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政
我去北疆最初是揀棉花,揀完不想回家,就去石灰窯上砸石頭,砸得昏天黑地不想干了,就去巴扎里站墻撈活做。我想,像我這樣精強力壯的“川棒子”,是會有人請的。還記得那天下雪,我披塊氈片子站成了個雪人。一個牽馬過路的娘們問我:“嘿,想去天山放馬嗎?”這娘們寬板結實,戴護耳帽,扎皮得勒,有些斜眼看人。我沒理她。待過去了,看她那匹騮馬真是好馬,高大勻稱,四肢強健,頭頸高昂,凜凜透著悍威。待那騮子低鳴一聲,我就跟過去了。因議的工價還行,就跟那個叫珊丹的去了她的冬牧場。
冬牧場在天山北麓一個背風的谷地,谷地春晚,而暮雪已掩不住草芽。原來珊丹的牧組正準備轉場,轉春牧場,因而人手正缺得緊。牧組里本有她父親阿其勒圖、丈夫趙良,但趙良父家是團場人,父親硬要兒子回去開荒。趙良見我去,就向珊丹建議由我去替他開荒。我本不想去,但既隨主人,也就隨趙良去了團場。
土坯屋前,趙良父親拄著坎土墁(開荒大鋤)站那兒,大胡臉,腰圓膀粗,一看就是個開荒人。父親氣咻咻指責兒子不是個成家立業(yè)、挖金致富的東西,他不要替工,只要兒子,兒子不跟他干,那就趁早滾蛋!
沒辦法,趙良只好留下,我再返回牧場。這樣,牧場就只3個人、牧馬36匹、羊227頭、牛18頭。原來珊丹父家的民族社也撤社建鄉(xiāng),分地分畜,他們家是蒙古族的老牧戶,這回是把分開的畜群又合攏來,由她一家代牧。
暮春雪過,天氣放暖,為準備轉場,三個人白天黑夜地忙。首先請來獸醫(yī)檢查病畜,一一登記掛號,對號用藥;再是修理包架,清洗氈片;再是整理馬具牛具,備料備糧。最麻纏還是下夜,特別是雪后,得領著狗小心巡視狼群。后夜又冷又餓,還瞌睡得不行。不過后夜里珊丹會送來一壺熱茶,有時還是奶茶,那種用羊糞火熬出來的帶黑胡椒丁香味兒的奶茶。
轉場前一天,我隨阿其大叔去城里買茶餅備水勒配件,順便去畜場里看看。突然一聲凄厲的馬嘶引得大叔不安,我們就向不安處走去。原來一個屠戶模樣的人牽不走一匹黑馬,幫手正拿鐵锨拍呢。我們圍著看,原是個瘸馬,而且是瘸右后腿,可能已賣給屠場。不過那聲嘶鳴是不折不扣的,是不減威風的。那屠戶開過來咚咚車,想把馬捆起來弄上后斗,折騰一陣,也是徒勞。大叔走過去,不知對屠戶說了什么,屠戶就把馬韁遞給大叔。大叔招手叫我,問我身上有多少錢。我說沒錢。大叔搖頭嘆息,只好放手走開?;仡^那一刻,黑馬立嘶,我從未聽見過那樣絕望的嘶聲。我問大叔屠戶要多少錢,大叔奓手,示意三百,我立時掏出我揀棉花砸石頭掙來的二百三十二元七毛錢。大叔借我兩百,自添一百,拉過了韁繩。
那馬怪,大叔牽著就走,雖一跛一拐,看來或是新傷。大叔撫馬頭笑笑地問我:“你看是匹什么馬?”我搖頭。大叔說:“這是伊金青格斯的坐騎,百岔鐵蹄馬?!蔽译m愛馬,卻不識馬,但也“哦”了一聲。我問大叔:“你說了句什么話,屠戶就賣給你了?”大叔說:“我說他有眼無珠,這是馬頭明王!”于是都大笑起來。我知道,馬頭明王就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之一。
大叔要去獸醫(yī)站給新買的黑馬做檢查,叫我自己回冬牧場,說轉場暫緩進行。我有些遲疑,覺著牧場里就我和珊丹,幾多不方便。大叔說了句“蛤蟆無怪”,忙忙地牽馬離去。
不出意料,珊丹把不高興掛在臉上。推遲轉場,不僅意味著別人占先了你轉不著好草場,牲畜也還會掉膘。沒辦法,白天我和珊丹看住谷地兩頭,讓畜群散開,盡量刨食陰坡殘雪下的草根草芽,晚上則給提早產羔的羊和孕牛、孕羊一一掛袋補料。這晚刮風,珊丹在擠夾的牛羊群里掛袋子,不想被牛踢了一腳,尖叫一聲,就跍在地上起不來。我只得把她背回她住的地窩子,脫開郭托勒一看,右腿上腫起的大包已破,腳桿腳背都流有血。我給她上藥包扎,倒水洗腳,伺候躺下,還得趕緊去下夜護欄。待后夜去窩子里打茶并給爐子添羊糞塊時,感覺她鼻塞塞地仍未睡著。
好在第二天珊丹仍能起床,因腳腫痛,郭托勒拉不上鏈,只好奓著。好在天黑收牧時,趙良騎摩托趕了來??匆娔ν?,珊丹開始哭罵趙良是個草雞子,啥事兒也頂不起,并給了他一鞭子,幸好沒打著。當晚,珊丹不準趙良進窩子,叫他去下夜。因我的小帳篷就在遮蓋嚴實的畜欄近旁,趙良便過來悶著。趙良說,他借他父親的摩托既開荒又拉客,已掙四十多元,咋就草雞子了?我告訴他昨晚的事,他這才乍慌,趕緊去敲窩門說好話、癟話,但窩門就是不開。
第二天開牧,珊丹一臉怒氣,趙良不敢走,只得扛锨去起圈。起圈是個力氣活,得把板結的糞層鏟開,再把牛羊糞分開,羊糞蛋子結的塊鏟下就能燒,牛糞塊得碼上圈墻風干,而且起完圈還得除去舊沙墊上新沙。沒人幫忙,趙良直干到午后,才揣了塊馕怏怏離去。
兩個人,還真是忙不開,偏又有母羊下羔子,遇風頭得把羔子裝進氈袋里背著,晚上抱地窩里護著。出牧沒時間做飯,而收牧后珊丹已累得不想動,我得一邊下夜一邊做飯。珊丹節(jié)省,窩壁上分明掛著熏肉,卻只說熬糊糊渣飯。
不過我也有辦法加餐。這天我看準了一個土撥子窩,用鐵絲扭成活套,套在撥子洞口,套尾砸根樹棍拴牢,撒草葉隱蔽好,專等那傻東西出洞來上套。土撥子又叫旱獺又叫哈拉,那時場外的陽坡已有部分出眠,出洞來尋食曬太陽,捕一只六七斤重,肥肥嫩嫩的,特別解饞。我當天捕得一只收拾好,夜里抹胡椒、生姜、鹽,用柴火烤香。珊丹說,哈拉一副哈像,她不吃哈拉。說不吃就不吃。我只好一個人吃。我問靠在床上的珊丹:“什么叫伊金青格斯?”她說:“那是老祖宗成吉思汗。”我問:“什么叫蛤蟆無怪?”她笑說:“不知道?!辈恢谰筒恢?,可為什么笑呢?
