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馳
畫報,指以刊登和傳播照片、圖畫為主的期刊或報紙,突出特征是以圖畫為主、文字為輔。晚清時期,畫報在中國各地興盛一時,因具備直觀易懂的優(yōu)點被知識分子視為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途徑之一。長期以來在歷史書寫中少見蹤影的女性,也通過畫報走向公共輿論空間。畫報對女性社會生活的描繪和評價,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變革時代的社會性別秩序、人倫思想的認知。
相比于上海、天津等較早開發(fā)的通商口岸城市,晚清時期北京畫報的發(fā)展起步較晚。北京第一份畫報是1902年由彭翼仲創(chuàng)辦的《啟蒙畫報》。據(jù)陳平原、韓叢耀等學者的統(tǒng)計及筆者搜尋,此后又有約24種畫報相繼出版,分別是《北京畫報》《開通畫報》《星期畫報》《時事畫報》《益森畫報》《日新畫報》《菊儕繪圖女報》《淺說日日新聞畫報》《北京白話畫圖日報》《北京日日畫報》《中實畫報》《繪圖五日報》《醒群畫報》《北京當日畫報》《兩日畫報》《北京正俗畫報》《神州畫報》《燕都時事畫報》《北京醒世畫報》《新銘畫報》《開通畫報(新)》《菊儕畫報》《順天畫報》《(北京)淺說畫報》。[1]
這些畫報散佚嚴重,頁數(shù)不一,目前僅可觀察大致面貌。畫報欄目多由演說、圖畫新聞、諷字諷畫、謎語或讀者來函、公告等欄目構成,特征鮮明,少數(shù)還設有小說、新諧文、掌故、百科知識欄目。形式上,圖畫主要應用白描技法繪制而成,或占據(jù)半頁、單頁,或橫跨雙頁,選取單一場景,大多描繪人物,少數(shù)描繪風景、花鳥和其他動植物;文字部分用印刷體、楷書或行書書寫,不追求排版整齊,風格隨意,字數(shù)在300—400余字之間,安放在畫面的留白部分,語言風格為白話文,通俗易懂且摻雜北京方言土語。內容方面,演說是編者關于時事的即時點評,長短不一;圖畫新聞,描述北京及天津、上海、廣州、杭州等個別外地城市中,街頭巷尾、室內室外的奇聞軼事,是畫報的主體,也是畫報主要的標志和賣點;諷字諷畫是畫報編者、投稿人對官場黑暗、時弊的諷刺,與圖畫新聞的畫面風格類似,只是內容類型不同;謎語或讀者來稿等文化類欄目,是唯一有讀者直接參與進而形成編讀往來的欄目;諸多畫報幾乎不設廣告欄,以內容取勝、專注銷量創(chuàng)收,個別畫報如《北京畫報》在封底刊登定價和公告。據(jù)記載,畫報價格根據(jù)期數(shù)、頁數(shù)不同價格不一,如《星期畫報》每月銅圓三十二枚,《益森畫報》每月銅圓三十枚,《中實畫報》每月銀圓六角。[2]畫師將字、號、全名或筆名標注于文字末尾,也有的畫師選擇匿名,李菊儕、李翰園、劉炳堂、胡竹溪、英銘軒、潘小山、趙仁甫、張展云、徐善清、顧月洲、廣仁山等畫師較為活躍。
20世紀初,受西學東漸和清政府改革的雙重影響,北京畫報以開通民智、改良風俗為宗旨。男性報人描繪女性社會生活時,往往帶有強烈的目的性,嘗試通過特定的場景、文字向讀者傳達自身理念。
(一)拯救受害的女性。近代以來,纏足被視作損害女性身心健康的禍首及國恥的象征。其對女性身體和生活空間的禁錮,不僅無助于社會,還會殃及下一代國民。報人立場較為一致,不遺余力地抨擊纏足之害、宣揚放足的優(yōu)點,認為“最不好的風俗是婦女纏足”[3]。畫報以兩類視角描述纏足之苦:《還要纏足》一圖展示了報人想象中的閨房內母親為女兒纏足、女兒嚎啕大哭的場景[4];《纏足之苦》一圖未見纏足現(xiàn)場,以訪員在屋外聽聞女孩哭喊的場景為中心展開敘述,進而引發(fā)共情、批判家長之殘忍和不開化[5]。《淺說日日新聞畫報》刊登淺顯易懂的《不要纏足歌》進行勸誡,倡導女孩入學。[6]《北京當日畫報》則以女子戴眼鏡和放足坤鞋為題進行征文,選登作品含蓄地贊美了戴眼鏡和放足女子的美麗,如“秋水磨晶神透媚,金蓮開瓣樣翻新”“煙塵遮斷秋波凈,躡履舒開新月彎”[7]。畫報的反纏足宣傳,是清末反纏足運動高潮的重要組成部分,為女性擴大生活空間奠定基礎。
