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
我以為,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
看著周圍的人,我以為他們是老神仙安排的道具,只為我的存活而來,我以為他們都會以我的意愿來行事,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以為我也不是我,只是一雙被囚禁在盔甲里逃不出去的眼睛。多少人都死在了“我以為”上。所以我本是一個自私的人,即便是偶爾做些好事,也是為了博得父母老師的表揚。小時候干了不少壞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抓了一條小鯢,直接把媽媽嚇得犯了心臟病。
是不是人在很小的時候,都會以為“世界只有我自己”。鄰居一位哥哥扒汽車,結(jié)果車走了,他摔了。被別的孩子架回來的時候,他的膝蓋血流如注,露出了白色的骨頭茬兒。這哥哥一路哭號,他媽媽就叉著腰一路的大罵:“缺了個德的!少教育的!你他媽就不是人養(yǎng)的。”我站在旁邊很納悶:“這個世界怎么這么吵?不應(yīng)該呀,他該不是他,他媽也不是他媽媽。他在哭,哭什么,疼嗎?他該不疼啊?!蔽也铧c就過去告訴那位哥哥:“不要哭,你不是真的。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
小學(xué)一年級,和同學(xué)在石頭堆上玩打仗。他一失手,一塊鵝卵石直接砸在了我的額角,血當(dāng)時就流了下來,我哭了。他也嚇壞了,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告訴老師。我這才知道,原來我是可以被別人打疼的??磥磬従痈绺缫彩钦婵薜?,看來我不是老神仙。二年級開學(xué)那天,我背了一個漂亮的塑料水壺。一個高年級的男孩子一把搶了過去。我過去爭辯,被打。我這才明白,原來,世界真的不是只有我自己。
轉(zhuǎn)眼,青春期到了,人最自私的時節(jié)也來了。個性張揚,處處要顯得特立獨行,自己的想法才是永遠正確的。老師的話不對,父母的話更不對,我才是最重要的,唯我獨尊。我那時看不起爸媽,不喜歡聽他們說話,瞧不上他們的事業(yè)、觀點,甚至他們平凡的長相、樸素的衣著,更別提他們?yōu)槲易龅囊磺辛?。那時候懂得美丑了,開始和同學(xué)們攀比穿戴了。天冷了,媽媽給我翻出了一頂爸爸戴過的皮帽子。我覺得過時了很難看,每天早上一出門就把帽子直接塞進書包,凍著去上學(xué)。放學(xué)了,進門之前,再把帽子掏出來戴上。
那時候,受港臺文化影響,男孩子特別流行穿黑皮鞋、白襪子、黑西褲,上身夾克衫或者紅色短棉衣,系條白圍脖,頭上卻是一頂軍用棉帽,再冷的天也不把帽耳朵放下來。帽子一摘,統(tǒng)一的“郭富城頭”。騎的一定得是山地車,要是彎把兒的公路賽車更洋氣。它們代表時尚,代表風(fēng)氣,代表可以昂頭挺胸的權(quán)利,代表在學(xué)校,我說了算。
爸媽絕不慣著我,要什么就給買什么,所以這身行頭我不會有。沒有,在學(xué)校就得溜邊兒,是非主流,渾身上下都會透著土和窮??粗约旱念^發(fā),我很憤怒:衣裳買不起也就罷了,頭發(fā)根本不可能梳成郭富城頭,因為我是“自來卷兒”。我氣得在家里找,到底是誰遺傳給我一頭卷了吧唧的頭發(fā)。自行車更要命,我那輛掉了漆的鳳凰牌大“二八”,在學(xué)校的自行車棚里格外扎眼。放學(xué)了都不好意思跟著大家一塊騎出校門口。更可惡的是,這輛車陪著我從初中騎進高中,我都進了話劇院學(xué)習(xí)表演了,我是演員了,它還跟著我。一個月黑風(fēng)高夜,我把它戳在了一條胡同里,故意沒上鎖,它終于丟了。我爸還去找,肯定找不到。看著他心疼的樣子,我得意至極。
現(xiàn)在才知道我那時究竟是多么混蛋。在這個家里,真的不是只有我自己。那時候,十幾歲的半大小子搶劫盜竊、打架斗毆的現(xiàn)象特別嚴(yán)重,有些人的生活就是每天從這所學(xué)校打到那所學(xué)校,從這個區(qū)逃到那個區(qū)。再加上北方人脾氣暴躁,彼此還不認識,互相看一眼就會動起手來。所以,那20世紀(jì)80年代的北方城市,有些恐怖。我的兩所中學(xué),各有一名學(xué)生被殺。最慘的被捅了十幾刀,拋尸于太陽島深處。后來犯罪嫌疑人被抓到了,是正值青春期的孩子。
我也遇過險,陪一個同學(xué)和人談判,坐在對方的車?yán)?,車窗外一邊一個黑衣的保鏢。不知道哪句話沒談明白,保鏢們各自舉起一把一尺長的槍,沖著天上就放。我的耳朵呀,叫喚了3天。有一天回家,走在一條胡同里,后面來了一輛摩托車。我偏偏不肯讓。摩托車主急了,加大油門向我撞來。我只好一躲。車主開到前面下了車,沖我邊走邊解腰帶,估計是要抽我。我會怕他?在地上尋了塊磚攥在手里,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車主走到我的近前,忽然一抬手,一個冰涼梆硬的東西就頂住了我的腦門。我知道那不是皮帶,磚頭就撒了手?!靶♂套?,嚴(yán)打呢,你老實點兒!”車主嚇唬完我,把槍收進了腰里揚長而去。我冷汗涔涔,我明白了,這條胡同不是只有我自己。
我曾經(jīng)拿著上述的一切,作為驕傲的經(jīng)歷和談資四處招搖。如今我知道錯了,世界真的不是只有我自己。從無知的幼兒期,到狂躁的青春期,這是一個裂變的過程。從人變成鬼,再由鬼變回人。對一部分人來說,那是一個危險躁動的年紀(jì),是一個不懂得珍惜青春、不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更不懂得去體諒別人,只顧自己的年紀(jì)。好在經(jīng)歷的挫折讓我知道,這些都是成長過程中必走的彎路——可是真的必走嗎?
“誰沒年輕過?”這話可以帶著一絲驕傲為我們混蛋的過去粉飾,但是一旦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善待自己,善待他人,甚至善待動物,因為,世界不是只有我們自己。
(摘自《不靠譜的演員都愛說如果》)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