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豐

我爺二十歲那年，就已經(jīng)是兩個娃娃的爹了。那年是1942年，6月底，由于國民黨駐軍為了保存實力，連夜棄城逃往山西，只有一個排的日軍沒費一槍一炮，就輕易占領了我們這座晉察冀邊區(qū)的縣城。

7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年僅兩歲的我姑正在院子里玩耍，不足百天的我爹正在我奶懷里吃奶。突然，一匹狼跑進了院子里，沖著我奶懷里的我爹就飛奔而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奶趕緊抱著我爹跑進屋，用盡全身的力氣抵著門不讓狼進來。

我姑在院子里早已嚇得哭成一團，狼沒搶到我爹，轉身叼起我姑就跑出了院子。當時我爺正好下地回來，與叼著我姑的狼碰了個正著。我爺揮舞著手中的鋤頭，示意狼趕緊放下我姑?？衫蔷褪遣凰煽?，依舊叼著我姑往村外跑。狼在前面跑，我爺在后面追。眼看著就要追上狼了，路邊卻突然出現(xiàn)了兩個當兵的，持槍攔住了我爺?shù)娜ヂ贰?/p>

我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俺家閨女被狼叼走了，求長官行行好，俺得趕緊追狼去?？僧敱母揪筒焕砦覡?，不讓我爺走。我爺一時急眼了，揮起手中的鋤頭就要往前硬闖。當兵的被我爺惹怒了，舉起槍就朝天開了一槍。

槍一響，我爺立時就站那兒不敢動了，從當兵的嘰哩哇啦的呵斥聲中，我爺這才猛然意識到，可能遇上日本鬼子了?？h城不是前不久剛被占領嗎？村里距離縣城那么遠，且兩地之間多為山路，日本鬼子怎么這么快就跑到村里來了呢？我爺納悶，可納悶有什么用，瞅瞅當兵的身上的軍服，一眼就能斷定不是國民黨兵。再加上他們的語言，我爺一句也聽不懂。我爺心想，壞了，真他娘的遇上日本鬼子了。

向前不能跑，向后不能退，我爺與兩個日本兵就那么僵持著。確切地說，是被兩個比狼還沒人性的畜生看管著，急得臉上的淚珠子和汗珠子混雜在一起，就像同時在往地上嘩啦啦地撒豆子。兩個日本兵繼續(xù)嘰哩哇啦地說著我爺聽不懂的話，根本就不在乎我爺是個啥心情。差不多過了一袋煙工夫，兩個日本兵才把我爺給放了。

被放的我爺循著血跡拼了命往前跑，大約跑了一里地左右，在村南的一處亂墳崗上，看到了我姑的碎衣服和骨頭。那讓人撕心裂肺的場面，真是慘不忍睹。我爺在亂墳崗挖了個坑，把我姑的碎衣服和骨頭一埋，就算給我姑草草入殮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沒了閨女的我爺，那種五內俱焚、難以名狀的痛苦，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亂墳崗距離村里其實并不遠，可我爺一直走到月上中天才終于找到了家。

因為事發(fā)突然，來不及插上門閂，我奶自從跑進屋里后，就一直用身體抵著屋門，直到院子里沒動靜了，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依舊用身體抵著屋門，生怕狼再沖進來。這個挨千刀的當家的，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我奶在嘴里罵著我爺，卻不知道我爺在心里也罵著我奶。這個挨千刀的臭娘們兒，怎么沒把閨女看好呢！

我爺敲門，屋里沒反應。誰？半晌我奶才怯生生地問。我。我爺一回答，兩人幾乎同時哭出了聲來。我爺和我奶一哭，在我奶懷里正熟睡的我爹也跟著哭了起來?？蘼曮@動了遠處的鄰居們，有幾個膽大的男人聞訊跑了過來。因為有人說在村外看到了日本鬼子，嚇得村民們白天都沒敢出門。加上各家各戶住得很零散，基本都是獨門獨院，所以我姑被狼叼走的事，村民們并不知情。

這幫畜生，比狼還沒人性。我爺說。若不是被兩個日本兵擋住去路，原本俺是能救下閨女的。俺可憐的閨女，就那么被狼活活給吃掉了，我爺說著，立馬又哭了起來。

你個熊娘們兒咋不出去追狼呢？我爺邊哭邊數(shù)落我奶。我奶說，狼是奔著兒子來的，沒搶到兒子才叼走了閨女。咱這地界兒狼多，你又不是不曉得。萬一去救閨女，再躥出一條狼叼走兒子該咋辦？俺只能保護一個啊。

