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我看到電影中某一個令我心儀的女人的時候，我會對自己悄悄說：“瞧，這就是你的同類?！比缓笥謺f另一句充滿幻覺的話：“你看這個人，這就是你。她將代替你生活，代替你迎接各種各樣的愛與死亡。”

夜，踞居在小鎮(zhèn)露天電影場上空，一些模糊的聲音、色彩以及游移不定的情緒在此時留下了痕跡。我沉湎于這樣的幻覺中，像要用這樣一種方式把成人前的時光迅速地消耗掉。

夏天，一朵帶著雨氣的云飄過露天電影場，天暗了下來。隨后，雨落下來了?？措娪罢丛谂d頭上的我們在頭上蒙著撿來的塑料袋，慌忙躲在電影場旁小賣部的屋檐下，看雨在眼前織成一道細(xì)密的雨簾，我看見幕布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聽見激烈的對白在人影寂寥的露天電影場回蕩。

我不知道，落在身上的雨和銀幕上的雨哪個最先將我們淋濕。

秋天，一股隱秘的氣流拍打著露天電影場白色幕布的一角。隨后，一股更強勁的風(fēng)攜帶著細(xì)小砂石、落葉以及更多的塵土吹過來了。幕布上的臉被吹變了形，扭曲著在風(fēng)中飄搖。暗夜中，我們追逐著風(fēng)，追逐著那些永遠(yuǎn)也抓不住的影子。

冬天像駝背的老人，步履堅韌而又毫無目的。人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陷身其中卻早已覺察不出其中的單調(diào)。最冷的夜晚，我們穿著老式厚棉衣，腳上蹬著棉窩窩在露天電影場里，以此度過貧乏的一夜。忘不了有一次我擠在人群中，看的是一部冗長的越劇片，—襲飄舞的水袖長袍、一座豐饒的南方園林、一口吳儂軟語的唱腔、一段冤案中的曠世戀情……我身陷其中又迷失其中，卻不知薄薄的雪早已在身上層層地落下、落下……

二

我愛我童年的露天電影場。藍(lán)色絲絨般的天幕啊，綴滿星辰的如鉆石般的燈盞。在南疆邊鎮(zhèn)，如果僅從帶來快樂的方面來衡量，沒有什么地方能與紅橋廣場的露天電影場相比。

紅橋廣場并沒有橋，也就是因為它的一溜圍墻刷了紅漆的緣故吧，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紅橋”。紅橋廣場足有三四個籃球廣場大，被奢侈地鋪上了水泥地面，在孩子們眼里，它是奎依巴格鎮(zhèn)最豪華的場所了，雖然它歷經(jīng)了數(shù)年風(fēng)雨，早已灰頹、破殘，廣場旁圍墻上剝蝕的標(biāo)語字大得觸目驚心。當(dāng)年，小鎮(zhèn)上有多少重要的活動在這里舉行啊，開大會、聽報告、演戲，只要需要集合的事，全在此處進(jìn)行。

傍晚，孩子們潦草吃過了晚飯，便被大人們催促著去廣場占位子。孩子們一路上嬉鬧著相伴而行，頭上頂著、胳膊夾著方凳，隨后，大人們也陸續(xù)來到了廣場。

電影上映前，是整個夜晚最混沌不清的時刻。在露天電影場的燈光所能照到的范圍里，人們閑談、嗑瓜子、吃冰棍和杏子。小孩子捏著用兩分錢買來的小包“酸棗面兒”，用牙齒尖兒一點點地啃下這酸溜溜的東西，含在嘴里，溢出滿嘴的口水。

一架放映機正對著銀幕，置放在廣場中間，坐在放映機周圍的人們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用敬畏的目光看著放映員那張旁若無人的臉。綢質(zhì)的燈光中，微小的螢火蟲起起落落，飛翔在也許是此生最后的夜色中。姑娘們?nèi)齼蓛山Y(jié)伴而來，坐在鎮(zhèn)廣場最引人注意的位置，身上一股雪花膏的香氣讓整個夜晚變得曖昧不清。

露天電影場上的大喇叭正播放著當(dāng)時流行的電影插曲《妹妹找哥淚花流》《我們的生活比蜜甜》。這時，會有一兩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冷不丁地從人縫中鉆出來，站在她們身后，不懷好意地捏腔拿調(diào)：“愛——情、愛情、愛——情、愛情！”然后，一下子就躥出人群了。姑娘們愣了一下，然后爆出更為放肆的大笑，惹得旁邊好幾個中年婦女一陣白眼。其實，電影好不好看，是什么內(nèi)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屬于她們自己的青春電影已經(jīng)開始上演。