大約一周后,阿其大叔回來了。大叔不僅牽回來黑瘸子,還讓趙良帶回來兩匹騍馬子。大叔說:“這百岔鐵蹄馬在新疆快要滅絕,我們幾個愛馬人打了個會,就想給鐵蹄馬留個種??纯?,我們現今有兒馬子,又有了騍馬子?!笨刹皇?,兩匹騍馬子都是體態(tài)豐盈的小鐵蹄,兒馬黑瘸子腿雖瘸,但那伊金青格斯神馬的威風仍依稀可見。大叔說:“嘿,這兒馬、騍馬保種生繁的事么,還都公推我來執(zhí)行。不過,我丑話就摞那兒,馬不爬胯不下駒,你是強也強不過來的?!壁w良說:“《三字經》開頭就說性本善,那黑瘟要真不爬胯不下種,就善(騸)了它!”趙良偷眼看珊丹,想引她笑。珊丹不笑。我也就忍住笑。大叔問我想不想加入他們的“保鐵會”,我說行。拯救神馬,能說不行?大叔說,那你那兩百元錢就算會股了。我說行。大叔說,你甚時回家,就甚時連本帶息還給你。我說行。
下一天就拆窩轉場。四個人,四點鐘開始忙碌。首先是收拾好轉春牧場搭格兒斯(氈包)要用的大件。格兒斯搭件的好處就是便于捆扎搬運,套腦(天窗)、哈那(圍墻支架)、烏尼(椽條),各類氈、幕、帳片以及家具、衣物、面食等,十來頭牛天一亮就分馱完畢。整好隊,由大叔和趙良領馬隊在前,我領牛隊居中,珊丹領羊群殿后。其實馬隊無須帶領,它們本是自由的生靈,一走出冬牧場,就在那匹威悍的兒馬他們叫作烏力吉的帶領下,瞬間就已無影無蹤。不過大叔的心思全在三匹鐵蹄上,他騎一匹阿塔思(騸馬),把兩鐵騍子攏一起,跟在黑瘸子后面,讓它們親近親近。大叔把黑瘸子叫烏日格,說已去獸醫(yī)站做了檢查,是股骨頭舊傷,只能保守養(yǎng)息,而且也沒那鐵烙印跡,不知其血脈來源。又嘆說,獸醫(yī)站都勸他放棄呢,他不干,說大不了打個水漂。不過也怪,烏日格就服阿其大叔,雖一跛一拐走得慢,但揚鬃奮尾,咴咴噴鼻,那眼也一改灰暗,而是光亮有神的了。
牧組走出谷地就是巴勒克蘇大草原,藍天下遠遠是白幕一樣從天掛下來的天山以及插入云霄的汗騰格里峰,近處是起伏綿延的草坡和特克斯河漫灘。殘冬還未退盡,草芽才剛返青,不時能看見小群的牛羊,但像我們這樣能拉成隊伍的馬牛羊群卻是很少看到。
牧組沿著特克斯河岸上行,不一時珊丹的羊群就遠遠掉在了后面,大叔就叫我回去接應。羊們是些懶散的東西,看見青草就跑過去啃幾口賴著不走,這就得驅趕,得催促著前行。其實轉春場也就是半轉半牧。等我趕回時,珊丹已在一個陰坡停下來,讓羊漫開啃吃干草,她則鋪坐氈上就著一個奶壺吃馃子。
我說:“有青草你不吃,你咋吃干草呢?”
珊丹馬臉說:“你才吃干草!”
被剋才知說錯了話,趕忙道歉。
珊丹說:“羊剛從冬場轉出來,貪吃嫩青要壞肚的,這點你都不知道?”
我說:“你教我,不就知道了!”
珊丹改作笑臉,讓出半氈來叫我坐,我也就側身坐下。
珊丹遞過馃子和奶壺。我忙說:“我有我有,吃你的會吃臟了?!?/p>
珊丹笑說:“你騎我的馬,就不怕騎臟了?”
