右,四五輛車停在了路邊,下車的人背著垂釣包聚攏到二獲身邊,他們沒有沙蠶,每人都找二獲索要了幾條,還向二獲打聽怎么挖到的沙蠶。他們下竿時,魚漂都精確地砸在了二獲的魚漂周圍,二獲知道,釣梭魚屬于“流氓釣”,是可以欺鉤的,可他還是覺得有點堵心。他們也很快中魚了。中魚的驚喜極大刺激了他們,他們嗷嗷叫著笑著,摘下鉤上的大魚后,急忙又把魚竿下好。二獲被團(tuán)團(tuán)包圍,他舉起魚竿后,再想下竿,他面前已經(jīng)橫了幾把魚竿,水面也已經(jīng)擠滿魚漂。二獲想發(fā)作,心里反復(fù)罵了他們幾遍傻逼,可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釣了那么多魚,也就壓住了怒火。
好在那些人到來的半個小時后,海溝突然泄水了,溝水洶涌,魚漂小船一樣漂動,梭魚突然集體停口,無論怎么用魚漂拍擊水面,魚漂也不再異動了。
那些釣魚的人又拍了一會兒,絕望地收起魚竿,每人又都從二獲扔在地上的魚里撿走幾條,罵罵咧咧地回家了。二獲等他們都走了,開始收拾自己的戰(zhàn)利品。足足釣了六七十斤梭魚,二獲笑得合不攏嘴,他把魚搬上三輪車,直接奔向小城的海鮮街,二獲以十元一斤的低價,很快賣掉了梭魚,留了四條,去送給電廠的朋友。順便買了一箱啤酒,兩瓶牛二,一斤松花蛋,一斤豬頭肉,四個饅頭,又去藥店買了幾貼膏藥。除了零花錢,賣海鮮余下的大數(shù)目的錢,他基本都給了趙晶,他覺得這就如同入了股份,成為了股東,從此就可以直起腰說話了一樣。用現(xiàn)在的新詞,叫獲得話語權(quán)吧。
晚上喝酒,他美滋滋地告訴了朋友下午漁運大爆發(fā)的經(jīng)歷,他用筷子頭指點著眼前的酒肴說,你看,這都是下午的梭魚換的。朋友幫他分析,為啥魚情這么好。他們的結(jié)論是,春節(jié)前,各個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池的魚蝦集中上市,把溫水排到海溝,海溝水溫一直很高,另外,一定有一群大梭魚不知從哪里竄進(jìn)海溝,一看這里暖暖乎乎的,都舍不得不走了。他們的推論是,海溝里一定還有好多大梭魚。那不僅是梭魚啊,更是一張張百元大鈔啊,而且是屬于我二獲的鈔票,二獲喜滋滋地美了一宿。
轉(zhuǎn)天醒來,二獲發(fā)現(xiàn)海溝還在放水,無法釣魚。有幾輛小汽車開到溝邊,看到水流太快,車?yán)锏娜苏驹跍线叞l(fā)了一會愣,就開車離開了。
二獲突然想起了拴在橋頭的搬罾架子。有水流,正好搬魚。他翻出罾網(wǎng),拍打著網(wǎng)片上的干硬的泥垢,走向橋頭。
二獲攥著搬罾的拉繩,手邊還有一把長柄的大撈拎。橋東已經(jīng)有一個老人在搬魚了。二獲的搬罾架子在橋西。二獲穿著像殼子一樣堅硬的滿是泥漿的羽絨服,戴一頂抓絨帽子,整個人就像冬日鹽堿灘上一簇凋零的鬼柳。一輛奧迪停在了路邊,搖搖晃晃下來了三個人,走到了橋西頭。他們走近橋時,他正在拽罾網(wǎng),罾網(wǎng)不大,直徑也就三米吧,外沿是一個金屬的圓環(huán),所以很容易拉出水面。罾網(wǎng)出水時,他們看到網(wǎng)底有七八條蹦跳的梭魚,他們驚呼,嚯,真不少,搬多少了?二獲不太愿意接受他們的贊賞,他知道這些人都是想撿便宜的,就沉著臉說,剛來。然后低頭瞅了一眼腳下的塑料桶。塑料桶里,已經(jīng)擠滿了一層魚,估摸著有五六斤了。三個人中有人問,魚賣嗎?二十塊錢賣給我們吧?此人又回頭對同伴小聲說,冬天海溝里的梭魚鮮靈,市場很難買到。二獲更加心煩,他含糊地說,看吧,搬多了再說。那人說,你使勁搬吧,我多買點。
