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1
遇到那個老太婆子是葛本昌去見孫子的時候。
每到月尾老人都要去見一見孫子,給孫子送一次錢。錢是他在京城東部一個叫新天地的小區(qū)內(nèi)靠揀破爛得來的。老人的家住在千里之外一個叫葛針堯的小村里,他的親人除了孫子外,原本還有老伴以及兒子和兒媳的。五年前,兒子葛長利在廣東打工的時候遭遇車禍,將性命丟在了異域他鄉(xiāng)。兒媳閆美梅成了寡婦,丟下家里的兒子和公婆,跟著一個藥材販子跑了。好端端的一個家遭此變故,老伴兒沒有承受住打擊,從此病倒。當(dāng)家中的所有積蓄都花在醫(yī)院里的時候,撒手而去。老伴的辭世讓葛本昌悲傷萬分,一度也想過死,可是一想起年幼的孫子,他就無法去死了。不久孫子考上了京城里的大學(xué),大筆的學(xué)費(fèi)與生活費(fèi)砸在了他的腦袋上,他就更不能去死了。他知道憑著自己的一把老骨頭,靠在土里刨食根本無法供養(yǎng)孫子完成學(xué)業(yè)。他聽說在京城,就是當(dāng)個叫花子都能覓到錢,他便將家門一閉,同孫子一道上了火車。
老人來到京城,原本是投奔一位開餐館的老鄉(xiāng),按著地址找去時,卻撲了個空。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讓一個姓胡的、獨(dú)著一只眼的家伙帶到了京城的東部,租給他一輛破舊的三輪車,讓他在小區(qū)里揀起了破爛。那個叫新天地的小區(qū)很大,里面有二十多棟住宅樓,有數(shù)萬人在里面居住,每天制造的垃圾能塞滿數(shù)百個垃圾箱。在緊鄰小區(qū)的不遠(yuǎn)處,則是一片尚待開發(fā)的樹林子。他就用石棉瓦、爛鐵皮、廢紙箱子什么的,搭起一口小窩棚,在里面住了下來。天一亮他就起床,起床后吃早餐,吃過早餐就直奔那個小區(qū)。一天下來,能揀三四車廢品。
當(dāng)廢品積攢到四天或者五天的時候,姓胡的就會帶著一輛破破的小卡車過來,和一個光頭小伙子一道過秤、裝車,再運(yùn)走。每當(dāng)從胡獨(dú)眼那里接錢在手時,老人的臉上就會綻放出一片燦燦的笑容,就會在肚子里對自己說,葛本昌老先生啊,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老家伙呢,你選擇來京城,真是個英明之舉呢!只要好好干,孫子讀大學(xué)不愁沒錢啦!
老人在村里時是從不自己和自己說話的,他想說話的時候就跟老伴說,或者同村里人說。自從來到京城,他見的人多得都數(shù)不過來了,卻沒有誰肯同他說說話。他覺得憋悶,只好自己跟自己說。在自己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他還喜歡稱自己為老先生。在老家那一帶,被稱為先生的,應(yīng)該是些有身份的人,比如學(xué)校里的教師、醫(yī)院里的大夫之類。他雖然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會計,讀過三年完小,同教師與大夫卻有很大差距。然而,他還是將自己稱為了先生。
老人來到京城,似乎唯一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是此地離孫子的大學(xué)遠(yuǎn)了些。
孫子所在的大學(xué)在京城的西北方,這兒卻是京城的東南部。從這兒去那兒,得有差不多五十余里路。好在有出租車、公交車,還有地鐵。特別是那種鉆在地底下奔跑的家伙真是厲害,轟隆隆地一陣響,眨眼就到了孫子學(xué)校的大門口。
他每次去見孫子,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鐵。
遇到老太婆那天他又乘坐地鐵去見孫子。地鐵呼呼嘯叫,一路向西而奔。時間過了一個多鐘頭,他就從地底下鉆了出來。他站在那里先是瞇了一下眼,接著跨過一座過街天橋,就到了孫子的校門前。到了孫子的校門前,還不是目的地,他馬不停蹄地繼續(xù)走,進(jìn)了一個鮮花簇簇的街頭小公園。小公園才是他和孫子事先約好的地方,爺倆兒總是在此地見面。那天遠(yuǎn)遠(yuǎn)的他就看到了孫子,正在一個花池子旁邊等著他,一邊低頭玩著手機(jī)。他緊走幾步,就站在了孫子面前。他堆著一臉的微笑對孫子說,照遠(yuǎn),你等半天了吧?