一個女人家，嚇都被嚇壞了，能把兒子保護好，就已經(jīng)阿彌陀佛了，別再責怪她了。鄰居們在旁邊勸我爺。我爺心里其實也窩囊，他嘴上怪我奶熊沒去追狼。心里想，自己遇到了日本鬼子不也畏懼那兩條長槍嗎，若是當時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說不定……說不定自己現(xiàn)在正和閨女一起，在五道爺那兒等著我奶給報戶口呢。

五道爺是誰？是村北五道廟里供奉的神像，掌管著陰間的戶籍。村里只要誰家有人去世，親人們都得到五道廟去祭拜五道爺，好讓去世的人到了陰間能有戶口。否則，只能作為孤魂野鬼在村里四處游蕩，永遠不能投胎轉世。

趁日本鬼子在甲長（日偽時期對晉察冀邊區(qū)村長的特定稱呼）家吃飯沒出來，趕緊給孩子到五道爺那兒報個到吧。鄰居們一提醒，我爺這才醒過神來。趕忙把我爹交給鄰居照看，帶了些供品連夜和我奶去了村北的五道廟祭拜五道爺。

第二天天剛放亮，甲長的兒子就邊敲鑼邊扯著嗓子喊：太君來慰問大家了，大家都出來歡迎一下。害死老子的閨女還讓老子出去歡迎，我爺一聽氣得腦門上立時就爆出了青筋，拿起菜刀就要出去拼命。我奶一把攔住了我爺，當家的，閨女已經(jīng)沒了，你再沒了，俺們孤兒寡母可咋活啊？看著我奶懷中還不足百天的我爹，我爺拿著菜刀的手最終還是松弛了下來。

我爺堂堂七尺男兒，其實并非是沒有血性的貪生怕死之輩。如果他昨天和日本兵拼命，肯定會成為槍下之鬼，就沒機會去救我姑了?，F(xiàn)在呢，既然我姑已經(jīng)死了，作為父親，他覺得茍活在世上愧對閨女啊。原本，我爺已經(jīng)下定了復仇的決心。若不是我奶及時勸說，二十歲的我爺那年應該就已經(jīng)成為烈士了。

我爺站在人群中央，一眼就認出了昨天那兩個日本兵。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我爺在心里憤憤不平。兩個日本兵舉著槍往那兒一站，全村百十多口人就都成了沉默的羔羊，誰也不敢吭聲、誰也不敢反抗，甚至連個屁都不敢放。甲長似乎很有遠見，早年送兒子去日本留過學，如今英雄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日本兵嘰哩哇啦地說一句，甲長的兒子就大聲翻譯一句，大致的意思是：從今天起，村里歸太君們管轄了，村民們都要做良民，不能做讓太君們不高興的事。尤其是不能和地下黨游擊隊有來往，否則死啦死啦的。甲長的兒子說完，把手掌橫到自己的脖子上比畫了一下。

人群散了后，我爺痛苦地在家窩了一整天，也沒心思再下地干活，滿腦子都是被狼叼走的我姑。終于等到天色擦黑，我爺往后腰別了把斧子就要出門，對我奶說晚上可能不回來了。我奶當時正準備生火做飯，扔下柴火就追了過來。一不小心摔倒在我爺身后，趕忙抓住我爺?shù)难澞_說，當家的，不是說好了嗎，你再沒了，俺們孤兒寡母可咋活啊？我爺說，放開，俺懂，俺不是去找日本鬼子拼命，是去村外砍一根木頭棒子，把吃俺閨女的狼給先解決了，否則俺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

進了五道廟，我爺撲通一下跪在神像前，點燃一炷香，就開始給我姑虔誠地禱告：五道爺啊，看在俺家閨女年紀這么小就不幸去世的份上，求您給她把戶口報上吧，下輩子投胎去個有錢的好人家，像甲長家的閨女一樣，走到哪里都有人保護著，不用擔心被狼叼走，也不用擔心被日本鬼子欺負。

我爺正在神像前念叨著，忽然聽到外面亂哄哄的，有人哭著朝五道廟跑來。不用說，肯定是哪家有老人去世了。我爺隔著廟里破洞的窗戶，借著月色往外一看，不好，是甲長和他兒子。難道是抓我來了？我爺嚇得趕緊躲在了神像后邊。誰知神像后邊居然藏著一個人。我爺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那人立刻用手槍對準了我爺?shù)哪X門，另一只手豎起食指放到自己嘴邊，示意我爺不要出聲。