橋東的老人也拉罾網(wǎng)了,三個人又湊了過去,這一網(wǎng)也有幾條。他們再次驚呼,這么厚的魚,一會兒不就搬百八十斤啊。老人呵呵笑著說,這哪有準(zhǔn)兒啊,要是每次都這么多,那敢情好了。老人用撈拎在網(wǎng)底一杵一杵,網(wǎng)底的魚彈跳著身子,最后都落進(jìn)了撈拎里。老人一松手,罾網(wǎng)重新潛入水下,抬起撈拎里的魚,抖落在一旁三輪車上一個白泡沫箱子里,箱子立刻如受了潮的過期鞭炮被點燃一樣,悶悶地響成一團(tuán)。只這一罾,箱子底兒就鋪滿了鼓著魚鰓嘬著嘴蹦楞著身子,大口喘氣的梭魚。
三個人在風(fēng)中貪婪地看了一會兒搬魚,寒氣徹骨,再多站一會兒,人就要被凍透,就鉆進(jìn)了車?yán)铩?/p>
等了約莫二十分鐘,老人的泡沫箱子幾乎半滿了,里面的小梭魚很多,也有幾條尺把長的。鉆出奧迪的人問老人魚賣不賣,老人很痛快,給二十塊錢拿走吧。二獲心里一哆嗦,二十塊錢,買這么多尺把長的梭魚,價格太低了吧,他又不好做聲,只好瞪眼看著他們交易,眼巴巴看人家把魚裝走。三個人走的時候,還不忘路過二獲身邊時,使勁按了兩下喇叭,二獲呸了一口,傻逼,都開奧迪了還愛占便宜!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車,下來兩個人。來人走向橋西??纯炊@腳下的桶,魚已經(jīng)滿滿的了。來人說,哥們兒,我們都買了,多少錢?二獲竟然說,嗯,嗯,不賣了,留著家吃。來人說,呦呵,多給你錢也不賣?他堅決搖搖頭,不賣了,家吃。來人還不死心,與他東拉西扯一會兒以套近乎,又看他拉了幾次罾網(wǎng)。這幾次,基本都空網(wǎng)了。對方遞過來一支煙,二獲接了,對方給他點上。二獲微笑了一下,告訴他們,他黑天白天都在這里搬罾,有時候一搬就是一宿。能搬多少?對方問。他吹噓說,多的時候一百多斤吧。這時候,來人又覺得時機(jī)成熟了,話題一轉(zhuǎn),問,賣吧,賣給我們,你再搬的魚留著家吃唄。二獲臉一繃,還是與剛才一樣地堅決態(tài)度說,不賣,家吃了,這魚好吃。
這時,老人拉起了罾網(wǎng),網(wǎng)底白花花跳成了一片,足足得有二十多條魚!倆人趕緊湊過去說,大爺,這些魚我們都買了,二十塊錢行嗎。行,老人笑呵呵地又答應(yīng)了。
那倆人走后,二獲憋不住了,說,您老把魚賣便宜了。
老人說,我就是前面漁村的,剛拆遷,我家六間房子呢……我就是出來活動筋骨,不指著賣魚的錢。呵呵。
二獲舔舔嘴唇,不做聲了。
四
這年頭,海邊的人們都往城市擠,二獲卻總想躲開城市,逆行向東,孤守大海。
附近那個漁村,為了拆遷,村民們自發(fā)組織起來,堵住道路,不讓大卡車從鹽場的鹽坨拉鹽,他們要求拆遷的理由是,電廠散熱塔整天冒白煙,一定有污染。折騰了一年,漁村真的拆遷成功了,每個村民按人頭一人分了三十六萬,根據(jù)原來房屋面積,每戶都分了兩三套房子,這下漁民們都樂得合不攏嘴了。政府怕漁民們城市里分了房子,又把漁村的房子強(qiáng)占,吃著碗里瞧著鍋里,就采取誰家簽字領(lǐng)新房鑰匙,立馬把老房子扒掉的政策。漁村的民居很快被拆得狼牙鋸齒的,而漁村里海鮮一條街的那十幾家飯館,還一直營業(yè),繼續(xù)滿足著四面八方的食客;漁港里的漁船,照樣出海捕魚,照樣大把大把賺大海的錢。
