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夏至已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蟬時鳴,三候半夏生”。而我只想聽蟬。
無論在原野鄉(xiāng)村,還是在小鎮(zhèn)城市,只要有陰陰夏木,便可聞蟬。如若蟬聲從高柳綠槐間流出,聲音清越,并不聒耳。有一片林子就更好,盛夏晴日,葉隙閃著點點細碎的光斑,樹陰更顯濃而清圓,蟬聲在頭頂織出一張密密的網(wǎng),傍晚時分,會有新蛻的蟬加入了合唱,它們的歌唱像密集的雨點傾瀉下來。或許就是在這樣的黃昏里,詩人決定于紙上談談一只蟬,他寫道:“我們談談它/在地下潛行的時間吧/三年?還是十七年?/漫長的等待/貧味又孤單/一只蟬/鳴的響亮的蟬/鮮活亮麗的蟬/在暗夜里/孤寂又平凡? 我們談談吧/這只蟬/喝一杯清水/把手暖暖”
在古中國,文人們雖然知道“蟬蛻于濁穢”,但有精神潔癖的他們,不書寫難以想象的蟬在地底的黑暗時光。詩人們更關(guān)注蟬之“造化生微物,常能應候鳴”(許裳《聞蟬》)——新蟬宣告夏的開始,殘蟬則吟唱著夏日終章的哀歌?!奥勏s”也就成了詩詞中常見的題材,詩人們敏銳的耳朵聽得見蟬聲在時間里的變化,敏感的心也因之生出漣漪,不遇的失落、羈旅的鄉(xiāng)心、嘆息流年的感傷,都化為詩人的苦吟。
所有聞蟬而感的詩人中,亡國孤臣的心思最苦。王沂孫在《齊天樂·蟬》中有“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馀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之哀聲,周密同一詞牌的詞中亦有“故苑愁深,危弦調(diào)苦,前夢蛻痕枯葉。傷情念別。是幾度斜陽,幾回殘月。轉(zhuǎn)眼西風,一襟幽恨向誰說”的悲音,這些懷有悲愁幽恨的詞作,影響元人仇遠,他寫蟬也是凄苦之調(diào):“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殘聲,驀然飛過別枝去?!倍c王沂孫、周密同為南宋遺民的林景熙,寫《聞蟬二首》,不鋪寫蟬的種種情狀,只寫自己聽聞蟬聲剎那間的心事,短促的絕句帶著悠遠綿密的苦味。
1279年,元蒙鐵騎踏碎錦繡中華,崖山血流染海,陸秀夫背少帝蹈海而死,野蠻竟然戰(zhàn)勝了文明,遺民心中泣血,灑淚如雨,秘密哭祭少帝與南宋王朝的士人中,有隱居平陽的林景熙,那時,距他“邅回三舍間”苦讀而釋褐為官還不到8年。8年間,林景熙眼見風雨飄搖,大廈傾倒,而與南宋一起湮滅的,還有他的入世理想。對故國的眷戀,是埋在地底的火,他在余生30余年都就火取暖:他曾在楊璉真迦掘皇陵后,與人冒死收拾帝后的骸骨,收得殘骨兩函,埋葬于蘭亭山中,并以《冬青花》《夢中作四首》以志之;他將故國之思寄托于山水,重過南宋故宮,書寫沉郁蒼涼之詩;他歸隱后本不問世事,但聽說謝枋得拒元而絕食而死,便作詩詠嘆……他悲慨萬端,這哀慟卻并非嘆息個人際遇。作為詩人,他人生最后幾十年間,像殘陽衰柳中發(fā)出衰嘶的蟬。
《聞蟬二首》一“傷今”,一“懷舊”。不過,側(cè)重“傷今”的詩里有過去依稀的舊影,而“憶舊”詩中亦有對現(xiàn)時境況的議論,實中有虛,虛實相映,兩首絕句篇幅很短,卻頗有意蘊,有歷史滄桑感和生命的厚重。
那應是夏末的傍晚,白晝漸短,黃昏比前一天來得更早了些。中午灼人的暑氣正在消散,太陽在人沒有察覺之時緩緩西沉。被苦夏與內(nèi)心煩憂折磨得清瘦的詩人,悄立庭中,見那槐陰越來越深,自己周身也染上陰陰的綠。蟬聲乍響,從樹間葉底傳來,聲音不如盛夏之蟬那般高亢,杳杳裊裊,時斷時續(xù),如抑揚變化的弦樂。想那蟬蛻殼羽化后,在陽光下晾曬透明的翅膀,薄如綃的羽翼漸漸變硬,飛向更高處,此后樂音流瀉而出,一疊幾回,唱得人柔腸百轉(zhuǎn)。在一聲聲拉得細長的蟬聲里,夕陽隱沒,霞光盡收,暮色從大地上升起,染上煙草,染上樹梢,直到浸染了穹蒼。天空幽藍,蟬聲似乎遠了,但還游弋于越來越蒼茫的暮靄中。此詩從蟬聲寫起,“宮商”言蟬聲有音樂性,第二句中“曳”字有視覺形象感,很傳神地寫出蟬用盡力氣、拉長聲音的意味,所描寫的必定是衰弱的“殘聲”;“送”字更有情韻,寫出蟬對夕陽似有不舍留戀之意,又隱含佇立聽暮蟬、目送夕陽回的詩人形象,而詩人眷眷于懷的南宋王朝恰似已經(jīng)被黑暗吞沒的夕陽。