原來我騎的這匹騮色的阿塔思就是她的坐騎,那真是一匹溫順而有耐力的好馬,她叫它呼其圖。我接過她的奶壺喝一口,雖同是奶茶,但那黑胡椒丁香味兒就是不一樣,就是入心入脾。
牧組第一天也不過走了十多里,等趙良的馬群返回,珊丹的羊群趕攏,大叔已卸完牛馱,在一片雪松林邊支起來兩個帳篷。大叔挎?zhèn)€大袋,把從路邊扯來的藥草掏出來用剪子剪碎,拌上豆料,然后裝進料袋,掛在巴根柱上,再把烏日格拴過來一邊給加料,一邊給拍摩、梳毛。珊丹攏好羊,進帳篷見趙良躺在尚未解開的衣包上,就來了氣,說:“你咋不生火熬渣飯?”趙良說:“跟那些發(fā)瘟的東西慢坡漫嶺跑一天,骨頭都散了?!鄙旱ず抟宦?,提爐子架火,我則進林子揀干柴。特克斯河沿這樣小片的雪松林還是原生模樣,地下的干枝樹葉厚厚一層,踏上去噼啪作響。當然,你若有閑工夫有好心情鉆鉆林子,享受享受這天邊的寧靜,那就是神仙了。我不是神仙,一會兒就聽見了珊丹與趙良的吵架聲。
趙良說:“我累一天,看不到一個好臉子。我咋就不頂事,咋就草雞了?我跟大大(父親)開荒一天開三畝,打井一天下兩米,我抽空還跑摩的,跑摩一天掙的小錢都比你十天掙得多,我咋就草雞子了?我……我真是鬼摸腦殼……我早就,早就不想趕你這日鬼的羊了!”
珊丹說:“你會鉆尖掙錢,你不草,你從今以后就滾去掙,現在就滾,滾了就莫回來!”
接下就是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就是趙良去牽馬珊丹不讓而讓其走路滾蛋的撕扯聲,再下就是趙良帶著哭腔的數落聲。
那一夜,珊丹不讓趙良進她的帳篷,趙良只好來跟我下夜。趙良提著鞭子說:“逼婆娘是驢變的,就是討打,看我哪天不打她個汪癩子戴斗篷!”
我岔開話題,問:“聽趙哥口音,祖上……是四川人?”
趙良說:“我大大是團場人,我和我阿咩(母親)是四川中江人噻!”
看來趙良是跟他阿咩嫁來新疆的。我們四川把這種跟嫁叫“把轎桿”,把跟嫁的娃叫“跟轎雞”。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我說:“我也是中江人噻!”
趙良驚問:“你中江哪兒?”
“牛場。”我說。
我倆一下就擠坐一起,原來趙良是大磉磴人,大磉磴就挨著牛場。
這一夜,我們就有了許多話題。都是老一輩的話題,老一輩流疆為逃難,而我輩則是為淘金。不過那時的我輩還不叫農民工,也還沒什么民工潮。
趙良在我的坐氈上躺下來說:“喲喲,看我這腰痛的……日嘛都這二年了,還她媽趕草轉場……我大大就最瞧不起轉場……哼,要不是我等你逼婆娘懷上崽兒,好讓大大許你過門,我才不在這兒死熬呢!”
聽趙良沒頭沒腦的自語,猜他那坎土墁大大似乎還沒應承他們的婚事,或若坎土墁要等見著孫子了才答應媳婦兒過門?
我轉開說:“牧馬人自在自由,怎么能是死熬呢?”
“別提馬,”趙良說,“馬還不如摩托呢!摩托不喂飯,不看場,騎著就跑,騎完就了,馬被汽車、摩托淘汰,那是遲早的事兒。”
第二天一早,趙良袖手低頭,徒步離開了場點。他說他必得走,他要不回去打井,大大的坎土墁把兒從不認黃。這樣,當天只好由我去領馬群,大叔領鐵蹄和馱重的牛群,珊丹領羊群。
說實在,珊丹的騮馬呼其圖還真是強力,它雖不能控制兒馬烏力吉,但它跑起來總是緊隨馬群,平穩(wěn)而沒有脾性。烏力吉有著緞子一樣的騮色,帶著它成群的妻妾、崽子和依附它的騸馬們咴聲歡愉,長鬃飛揚,像風一樣卷過一個又一個草坂和慢坡,最后才在一片草芽青青的水灣里停下來。難怪馬需要牧放在廣闊的天地呢,它們需要撒歡地奔跑,需得喝最清澈的泉水,吃最鮮嫩的青草。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馬這樣富有野性之美的生靈了。
馬無須我照料,我樂得清閑。等我在小崗上鋪開氈子,坐下來,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這才有心思一邊喝奶茶,一邊四望山色,一邊細細地辨析天山的氣味兒。什么氣味兒?草氣、水氣、石氣,或者更是那種綿亙數千里矗立數億萬年而繁衍萬類又默默無言的大氣以及那種寧靜寬廣的涵養(yǎng)、涵蓋之氣?說不來?;蛘吣阕呓陀幸环N感動,一種清洗。
不一時,我眼前出現動人一幕,烏力吉在追逐一匹青驄的騍馬。烏力吉揚著長鬃,一邊嘶鳴,一邊奔跑,或跳躍,或站立,或舞動前腿就要搭上青驄的后臀時,青驄驀地轉開,向我能望及的崗后的草坡狂奔??辞囹嫴⒉皇钦嫦胩右菽?,跑一段就停步回望,用蹄刨地,并低聲嘶鳴。烏力吉這會兒卻不跑了,而是緩緩地靠過去,與青驄相互摩擦,頭尾相親,然后再奔跑,再相親。它們交合的身影就在天地之間,可惜我隔得遠了,未能看清其時的驚心動魄。
趁著暮色,當我催動馬群回到約定的場點時,大叔和珊丹已先到達。珊丹叉腿卡腰,站在那兒生悶氣。原來剛才數羊時掉了兩只。我說:“趕緊,去找噻!”賡即催馬出發(fā),沿羊群來路,一地里找下去。珊丹隨后也跟了來。我知道找失羊不能任馬疾馳,而要緩步用耳去聽,因為剛失的羊是會長聲咩咩地呼喚同伴的。我和珊丹拉開距離,一直找到上一個場點也沒見羊,又返回來,干脆牽馬步行。到一個岔路口,想羊或許岔了道,就分道去尋。再尋回來,已是累得不想動了,只好坐一會兒。珊丹坐一大石上,我坐石下。都不說話。其實這時塞滿我腦殼的不是羊而是烏力吉和青驄。我想我們人類是再也比不上馬了,再也沒有那樣的轟轟烈烈了……不知咋的就又想到了珊丹。我想,或許趙良不是烏力吉,而珊丹卻是青驄?因為他們之間沒有那樣的驚心動魄,因而總是吵得那樣驚心動魄?