二獲的破窩棚,就像拆遷后漁村破房子下的小崽子一樣灰頭土臉的,加上二獲乞丐一般的衣著,所以,二獲在窩棚邊出現(xiàn)時,總能招引來好奇的路人到他跟前探詢。
在海邊守著海溝時,二獲也很喜歡和路人攀談。他喜歡他們向他打聽和打魚摸蝦有關(guān)的事情。
偶然遇到和他同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路人,二獲一下子就變得很和氣。他會先問對方,你聽說過一個叫二獲的嗎,在學(xué)校里很有號。有號,是那時的流行詞,有名號、有名氣的意思。那時學(xué)校里有點名氣的淘氣孩子基本都有外號,有外號,才算有號。
那些曾經(jīng)有號的孩子,后來要么發(fā)了財,成了企業(yè)家,大老板,繼續(xù)出名;要么淪落到社會底層,被時間的車輪碾壓成塵土了。二獲就是后者。雖然二獲也曾經(jīng)很有錢。
他主動告訴路人,他年輕時曾經(jīng)做過很多買賣,賣磁帶,開臺球廳,出租錄像帶,賣服裝,開麻將館……也賺了錢,但是開了幾年麻將館后,就因為前妻賭博敗了家。
哦?你咋發(fā)現(xiàn)老婆賭博的?二獲回憶到這里,路人通常會禮貌地問二獲。
二獲通常會說,放高利貸的都圍門了,找我要錢,我才知道家里錢都輸光了。那些錢,當(dāng)時要是買房子,早大財了。我和放高利貸的人急了,我說誰敢再借給我老婆錢,我二獲就和誰急眼,我弄死個狗操的。我哪有錢給她堵饑荒啊。結(jié)果我老婆跑了,臨跑前她還害了我兒子一把,讓我兒子給她擔(dān)保了二十萬貸款,錢一到手她就消失了。我兒子現(xiàn)在還沒還清擔(dān)保的錢呢,我還在偷著幫他還呢。他一個鹽場灘地工人,一個月三千多,連個對象都不好找。
路人一般會很同情地驚嘆說,天啊,虎毒不食子啊,咋還有這樣的媽媽啊,竟然忍心坑自己親兒子。
二獲得到了安慰,動情地說,說的就是呢,后來,后來我們就離婚啦。
他還反復(fù)告訴路人,他再婚的妻子有退休金,還開了一個理發(fā)店,對他很好,鼓勵他出來打魚摸蝦散心。
我這就是玩兒,他和路人繼續(xù)說,在家悶得慌了,就到這兒搬點魚,親戚朋友要魚了,給我打電話,我就過來弄點。
他說他靠搬罾下地籠打旋網(wǎng),自己的生活費都有著落了。錢多少算多?夠花得了,我都五十一了,也不咋花錢,就抽抽煙。
吸完路人遞給他的香煙,他會禮尚往來地遞給路人一支煙,路人看不上二獲幾元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一般會趕緊再拿出自己的好煙繼續(xù)與他分享,一起吸著煙,似乎更加拉近了距離,假如此時他咳嗽了一陣,他一般會說,我身體也不好,煙也戒不掉,醫(yī)生說我肺氣腫?!?,誰知道誰啥時候死呢?抽吧,抽死拉到。
談得投機(jī)了,假如路人是個釣魚的,二獲會說,以后你釣魚,就在這里釣,他用手指在三角地上空畫了一個圓圈,我哥們來了,誰敢不讓釣?他儼然是這塊兒小地方的王者。
這些路人都是去漁村的那十幾家矗立在廢墟中的餐館吃海鮮的。有喝高興的人路過時,會搖下車窗,對站在泥水里的或坐在自制漁筏子上的二獲高喊一聲:
“二獲,你老婆投案了嗎?”
