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疫情期間網(wǎng)上學習、居家作業(yè),同學們仍然不缺思想火花的綻放。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同學們在“中國古代文學史”課程中,認真研讀《西游補》《水滸傳》等古典文學作品,撰寫的讀書報告精見迭出。
劉雨晴(北京大學)
古代小說《西游補》是一部明末白話小說,可以將其視作《西游記》的一部續(xù)書?!段饔窝a》的故事插入于《西游記》第六十一回“豬八戒助力敗魔王 孫行者三調芭蕉扇”之后,敘述了唐僧師徒經過火焰山后,來到牡丹樹下,行者前去化齋,被情妖“鯖魚精”所迷,漸入夢幻之境的故事。行者在夢中先后游歷了“新唐”國、“青青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等多個世界,這些世界彼此交織、嵌套,盡是虛像幻影,最后幸得“虛空尊者”的呼喚,行者才得以醒悟。
《西游補》引發(fā)了古今中外大量學者的廣泛關注。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給予了高度評價:“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痹S多港臺與境外的學者也對《西游補》喜愛有加,稱其為“千古奇文”“中國最難讀懂的古代小說”“中國最早之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等等,甚至認為它是“世界第一本意識流小說”。
自鈕琇在《觚剩續(xù)編》中提到《西游補》的作者是董說后,直到1985年高洪鈞所發(fā)表的《<西游補>的作者是誰》一文才引發(fā)了《西游補》作者究竟為董說還是董斯張的討論。在這篇文章說,作者認為“《西游補》的作者不應再誤傳為董說,而應是‘靜嘯齋主人董斯張”。而在1988年,馮保善《也談<西游補>的作者》一文在文章中指出,同時代的人并未稱呼董斯張為“靜嘯齋主人”,因此“靜嘯齋主人或即董說的號;或系書商誤題”。目前,學界傾向于認可董說為《西游補》的作者,徐江《董說<西游補>考述》、趙紅娟《<西游補>作者董說新證》、楊峰《董說與<西游補>三題》中都通過新文獻對董說創(chuàng)作《西游補》作出了進一步的論證。故在本文中,筆者將《西游補》的作者定為董說,以進行進一步的討論。
在此,筆者提出“花”與“茶”兩個意象,作為串聯(lián)《西游補》的草蛇灰線,它們分別于橫向和縱向兩個層面貫穿了文本。通過行者與這兩個意象的互動以及對它們最終的勘破,董說表達了“斬情根”與“立道根”的主題。
我們可以觀照到,全書是以“牡丹”引入,以“桃花”終止的。在筆者看來,“花”就是對于“情根”的指涉,“萬色”是“萬花”的變體,“萬花”與“萬色”穿插于各色世界中,不時迷亂行者心緒,行者最終識得其為幻影后,方得解脫。
行者入夢的契機與切口正是“牡丹”。唐僧師徒四人離了火焰山后,見著一條鋪滿落花的山路,竹枝斜出,漏出一樹牡丹。行者與唐僧就針對這牡丹之“紅”展開了一場辯論:
行者道:“師父,那牡丹這等紅哩!長老道:“不紅。”行者道:“師父,想是春天曛暖,眼睛都熱壞了?這等紅牡丹,還嫌他不紅!”……長老道:“潑猴,你自昏著,倒拖我昏花哩!”行者道:“師父既不眼昏,為何說牡丹不紅?”長老道:“我未曾說牡丹不紅,只說不是牡丹紅?!毙姓叩溃骸皫煾福皇悄档ぜt,想是日色照著牡丹,所以這等紅也。”……長老道:“我不說你身上紅,說你心上紅?!北憬校骸拔蚩?,聽我偈來!”便在馬上說偈兒道:牡丹不紅,徒弟心紅。牡丹花落盡,正與未開同。
自是西天取經的出家人,為何辨識牡丹之紅?從這段爭辯中足以看出,行者于此處已經生出“情根”。正如《<西游補>總釋》中所言:“行者走火,始于牡丹之紅……”自見牡丹后,行者說“日色紅”,又說“身上紅”,胡思亂想,心中焦悶,取出金箍棒登時打殺春男女。由此可見,“牡丹花”正是扎在行者心中的“情根”?;ㄖ摶茫『米糇C了行者心魔之幻,而花落之時,方為情根斬盡之時。
以牡丹為契機,行者誤入夢境。在夢境中處處潛伏著“花”的影子,這些花影也隱喻著種種“情根”,它們在橫向上勾連了各個世界,也即勾連了行者之心。