這么想,覺著自己很是無聊,趕緊把思緒趕開。
驀地,岔口外的草叢深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和珊丹都警覺起來,趕緊摸過去,屏息靜聽,可以判定是兩只羊。珊丹呼喚,一公一母的羊倆就應和著“咩”聲走了出來。珊丹罵:“哈巴大,酥路西噶混死有膩古!”
不知罵的什么,但能會意,她罵它們偷情。
春牧場,阿其大叔的春牧場,珊丹的春牧場,這是巴勒克蘇深處一個像掌心一樣微窩的四面舒展開去的有草有水的半山牧場,一條林帶小溪通向另一片林帶深處,望不到頭的草坡已綠得有些晃眼。這兒像是阿其大叔的秘密所在,他一到就伸開手臂向四面“啊啊”了半天,小溪似也應和他的“啊啊”。珊丹更是興奮,揚著眉,飛著眼,搖著鞭,已是笑得滿臉緋紅。我呢,則驚奇于天地造化,天山里竟有這么好的地方,難怪這是天山!
在林邊小溪旁扎好氈包,我還有心情用枯樹條給自己的小帳篷做個床臺。這兒原就有牛欄羊欄,欄墻上的牛糞塊已干結成餅,那東西特別的上火。待我把爐火升起來,一縷直煙與云霞相接。
春牧是愜意的,首先無須驅趕羊群,放出欄照眼就行。遛馬也只遛個彎兒,有烏力吉你自可放心。陽光很好,風也好,待安頓下來,心也就安頓下來。每天出完牧,就是鋪下氈子喝茶曬太陽,四圍靜得似乎能聽見草芽抽動的聲音。
要說忙,每天也有忙的時候,比如早晨擠奶。奶羊奶牛一天天增多,擠奶可是馬虎不得。按珊丹規(guī)定,得準備溫水毛巾,保持畜乳清潔,要知道擠奶也是給奶畜按摩乳房,這功夫特別累人。珊丹遭過牛蹄不愿接近牛,擠牛奶就是我的活兒。而且奶擠多了喝不完,無處賣,還得做胡乳達,即奶豆腐。
做奶豆腐是把熬制奶皮剩下的奶漿或提取酥油后留下的奶渣加酵粉放置發(fā)酵,待奶漿或奶渣凝結成塊時,用紗布把多余的水濾掉,然后放鍋里熬煮,邊熬邊攪,如像我們老家攪涼粉,待攪得糯粑了就倒入模子里冷卻成形,然后切塊曬干。攪糯粑兒多是珊丹和我的活。輪到珊丹上陣,看她執(zhí)攪棒拉開架勢,腰帶臀,臀帶胸,全身都活泛起來,一會兒就熱得脫袍解衫,無拘無束兩奶子這就晃悠得如舞似狂。
接下就是剪羊毛。剪羊毛由我和阿其大叔抓羊捆羊,然后三剪齊下。珊丹真是剪羊毛好手,身子蹲扭掀挎,眉飛色舞,下剪靈活快捷,聲音砉砉好聽,不一會兒一整張毛衣就從羊身上“脫”了下來。山羊毛卻不是剪而是抓,山羊換毛有先后,抓絨用鐵梳或木梳,你得侍弄羊胡子舒服了才能得手,而且反復多次,最是個磨性兒的活。天氣暖了,珊丹剪羊毛就脫去皮得勒,換上她的策格得格,這種無袖而前開的長坎肩,把她的胸、腰、臀都大顯出來,讓你會想到博克場上的女跤手,并確信她是贏家。她這么穿著,干活得心應手,而你給她打下手,也覺著滿心快活。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太陽把草坡曬暖了,也把二串子(兒馬)、羊扒子(公羊)和牤子(公牛)們的欲望撩撥起來了。而其實母畜們也不安分,特別是兩匹鐵騍子。出事這天,大叔趕早就出去扯草藥。出牧不久,我就發(fā)現兩匹鐵騍子不在烏日格身邊,即告訴珊丹,趕忙去找。找遍馬群散漫的大坡,沒有。登高一望,卻見遠處有三馬奔競。珊丹看我一眼,那意思是烏力吉與兩鐵騍子“哈巴大,酥路西噶混死有膩古”,這還了得!就都催馬追了過去。
遠處是河灣連著山塆,塔松林連著混交林,水聲應和著鳥聲——這樣寬闊而又迷藏的地方要找到三匹馬,能嗎?我和珊丹分而又合,合而又分,找不見,都急得不行。要知道,阿其大叔心心念念的就是保種鐵蹄,如果今天讓鐵騍子混了種,大叔會咆哮得跳起來。還是我耳尖,聽到了一絲馬的噴鼻聲。我倆循聲追過去,一片雜木林背后,烏力吉胯立鐵騍,雄風僨張,正在交合。我大吼一聲沖過去,舉起了鞭子。
“張廣成!”珊丹喝住我。
我收住鞭,猛覺著自己的冒失,立即挽馬退后,與珊丹慢慢地走開。我知道珊丹是尊重烏力吉的那一刻的,交泰和合,天地大本,那是僨張生命靈性的快樂,你個傻老冒怎么能去干犯呢?但我聽出來珊丹有一聲沉重的呼吸。
不過烏力吉很快就平靜下來,它跑到珊丹前面,低頭以腳刨地,咴咴低鳴,像是認錯的樣兒,旋即帶著兩騍子跑回了馬群。
珊丹噙著淚,笑向我說:“它就是不會說話,它什么都知道?!?/p>
我無言以對。
走一段,她有些尷尬地笑向我說:“別告訴阿爸?!?/p>
我說:“嗯?!?/p>
“嗯”得很輕,表示我們倆共守著一個秘密。
大約是五月末,趙良開著摩托來到春場,給我們送來糧油茶鹽,同時也給珊丹和大叔買來了春裝和夏裝,給珊丹買的托爾齊克(尖頂圓帽,頂上有紅纓)和特爾利克(前開襟長袍,腰圍有折子),珊丹試裝后很是高興,還卡著腰轉了一圈。趙良隨后拿出來一箱啤酒和一包熟食——那種像四川鹵菜樣的手抓羊肉,我們就鋪氈圍坐,大飲大嚼起來。
大叔特高興,說烏日格好樣的,看來兩鐵騍子有懷孕跡象,明年他們會有兩匹百岔鐵蹄小駒子??瓷旱じ怯芍缘南矏偂?/p>
大叔問我:“知道什么叫百岔鐵蹄馬嗎?”
