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國
不知為何,斗大的字不識半籮筐的祖母竟給父親起了個頗富詩意的乳名——香河。
于是,父親十八歲便開始了修河清淤的辛苦勞作,黃河,小清河,徒駭河,馬頰河……遠(yuǎn)者幾百里,近者三五里。在手推車吱扭扭的伴奏中,父親哈腰搭襻,推著沉重的道板兒、麥秸草、被窩卷兒步履艱難地出發(fā)。父親那身如弓、頭拱地的拉纖或推車的身影,被大大小小的河道,以及父親心靈的底片兒,永遠(yuǎn)地感光、定格在父親生命之河的神圣的瞬間!
然而,繞村幾近一圈兒的河汊、池塘卻早在二十年前便連年干涸得見底。我在本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禮拜天幫著父母干活兒已是家常便飯。記得1998年的盛夏,那年的旱情令村里人始料不及。
農(nóng)歷六月初一。毒花花的日頭炙烤著廣袤無垠的大地,整個魯西北平原宛若罩在一個碩大無朋的蒸籠里,四下里都是白晃晃地耀著人的眼。水塘干裂成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裂紋兒足有尺把深,那干裂的硬度似烏龜?shù)臍?。只有榨菜黑紫的錦緞和黃菜猩紅的絨團(tuán)給水塘帶來了些許詩情畫意。
當(dāng)父親邁進(jìn)那四畝合成片的口糧田時,他的兩眼拉直了:艱難地拱出土層的玉米苗干巴拉黃的,沒一點(diǎn)兒水靈勁,田地硬邦邦的,像覆了塊寸許厚的鋼板。偶爾吹過一陣微風(fēng)或一兩只麻雀從田里飛出,都會有一股白煙似的塵土旋起。白花花的麥茬和白花花的地塊刺著人的眼,生疼而眩暈。父親一屁股坐在地頭的毛渠沿邊上,毛渠里叢生著矮小的趴趴墩和葉寬的車前草。這些青草倒像長在父親的心田里,沒增添啥詩意,反而讓他心里堵得慌。用井眼澆地是最讓他怵頭的,怵頭歸怵頭,看來不澆是說不過去了。父親尋思過:先打完麥場,玉米呢,先點(diǎn)水搶種,六月雨水最勤,老天爺擠擠眼就能把地淋個精透。他咋就沒想到,要是老天爺單是睜著兩眼呢?沒辦法,父親只得跟搬家似地拉著機(jī)器、水泵、鐵管、水帶、鐵鍋去澆地。
一團(tuán)烏黑的煙霧從顛簸的機(jī)身那亂顫的煙囪里冒出來?!皣}噠噠……”時而迅疾,時而舒緩的機(jī)器馬達(dá)聲使沉沉的大地有幾分震顫,父親的心里也因過度緊張而有些顫抖。機(jī)器的開關(guān)不夠靈活,他在活口扳手的柄上系根麻繩拴到開關(guān)的旋鈕上。煙囪抖得厲害,不停歇地前后左右轉(zhuǎn),他將一截鐵絲鉤住煙囪與機(jī)身上的粗鐵環(huán)以便牢牢地連在一起。機(jī)油噴得多點(diǎn),他連忙叫我放上一只豁口的海碗。柴油噴得直往外冒,父親用一根黃色細(xì)長的膠管接住油箱濾油的一個小孔,順向一只長頸的酒瓶里。循環(huán)水的一根黑膠皮管不守本分地老是沿著鍋邊往下滑,父親令我撿來一塊磚,拿根粗麻繩系在那黑膠皮管的頂端。一切各就各位了,父親才蹲在機(jī)身旁,望著水泵出水口那股股噴涌的水流凝神、沉思。我又跑到田里,跟母親看畦口子,換水帶的接口,袖管褲筒挽得高高的,渾身的泥點(diǎn)子。