鴉片嚴重損害身心健康,不同階層的女性均有受害之可能。報人展示了成癮女性的負面形象:手拿煙槍的少婦走在街頭,引起眾多男性側目和評論,被報人形容為“一臉的煙灰”和“女煙鬼”;[8]《乳孩吸煙》記載,一位成癮母親攜年僅數(shù)月的小孩常駐煙館,導致孩子染上煙癮、聞其母吸煙之味“儼如半死”,只有再喂食鴉片才能蘇醒,煙毒之深令編者唏噓不已。[9]此外,北京城內雖有凸顯女界戒煙決心和能力的“女子戒煙館”,但也有女性開辦的規(guī)模較大的煙館,甚至還有家庭婦女邊吸煙邊賭博[10],凸顯了禁煙問題的復雜性。下層女性被逼良為娼的現(xiàn)象也引起報人注意:女孩被成年男性拐賣被迫學藝做妓女且不時被毒打,家長因貧窮強迫女兒為娼。[11]據(jù)檢索,畫報在女性戒煙和娼妓問題上很少提出根治措施,只是針對個別現(xiàn)象偶爾提醒當事人“收收吧,要教地面辦了去”[12]或呼吁警察干預。
(二)批判有傷風化的女性。隨著西風東漸,女性生活空間逐漸擴展,越來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門、走向公共場所。時事新聞表明,報人對此頗多看法但標準不一。當出現(xiàn)于公共空間的女性之行為舉止稍有放松時,便會受到報人的譴責。據(jù)筆者翻檢,以“有傷風化”“有害風化”為標題或敘事重點的圖畫新聞占有較大比例。這些新聞情節(jié)大體類似,均為女性走出家門,在大街、胡同門口、茶室、戲園、當鋪等公共場所與男性耍笑、追逐、聚賭或圍觀新鮮事。[13]在報人看來,女性進入公共空間就有可能受到來自男性的觀看,受到男性觀看就有可能激起男性的不正當想法,繼而危害公共秩序。在這一邏輯下,女性進入公共場所在畫報中被斥為傷風化、不要臉、不知恥。但即便如此,報人除了寄希望于“地方有責者”、希望警察“打起精神來整頓”、呼吁“有地面責任的人大可以攔一攔”之外[14],并無良方。
新式教育在北京盛行,報人指出“女子之向學,有百利而無一害”[15]。報人鄙夷女性過于暴力、妯娌不和、不懂禮儀的行為,認定這是出格作風并歸咎于女子教育的缺失。[16]與之相對比的,是謙遜文明、彬彬有禮的女學生,她們因贈給乞丐銅板受到報人夸獎,因“程度高”不理會匪徒的“胡噴”[17]。摧殘女學的行為受到譴責[18],女學辦學和政策改革得到關注[19],報人不時傳達希望女學大興的意圖,從而使受教女性能夠更好地教育子女并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此外,女學傳習所[20]、女名士呂碧城[21]多次出現(xiàn),也為報人稱贊。即便是被貶斥為傷風敗俗的妓女階層,如果能識字、看報、購買畫報,報人也不惜筆墨加以贊賞。[22]
(三)審視地位不對等的女性。在女子職業(yè)尚不普及的晚清時期,畫報采編發(fā)行工作幾乎均由男性完成。訪員從北京城內各個空間尋找女性生活的家長里短,編者對這些時事進行點評,畫師則根據(jù)點評刻畫形象。這種不對等的地位影響了繪畫策略:以女性為敘述重點的新聞中,女主角或被畫師置于圖畫中央,或被置于圍觀的男性人群中間,或占大幅位置,以突出畫面焦點,代表現(xiàn)場男性、報人及讀者對女性的審視;分工不同的報人將自己的性別身份隱藏,成為置身于事外和道德高點的圍觀者、評判者,構成畫報編輯過程中較為單一的性別互動;而女性無論是開化還是有傷風化,都是被審視的對象,沒有為自身辯護和宣傳的機會。
作為讀者,對于看到的事物不但細細品味,而且常常依照自身理解和猜測給予生動的闡釋。畫報是否成功,也取決于讀者如何及能否成功地領會報人的意思。因而,畫報通過展示典型現(xiàn)象、制造沖突、吸引讀者,以達到“畫中有話”的目的。由此,曾是女性私人生活及慣常的行為,在近代語境中漸漸衍生出與國族主義話語相聯(lián)系的公共話題性。這種話語空間的誕生和轉換,正是媒體參與建構女性形象以及社會性別關系的重要表現(xiàn)。
清末北京畫報以簡單的語言和直觀的畫面,嘗試發(fā)揮引導社會輿論、傳播思想主張的作用。女性問題是報人關注對象之一,且畫報并未展現(xiàn)女性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是始終以強烈的責任感聚焦其中的大小問題,重在反映社會變遷。
