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雨
首見曇花,在寄居小院。
鄰家阿姨肥碩,面沉。為客者,敬而遠(yuǎn)之,百不敢擾。那日,有敲門聲,竟是阿姨,眉彎,嘴角翹起,一枚上弦月。“今晚曇花將開,記得看?!蔽颐Σ坏刂Z諾,若有驚喜,只為忽見月之上弦。
是晚,無月,約另一租戶大哥大姐同賞曇花。大家貓腰撅腚,腦袋聚在那一朵曇花的骨朵下,目光如炬。天上星子渺遠(yuǎn),身邊花蚊長歌。沒半個時辰,臉上、腕上、腿上,皆種滿紅瑪瑙的痘痘,癢癢難耐,打道回屋,花露水、風(fēng)油精、驅(qū)蚊液伺候。癢止,忍不住門外曇花之下再聚首,如此三番五次,從初華,大華,到盛華。
從此,曇花的記憶里總有一串癢癢的紅瑪瑙痘痘。
不瘋魔,不成活。
喜歡陽光如簇穿透云海的場面。浩闊的瑰麗,美得奢華,瞬間便是永恒。為曇花命名者,定是眼開手闊之人。一場花事,如朝暾,如日落,云如火,火燒云,日頭在火中融化、寂滅、重生。
真實的曇花,并不瑰麗,但妖嬈。曇花盛開時,是朗月飄落人間院落,就那夜,一個小院,仿若天堂的入口。當(dāng)然,曇花的花瓣,比月色更白更清,舒卷有致,窈窕綽約,月光下的美人,回眸一笑百媚生。
于無曇花的夜里賞曇花,有天地一人的孤獨和浩闊之感。曇花,只在心里,初華,大華,盛華,復(fù)又慢慢閉合,跌落。有時候,它只在極遠(yuǎn)處,忽明忽暗,是如豆的燈火,迷亂的白衣小妖。于是,想起《月光曲》,想起《春江花月夜》,想起《夜深沉》,想起《十面埋伏》,想起蒲松齡干寶一類的人物。詩歌音樂和鬼怪神仙故事,奇奇怪怪地聚攏在曇花的燈火中,又消散于黢黑黢黑的夜深處。
人是需要一點念想的。這念想,無關(guān)吃飯穿衣、香車寶馬、官位職位,也無關(guān)兒孫繞膝、父慈子孝。怎么說呢,像張愛玲的眉心痣和明月光,像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像,但不全像,或根本不是。
母親是一個曇花愛好者。她的一盆曇花在陽臺上,生得頂天立地,枝干縱橫。每當(dāng)曇花開時,母親到午夜都不肯安眠。守在花邊,一臉皺紋盡然舒展,目光曇香朗潤。幼年失怙,母親的母親跟她說,她的父親去了遠(yuǎn)方。每年,八月十五、大年初一,母親的母親總在桌子上多放一雙筷子、一只碗,在桌旁多擺一個座位。她母女倆的年飯,最不濟(jì)時是一盆凍白菜幫子拌黃醬,包山芋面餃子。母親記憶里,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因為,五更燈影,她見到了和她一樣歡眉大眼的爹。孩童,天眼開著,幻象亦為心念結(jié)出花朵。后來,政府送來一紙證明,她的爹一九四二年犧牲,地點在山西右玉。母親的心,瞬間天崩地裂,那時她年方九歲。
九歲的母親開始養(yǎng)花,大麗花、對葉菊、玫瑰花、風(fēng)信子。年近八旬,她終于找到了曇花。曇花的名字,如云邊日出。但曇花,是絕對屬于黑夜的,是黑夜之書,是黑夜的精靈,是黑夜里的浩闊和妖嬈。
把心里坍塌的缺口補(bǔ)上,是母親一輩子的事業(yè)。她供養(yǎng)曇花,曇花在黑夜里圓滿又跌落。
有人管它叫韋陀花,說曇花耗盡一世精神,數(shù)個時辰的綻放只為報答韋陀的養(yǎng)育。這像紅樓里的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這個版本,多出的是一點禪意。大千世界,誰是誰的曇花,誰又是誰的韋陀。
話說曇花可食,治便秘、咳血、高血壓、高血脂。央求母親把開罷的花送我數(shù)朵?;?xì)細(xì)切絲,清水煮沸,精鹽少許,麻油數(shù)滴,成曇花湯。趁月黑風(fēng)高之夜,輕嚼慢飲??~縹渺渺,有一朵曇花從頭頂飛升,比月光妖嬈。
饕餮者,以饕餮為禪。
選自《北海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