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暢:童年的經(jīng)歷是作者最珍貴的素材,有的作家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都會去寫那段經(jīng)歷。我遇到的問題是,在重復書寫這些素材(包括人物和事情)時,我們該如何做到不“重復自我”?;蛘哒f,如何在類似的題材中,寫出不同的主題或是感悟?
張 楚:我回想了下,自己的小說很少寫到童年經(jīng)歷。除了《小情事》和《朝陽公園》,幾乎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重構(gòu)過童年記憶。當然,這不代表我是個擅長遺忘的人,相反,我記事很早,三十多年前的場景還時常變形地在夢境中重現(xiàn)。童年除了與美好、明亮、溫暖這些詞匯相關,也與欺瞞、暴力這些詞不無關系。我想我之所以沒有在回溯中重建關于它的種種,多少源自它天然的隱秘與自私。很多作家擅長寫童年記憶,我覺得沒有必要去擔憂重復的問題,或者說,童年記憶正是在不斷的重復中得以鮮亮地誕生,這種誕生其實是過濾了的、修飾過的,我們在小說中小聲講出來的記憶,完全有可能是絲毫不心虛的杜撰。當我們明白它的屬性時,記憶的重疊、寫作手法的重復以及小說主題的狹隘性,都不能遣散它的光澤和質(zhì)感——對回憶者來講,時光最后剩下的東西,肯定是最沉的東西,它不拘囿于任何形式的羈絆與漠視。我讀莫迪亞諾的《緩刑》時,這種感覺格外強烈。
徐 暢:作家應該還會讀政治學、哲學類的書籍,去感受一些偉大思想的光芒。這與創(chuàng)作小說,雖然不是直接矛盾的,但是有意無意中會帶來“主題先行”的問題(當然也可能不是問題)。我想問,是要求作者有一個思考的心靈,在普通人物身上呈現(xiàn)那樣的主題,還是作為仔細觀察生活的作者,去塑造那樣一個有思辨精神的人物?
張 楚: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作家多讀些社會學、哲學和美學方面的書籍,肯定沒有壞處,至少這些書能讓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不再一元化。它們也可能無意識地影響我的思維,左右我對事件的判斷,但不會對我的寫作構(gòu)成一種疑惑,這可能源自我是個過于感性的人。沒有必要擔心主題先行的問題,當然,能主題先行并能在小說中徹底執(zhí)行,也是有趣的創(chuàng)造??陀^上看,最好的方式應該是,做個擅長思考的人,寫那些引起你思考的人與事,是否塑造具有思辨精神的人、是否刻意去表述某個社會學意義或哲學意義上的話題,不應成為寫作的前提條件。
徐 暢:當作者在一個領域深耕細作,寫出了滿意的作品,往往也是跟這個題材告別的時候。就像一個人打井一樣,一口井打出了水,再去打另一口井時,作者會陷入有點焦慮的境地。一是素材上的陌生感,二是有更適合寫這個素材的作者。想問您經(jīng)歷過這樣的寫作變化嗎?您是如何應對的?
張 楚:很多寫作者,包括一些文學大師,一輩子都在一個領域深耕細作,他打了一口又一口深井,全然不在乎井水的味道是否單調(diào)乏味。陀思妥耶斯基是這樣的作家,卡夫卡也是。我想他們是沒有焦慮感的。也許他們悶頭干活,惰于思考這個在我們看起來貌似很重要的話題。當然也有一些偉大的寫作者,其創(chuàng)作母題、創(chuàng)作手法在不同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探尋方向與風貌,他們精力充沛,更換母題和技巧只是源于他們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好奇心,譬如馬爾克斯,譬如阿特伍德,尤其阿特伍德,她的長篇結(jié)構(gòu)與主題總是在自覺地嬗變,這或許是她的格外迷人之處,如果說門羅的小說是蘇州園林,那么阿特伍德的小說則是廣袤葳蕤的森林。我覺得寫作風格延拓的焦慮,往往出于一種道德上的自信。我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一直處于模糊、懵懂怯懦的狀態(tài),寫什么,怎么寫,這些問題不是沒有思考過,更多的時候,我根據(jù)自己的直覺來判斷一個主題是否值得書寫,而沒有考慮過母題是否需要重置。我寫過鄉(xiāng)村小說,當我發(fā)覺自己對鄉(xiāng)村的理解過于膚淺時,我開始寫熟悉的縣城題材,一直寫到現(xiàn)在。我偶爾也寫城市,它半是陌生半是熟稔,對我有種特殊的吸引力。隨心所欲地寫吧,別過多考慮風格的問題。
徐 暢:創(chuàng)作《阿聯(lián)》時,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擺在我的面前:我不確定,小說最后落在親情上會不會顯得取巧。對此,想聽聽您的看法。如果您讀過我其他的小說,也想聽聽您的看法和建議(無論哪篇都可以)。