日頭像個惡意吐火的火魔,炙烤得鋼板樣堅(jiān)硬的土地火鉗般燙手。父親手搭涼棚瞅了瞅深遠(yuǎn)莫測的天空,大海般無邊無垠的天空上,只有幾片雞翎毛樣的云彩絲。父親深深嘆了口氣。當(dāng)他很是疲憊地斜睨了血管般的水帶一眼,那由潔白而變成了灰白的水帶,無數(shù)的小孔噴射出細(xì)長的水的箭頭,在毒花花的日頭照耀下五彩奪目。父親傷心地閉了閉眼,像許多帶毒的小針惡狠狠地扎在他的血管與心尖上,他的額頭上沁出細(xì)密晶亮的汗星來……
猛回頭,父親差點(diǎn)兒坐個屁股蹲兒,黑色膠管里的循環(huán)水不流了!這還了得,機(jī)身不燒壞了才怪呢。父親騰地立起身,又險(xiǎn)些跌倒,他的頭嗡嗡地如同上百只蒼蠅炸了營般地轟響著。我趕緊小跑過來,我們倆均深深吸了一口氣,爾后咬牙瞪眼憋足了勁,穩(wěn)穩(wěn)地、高高地端起了那口盛有半鍋熱水的鍋。父親額上的青筋在突突鼓出,十個腳趾緊緊并攏、深深彎曲著,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滾落到滾燙的水鍋里,又咝咝地蒸騰了出去……循環(huán)水又汩汩地流淌了,父親又奔到井眼前握起壓井的壓桿,狠命地做著上下運(yùn)動,白色肥大的圓領(lǐng)背心貼了前心又貼后脊背……
整個六月天,老天爺只是很吝嗇地下了兩場雨過地皮濕的毛毛雨,連它自己生日的那天也沒擠下哪怕是一滴雨水。村民們恐慌了,別說是澆地,吃水都成了較為嚴(yán)重的問題。村口那眼吃水的井早就見了井底,一幫淘氣的娃子扔滿了磚頭玻璃甁。還有個淘氣包拿小雞雞在井臺上撒了一泡尿。人們只得將擔(dān)水的腳步邁進(jìn)了幾戶有壓水井的人家,在當(dāng)院、門口、街巷子排起了長蛇般的隊(duì)伍。老天爺究竟在演哪一出戲文呢?誰也捉摸不透。有好幾回,那黑黑的云頭就有樹梢、房頂那般高,黑得像墨汁了。有一家最心切的燃放了幾個二踢腳和兩掛草鞭,以示誠意和自己最準(zhǔn)確的猜測。結(jié)果,只是幾個大大的雨點(diǎn)硬硬地、冷冷地砸在那人的臉龐、肩頭,更砸在了熱熱的心頭上。
父親從沒像今年這樣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干渴的感受在時時地折磨著他。唉,為啥莊戶人見面打招呼總愛說吃了飯沒?
溝邊、道旁、毛渠中,一眼眼抗旱的細(xì)井眼廣布于干旱冒煙的莊稼地。河溝汊子就在腳下,它咋就連個沒腳丫子的水洼洼兒都不見個影子毛呢?父親痛苦地思索著……
一天晌午,母親讓我端著一只瓷盆給正在澆玉米地的父親送飯。父親接過瓷盆內(nèi)一碗盛得滿滿的大米飯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粗糙的手上還帶著刺鼻的油污,也正巧刮過來一陣旋風(fēng),飛舞的塵土吹進(jìn)父親捧著的飯碗里。父親竟吃得那般香甜、有滋有味。父親打趣道,咱莊戶人家嘛,毛孔里有流不完的汗珠子,身板上是搓不盡的泥點(diǎn)子。定睛打量著父親紫黑色的臉膛與脊梁,我的鼻尖有些酸楚,眼圈兒也濕潤起來。
盡管缺水澆地的沉重話題時常困惑著父親,但只要宅院里有雞鴨豬狗的叫聲與娃們的嬉戲聲,父親就歡喜得不得了,他熟悉這音樂,迷戀這音樂,陶醉這音樂。父親有時還將那把二胡帶到地邊的溝沿上深情地拉上幾個樂段,拉得流暢、悠揚(yáng)、蕩氣回腸,有多少激情與悲愴的情絲隨指端胡弦的旋律飛揚(yáng)、閃爍……也許那干涸龜裂的小河溝是父親人生苦旅的一個見證,一種精神跋涉的驛站,抑或是一分生命價(jià)值的詮釋?