庭院沉靜安謐,詩人有一瞬間的神思恍惚,他大概會想起昔日“都人士女,駢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為避暑之游”(周密《武林舊事》,下同)的盛況,想起“多占蒲深柳密寬涼之地,披襟釣水,月上始還”的安樂閑逸,想起“設蘄簟具枕取涼,櫛發(fā)快浴,惟取適意?;蛄羲藓?,竟夕而歸”的縱情適意……林景熙所在的13世紀的南宋末年,蒙古入侵前夜,國家江河日下,搖搖欲墜,“但這并不妨礙漢人將偏安的杭州城建設成世界上最繁榮的城市,人們在其中沉醉不知歸路”(許知遠),“直至兵臨城下之前,杭州城內(nèi)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悠哉閑哉”(謝和耐)。暮色更濃了,忽而又一聲殘蟬嘶鳴,詩人腦海中的繁華如煙云散去。曾經(jīng),林景熙在臨安有過出仕的快意、京城游宴的歡愉,種種過往正像南柯一夢,醉生夢死又典雅精致的南宋王朝,也不過是“大槐安國”罷了。而今,曾經(jīng)四時歌舞不休的湖山勝地猶在,但江山已經(jīng)易主,林景熙如大夢方醒,只覺一切恍如隔世,只余無盡蒼涼。蟬聲凄切,仿佛就是因為它們不停歇的鳴叫,催促得夏日葳蕤茂盛的草木有了飄零之意,南來薰風不知不覺從庭院里、曠野中消失了,人間換了西風,風拂起鬢絲,也拂來滿襟滿懷的涼意。此詩最末一句中“換”字,明言蟬聲中季節(jié)的輪替,更暗寓時代滄桑與詩人難以言說的凄涼。這樣說來,殘蟬哀鳴原本是林景熙的心聲。第一首《聞蟬》,林景熙聞蟬而感,憶及前塵往事,思緒紛紛,而“夢覺”之后的失落、凄楚與幻滅感,都凝聚在“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涼”字中。
昨日宴賓客,今日華廈傾,這世間還有什么可依賴可信持的呢?林景熙的第二首《聞蟬》便從不可掌握的命運落筆,不過,他并不談及風云巨變,只說自己的人生感悟:時代如此倉促,什么都是變動不居的,原先親近厚密的人情如紙柔脆,不能承受世態(tài)炎涼的撕扯,命運的翻云覆雨手,更能將原以為穩(wěn)固如磐石的情意變得輕薄。后世所言“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薄似云,風景疾如箭”,近于林景熙的議論,可見世情澆薄、世事變化并非林景熙一人能感知,只是朝代更替、宋代衣冠或死或隱,這使他的感受格外深沉。往昔不可延續(xù),在不斷的追憶中,所有的經(jīng)歷過的像是虛空的夢,發(fā)疏冠空,冠上標志著身份的蟬飾已然消失,只有滿頭白發(fā),安靜地訴說歲月的流逝。這兩句詩是詩人對現(xiàn)實處境的書寫,極具概括力,不過14個字,卻將人情與時代、過往與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而“紙”“云”“雪”這一組喻象,質(zhì)地很輕,仿佛生活與經(jīng)歷都失去了重量,而且這些意象顏色皆為冷調(diào)的白,“冷白”恰是林景熙的心境。