霞光在高高的白楊樹上暈染著最后一抹顏色。大樹下的影子漸漸拉長，露天電影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人們興味十足地守候著一個不可知的夜晚。

忽然，從大喇叭傳來刺耳的電影開場的鈴聲，一道灰白的光柱從我們的頭頂上方直射銀幕上。

天，像一塊藍(lán)綢布倏地一下暗了下來。

三

這樣的夜晚與眾不同。在露天電影場上，我看到了許多不為人注意的東西。廣袤的星空，粒粒星子飽滿欲滴，四周漸漸安靜了下來，一束光投到由兩根木柱繃緊的白布上，一陣風(fēng)掠過，白色的幕布鼓起，無比單純的音樂旋律中，好像一個正要起舞的人在舞臺一側(cè)猶豫不決的腳步，然而已經(jīng)如歌。訴說的是永遠(yuǎn)失去的愛情，不會再有的狂喜、幸福、激情以及脆弱。

我坐在高高的木凳上，滿臉通紅，這畫面及旋律仿佛喚醒了久已遺忘的力量；雖然十二歲的我從未經(jīng)歷過愛情，但我仿佛早已身心俱傷。是的，從來都是這樣，我還未經(jīng)歷過愛情，就已從電影上知道這個詞，未經(jīng)歷過死亡，就已從書本上看到悲戚的淚水。

夜停留在露天電影場上空，紛繁的夜空星光閃爍。一陣風(fēng)吹過來了，在混沌的黑暗中顫動起它的身體。秋深了，冬天在此刻正不動聲色地降臨。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流星。它巨大的慧尾流光溢彩，迅速地向東面的天際滑下，我甚至都可以聽到光熄滅的聲音。我無從知曉那是幻覺，還是別的什么。但我仍固執(zhí)地相信，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流星。

這時，電影散場的鈴聲終于響起來了，幕布上打出“劇終”這兩個觸目驚心的字樣，我驀然驚醒，燈亮了。片尾的鏡頭中，那個穿著黑衣的女人迎著漫天雪花的背影漸遠(yuǎn)漸去?！徊可衩氐碾娪埃槐K明滅的燈。

我微微閉上了眼睛。

四

每個人都該有一個惡習(xí)。要么喝酒、要么踢球、要么搓麻將……一個美好的惡習(xí)，你總該有一個吧？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看電影。仿佛那陣吹過露天電影場的風(fēng)，正改變我對世界的認(rèn)識，它不再是電影院的過客，而是真正的主角。這樣的場景，在我少年的露天電影場一再被看見。風(fēng)吹過白色幕布的一角，也吹過我起皺的衣裙的一角，我穿梭在對它的迷戀與厭倦之間，猶如我置身于燈與幕之間，回頭看，偶爾令自己心驚。

我想要說的是《得克薩斯州的巴黎》。

那是一部彌漫著悲傷的蠱惑氣息的電影，主人公很少有臺詞，因而是沉默而又安靜的。冗長而死氣沉沉的節(jié)奏呈現(xiàn)出的危機與焦灼感令我窒息，就像一場不為人知的大暴雨，即將降臨在愛情流離失所的得克薩斯州的巴黎。

銀幕上，綿長的沙漠公路上炎炎烈日，沒有熱度，只有心的冷寂和涼意。是什么東西最令人動情呢？我認(rèn)為是普通人身上所透露出來的那種悲傷的力量。木訥的神情、茫然無措的舉動、說不清的欲望……那個中年男人，始終迷失在孤獨的、落寞的、流離失所的生活里。那種幻滅感是夜色中的心靈所無法承受的。

異常悶熱的夏日夜晚，沒有風(fēng)，露天電影場上人影寥落，場面冷清得令人沮喪。這部死氣沉沉的文藝片一開始時讓我頗不耐煩，不一會兒便打起了盹，但又總被電影中悲傷的吉他聲驚醒。睜開眼睛，仍然是無邊無際的得克薩斯州的沙漠公路，仍然是那個男主人公疲于奔命的暗啞眼神。我慢慢地看起來，內(nèi)心的焦灼感似乎開始減輕了。我開始驚訝，太像了，自己的生活。自己與所愛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這部電影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如此地像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一個欲廝守、一個欲離去，盡管愛情仍連接著兩個人的肉體。美麗脆弱的女主人公的眼神仍像是在說愛，也像是在說不愛。

