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卿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唯一不同的是面的風(fēng)味換了一種。
面碗放在格子桌布上,里面散發(fā)著醬香,氤氳的熱氣中,隱隱約約喚起了我關(guān)于味蕾的記憶。只是聞聞就覺得里面藏著年少時熱切喜歡的味道——姥爺調(diào)的螃蟹汁的味道。
可當(dāng)我坐下后,慢慢仔細回憶剛剛調(diào)醬的步驟,卻發(fā)現(xiàn)自己用的是和螃蟹汁完全不同的料,這面碗里的熱氣有如實質(zhì)一般,輕而易舉地繞過了小心包裹著脆弱之處的堅盔利甲,直直擊中了心尖尖上最是柔軟的那一點。
“姐,爸不行了?!蔽衣犚妺寢屖謾C里傳出來我小舅的聲音。
抓心的痛,像是潮水一樣侵擾、翻滾、一擁而上,似乎是要用痛苦把我淹沒,眼眶酸酸的,奔騰而出的淚水便輕易隨著重力落到地面。這一刻,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二月的那一天,一個印象中黑沉沉的,窺不得一點光的下午。
媽媽是個急性子,接了電話直接奪門而去,至于我,把自己蜷成一團,從嗚嗚咽咽的抽泣,變成用手猛砸床板嚎啕,直到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之后,才緊趕慢趕擦著眼角到醫(yī)院側(cè)門口,那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昏暗了,枯枝昭示著寒冬的蕭索和生命的凋零,慘白的燈光下,映出街上屬于我的影子,在那條走了很多年且熟悉的街道上徘徊了好幾圈,明明再往前一百米就是姥姥姥爺?shù)募?,他人卻已經(jīng)不在那暖黃燈影里了,我終是鼓起勇氣,闖進了滿是孤獨的冰冷的世界。
屋里面的幾個人都在哭,氣氛里暈染而開的悲傷把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一次牽扯而出,揉揉已經(jīng)腫了的眼睛,我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仔細地看著姥爺安靜睡著,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上了香,最后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跟著亦步亦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第一次親眼見證一個生命里親近的長輩離我遠去,茫然,不知所措,假裝平靜卻又能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輕而易舉地撕扯開的偽裝,我沒敢去火化的地方送他,仿佛這樣,他就沒有真的走,我還能在腦海里想象著他只是睡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醒過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眼淚收好,用筷子把面條挑起來,送到嘴里,壓下喉頭涌出的哽咽和酸澀,細細品嘗這碗聞起來相似,卻實則并不相同的面。我在去過湖南之后便成把地擱辣子,可姥爺他卻是老上海的忠實甜口愛好者,這飲食習(xí)慣的改變,害得我沒能從這相似的氣味里,尋到故人的氣息。
有些頹廢地支頤暗罵了自己片刻,腦海里卻又躥入了截然不同的思緒,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有了一絲絲的動搖,那個在我不愿意去幼兒園的時候帶我偷偷躲去他家,還給我買螃蟹吃的人;那個在我去游泳訓(xùn)練出門前給我塞點零花錢讓我買零食的人;那個能把熏魚的甜味做的恰到好處的人;那個每次去看他都要喊著給我做西餐教我用刀叉的人;那個做不動西餐就給我買麥當(dāng)勞的人;那個無論我的畫怎么樣抽象都會夸好看的人;那個一身西裝風(fēng)衣禮帽風(fēng)塵仆仆歸家的老上海紳士,或許真的不會再參與到我的人生之中了。
味同嚼蠟地把一碗面條裝入腹中,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才鼓起勇氣把碗筷收拾好,看了眼窗外的幾盆花草,在書上讀過的句子躍出腦海,以我略帶顫抖的聲音滑入世間:“人有生死,草有枯榮。”這書上道理分明清楚,可我卻也仍舊不能免俗。
如今不能淡然,未來也不會輕易忘記傷痛。
可說到底,把當(dāng)時的傷痛、無助、悲慟、開心,以及狂喜種種情緒紀念下來,把懷念的、敬畏的、欣賞的、熱愛的,一切美好與善良,狡詐與邪惡的生靈書寫下來,讓與我隔著無窮遠的距離,無法逾越的時光的后人們,也能感受到這個時代的生命是以什么樣的形式經(jīng)歷生死悲歡,這或許是我寫些東西的目的,也或許是我作為一個生命,能做到的異樣的永生。
和自己珍視的且珍視自己的人一起領(lǐng)略人生,就是生命美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