己近六十的父親變得更加沉著了,對于世間的溝溝坎坎看得淡而開,對于生活的熱愛,對于土地的愛戀卻更加深沉與熾烈了。父親在一塊三畝地的責(zé)任田里竟然挑溝蓋膜澆水,插上了葡萄秧苗哩!雖說細(xì)眼井里的水流小得如同娃子尿尿,但父親還是將那近千株的葡萄秧苗澆足了水。凝望細(xì)長而灰白的水帶里汩汩流淌的水流,我不由得想到:這簡直就是父親裸露的血脈,在執(zhí)著地澆灌著生活那清香四溢的花朵哩。
父親插的那葡萄秧苗喲,可著主人心思地長。那生出的葉芽和躥高的枝條是父親生命的希冀在染綠、在拔節(jié);那串串紫黑色的葡萄穗是父親心靈的真實(shí)寫照,晶瑩剔透;連葡萄的枝與根也是紫黑色的,堅(jiān)韌、茁壯、沉穩(wěn)。
父親的葡萄園名副其實(shí)地成了他的精神家園。除了吃飯、歇息或有別的脫不開的事,父親簡直生長在這片園子里,甚至可以這樣說,父親就是一株長在園子里的葡萄樹!采集天地靈氣,汲取天地精華,那片片翠綠厚實(shí)的葡萄葉兒多像父親的肺葉盡情地呼吸著園里清新芬芳的空氣。那串串飽滿粒碩的葡萄果多像父親的心臟在強(qiáng)勁有力地搏動。父親有時把玩著紫黑的葡萄如同鑒賞著一顆健康、溫?zé)?、充滿活力的心,似乎能聽到心怦怦跳動的聲音了。父親便滿足地拿襖袖揩一把臉上的汗滴,無聲無息地齜齜牙。
父親的三畝葡萄園豐收在即,那一嘟嚕一嘟嚕紫黑亮晶的玫瑰香葡萄多么誘人哩!瀑布般的葡萄架腰間綴滿了矮墻似的果穗,那個黑紫的勁喲!父親滿意今年的收成和果穗這種招人喜歡的顏色。再瞧父親被日頭蒸曬得黑紫的臉膛與黑油油的脊梁,色調(diào)何等的和諧。父親掛在嘴邊有句口頭禪:“黑是健康的表現(xiàn),黑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哩?!?/p>
在鄉(xiāng)下趕集或盤鄉(xiāng)吆賣是很難賣到好價(jià)錢的。于是父親騎上那輛飛鴿牌自行車,車的后架上載著豎尖冒沿兒的兩竹筐葡萄趕奔州城的市場上吆賣。倘若不是暑假里,我陪伴父親一起去過州城的黑馬、花口、馬頰河等市場上吆賣葡萄,那種辛苦滋味一言難盡。頭天下午將修剪好的葡萄穗碼好在竹筐里,貨賣一張皮。當(dāng)然竹筐里先鋪好一筐圈化肥袋子,怕硌破了葡萄粒兒;筐上再蓋一層葡萄的嫩芽,顯出水靈與新鮮勁兒。晚上撂下飯碗就得歇息,下半夜三點(diǎn)鐘便起床出發(fā)。
父親在前,我在后??涌油萃莸泥l(xiāng)間小道難以上車,我倆便推著自行車步行三里多路才趕到通往州城那條并不寬敞的柏油路。在上柏油路前還得爬一道足有六十度的斜坡。爬坡前,須支好其中一輛車子,其實(shí)車子是傍靠在一棵兩摟多粗的古槐上。然后,一人掌車把,一人推搡才行。