種種現(xiàn)象表明,作為知識分子的男性報人關注不同階層的女性,希望其有能力且愿意承擔更多的責任,但又對日見自由的女性社會生活極度糾結,嘗試在道德上加以限制。報人刻畫并批判了女性纏足、吸煙和有傷風化的現(xiàn)象,希望通過曝光不當行為,達到規(guī)勸女性和改良社會風氣的作用。畫報推崇女學,希望女性在家庭、社會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使更多的女性擁有了新的社會身份。但晚清時期關于女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并未廣泛傳播,大眾對女性的生活空間、社會地位等議題未形成明確且集中的共識。特殊的時空限制,使報人的認識與呼吁不徹底,他們提倡女性通過女學走向公共空間的同時,又認為女性參與社交、謀求職業(yè)是不當行為,進而表達對女性過于自由的擔憂和不滿。一旦女性的行為越過報人所認知的倫理道德紅線,他們就以譏諷的態(tài)度表達不滿。但顯而易見的是,這條紅線的位置并不明晰。
從奇聞軼事到陳規(guī)陋習,晚清北京畫報記錄了一幕幕生動的社會圖景。男性知識分子面對社會性別制度變動帶來的沖擊時,通過對畫報內容有意識地選擇、構思和布局,傳達了晚清社會相對模糊的性別觀念,也展現(xiàn)了男性的期待、不安乃至惶恐。獨特的問題導向和責任意識,導致在畫報營造的輿論環(huán)境中,女性面臨的挑戰(zhàn)、威脅多于機遇。這在多大程度上反映晚清女性社會生活的真實面貌,值得深思。
注釋與參考文獻:
[1]韓叢耀.中國近代圖像新聞史:1840-1919卷二[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422-475.陳平原.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M].香港: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179-181.
[2]熊月之主編.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4[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309.
[3]纏足慘狀[J].啟蒙畫報,1903(6):176.
[4]還要纏足[J].北京畫報,1906(17):10.
[5]纏足之苦[J].北京正俗畫報,1909(120):3.
[6]不要纏足歌[J].淺說日日新聞畫報,1909(88),頁碼不詳。
[7]無題[J].北京當日畫報,1909(94):1.
[8]女煙鬼現(xiàn)象[J].北京畫報,1907(29):50.
[9]乳孩吸煙[J].北京當日畫報,1909(87):5.
[10]女煙館[J].北京醒世畫報,1909(22):4.提議女戒煙會[J].淺說畫報,1911(941).
[11]買良為娼[J].北京醒世畫報,1909(21):1.逼女為娼[J].北京畫報,1911(3):2.
[12]賭局帶煙館[J].北京醒世畫報,1909(25):3.
[13]參見以下內容。太太們要知道自重[J].北京畫報,1906(7):10.母女對罵[J].北京畫報,1907(29):33.有傷風化[J].北京醒世畫報,1909(28):11.有傷風化[J].北京正俗畫報,1909(61):7.有傷風化[J].北京正俗畫報,1909(69):2.婦女聚賭[J].北京醒世畫報,1909(17).
[14]有害風俗[J].北京正俗畫報,1909(32):4.太不雅觀[J].北京正俗畫報,1909(36):4.
[15]說女學[J].北京正俗畫報,1909(71):1.
[16]參見以下內容。婦女群毆[J].北京正俗畫報, 1909(24):2.女無教育[J].北京正俗畫報,1909(114):4.太沒教育[J].北京醒世畫報,1909(20):6.
[17]參見以下內容。憐憫老婦[J].淺說日日新聞畫報,1909(281):頁碼不詳.女學生文明[J].北京醒世畫報, 1909(12).
[18]何物狂奴摧殘女學[J].淺說畫報,1911(833):3.
[19]女學畢業(yè)[J].北京淺說畫報,1911(928):6.關乎女學之近聞[J].北京淺說畫報,1911(998):4.
[20]女學傳習所開學情形[J].北京畫報,1906(15):11.
[21]歡迎女名士[J].北京畫報,1907(27):4.
[22]妓女好學[J].北京正俗畫報,1909(50):2.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