所謂遺民之悲,悲在“國破家亡,無所歸止”(張岱《陶庵夢憶序》),更悲在“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但正如四百年后明朝遺民張宗子所言,“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這等癡人,明知過去再也回不去了,但依舊癡心“夢憶”“夢尋”。林景熙《聞蟬·其二》后兩句也是他的“夢憶”,蟬聲把他帶往記憶深處那些美好的夏日:青山列黛,如水中青螺,碧色可人;水光瀲滟,云影徘徊;煙水迷離,一只裝飾華美的畫船漂游在琉璃世界里,身閑心清。西湖山容水態(tài)如大家閨秀,如果山水間只游蕩過于簡素的扁舟舴艋,總不夠端麗雍容。乘畫船行于煙波之上,是南宋都城人常有的享樂。耐得翁《都城紀勝》里云:“(西湖舟船)皆奇巧打造,雕欄畫棟,行運平穩(wěn),如坐平地?!彼螘r生活的講究,由一畫船可見。不必追隨游人去觀賞映日荷花,不必笙曲管弦相伴,不必有采蓮女漾舟泛歌,只需安臥于畫船,清風從水面徐徐吹來,或眠或醒,品茗或清談都好,直到日漸西斜,江上映出絢爛云霞,白堤、蘇堤上,柳樹連綿如青幛,斷橋邊荷葉田田,柳色如煙,夕陽把淡金色的輝光涂抹在高柳上、橋影中、波心里,一天的喧鬧跟著熱氣一起消退,此時,有蟬聲唱起,那是一首歡歌,而西湖更清幽了。這首詩以“夕陽高柳斷橋”的畫面收束,而詩人追憶往昔時心里存著的蟬聲,與詩人“此時”聽到的凄涼之聲,一起演奏“悲欣交集”的生命之歌。
宋末元初詩歌里的蟬聲,是亡國悲音,是心靈無處可歸、彷徨無地的遺民的哀嘆。其實,哀苦的蟬聲,從《詩經(jīng)》的曠野一直唱到后世文人的庭院里。《豳風·七月》里“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蟬聲是季節(jié)的標志,也是先民終年勞作生活的注腳;《小雅·小弁》中“菀彼柳斯,鳴蜩嘒嘒”,嘶嘶鳴蟬不已的蟬聲里,是因讒見疏的幽怨憂傷;《大雅·蕩》中有“如蜩如螗,,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之喻,繚亂的蟬聲是亂世百姓的哀鳴,更是感慨殷末亂世動蕩的嘆息。蟬之警人警心,原本有悠久的歷史,加之古人誤解蟬餐風飲露,蟬便成了文人抒情的極佳載體,有人贊其清潔,不染塵滓,如范云《詠早蟬詩》:“生隨春冰薄,質(zhì)與秋塵輕。端綏挹霄液,飛音承露清?!庇菔滥稀断s》:“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敝袊娜巳松傆袔锥嗍б猓伤麄兊亩渎爜?,蟬聲格外苦澀凄切,它是失意者心聲的外化:搗衣婦人于“肅肅莎雞羽,烈烈寒螀啼”(謝惠連《搗衣詩》)里聽到孤獨和相思的苦楚,羈旅的游子在寂寞里聞蟬聲而傷感于“一聲來枕上,夢里故園秋”(陸暢《聞早蟬》),身陷囹圄的士子聞蟬而詠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駱賓王《在獄詠蟬》)的人世艱險,位沉下僚、沉浮宦海的才子因蟬而抒寫“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李商隱《蟬》)的際遇之悲,無力挽留時間的文人嘆息“人貌非前日,蟬聲似去年”(白居易的《答夢得聞蟬見寄》),更有一生孤苦者自傷自悼“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賈島《病蟬》)……古人借蟬聲表達的含有生命苦痛的詩意,于今讀來,亦能“于我心有戚戚焉”。
當然,與古詩詞中絕大部分蟬聲不同,在我關(guān)于少年時期的記憶里,夏蟬聲音明亮,甚至可以說輝煌。法布爾的《蟬》一文中說蟬“掘土四年,現(xiàn)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與飛鳥可以匹敵的翅膀,在溫暖的日光中沐浴著。那種鈸的聲音能高到足以歌頌它的快樂,如此難得,而又如此短暫”,這樣熱烈的生命贊歌我曾聽過。夏蟬開始歌唱,意味著我和小伙伴們可以享受悠長的夏天了;在回憶里,蟬聲與汽水冰棍的絲絲白汽、午后醒神的泡黃瓜的酸味、流過身體的清涼河水,混雜在一起。而當我能聽到新蟬的怯懦與殘蟬的酸聲苦吟,已是人到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