父親道熟,騎車在先,我隨父親身后緊跟。那兩筐一百三四十斤的葡萄并不好馱,主要是車把難以平衡。尤其是遇有貨車迎面駛來,真令我發(fā)怵。那賊亮亮的車燈,那轟然而來的震聲,那占路面大半的車身……于是我不得不放慢了車速,瞇縫著眼。即使這樣也還擔(dān)心貼道旁邊太近會將竹筐碰在路旁的樹木上,貼近道中間則更擔(dān)心剮在貨車上或被貨車帶來的強(qiáng)勁的風(fēng)撞倒……有月光的晚上還舒服些,就怕黑鍋底似的夜晚。晚上騎車一則騎得都不慢,二則不能間距太小,那樣會碰車的。于是父親在前緊蹬一段距離,將我落得遠(yuǎn)些,有時足有一里地之遠(yuǎn)。父親便喊著我的乳名,接連不斷地喊,像兒時喚著我的乳名回家吃飯。那深情、高嗓門兒的喚聲在無邊的黑夜里回響著,就像影視劇中對音響回聲的特殊處理效果一樣,每每令我感動不已。我只有猛踏腳踏板,沿著馬頰河堤岸的方向,緊尋父親那熟悉、親切、洪亮的喚聲而去……
直到2004年初夏,村里終于修上了村村通的柏油公路。三臺挖掘機(jī)將河汊中的淤土清淤完畢。只見父親爬滿魚尾紋的眼角邊有兩顆渾濁的淚滴悄然溢出……那一年是父親的本命年,父親的葡萄果樹地免征了農(nóng)業(yè)特產(chǎn)稅,糧田還給了一定的補(bǔ)貼呢。大囤滿了小囤流,大河里流水小河里有哇,父親掛在嘴邊的話應(yīng)驗(yàn)哩。
自2004年秋后,便有些渾濁的黃河水經(jīng)寬闊坦蕩的馬頰河道流入村東莊后的溝溝岔岔,村里的糧田果樹地每年都能澆灌上黃河那甘甜的乳汁般的河水。
每當(dāng)仲秋之際,村莊周圍的田疇景色便如緞似錦:成熟了的玉米腰間掖著向貧窮宣戰(zhàn)的碩大的手榴彈,秸稈粗壯的高粱活脫脫就像臉膛紅彤彤的樸實(shí)的莊稼漢,黃豆鼓著眼倘若一笑就會脹破了橙黃的肚皮,芝麻節(jié)節(jié)高更是咱莊戶人家富裕生活的寫照。尤其那片片玫瑰香的葡萄樹在澆灌了渾黃而富含有機(jī)養(yǎng)分的黃河水后,果皮愈顯得黑紫晶瑩,味道愈是醉人的可口呢。瞧吧,溝岔里那些水皮兒上吞吐著串串水泡的鰱魚,河底坑窩里捉迷藏的鯽魚,葦叢中嬉戲的草魚,它們飛揚(yáng)的鰭和閃閃的鱗片間布滿亢奮與喜悅之色哩!
父親常掬一抔有些發(fā)渾的河水咂嘴品品滋味,也常佇立在藤蔓纏繞的葡萄樹前若有所思,這樣的特寫鏡頭在父親心靈的底片上感光留影兒,爾后作永久的定格……
在父親的意念中,那奔流不息的小河,是一條詮釋人生滄桑變化的生命之河,流淌著父親滾燙燙的血液;那藤蔓纏繞的葡萄樹,是他另一種形式的鮮活活的生存,生長著父親硬錚錚的筋骨!
哦,父親人生這條清澈明凈的河流,在淺淺窄窄的河道里,在密如網(wǎng)的血脈里流淌著,靜靜地,充滿著溫情、快樂與幸?!?/p>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