或者,“二獲,你兒子的外債還清了嗎?”
抑或是,“二獲,還不回家和新嫂子團(tuán)圓啊,你可不能大意了,新嫂子那塊地該耪就得耪??!”
沒等二獲瞅清楚是誰,路人就駛過了,只留給二獲冒著煙的車屁股,這一輛輛不停冒煙的汽車,二獲覺得它們好像是煙卷不離嘴的大煙鬼。
五
臘月二十五那天,二獲上午回了趟城里,理了發(fā),洗了澡,回家時恰好趙晶在家。二獲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得和趙晶親熱一下了。趙晶這方面要求特別強(qiáng),幸好二獲身體不錯,每次總能把趙晶伺候得嗷嗷叫。二獲心里總犯嘀咕,趙晶收留他,是不是就圖這個呢。每次想到這個,二獲就覺得自己更低人一等。
二獲耐著性子,心念海溝,草草事畢,趙晶臉色紅撲撲的,說話也溫柔多了。聽說二獲還要去海邊,也沒阻攔。二獲塞給趙晶一千塊錢,趙晶也沒要,囑咐二獲,大男人兜里別太素了,過年了,抽點好煙,喝點好酒。說得二獲心里熱乎乎的。
二獲如釋重負(fù),回到窩棚時,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海溝邊花花綠綠的站了好多人??拷恍趴辞逅麄兌急持烎~包,穿著鮮艷的釣魚服。
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二獲具有身份特點的三輪車近了,就圍過來,有人說,二獲,你死哪兒去了,大家等你帶著刨沙蠶呢,緊著點啊。
二獲聞聽這么多人都盼望著自己,手下動作敏捷起來,他跳下三輪,顧不上沒停穩(wěn)的三輪車?yán)^續(xù)向前溜去。把鐵锨抓在手里,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的二獲像指揮員指揮沖鋒一樣一揮胳膊,哥幾個,跟我來。
二獲把他們領(lǐng)到了海溝末梢,沙蠶最聚集的一段,他說,你們別挖了,把衣服再弄臟了,我挖。說著,二獲就像一只勤奮的土撥鼠一樣,低下頭,揮舞鐵锨,把溝幫子的軟泥一坨坨翻開。很快,就挖了幾斤沙蠶。每個人都抓了一把,塞進(jìn)自己的塑料餌料盒里。有人又說,二獲,昨天的爆連點在哪里?帶我們?nèi)?,緊著啊。
二獲故作矜持,直起腰笑著說,哥幾個別急,容我抽支煙。他沒掏口袋里五元一盒的恒大,而是耐心等待。果然有人甩過來一根煙,二獲穩(wěn)穩(wěn)接了,看看商標(biāo),竟然是中華,二獲樂了,這可是好煙啊。他點著了煙,深吸三口,一支煙就沒了大半,吸干凈中華煙,這才帶著大家前行。到了釣點,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釣手們迅速下桿,他們沒有上魚食,先揮舞魚竿,用主線的胡蘿卜形魚漂猛烈拍打水面,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這樣拍打水面,可以把四面八方的梭魚聚攏過來。
他們猛烈揮舞魚竿,魚竿就如同一把把砍刀,劈向海溝。那陣仗,似乎不把海溝砍斷拍碎,誓不罷休。
沒過一根煙工夫,就有人中魚了,一條七八兩的梭魚被甩上堤埝。冬天暖陽中白花花的梭魚刺激了釣魚人,他們更加奮力拍擊水面,水面開始拱起一個個大魚花兒,那是梭魚群到來的信號。很快,拍碎在水面的沙蠶刺激了梭魚集體進(jìn)食,水下的梭魚爭搶著碎魚餌,很多梭魚看到身邊的同伴突然失蹤,也顧不得思考,繼續(xù)沖向水中乍現(xiàn)的魚餌,毫不猶豫張口吸食。
很多人釣美了,開始舉著手機(jī)錄制視頻,然后發(fā)朋友圈,發(fā)微信群,發(fā)快手,發(fā)抖音,有人吹噓說要在這個冬天,漲一萬個粉絲。二獲搞不明白他們在做什么,說什么。他很納悶,怎么用手機(jī)錄制一段釣魚的視頻,就會長粉條呢?