我自然搖頭。
大叔說:“知道拉木倫河嗎?大興安嶺拉木倫河的百岔溝就產這種寶馬。鐵蹄寶馬蹄質堅硬,不用裝蹄掛掌就能走石子兒山路,而且行走如飛,最能吃苦耐勞。知道西楚霸王那匹烏騅馬吧?知道關圣爺那匹赤兔馬吧?那都是百岔鐵蹄。我們的伊金青格斯靠什么征服世界?百岔鐵蹄!”
“啊——”我真是驚詫不已。
大叔大笑起來,與我與趙良碰瓶飲啤說:“鐵蹄馬征戰(zhàn)一天不吃不喝,只晚上解鞍才放牧飲水,第二天一早征戰(zhàn)出發(fā),照樣那么好精神、好體力,你人個些能做到嗎?”
趙良說:“那是,人不如馬,人不如馬噻!”
那晚,珊丹沒有拒絕趙良進入氈包,但第二天上午出牧后卻出了事兒。
趙良搖著鞭子踢親他的狗說:“滾一邊去,人家鐵騍子都懷崽了,你還他媽是個癟癟貨!”
珊丹放下手里奶壺走過去說:“你罵誰?”
趙良說:“我罵狗!”
珊丹拉開架勢撲過去,趙良丟鞭應招,兩人就像“博克”那樣手抓手頭抵頭對峙起來,轉一圈,珊丹側身,右屈臂夾趙良頸部,迅疾背向屈膝用側髖部緊貼趙良前身,然后蹲身向下,弓腰低頭,將其背起后摔倒——這在跤法上叫夾頸過背摔,又叫摔死狗,又叫死狗霸王翻。
珊丹順勢騎在趙良身上:“你再罵一遍?!?/p>
趙良求饒:“我罵我狗……還不行嗎?”
珊丹這才放開趙良。待趙良走時,珊丹叫住他,要他把羊毛和奶皮、奶豆腐捎去巴扎里賣,也就唯唯聽命。
春牧場其實只是轉場途中一個短暫的停留,畜群真正抓膘、發(fā)情、配種的福地還是夏牧場。六月初,阿其大叔擇定吉日,我們拔營出發(fā),向巴勒克蘇縱深的高山臺地不斷爬升、爬升,終于來到一個高海拔的山間盆地,大叔叫它阿拉塔,珊丹叫它阿布阿拉塔。阿拉塔是黃金的意思,阿布阿拉塔可意為阿爸的黃金牧場。阿布阿拉塔雖不如巴音布魯克那樣聞名,卻也是一等一的高山牧場。
遠遠地可見四面的高山,白云下一條條山脊逶迤而來;近處小丘起伏,溪流縱橫,矮矮的雪松林連著灌叢連著溪岸;溪岸則是蜿蜒而去,直到深山谷地豐茂的草灘。這里初夏的羊草已經過膝,而猴急的歪頭菜已經開花。大叔拔起一株鳶尾草,嵌疊的劍葉間已有了花芽,繼又一一指給我看糙蘇、苔草、冰草、百里香、大針茅、小葉錦雞兒……這個百草園你一時半會兒看得過來嗎?
大叔面南“啊啊”了幾聲,指著云霧中層巒疊嶂的遠方對我說:“沿著夏塔河谷向南就是夏塔溫泉,再南就是哈達木孜達坂,若你能翻過哈拉周里哈山埡口,越過木扎爾特冰川,從木扎爾特河谷南下,過破城子、老虎臺,你就到了阿克蘇。啊啊——阿克蘇,那真是個好地方呀!”
我已被大叔的“啊啊”感染了,特別是達坂、冰川、河谷,那可是勇敢者向往穿越的夏塔古道,當年唐僧走過的古道。我問大叔:“你穿越過夏塔,去過南疆的阿克蘇嗎?”
“那是當然?!贝笫逡荒樅罋?,“我從阿克蘇沿來路返回,還帶回了珊丹她阿媽呢!”
我說:“那是你們兩個人的夏塔。”
大叔這回“啊啊”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很快在一條小溪后面的松坡前安下家來,那里有現存的包基、畜欄,還有飲槽和泉塘,更有一片望不到頭的青青的草場。我們到達后也有其他牧隊到來,想不到竟還有養(yǎng)蜂人馱箱的馬隊。
在阿布阿拉塔放牧因有肥草、有暖陽,出牧后基本無所事事。珊丹喜歡去串包,大叔喜歡去采藥,我則老實待著看場。看場除了看牛吃草、看羊打架、看馬爬胯之外,還能看什么呢?
