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與往事相逢,時常冒出一種古老感覺。如同前幾天搬家,從柜子最深處翻出那瓶貼著“1997”標簽、青島產(chǎn)的干白葡萄酒。一邊竊喜,一邊找來抹布,正要擦拭,又停了下來。落在酒瓶上的“1997”年的灰塵,不擦干凈可惜,擦得太干凈了更可惜。來到新居所,第一件事就是將權當沒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灰蒙蒙的酒瓶安置好。有歲月當?shù)讱?,在陽光下深深淺淺不斷變換顏色的玻璃瓶中,老酒婀娜晃蕩,仿佛是窗外那樹每天一種模樣的秋葉,舍不得打開瓶蓋聞一聞酒香,品一品醇味,就已經(jīng)沁人肺腑,醉人心脾。
在我的文學經(jīng)歷中,1996年及隨后的一段時間,無論從何種角度去看,都是文學意義上“正面強攻”的重要節(jié)點。這年夏天,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一個長篇小說策劃活動安排在青島。在此之前,以中短篇小說名義舉辦的活動涉足較多,以長篇小說為主旨的活動則是頭一次參加。這也為自己兩三年后,開始專注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此外,整個90年代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文學風潮,正是這個時候顯示出不將我卷入其中決不罷休的銳利鋒芒。
第一次去青島時,我已經(jīng)很“恐高”了。由于人還年輕,可以咬著牙在飛機上堅持一兩個小時,落地后一兩個小時,就能完全恢復。那時,從武漢到青島有30小時左右直達的火車,但是臥鋪票難買的程度與機巧,比某些人削尖腦袋跑官買官有過之而無不及。飛機飛臨青島上空,在海上略一盤旋,還沒有來得及看清舷窗外的鷗鳥船舶,機頭突然往下一扎,像是要直接栽入大海,有超過半數(shù)的乘客驚叫起來。1995年底,我到克羅地亞訪問時,受東道主安排去地中海上的赫瓦爾島。當時巴爾干半島上炮火紛飛,克塞兩國正以舉國之力打得不可開交,我們乘坐的客機以強擊機的猛烈姿態(tài),由浪尖上直挺挺地跌落機場。相比之下,青島上空的飛機,由??斩懙氐鸟{駛動作,有點老練過頭而顯出幾分油滑,不夠格形容為跌落。只不過由于是在國內(nèi),乘客們心理要求更嚴格一些,才有驚呼之聲爆發(fā)。這一點用在文學的各個方面也頗為相像,生長于本土的,各種偏好也來自本土的,總是要經(jīng)過更加嚴格的考驗。這樣的生長與偏好,在本土中人看來,不僅是太熟悉了,還會受到千絲萬縷的個人因素牽扯,誰都有可能用自身的東西來說事,進而生發(fā)出貎似客觀,實質上是以一己之主觀,與這個文學時代過不去。
記憶這東西,如果是她不肯要的,想千方,用百計,也無法使她留住。反過來,記憶執(zhí)意要留下的,就是將腦海開一百個天窗,該留下來的還會擺在明目張膽的位置。擯棄只會拖文學下水的恩恩怨怨,讓那些所謂繞不過去的坎,只在一個人心中“寂寞歌唱”,則是文學的宏闊天地。重要的是文學還在,作品還在。假如過程中有傷口與傷疤,最簡單的方法是不使其直接裸露,想也不用想隨手貼上一片創(chuàng)可貼。
選自《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