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許多年前,我打算把寫作當作主要職業(yè)的時候,一位略長我?guī)讱q的朋友含蓄地表示“不贊同”。他當時在央視工作,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認識無數(shù)對大部分人來說像傳說一樣的文化人。他信手拈來幾個名字,都是曾經(jīng)紅極一時但漸漸消失的,他說:“他們,后來都不寫了。”
我說:“他們是遇到了什么事兒吧?”
他反駁:“誰一輩子能什么事兒都不遇到?”
我還想說什么,他只是搖頭。
我有點兒輕微的屈辱感,只是想:我不要成為他的例證之一。
我從未想過,自己也厭惡過寫作。成年人,是會多次三觀崩塌,又一次次重建的。在某個階段,寫作變成極其困難的事,需要一邊書寫一邊質(zhì)問自己:真的是這樣嗎?我確定嗎?
有些自己寫的文章,我一個字都不肯看,在無意中看到都坐立不安。我沒說謊,是的,我曾經(jīng)天真相信過的事物,已經(jīng)一個字都不信了。
這種時候,像隔著玻璃窗看窗外的大雨:昨天我曾見一只白鳥飛來,是幻覺還是真的?雨聲震耳欲聾,任何其他聲音聽起來都很吃力——它們真的存在嗎?
我反復(fù)想起朋友的話,他們也就是這樣,不再寫的吧?
從沼澤里走出來之后,回頭去看,我才明白:討厭、反感、拒絕,會包含在所有熱愛里。
你愛你媽嗎?當然。你討厭她的嘮叨,嗤笑她的發(fā)型,經(jīng)常和她吵架——這一切,能否認你們之間的愛嗎?也許相反,就是因為你與她,是世上最不需要設(shè)防的人,所以你們百無禁忌地向?qū)Ψ匠ㄩ_,才有機會互相討厭。如果她突然不那么討厭了,你可能會很驚慌:是她身體出問題了,還是自己出問題了?
你有死黨嗎?當然。我有好幾位認識二十年以上的朋友,他們個個都有自己的臭毛病。有一位,會很自然地炫富,我忍著;另一位,天天和我談?wù)?,多少次,我都想把她一黑了事,我忍著;還有一位,經(jīng)常好心好意給我傳播微信謠言。對她,我嚴辭指出:你居然還是個海歸!居然還是個研究生!我告訴她:我們?nèi)^不合。她說:你和誰三觀合?她說對了。我相信我也有很多臭毛病,比如我會遲到、記性不好、吃飯一定要去我喜歡的館子……他們有沒有時候討厭我?肯定。我呢?彼此彼此。
厭惡是一種極其正常的狀態(tài),有很多原因。就像吃得過飽會厭食,就像深愛的小情侶會突然看對方不順眼,有時候,你因為自己太笨而厭惡自己,但那個八面玲瓏的你,你也厭惡。
怎么辦?一半是厭惡,一半是愛,邊討厭邊繼續(xù)。
說這些,是因為常有年輕學(xué)生向我說到厭學(xué)的話題。我說:我明白,我理解。如果太累就早點兒睡,但我還是建議你在正常時間起床,繼續(xù)學(xué)習(xí),因為當年的我,就是這么做的。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我當時擱下筆,可能一生都不會撿起來了。
挫折總是接二連三,感情上、身體上、事業(yè)上,無意義感是很容易擊潰人的,放棄顯得天經(jīng)地義。當最低谷過去,人會漸漸調(diào)整到正常的狀態(tài),但這時雙手卻已技藝生疏,雙腿因為長期不行走而舉步維艱。再追上去,需要更強的意志、更大的勇氣,還有更多的挫敗感。
惡性循環(huán)就是這樣的,對于學(xué)生來說,因為成績不夠優(yōu)秀,于是回避競爭;其他同學(xué)都像是見證,讓你看到自己的不足,于是避開臉不想看到他們;老師的批評讓人難受,老師的安慰更加讓人不舒服——于是寧愿一點點地縮進更小的世界:游戲、聊天、在網(wǎng)上胡言亂語。
那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比所有人都更加難以應(yīng)對的,是自己。
所以,還是回到我最初的建議吧:邊討厭邊繼續(xù)。一邊愛一邊厭惡是最正常的現(xiàn)象,坦白地說,如果始終不能愛,在校園里胡混混,也比在家里瞎想想,來得快樂。
(大浪淘沙摘自《風(fēng)流一代》2020年第5期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