第二批的十幾位釣魚人在一個小時后來到了海溝,那時,岸釣的拍桿中魚頻率降低了,而第二批釣魚人更加專業(yè),他們掏出來的都是精致的海竿。
二獲那天沒釣多少魚,因為只要他中魚,身邊就會有人湊過來,他們的釣具很好,一揮胳膊,一串魚餌就拋向十幾米開外的海溝中央,二獲的魚竿,根本夠不到那么遠(yuǎn)。他們中魚時,竿稍劇烈抖動,漁輪飛快搖動,每次都有兩三條大梭魚被拽到岸邊。二獲很眼熱,主動和他們聊天,從他們口中得知,他們用的海竿牌子,都是什么禧瑪諾的,達(dá)瓦的,日本產(chǎn)的,一套釣具,動輒就得四五千塊錢,驚得二獲直吐舌頭。一把魚竿,得換多少梭魚啊,嘖嘖。他們釣魚技術(shù)也確實很好,不到一個小時,用海竿釣魚的人就爆箱了。
二獲愈加自卑,想從釣魚現(xiàn)場撤離,他抬頭遠(yuǎn)看,尋找自己停在路邊的三輪車,他看到,馬路邊已經(jīng)停滿了各式各樣的私家車,他低劣丑陋的坐騎,被緊緊包圍在了各式各樣的日系車德系車美系車?yán)锩媪恕?/p>
六
到了五十歲時,二獲躺在窩棚里的每個夜晚,在漆黑的空間里,聽著大海的浪濤聲,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聲,窩棚苫蓋物被風(fēng)吹動的呼噠聲,總會想到死亡。在漆黑一片中,人仿佛在漂浮著,二獲琢磨,人死了以后,靈魂就是這樣的漂浮感覺吧。他看不清自己,恍惚間忘了自己的年齡,寄居在二獲開始衰老的肉身中的那個二獲,還是孩子一樣的感覺,似乎這幾十年的塵世生活,忘記了成長。慢慢地,二獲很沉醉于這樣的感覺,如果死神降臨,就降臨在窩棚里吧,這窩棚,就算自己的棺材吧。
二獲覺得,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所以他和趙晶結(jié)婚,住到了趙晶那里,把家里的房子讓給兒子,這樣兒子也算有房了,對兒子搞對象還有利一些。除了這些,他還能為兒子做點啥呢。兒子被他親媽媽坑了以后,二獲就更覺得歉疚,他偷偷攢錢,幫兒子減輕點還債壓力,兒子的態(tài)度是,錢可以接受,但父母他都不認(rèn)。他聽說兒子總和一些工友們喝酒,每次都酩酊大醉,還不到三十歲,頭發(fā)就謝頂了,肥胖的身軀,大腹便便,像個即將臨盆的孕婦,走起路來,甩著胳膊,像在劃船。二獲不愿意和兒子見面,他會用手機(jī)微信后,二獲再給兒子錢,就直接轉(zhuǎn)賬了,兒子每次都是秒收款,就像一個老練的廚師,要殺死砧板上的甲魚,甲魚頭一伸出來就被剁掉了那樣,眼疾手快。
七
海溝出魚了。
這個消息像場神秘的瘟疫,傳染給了小城所有釣魚人。臘月二十八那天,他們瘋了一樣涌到海溝。
二獲挖沙蠶的地方,一大早就聚滿了人,他們不釣魚,專門挖沙蠶賣錢。那些天,沙蠶的價格一路飆升,用塑料盒裝好的一兩多沙蠶,賣到了二十元,四十元,六十元一盒。釣魚人開著私家車,買了沙蠶就去海溝尋找梭魚群。
甚至本該清凈一下的大年三十兒,海溝邊還是農(nóng)村大集一樣的熱鬧,來釣魚的人,有無業(yè)游民,工人,機(jī)關(guān)干部,教師,個體戶……他們?yōu)榱藫屨己玫尼烖c,不惜凌晨摸黑占地方,有人甚至戴著頭燈,用熒光漂夜釣。海溝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二獲的窩棚都被包圍了,有人釣魚累了,干脆躺在二獲的窩棚里打個瞌睡。初一從家里回到窩棚,二獲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窩棚里的兩瓶白酒被喝掉了,地上丟棄了很多煙頭、花生殼、雞骨頭,他在枕頭里藏了半年多的兩千塊錢也不見了。那個油膩膩的枕頭,被人開膛破肚了。
