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靜

那是20年前的事了。

2000年，縣里“三講”黨性黨風教育領導小組辦公室抽調(diào)人員，要從報社抽調(diào)文筆好的編輯記者到辦公室工作，主要是寫材料。我那時候年輕，20歲剛出頭，寫材料從來不覺得累，報社的工作程序大多數(shù)時候是編采合一，因為大部分自然來稿不得要領，不符合版面要求，很多稿件都是自己動手寫，任務最繁復的時候大家都是白天采訪加排版，晚上寫稿，加班是常態(tài)，那時候還不是電腦辦公，稿子是手寫稿，版面是在圖紙上自己設計、反復修改，拿到照排車間有專門的打字員排版。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還沒有近視，在報社工作幾年下來，我的近視達到了500度。500度的視力換來了一點兒虛名，因為寫的稿件很多，方圓30里的小縣城，竟然成了個知名人士。抽調(diào)前，組織部還要到我的原單位去考察，直到確定被抽調(diào)去工作了，我方才知道。

“三講”教育辦公室設在組織部，工作安排由干部科統(tǒng)籌，我就這樣認識了40多歲的李科長。

組織部，對于那時青澀懵懂的我，是一個仰望的地方。我對組織部的認知，僅限于王蒙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因為寫得了各種難度的材料，也吃得了苦，“三講”辦公室交給的任何工作和材料任務，我哪怕是整夜不眠，也要趕在第二天一早準時上交，而且必須是高標準高質(zhì)量，所以，組織部幾個需要寫大量材料的科室都非常熱烈地歡迎我。半年集中辦公結束，李科長極力舉薦，把我從報社調(diào)到了組織部工作，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我竟然能夠和我所敬重的李科長成了同事，且同事的時間長達11年。

李科長有一雙兒女，分別考上了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她的人生，一度被小縣城視為傳奇，怎么可以這么成功？這么好命？對于李科長的傳奇，我從來不覺得是個意外，我相信這是上蒼的回饋?，F(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喜歡抱怨命運，卻不知道命運其實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一個人生命的所有結果和所能達到的高度，都是他自己的修行所致，一味拼命地盯著別人的生活，甚至不惜代價、不擇手段地去詆毀或者陷害別人，更是會折損完他的好運氣。有的人一輩子都悟不透這個道理，你如果凡事想好，先要存一份善念好心，自會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云轉，常逢喜事常遇貴人，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成真。如果心不善，老想著攻擊誰陷害誰，只會讓自己永遠沉淪。

80多歲的老母親，多年吃齋念佛，生活中遇到不順心的事，有時候和她聊聊，忍不住牢騷兩句，她總是說，千萬別抱怨，這就像唐僧取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少一難都不行，你的人生應該有這些坎，如果少了這一回，打馬挑擔都得往回折返，再補上。如果我忍不住罵哪個人，母親就說，千萬別罵他，你不罵，罪孽在他身上，你罵了，他的罪孽就消了，反而是你有了罪孽。有老天在呢，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漸漸長大了，覺得母親的話漸漸迂腐陳舊，再漸漸長大，直到自己也慢慢老了，才知道，母親是一個哲學家。一個幾十口人的大家庭，四世同堂，母慈子孝，老幼祥和，這是母親一世的修行所得。母親80多歲了，白發(fā)尚少，多半烏黑，每天和街坊鄰居打趣玩笑，一派天真。人家在建筑工地上干裝卸的活兒，她問，我能干不？鄰居們說，你問問你的寶貝大孫子去吧，這個事你孫子管，他讓你干你就干。

五六年前，政府辦公樓里有個值勤人員，一位大姐，每天上下班時間都能看到她，時間長了，見面就點頭一笑互相致意，像是熟人了，但也僅此而已，因為畢竟不是熟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是誰。

有一次我加班，很晚了，是冬天，我從辦公室里出來，感覺大廳里有點兒冷，看到大姐還在那里，點頭致意后，我問了一句，大姐冷嗎？這么晚了怎么還不走？

她說，你們都沒走呢，我也不好意思走。你們好辛苦呀，天天都這么加班。

我說，是的，反正總是干不完的活兒。

她說，我以前沒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就想著你們辦公樓里的人可真有福呀，天天坐在辦公室里，喝個茶看個報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真不知道是這樣的。

我說，以前罵過我們是吃閑飯的是吧？她笑了，沒有，沒有，就是以前覺得你們應該很清閑，現(xiàn)在知道了，真不是這樣的。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又突然說，你真好，長得也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怎么忽然這么說呢？大姐。

她說，你問我冷不冷，我覺得很溫暖。

“你冷嗎？”你的每一個小小的善，可能都是別人生命里的暖。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長得很丑，因此非常自卑，人丑就要多讀書，所以，我就多讀了幾本書，這也是長得丑帶給我的一個最大的好處。所以，世界上的事，永遠沒有絕對的，所有的事都是相對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你愿意相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來成全你的，都是你應該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小時候很丑的一個人，漸漸老了，竟然還偶爾會被人說好看，雖然我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好看，而是因為一個人看一個人，是因為喜歡和親近才會覺得好看，值班的大姐是因為被溫暖才覺得我長得不是那么難看。

也是一個冬天，我跟一位女領導出差。我一般不喜歡穿很厚重的衣服，可能看起來穿得有點兒單薄，領導關切地問我：“你冷嗎？”我一下子想起那個冬天辦公樓大廳里我和值勤大姐的對話，一時感慨不已。這個世界上，惡人有各種各樣的惡，善良的人卻都是一樣的善?？上覜]有值勤大姐那樣善于口頭表達，我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記住了那種溫暖，并且一直記得。

他們春風大雅，秋水無塵，讓人深深感念，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長得很好看，溫暖、善良。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繪畫：李華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