甲長一進來就跪在地上念叨：五道爺啊，求您老人家行行好，給俺閨女把戶口報上吧，可憐俺閨女才十六歲啊，被日本鬼子糟蹋后不甘屈辱就上吊自盡了。是俺罪孽深重啊，替日本鬼子做事，反倒害了俺家閨女。這些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咋不被狼給吃了啊，不對，應該被地下黨游擊隊給打死啊。

爹，小聲點兒，這話傳到太君耳朵里，咱爺倆都是要掉腦袋的，甲長的兒子在一旁說。這村里就你一個人能聽懂日本話，只要你不說，日本鬼子咋能知道俺在咒他們，你個兔崽子，看著你妹妹被日本鬼子糟蹋，你咋能袖手旁觀呢？甲長在生氣地罵兒子。爹，太君手里有槍啊，俺要是去救妹子，沒準兒您現(xiàn)在也在給俺報戶口呢，快起來吧，太君已經(jīng)連夜回縣城了，咱還得給俺妹子料理后事呢。甲長的兒子勸甲長。你個狗東西，左一個太君，右一個太君，你干脆去給太君當兒子得了。甲長還在罵，兒子不再吭聲。甲長只好說，趕緊的，把鑼敲起來，讓村民們都來幫忙料理俺閨女的后事。甲長說完，就和兒子匆匆離開了五道廟。

我爺這時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就在剛才，身邊被人用槍指著，神像前是甲長和他兒子，哪邊他都惹不起啊。本來是想找五道爺給閨女念叨幾句好話，沒成想性命已經(jīng)不保了。不就是挨個槍子兒嗎，還不如那天讓日本鬼子來個痛快的，否則就不會看到閨女被狼吃掉的慘狀了，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讓我爺更痛心。誰知用槍指著我爺?shù)哪莻€人，在甲長和他的兒子走后就迅速把槍放了下來，然后悄聲對我爺說，老鄉(xiāng)，別怕，我是游擊隊員，不會傷害你。你閨女被狼吃掉的事，那天晚上我躲在神像后就已經(jīng)聽你們兩口子說了。放心，我會幫你殺了那兩個日本鬼子，為你閨女報仇。

游擊隊員這么一說，我爺頓時就不緊張了，他知道游擊隊員都是窮苦人出身，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這日本鬼子真他娘的禽獸不如。我爺對游擊隊員說。剛才你也聽到了，他們連甲長的閨女都敢糟蹋甲長和他兒子給日本鬼子做事固然可恨，可甲長的閨女很無辜啊。一說到甲長的閨女，我爺立刻又想起了自己的閨女。趕忙問游擊隊員，那兩個日本鬼子不是已經(jīng)回縣城了嗎，這仇還能報嗎？能。游擊隊員說。他們不熟悉這一帶的夜路，應該沒走多遠，天亮前我肯定能追上。老鄉(xiāng)，不瞞你說，這兩天我躲在五道廟里，除了吃了那天晚上你帶來的一點兒供品，現(xiàn)在肚子里啥都沒有。別說想跑，走著都沒力氣。你能不能幫我弄點兒吃的，再弄上一壺水。我爺說，你等著，俺去去就來。

趁著甲長的閨女去世村里秩序很亂，我爺也不用再像做賊似的索性一口氣跑回了家。一進家門，我爺就對我奶說，快，把家里的大餅都給俺包起來，再灌上一葫蘆水。我奶立刻緊張地問，當家的，這大半夜的，你又要干啥去，難道要去追那兩個日本鬼子？甲長家的事俺已經(jīng)聽說了，不是說好了不惹日本鬼子了嗎？我爺說，不是俺去，是有人要替咱給閨女報仇，咱總得給人家弄口吃喝吧。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去殺日本鬼子？我奶不信。你就別問了，我爺說。再晚了就追不上了。

我爺不把話說清楚，我奶自然攔著他不讓出門。我爺把嘴貼到我奶耳邊小聲說，是地下黨游擊隊，就是咱家閨女被狼叼走的那天，那兩個日本鬼子當時正在追捕一個游擊隊員，原來那個游擊隊員一直藏在五道廟里，正好被俺遇上了。他知道咱家閨女被狼吃掉的事，也知道是那兩個日本鬼子阻攔俺才沒救成閨女。他手里有槍，能替咱報仇。可現(xiàn)在餓得沒力氣走路，俺得趕緊把這吃喝給他送過去啊。