有得看,看山、看云、看花。
初來時我興味很濃,滿眼是層層疊疊的峰嶺、變幻無定的流云。晨起云厚,看山與云都是沉睡的遲重;午風過處,有漫卷飛動的云也就有靈應活潑的山;而晚霞是個大鬼頭,它把一切都變得詭秘,讓你也不知不覺地詭秘起來。
看得久了,你就會用心去看。嶺上云亮麗純潔,曳著長尾,趁著光的輝耀,行就幾分從容;雪峰云則如戴帽披紗,被分割減淡,不徐不疾,你會覺著那就是靜謐、那就是無心、那就是閑情。
要真是閑得有了心眼兒,還會去看珊丹臉上的云。珊丹每天上心的事兒就是點羊頭,早點出,晚點歸。早點挑著眉兒,飛著眼兒,咂著嘴兒,覷定涌動的黑白從眼前流過,哇!遠不是開初那227呢,而是300掛零呢,300掛零以及那酡紅的霞光就蕩漾在眉梢兒尖上。那晚點呢?晚點就多了些迷霧,霧水里藏著不安和惶惑。自那次掉羊后,珊丹的晚點就總是憋得滿臉通紅。
上阿布阿拉塔十天后,原上一夜間就成了花海。不串包的日子,珊丹就會在花海里走走,或在一條溪上跳過去跳過來,然后坐我的氈片上喝奶茶啃馕嚼奶疙瘩,或干脆就躺下來打瞇眼。你身邊躺個娘們那是啥感覺?那天珊丹的頭正好枕在一叢糙蘇上,糙蘇又叫山蘇子,輪傘花序,管狀花萼,花管里那種透徹囟門的藥香味兒最是迷神。珊丹也就是山蘇子呢,野生野活,天地隨心,無意間開出的粉紅、紫紅、稀白的花輪,你沒看見,她就不在,你看見了,她就怒放。
不僅是珊丹,阿布阿拉塔還有許多珊丹一樣的娘們。有一天,珊丹就引來了一群。她們都騎著馬,飛一樣來,飛一樣去,嘻嘻哈哈穿行于草坂、溪岸,于是赤橙黃綠就流動起來、跳躍起來,人與花,花與人,變得兩不分明。幾天后,她們大包小包地挎著換洗衣物,相約去“沙圖阿滿呵羅其得……”或可譯為去夏塔溫泉天浴。
我有機會去夏塔溫泉,是因為阿其大叔的帳篷前來了客人。來的三客人中兩個是“保鐵會”成員,一個是來自哈薩克斯坦的牧馬人。哈薩克斯坦客人通關帶過來兩匹鐵蹄處騍子,想要參加“保鐵會”。大叔給哈薩克斯坦客人獻了哈達,“啊啊”得很開心,要我趕緊去把珊丹叫回來打奶茶,而珊丹和幾個娘們已去了夏塔溫泉。
去夏塔溫泉無須找,呼其圖一松韁繩就會沿著夏塔河谷尋荒而去。越往河谷上游越是禿嶺荒坡,偶有雪松和竄在石隙間的灌叢、地衣和巴根草,然后就是夾岸壁立的山巖和難以通行的漫長石灘,等曲里拐彎能看見雪峰了,一段緩坡前面有水霧升騰,那就是夏塔溫泉。我到時,見亂石坡上有五匹馬,石上草上散亂地丟著衫褲靴襪。前面山崖下有幾處小露塘,圍著石墻,一處殘亂的石墻后面?zhèn)鱽砼乃倚β暋;蛟S是呼其圖的低鳴驚攪了嬉笑,墻的缺口處露出來五個水淋淋的腦袋。我跳下馬,叫了一聲珊丹,就牽馬回避。但短暫的靜默后,珊丹叫住我,石圍后面就仍是嘻嘻哈哈,就擠擠夾夾地走出來五個赤條的娘們。正午的陽光很好,光斑在她們身上跳躍,她們就那樣毫無顧忌地來到我面前,拿毛巾擦頭擦身曬太陽,仍是嘻哈打笑。這些娘們一律的蓬勃長發(fā),闊臉、高額、大奶,腰以上的清秀與約略羅圈的粗腿似有些不協(xié)調。珊丹呢?這是我第一次這么看她,麥色的肌膚浸泡溫泉后光潤泛紅,奶上的血管和右奶膀上的一顆黑痣清晰可見,而長腰長腿更顯其勻稱、有樣。
“脫呀,脫了去泡澡呀!”
我正傻呢,有娘們這樣挑逗我。
我告訴珊丹家里來了客人,阿爸要她馬上回去,說著跨上馬背。
娘們湊頭說蒙語,哄地笑開,其中兩個還向我伸出小指頭來。
珊丹也掩嘴大笑。
我很生珊丹的氣。
等我回到牧點時,大叔已殺完羊,三客人正為兩新騍子梳理打扮。
晚上,珊丹在氈包里用炒米奶茶用熏腸用油塔子用大盤羊背子招待客人,還意外地拿出酒來,連我在下夜的帳篷前都聞著了酒香,而且不一會兒就聽見了大叔與客人們的笑聲和歌聲,歌聲是哈薩克斯坦客人那悠遠而古老的長調。
我自然總是下夜,必得帶著兩只狗一會兒嬉巡邏一會兒坐著打盹兒。午夜時,月亮很好,珊丹趁包里鬧酒,就溜出來陪我坐坐,還拿來了酒菜。珊丹感覺出我不高興,把著酒瓶喝一口遞給我,又把頭靠在我肩上笑。
我說:“還笑!”
珊丹說:“對不起哈!”
我故意問:“啥對不起,有啥對不起的?”
珊丹只是笑,越笑越起勁,竟笑噎住了。
我趕忙替她拍胸拍背。
待緩過來,珊丹用蒙語說:“畢其瑪都海日太!”
我說:“不能用漢語說嗎?”
還是蒙語:“畢恰麥個薩那街百那!”