張 楚:《阿聯(lián)》是篇很有意味的小說,起點是對自我身世的追問,落腳點是追問失效,我不覺得它的結(jié)尾是討巧的結(jié)尾,因果重疊,親情混淆了哲學層面和倫理層面的界限,讓小說有種由外至內(nèi)再從內(nèi)及外的光澤,這光澤似乎是經(jīng)過了折射,抵達我們瞳孔的速度有些緩慢,但它終歸是抵達了,可以說,這個結(jié)尾既符合生活邏輯,又符合小說邏輯。父母、姐姐和姐夫趕著雞和鵝來家里的細節(jié),猶如壁爐里的木柴終于燃燒了起來。我還讀過你另外一篇小說《蒼白的心》,那同樣是篇很棒的短篇,它靜氣、節(jié)制、欲言又止,閑筆得當,意蘊豐饒,人物的情感狀態(tài)猶如河灘里的水草慢慢搖擺,而照在水草上的光線隨著水紋蕩漾,光與影子交錯斑駁,分不清到底是誰糾纏誰,關鍵是,又很清澈潔凈。《阿聯(lián)》這篇有著相同的特質(zhì),不過相對滯重黏澀一些。記得出小說集了,送我一本。
徐 暢:最后想問問您,近期的寫作習慣,以及寫作時間上的安排。
張 楚:我以前都是在夜晚寫作。夜晚似乎更具有私密性和封閉性。對于整天面對著喧囂世界的我而言,夜晚的顏色和風聲能讓我安靜下來,讓我在瞬間就能跌入到另外一個世界,心無旁騖。可當你休息時,那些小說中的人物仍和你糾纏不清,他們繼續(xù)在你的思維中奔跑、哭泣或者為非作歹,這樣睡眠就成了問題。以前年輕,這個問題不是問題,當一個人過了四十歲,夜晚寫作就成了一種障礙。如今,我都是下午寫作,晚上跑步。最近由于干眼癥,寫得越發(fā)少了,更多時候,都在喜馬拉雅聽小說。《呼嘯山莊》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徐 暢:
你好。能以這樣一種方式交流,感覺還是有些意外的。我很久沒有給朋友寫信了,多年以來,我似乎習慣了跟朋友們當面交流關于文學的話題,當然,通常是在飯館里,在嘈雜的行酒令聲中,小聲地、秘密地談論著曾經(jīng)讓我們熱血沸騰的文學種種,多少有些意興闌珊的意味。我記得我們多次見面,酒也喝過幾場,不過,沒錯——即便我們飲了酒,也沒有談論小說,這也算是意外了。
在我頗為不準確的印象中,你是個少年老成的人。也可反過來說,你看著很成熟,身上卻彌散著少年氣。少年氣彌散到你的小說中,便讓小說有種潔凈的氣味,那種欲望被削減了的氣味,使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愛爾蘭作家特有的疏離感。或可說,你的小說中有種周作人散文似的沖淡與冷清,不熱鬧,猶如河灘里的水草舞蹈,光線淺懶地照在上面。可是對人的復雜性的探討,對愛與被愛錯位的思索,以及那種欲說還休的自甘與委屈,又呈現(xiàn)出一種你自己的形態(tài)與體量。你的小說里也有閑筆,但并不突兀,它們出現(xiàn)在小說中,似乎是自行生長,而非一種刻意的擱置與安排,譬如《蒼白的心》中消殆的廟宇,玻璃瓶中的蝸牛,譬如《阿聯(lián)》中親人們帶來的活雞活鵝,它們貌似是小說中無辜的闖入者,卻在延拓小說的內(nèi)部肌理和情感表述方面發(fā)散出奇妙的力量。我喜歡你對短篇小說的理解,我也喜歡你對短篇小說的處理方式——我們對短篇的建構(gòu)方式和意蘊處理有著明顯不同,可我必須得承認,你的方式或許更為有效獨特。
從你的提問中,我發(fā)現(xiàn)你對小說的思考多出于宏觀角度,其實在我看來,小說作為一門藝術,技術層面(微觀)的探索可能更為耗費我們的精力、耐心,無論怎樣,這些問題在持續(xù)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會自行消解,哪怕在機械性的寫作過程中,我們也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構(gòu)建方式,如果將這些構(gòu)建方式比作蜻蜓翅膀的紋路,那么,橫、豎、橫豎交叉的紋絡的組合讓造物主呈現(xiàn)出拙劣或精妙的面孔,這個面孔誕生的過程,可能就是小說寫作的一種意外歡愉,它細小,卻足以支撐我們在炎熱的夏日夜晚與神靈對話,或虔誠,或油滑。
最后我想說的是,我個人認為,堅定不移地按照自己的審美方式寫下去至關重要。在我寫作初始,我遇到過很多才華橫溢的同齡人,他們在寫作上流淌出來的光芒讓我羞愧,意外的是,他們只走了那一段路,就轉(zhuǎn)向了,當然,我沒有權(quán)利評判他們的選擇,腹誹他人的選擇是愚蠢的,我只是為他們沒有珍視他們的才華而感到惋惜,甚至比他們自己還要惋惜。所以我想說的是,如果你真的熱愛寫作,就像個傻子一樣一條路走到黑吧。別回頭,也不要探起身子張望,帶好你的行李干糧,沒白日沒黑夜地走吧,沒準,好運氣正在等著你。
就到這里吧,中年人的饒舌總是讓人無奈。非常之年,自行珍重。有機會了閑聚,糾結(jié)三五知己,喝點小酒,若是微醺了,談點文學,也算是荒年愜意了。
祝夏安。
張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