最后，女主人公坐在鏡前一段長鏡頭，成為這部電影的經(jīng)典片段。她滯留在得克薩斯州的巴黎，也滯留在與中年男人遙遙相望的記憶里。她成為一幅肖像、一幅被夢想之鄉(xiāng)與脆弱的現(xiàn)實相隔的鏡中之像。

燈亮了，該回家了。堅持到最后的幾個年輕人打著疲倦的哈欠，準(zhǔn)備起身。顯然，這部片子并不符合小鎮(zhèn)人的審美趣味。電影院上人影寥落，場面冷清得令人沮喪。

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以為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最后一年流光了的淚，仿佛流感一樣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皮底下，伴隨因流淚而來的微弱快感。我四處瞅了瞅，有些替自己害羞。

我走得如此緩慢——打量迎面而過的路人，仿佛沿途在尋找什么。我仿佛不認(rèn)識我眼前的、這生活過多年的小鎮(zhèn)了。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愛情我看不見，我看見的愛在什么地方？我能看見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能回答出來，我就可以死了。”

五

離開小鎮(zhèn)去X省前的某天，我一直閑逛到夜幕降臨，這時，我看見了鎮(zhèn)廣場上的露天電影場在放電影。此時的露天電影場像沙漠綠洲，更像孤獨的人的黑夜，只是要比現(xiàn)實中的黑夜更加真實和寬厚仁慈，讓我感到慰藉。

因為這黑夜不再為所蒙受的恥辱而痛苦，也許，就那么一刻，整個青春時代的丑陋的苦悶污垢都將被這黑夜滌蕩一空。

那是南斯拉夫拍的一部關(guān)于橋的電影：《橋》。

銀幕上，綿長的大橋之上是炎炎烈日，但沒有傳感到熱度，只有冷寂和涼意。影片結(jié)尾，負(fù)責(zé)保護(hù)大橋的德軍上?？粗鴶鄻?，悲哀地嘆道：“可惜，真是一座好橋?！?/p>

峽谷對面，游擊隊少?！袄匣ⅰ币矊χ馃熿F的斷橋發(fā)出感慨：“可惜，真是一座好橋。”

電影散場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當(dāng)整個世界暗下來，我在路燈下投射的影子像小小一攤暖黃色水漬，正在白雪中干涸。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我是被自己的影子給困住的。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一個（或多個）男聲這樣唱著，像是對我的過去衷心而善意的告別。

六

我一直懼怕真實的生活。雖然我已有多年不會再為生活中美的幻滅而駐足了。我不知道血、死亡、絕望、傷口……這些只有從電影中聽到或看到的字眼對我來講，越來越不是抽象的了。也許只有你知道，在我更年輕的時候，在奎依巴格鎮(zhèn)，我仿佛生活在舞臺上，渴望自己的生活不是平安幸福，而是激烈的情感沖突。那時整個的世界展現(xiàn)在我面前，如同一個輝煌的背景，任何悲劇都有美學(xué)價值，為了瞬間的激情，我會不惜一切。

但現(xiàn)在不同了，我別無選擇地將理性置于虛幻的體驗之上。

現(xiàn)在，我仍然固執(zhí)地喜歡看電影，喜歡那些抓不住的光與影。成年后的我去過的電影院有全景的、立體的、球幕的，但這個時尚的、喧嘩的邊城電影院，沒有一處比得上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露天電影場豪華。那藍(lán)色的天穹綴滿寶石燈盞。

每個晚上，這個城市的電影院有著最好的生意。很多時候，我手里捏著一張紙票，被人流挾持著遠(yuǎn)離乏味的人世間，聽電影中的女主人公說著與我同樣的話?！ち业?、傷感的，抑或憤怒抑或柔情的對白在靜穆的電影大廳回蕩。直到鈴聲響起，銀幕上打出“劇終”兩個字。

夜行車在空曠的大街悄然行駛，車輪在柏油路面擦出沙沙的響聲。夜深了，城市高樓一格格流蜜樣的燈光一一熄滅。熄滅了的，還有遠(yuǎn)處那流蜜一樣的眼神。我曾目睹過故事里的新鮮時光，那時，女主人公也有過如花的容顏，這是世上一切故事的開端?，F(xiàn)在，我回到家，然后入夢，以此躲過清冷的黎明。

當(dāng)正午醒來，我看到昨夜的女主人公還在路上，最明亮的時刻里最幽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