奇怪的是,只有二獲在釣魚時,海溝里的大梭魚群才會出現(xiàn),二獲不在釣魚,那些釣魚人釣到的都是被釣魚人戲稱“還沒小孩雞巴大”的小梭魚。二獲連續(xù)兩天用梭魚給親戚拜年,海溝竟然沒出幾條大魚。而初一上午,二獲出現(xiàn)在海溝邊,他剛拋下魚餌,一條大魚就上鉤了。二獲周圍的釣魚人,也開始中魚,大家又美美地爆連了半天,每個人都滿載而歸。這個神秘規(guī)律是一個釣魚人在正月初三那天發(fā)現(xiàn)的,他只偷偷告訴了幾個親密釣友他的驚人發(fā)現(xiàn)。他們約定,這個秘密不許透露給任何人。
二獲成了那幾個釣魚人眼里的寶貝。這幾個釣魚人早晨到了海溝,先找二獲,把給二獲買的早點遞給二獲,死乞白賴請二獲上他們的汽車,甩開那些蒼蠅般的釣魚人,然后聽二獲指揮,在綿延十幾公里的海溝的某個新釣點停車,開始釣魚,每次他們都心滿意足。
但是,紙里包不住火,二獲幫幾個釣魚人找魚這事,還是被其他釣魚人知道了。他們無比憤怒,初八那天,他們圍在二獲窩鋪門口,向二獲討說法,強(qiáng)烈要求二獲陪他們釣一天魚。如果二獲真能找魚,他們寧愿每天給二獲二百塊錢。
二獲美滋滋地被釣魚人供著恭維著膜拜著,連續(xù)三天漁獲豐收,他們請二獲喝了三天大酒。
第四天早上,他們又到窩棚門口喊二獲起床時,窩棚里只傳來了含混又異常的呼嚕聲,打開門,他們看到二獲嘴眼歪斜地躺在床上。
當(dāng)救護(hù)車把昏迷的二獲拉走時,從百里外聞訊趕來的別的城市的釣魚人,正在路上飛快地行駛著呢。
八
二獲中風(fēng)了。
一批又一批釣魚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涌到海溝。
海溝里的梭魚群突然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情緒亢奮的釣魚人,仍然堅持每天來海溝邊揮舞魚竿拍打水面,期待連竿的美妙一幕可以重新上演。他們聚在一起討論梭魚群的去向,爭辯得面紅耳赤,甚至互相謾罵。他們想盡了辦法,如用面條或者餅絲打窩兒,一只魚鉤上掛兩根沙蠶,或者加上錨鉤,連釣帶錨,但是,直到他們忙活到了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他們總成績也不過是用魚鉤錨到了幾條養(yǎng)池廠丟棄的樹葉大小的牙鲆魚苗。
他們終于絕望了,他們離開海溝,回歸各自城市,他們咒罵二獲和海溝戲耍了他們,把他們正月里的麻將局和酒局都耽誤了。
一個絕望的釣魚人因為錨魚時,錨鉤刺傷了旁邊人的左眼,賠了傷者五萬塊醫(yī)療費而怒火中燒,他是最后一個離開海溝的,他把二獲的帳篷一通猛砸,一把火把二獲的被褥點著了。
海溝逐漸安寧了。
二獲的窩棚被燒掉后,一場大雪突然降臨,給二獲窩棚的殘骸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潔白外套,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被毀掉的窩棚很像商店里給愛浪漫的人們制作的滿是奶油的生日蛋糕。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