我問啥意思,珊丹不答,仍是笑。然后起身進包,招呼客人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的牧點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珊丹給兩新騍子換了轡頭,戴上瓔珞,再披上紅紗,打扮成新娘,然后由大家呼著擁著去與烏日格相會。烏日格也披了紅紗,見有兩新偶靠前,很是興奮,揚鬃噴鼻迎了過來。烏日格經過大叔精心照料已不再瘸,那英武雄健的姿態(tài)讓哈薩克斯坦客人贊賞不已,甚至舉著奶壺唱起歌來,是那種“啊呵呵”開頭的贊美歌,高亢而悠長。我想,哈薩克斯坦的客人也定然是伊金青格斯的支系吧,他們能不愛伊金青格斯的坐騎百岔鐵蹄馬嗎?據說還有烏珠穆沁馬、烏審馬和阿巴嘎黑馬,他們計劃今后也要保護起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烏日格圍著兩新娘不停地轉圈,然后與其頭尾相摩相嗅,然后仰頭嘶鳴,然后就帶著所愛跑離了我們的視線。珊丹不放心,向我使眼色,我即執(zhí)桿催馬追了過去。
我是遠遠地看著烏日格與兩新歡輪流交合的。午前的陽光異常耀眼,加之草坂是花的世界,烏日格高高地爬在新娘胯上,抖動長鬃,歡極而鳴。
想起來,烏日格能有今日,也真是值得慶幸。想如果它不遇見大叔,那又怎么樣呢?遇見大叔而沒有我的資助,那又怎么樣呢?有我的資助而沒有珊丹的接納、照護,那又怎么樣呢?好你個烏日格,看你怎么樣來回報我們。
好狗日的烏日格,待客人走后的第二天就有“回報”了,那就是帶著兩個新歡夜半逃離。
自然,這晚仍是我下夜。不知咋的,下夜時總是頭腦昏沉,鼻眼里總有糙蘇的悶味兒,又總有一張高高揚起的馬臉晃在眼前,然后就撐不起眼皮,就立著打盹,就想坐下,坐下也就睡過去,睡得極為深沉,極為香甜,就連兩只狗也是這樣香甜。
“你個死豬!烏日格呢?兩個新騍子呢?都跑哪去了?”
有人踢我,揪我耳朵,我這才醒過來,而天已大亮,憤怒的珊丹站在面前。我昏沉沉地打個激靈,直立起來,趕緊揉眼去看單設的鐵踢馬欄,欄門大開,唯兩匹舊騍子在,而已沒了烏日格和兩新騍子,我腦袋“嗡”地炸開來。
“你鎖欄門沒?三匹馬從你面前過你都不知道?”珊丹罵,“你拄個桿子就挺成死尸了,你還真會找地方挺呢!”
還真是,我還真不記得鎖欄門沒,而就以馬桿子當床,“挺”成了個“死尸”。這時大叔已各處察看了一番,走過來說:“別罵小張,或許烏日格就在附近,趕緊找吧!”
我和珊丹分頭沿夏塔河谷上下搜尋,中午回碰時都一臉迷茫。然后去阿布阿拉塔各處兜一圈,再兜一圈,仍是空馬而回。天晚時,我們站在鐵馬欄前,看著倆不跟著烏日格逃離而已懷駒的騍子,稍許有些欣慰。但珊丹看我,仍是橫眉怒目。
我自知罪孽深重,當晚即要出發(fā)去追查那三個客人,我懷疑那個自稱是從哈薩克斯坦來的人,或就是個假冒,就是個高超的盜馬賊。
大叔很生氣,說:“不許這樣懷疑我的客人,我們的‘保鐵會不會有不愛馬不是朋友的人!”
我無言以對。
這晚大叔陪我一同下夜,我們都吃不下馕,喝不下茶,也不說話。我想,烏日格拋下舊侶,帶著新好,會去哪兒呢?或許烏日格原本就是野馬,兩新好也是野馬,它們情投意合,一同出逃,正是要去原本屬于它們的地方?要真如此,那地方會在哪兒呢?我把這想法告訴大叔,大叔說:“夏塔河源……薩依卡勒河源……汗騰格里……哈拉周里哈山……”大叔像在夢囈,但我知道他所報出的區(qū)域,確會是野馬該去的地方。雖然有些地方已越出國界,但若烏日格那樣行空的天馬,能局限于國界嗎?不過,我決意搜遍我能去的所有地方,找不回烏日格,還真沒臉立于人前。
第二天一早,我揣塊馕,帶上水壺和黑鹽,即牽呼其圖出發(fā)。我不愿驚動珊丹,看她那眉眼,喝她那憤怒的奶茶。我先一路向西橫過夏塔河谷、馬提合爾河谷,沿薩依卡勒河岸上行,到過綠湖、薩依卡勒、吐姆,直到冰原和百丈絕壁,再一路返回。因是夏季,不用擔心夜宿和食物,夜宿有呼其圖很安全,而隨手摘的野果和捕獲的哈拉更美味有加,并且我也無須聳起耳朵,睜大眼睛,只需留意呼其圖的尖耳就行了,這原是珊丹的呼其圖是極頂聰明的呢!看它輪動的耳語,就能感知三里外的信息,或即烏日格就在附近活動的信息。
一個星期后,我無功而回。但知珊丹一路向東,越過阿布阿拉塔臺原,沿著阿克牙孜河岸向天山深處苦苦地搜尋,也是無功而回。我悔意難平,更無力抬頭去面對珊丹,歇一夜后即向大叔告別,成心要去搜尋最后一線希望,那就是向南去夏塔河源。
隔著晨霧,我臨上馬前望向珊丹的氈包,驀生了幾許訣別的味道。包門緊閉,想那門后躺著的人定然是疲憊已極,也失望已極,自上次與趙良摔跤后,趙良再沒來過,或更是無助已極……
沿夏塔河谷往南多是上升的坡嶺,過夏塔溫泉后,障眼觸目盡是立崖絕壁,難有平地,須得不時下馬,不時涉水,不時從絕處繞行。雪峰就在前后左右,罕見的林帶草坡卻也是前行的信心。
過卡拉旁子后,天地漸次開闊起來,爬上嶺背,遠遠的雪峰下面能望見一片綠色,那或就是牧人們傳說的哈達木孜放牧點,要料得準的話,烏日格它們就應在那片綠中。其實到達哈達木孜達坂腳下的放牧點并不難,馬也能通行,只是過冰川須得下馬,過冰縫須得跳越。
然而,哈達木孜放牧點沒有發(fā)現烏日格。
跑遍四處,覺著那真是個離天最近的牧場,四圍冰峰雪嶺,草坂厚實得踩上去發(fā)軟。草花開了,多是那種不知名的小黃花,也有藍花和紫花。夜里風勁,宿在避風處也冷得發(fā)顫?;蛟S呼其圖感到了孤寂,一夜都在嘶鳴,嘶鳴得我也直想痛哭一場。十來天了,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人馬也已疲累極了,卻仍是不見烏日格蹤影。怎么辦?還能就這樣涎著臉皮回去嗎?回去,就那么灰頭土臉地站在珊丹面前,那你確真就是那個豎著小指的讓人嘲笑的東西……我反復想,既已到了哈達木孜達坂腳下,那怎么樣也得翻過達坂去看看吧?去看看那邊還有沒有更高更闊更適合烏日格的牧場。
逶迤千里的哈拉周里哈山,像哈達木孜這樣的達坂不是唯一,但要想翻越,亙在眼前就是大叔咋舌的木扎爾特達坂和木扎爾特冰川,像當年唐僧西行一樣,每前進一步都危機重重。我撫著呼其圖的頭,征尋它的眼語,那眼語也告訴我,那就翻過去吧!