對于這種種情根,錢培名在《讀<西游補>雜記》中將其歸納為“帝王富貴”“科名” “風流兒女”“英雄名士”“功名事業(yè)、忠佞賢奸”五種。在筆者看來,以上五種不乏重合之處,總和起來無外乎“富貴”“功名”與“情愛”三種。
董說的《西游補》總釋對“茶”意象很關注:
茶味苦寒,力能清心、降火、除煩、止渴。故行者之在古人世界也,曰:“進入洞房,吃盞岕茶”;曰:“閑坐一回,還要吃些清茶”;曰:“大王且吃口茶兒,慢慢再講”;曰:“開了門,等我進來吃口茶水”。且出未來世界也,曰:“新古人坐店中吃茶”;曰:“一柄碧絲壺,盛一壺茶”;曰:“今日替陳先生賀喜,大開茶席”;曰:“兩個侍兒,又喚茶來”——頻提“茶”字,有草蛇灰線之妙。
“茶”可視作一種降火、祛情的物事,不難將“茶”意象與“道根”相聯(lián)系。全書“入幻—識幻—破幻”的結構與行者在書中對于“茶”的追尋線索也是同構的。另外,在《西游記》中,行者也是變?yōu)樾∠x伏于茶中,方得以入羅剎女肚中。以“茶”為草蛇灰線也可勾連兩書。
(一)洞房岕茶:情難之補
最能體現(xiàn)行者囿于情難的,莫過于幻化成虞美人與項羽入洞房一節(jié)。行者于此處無疑體味到了情欲之燥熱,于是時時提起心中煩悶,這煩悶固然有搪塞項羽的意思,但也蘊含了行者此刻的真實心境。行者剛與項羽攜手進入洞房,便“吃盞岕茶”以期消除這煩悶。當項羽與行者說起自己曾經的英雄事跡,行者也處處勸大王道“且吃口茶兒”。但是行者此處仍然處于一個于情難中煎熬的境地,以至于伸手主動攀折“石榴花”。此時,行者對于“茶”并沒有展現(xiàn)出追尋的姿態(tài)。
(二)無茶世界:萬境皆幻
自項羽處離開后,行者撞入玉門,聽到無人世界傳來的聲音:
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說話?”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毙姓叩溃骸凹热蝗绱耍_了門等我進來吃口茶水?!蹦侨说溃骸斑@里是無人世界,沒得茶吃?!?/p>
從此處可以窺得兩點。首先,行者于此處已經漸漸勘破了種種情根之幻,開始向他人索要“茶水”。其次,無人世界亦有人之聲響,真可謂萬境皆幻,故“茶”也是無形之茶,需要向內心探求。
(三)綠竹洞天之茶:道根之立
自第八卷開始,行者開始主動尋求道根之立,其意圖又以審判奸臣秦檜、拜岳飛為師一段最為突出:
(行者)登時又派起五項鬼判:一項綠袍判官,領著青面、青皮、青牙、青指、青毛五百名剮秦精鬼;一項黃巾判官,帶著金面、金甲、金臂、金頭、金眼、金牙五百名除秦厲鬼;一項紅須判官,領著赤面、赤身、赤衣、赤骨、赤膽、赤心五百名羞秦精鬼;一項白肚判官,領著素肝、素肺、素眼、素腸、素身、素口五百名誅秦小鬼;一項玄面判官,領著黑衣、黑裙、黑毛、黑骨、黑頭、黑腳——只除心兒不黑——五百名撻秦佳鬼。配了五色,按著五行,立在五方,排做五班,齊齊立在畏志堂前。
審判秦檜后,行者下意識地開始了求“茶”之道,這在結構上有著很精巧的對應。剛別了岳師傅,便“坐店中吃茶”,見到韃子隔壁的新居士也要暗暗嘲諷“這等臊氣”,足以見得他已下定“斬情根”“立道根”的決心,但這還不足以讓行者“真?zhèn)€跳出”。
到小說的第十二回時,行者找到了唐僧,而唐僧卻于關雎殿上落淚,于插青樓上聽彈詞,凄凄楚楚不愿去西天取經,還為愛妾修離書遣徒,這一段的意境描寫也頗有凄清的意味,正如空青室本所評點的那般——“勘破情根,復入凄涼境地,再一勘破,方能真?zhèn)€跳出”。如此多情的唐僧徹底斷送了行者關于“情根”最后的念想,于是行者即刻轉向尋茶之路去,也即尋道根去。方才離開,行者便撞著一個老翁:
《花與茶》源自“老樹畫畫”
老翁道:“長老何來?里面請茶。”行者道:“若是無茶,我也不來?!崩衔绦Φ溃骸安枰参幢兀L老自去。”行者道:“若是無茶,我也不去。”
此處行者便直接道破了自己尋著道根而來的目的,也表明了若尋不得道根,自也堅持正路的決心。此段后緊跟一片對于清涼世界的景色描寫,無疑是已經經過了前路的凄風苦雨,到了勘破情根、夢魂將醒的時候。行者入綠竹洞中后,飲入兩碗“蘭花玉茗茶”,可謂以“茶”解“花”,以道節(jié)情。后文“翠蠅娘”的出場也與“飛云玉茶壺”“瀟湘圖茶盞”并置,翠蠅娘的“池邊碎玉”也正意味著以“茶”解“花”之意。
正是因為行者經歷了“斬情根,立道根”的歷程,才走出幻境。
責任編輯: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