我奶一聽，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啥，游擊隊員？甲長的兒子不是說了嗎，誰和地下黨游擊隊有來往，誰就會被殺頭啊，當家的，咱這仇不報了行不行？萬一仇沒報成，游擊隊員被抓住了把你供出來，或是你給游擊隊員送吃喝被村里人看到了告訴甲長，你就會沒命了啊。不行，俺不讓你去。事到如今，我爺也不再隱瞞我奶了。孩子他娘，你聽好了，俺在閨女墳前立過誓，一定要把那兩個日本鬼子的腦袋給砸爛了，否則俺也不會茍活一天?，F(xiàn)在，俺不僅要去給游擊隊員送吃喝，還要和他一起去給閨女報仇。

我奶嚇得臉色更蒼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我爺不要去。我爺說，俺心意已決，不要攔俺，如果明兒個天黑時分俺還沒回來，就說明俺可能死在日本鬼子手里了，你就帶著兒子連夜逃走，能逃多遠是多遠，否則肯定會受牽連。當家的，你說得輕巧，縣城已經(jīng)被日本人占領了，俺和兒子能往哪兒逃?。课夷炭拗笪覡?，希望他不要沖動去和日本鬼子拼命。俺顧不了那么多了，說完我爺就跑了出去。

我爺去五道廟找到游擊隊員，趁亂迅速離開了村子。路上，游擊隊員邊吃喝邊走。吃飽了喝足了，也有精神了，追趕日本鬼子的速度就越來越快了。終于，在天亮之前，兩個日本鬼子每人的長槍上掛著一只雞，在月色下?lián)u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了我爺和游擊隊員的視野之內?？墒悄抢锞嚯x縣城已經(jīng)很近了，一旦，開槍肯定會驚動了守城的日本鬼子。怎么辦？游擊隊員和我爺商量。我爺說，俺悄悄跟過去，先用木棒把兩個日本鬼子的長槍打掉，他們的槍上都掛著雞，短時間內沒有開槍的機會，然后俺們一人解決一個。你沒有木棒，就用石塊砸吧。我爺說著就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遞到游擊隊員手中。游擊隊員說，就這么辦，不過，千萬不能失手，成敗就看你這兩棒子了。

兩個日本鬼子可能做夢也沒想到，在太君管制下的地盤上，居然有人敢從背后偷襲他們。也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我爺揮起木棒左右一掄，兩支長槍就全都掉在了地上。接著，我爺照著一個日本鬼子的腦袋就是一棒;游擊隊員也乘勢將手中的石塊砸向另一個日本鬼子的腦袋。這邊，我爺照著已經(jīng)倒地的那個日本鬼子的腦袋一頓猛砸，直到腦漿四濺。那邊，游擊隊員騎在另一個日本鬼子身上揮拳猛揍，日本鬼子疼得嘰哩哇啦地大叫。我爺轉身一看，你個狗日的，臨死了還在說著老子聽不懂的獸語;就是這聽不懂的獸語才耽誤了老子去救閨女。躲開，我爺說。游擊隊員一起身，我爺?shù)陌糇禹槃菥驮伊讼氯?，很快那個日本鬼子就腦漿迸裂。

游擊隊員說，快，挖坑，把這兩個畜生埋了。埋完了，我爺要回村，游擊隊員說，天快亮了，你滿身是血，還咋回村，回去不得被甲長給綁了？我爺問，那咋辦？游擊隊員說，先到莊稼地里躲起來，天黑了再回去。不行。我爺說。俺和孩子他娘約好了，天黑了俺不回去，她就得帶著兒子逃命;俺要是天黑了再出發(fā)，回到家就已經(jīng)是明兒個大早了。游擊隊員突然眉頭一皺，依我看你這家是回不去了，這兩個日本鬼子失蹤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縣城，你閨女因為被日本鬼子阻攔被狼吃掉的消息村里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所以甲長很快就會懷疑上你。干脆你跟我走吧，我看你這身手不錯，是一塊當游擊隊員的好料，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不行。我爺說。俺要是參加了游擊隊，就再也見不到老婆孩子了。再說了，日本人現(xiàn)在占領了縣城，萬一俺參加游擊隊的消息被人知道了，他們母子到哪兒都是個死。你咋這么糊涂呢？游擊隊員說。你一回去，全家都得死;你不回去，興許一家三口還都能保住性命;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要想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總得有人犧牲吧，否則咱全中國的人都得被殺光。游擊隊員這么一說，我爺瞬間就醍醐灌頂了。說的也是，兩個日本鬼子就能占領一個村子，如果沒人敢反抗，照這么下去，早晚也是個死。好吧，俺跟你走。

自從我爺走后，我奶就一直提心吊膽沒敢合眼，眼看著第二天天黑了我爺還沒回來，我奶正準備收拾包裹抱著我爹逃走，不料門外突然鑼聲響起，甲長的兒子邊敲鑼邊扯著嗓子大喊：昨晚兩位太君在咱這地界失蹤了，現(xiàn)在縣城的太君要挨家挨戶搜查，誰家把太君藏了就主動交出來，否則死啦死啦地。我奶一看，逃不了了，只好待著聽天由命了。