我是牽馬繞行半天才翻過木扎爾特達坂的,喘吁吁望向藍天,藍天下遠遠一片湖水一片草地,看得人眼熱心跳,那或許就是天山瑤池?那瑤池的綠遠非薩依卡勒綠湖的綠,綠湖藏于谷地是青綠,而瑤池坦于峰嶺則是碧翠,碧翠得讓你神思飛越。
然而要到瑤池絕非易事,我和呼其圖在木扎爾特冰川上繞來繞去直至暮色低沉,仍是阻在一條冰溝前面。冰溝寬約丈余,深不見水,但能聽見水聲,看來欲尋冰溝上源繞過去得等到明天,等明天那得在達坂上宿營,而宿在達坂無遮無攔,夜里黑風卷石,想想都膽寒心裂。那……那就跳過去?覺著呼其圖是能跳過去的,如果烏日格去了瑤池,也應是從這兒跳過去的。事實上也只有跳過去,才有生的希望。我著手清理跑道冰磧亂石,呼其圖也興奮起來,待第一場夜風呼嘯地襲來時,呼其圖以腳刨地,噴鼻低鳴,然后振鬃奮尾,載著我迅疾起跑,并借后身追風乘勢一躍,如離弦箭,就躍到了冰溝對面。啊哈,好樣的呼其圖!當好樣的呼其圖騰空飛越時,你猜我想什么?我竟想的是當年劉皇叔馬躍檀溪。
馬躍檀溪真是好想象,但想象的喜悅不能代替失望,瑤池沒有去過烏日格和它的兩個新娘。
我所稱為的瑤池比綠湖約大十倍。綠湖掩蔽在叢林中,顯得嬌小,陰郁;而瑤池赤裸在冰原上,敞亮而晶瑩。最神奇莫過于伸入湖心的半島,踏上去草葉織成的碧毯,頭上腳下都是藍天白云,恍惚于云間你就飛升起來,飄浮起來。池畔的大緩坡沒有樹,只有草,草葉間一種小黃花開得正香正艷,掐個花苞嚼在嘴里更有澀澀的甜味兒。很奇怪呢,這兒白天不熱,晚上也不是很冷,甚至沒有厲風。
呼其圖悠游在草坡上真是享受極了!隨意啃幾口嫩葉就忘情地抖鬃甩尾,跳躍奔跑,好像感覺著這才是它的自在,它逍遙的家園。
這也是我逍遙自在的家園。
我摟一把草,用奶壺燒一壺黑鹽茶,不想吃馕就嚼花苞和甜草根。如細心搜索還能找見銅錢大小的蘑菇,那就熬一壺黑鹽蘑菇茶,夠美味的了。
我這人天生就不喜歡街市,不喜歡工廠,不喜歡機器轟鳴,而就喜歡這樣與馬同在,與天同趣。
可晚上靜下來的時候,在這離天最近的地方,卻不能不以我的平靜我的良知來面對眼前的現實了,那就是回去彌補過失,承擔自己應負的失馬的責任。想來三匹好馬,那價值遠不是幾百一千,我得離開大叔和珊丹去另謀職業(yè),拼命掙錢,以兩年或三年的苦期來清償債務呢!
在瑤池待了兩天,然后順原路返回,過夏塔溫泉時本想洗個澡,可那些娘們豎著小指的笑聲猶響在耳,就一瞥而過,趁黑夜回到了阿布阿拉塔。
牧點自是大叔下夜。大叔仍是他那尋常的平靜。大叔不抽煙,喜歡不停嘴地嚼那種綿性極好的奶疙瘩。我除去呼其圖水勒歸入馬欄,就坐在大叔側邊。大叔遞給我奶壺,我又喝到了珊丹熬制的奶茶,那種有著黑胡椒丁香味兒的奶茶。一口口抿入肚腹,熱熱的不覺有些酸辛,眼竟?jié)蒙础O肴綦x去還能再喝到珊丹的奶茶嗎?等下輩子吧!
我把想去掙錢還債的想法告訴大叔。大叔說:“烏日格和兩個騍子在不在我們牧點有什么不同呢?‘保鐵會保護鐵蹄馬種,可不只是要養(yǎng)著護著拴住它們。人嘛,人這個東西太想給什么都作主了,烏日格不要我們作主,要自作主張,那就由它去吧!它們反正還在天山,或在其他什么地方。你說,你要賠什么呀?”
大叔把手一揮,好像什么都了結了,然后拍拍我肩,打著哈欠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