很快院子里就傳來了腳步聲，甲長的兒子推開門，進屋東瞅瞅西看看，問我奶大晚上的你家男人干啥去了？我奶說，打狼去了。俺閨女被狼吃了，村里人都知道。甲長的兒子說，前幾天不是有匹狼被游擊隊員打死了嗎，難道你家男人認識那位游擊隊員？我奶說，啥游擊隊員？您可別嚇俺，前兩天俺男人去看了，不知被誰打死的那匹狼，不是吃掉俺家閨女的那匹狼;吃掉俺家閨女的那匹狼個兒頭比被人打死的那匹狼要大。

真的假的？甲長的兒子有些懷疑。咱這地界有那么多狼嗎？咋沒有呢？我奶強裝鎮(zhèn)定地回答。前幾年村里有人得怪病死去，不是有人親眼看到亂墳崗上有好幾匹狼在啃尸體嗎？再說了，這狼也是要生崽子的，這幾年不定生了多少匹狼呢。哎呀，那兩位太君不會是半夜遇到狼了吧？不許胡說，小心讓門外的太君聽到了死啦死啦的！甲長的兒子趕忙嚇唬我奶。我奶嚇得一哆嗦，我爹也在炕上嚇得哭了起來，甲長的兒子就只好離開了。

第二天臨近中午，有人在亂墳崗上看到了日本鬼子帶血的破碎軍服，還有兩條長槍。加上前幾天我姑剛被狼吃掉，縣城來的日本鬼子就真以為失蹤的兩個日本鬼子被狼吃掉了，于是很快就離開了村子。其實那是我爺干的，他希望能用這個障眼法，保全我奶和我爹，不讓人生疑。按理說，既然我爺耍了這么聰明的一個手段，應該回家就對了，但他卻偏偏跟著游擊隊員走了，他這一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還是我奶更聰明，她一聽說村里傳出日本鬼子被狼吃掉的消息，就知道我爺報仇成功了，也知道我爺不敢回村了。村里人誰傻啊，我爺要是回來，肯定會有人懷疑：人家太君手里有槍，都被狼給吃掉了，你有多大的本事能脖子上架著腦袋回來？我爺要是不回來，肯定還會有人懷疑，八成真是游擊隊員幫助我爺用槍打死了那匹吃掉我姑的狼;我爺為了報恩，就去參加游擊隊了。于是，我奶找到我爺打死狼時穿的那身帶血的衣服，用剪子剪碎了，天一擦黑就硬著頭皮去了亂墳崗，扔下碎衣服撒腿就往村里跑，她怕遇到狼啊。

第三天又是臨近中午，有膽大的村民說，干農活回來時路過亂墳崗，發(fā)現(xiàn)了帶血的碎衣服，拿回來問我奶是不是我爺?shù)模课夷桃豢?，立刻哭得昏天黑地，當家的，你和閨女都被狼吃了，以后可讓俺們孤兒寡母咋活啊。有好心的鄰居過來勸慰我奶，太君有槍都被狼給吃了，何況咱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呢，還是想開些，趕緊去五道爺那兒給你家男人報個戶口吧。

日本鬼子投降后，本來我爺想回村找我奶和我爹，誰知縣城又被國民黨兵占領了。那時我爺已經(jīng)當上了游擊支隊的支隊長，國民黨兵懸賞要抓他，他就沒敢回去。因為在我爺參加游擊隊的那幾年，一根木棒不僅打死了很多日本鬼子，還打死了不少偽軍和漢奸。人們都在爭相傳說，我爺就是陽間的五道爺，掌管著陽間的生死簿，誰要是敢侵犯中國、賣國求榮、與老百姓為敵，我爺就會在生死簿上叉掉他的名字。好在我爺從參加游擊隊起就已經(jīng)改名了，否則我奶和我爹不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也得死在國民黨兵的手里。

1948年11月，我們縣城終于解放了。我爺一回村，村里人都好奇，我爺不是被狼吃了嗎，咋還當上解放軍了？哪知我奶得意地說，俺去五道爺那兒給俺家男人報戶口，哪知五道爺陰沉著臉對俺說，你家男人活得好好的，添什么亂，趕緊回去。于是，這戶口就沒報成，閻王爺那兒也就沒收留俺家男人。真的假的？村民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珠子，五道爺真是那么說的嗎？我奶說，當然了，不信你們問五道爺去。村民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