孫子淡淡地說,嗯。
他又堆著一臉的微笑對孫子說,上個月的錢,都花光了?
孫子又淡淡地說,嗯。
他接著對孫子說,錢花光了不要緊,爺爺又給你送來了哩,給!他說著就探手進(jìn)懷,將一卷兒錢取出來,遞給了孫子。
孫子仍是一臉淡淡的,伸手接過,在衣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走。
過去他來給孫子送錢時,孫子總是這樣,一直對他淡淡的,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他并不生孫子的氣。他知道從前的孫子不是這樣的,不僅不這樣,還與他格外親,最喜歡朝他的懷里鉆。孫子的性情發(fā)生變化,是他親爹的死和他親娘的跑。你想想吧,一個沒有親爹親娘的孩子,心情能好嗎?性子能不發(fā)生變化嗎?
唉,可憐的孩子??!他望著孫子的背影,總是要長長地嘆一口氣。
嘆過氣就該是朝回返的時候了。他沒有半刻的停留就離開了小公園,朝著天橋方向走。那天,當(dāng)他站在天橋上的時候,卻忽然猶豫起來。他抬眼望了一下天,往時,在這個繁華萬千的京城之地,是讓一種喚作霧霾的東西籠罩的,到處灰蒙蒙的、煙嗆嗆的,能見度十分低。今天不知怎么了,那東西突然沒有了,天上現(xiàn)出一朵一朵白云來。那些高高低低鱗次櫛比的建筑物,全都在視線里清楚歷歷。自從來到京城,他似乎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的好天氣。天氣好了,他的心情就寬闊起來。他便在肚子里對自己說,葛本昌老先生啊,你雖然快七十歲了,還不能算是老吧?你如果不覺得自己老,今天就省下幾個錢,別坐地鐵了,從這里一直走回去怎么樣?
走回去就走回去,還能怎么著?不就是五十來里路嗎?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后,就將主意拿定。
拿定了主意,他馬上就從天橋上走下來,繞開地鐵站,開始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向前行走。他雖然不識得京城的道路,方位感很不錯。他清楚,只要一直朝南走,走到一條叫長安街的大道上,再轉(zhuǎn)向東,再一直走,一直走,就會走到目的地。
盡管是專門來見孫子的,老人也是有備而來,在他的懷里揣有一只聚氯乙烯編織袋,目的就是在乘坐地鐵或者走在路上時,遇到可以換錢的廢品順手揀來。一個拾荒者,設(shè)若是見了類似的東西不撿拾,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他沿著人行道一面朝前走,一面就揀起地上的礦泉水瓶子、易拉罐什么的。路邊那一個一個的垃圾箱,他更是不肯放過。走了還沒有多遠(yuǎn)呢,袋子就鼓脹起來。他掂了掂,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若是將其賣出去,乘地鐵的錢就有了。若是再撿拾一段時間,連早餐的錢都解決了。
京城就是京城呢,真是遍地是寶??!他在肚子里發(fā)出了一聲感嘆。
發(fā)出感嘆不久,肚子突然又發(fā)出了咕咕的鳴叫。肚子發(fā)出咕咕的鳴叫,他便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餐,現(xiàn)在該是進(jìn)食東西的時候了。他一抬眼就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角落,那里支著一輛小鐵車,有個中年婦女正在烙煎餅果子。他便走過去,掏出五元錢要了一個煎餅果子,坐在不遠(yuǎn)處的臺階上香噴噴地吃起來。咬下第一口的時候他不知怎么抬了一下眼,這一抬眼,就讓他看到了那個老太婆子。他不認(rèn)識那個老太婆子,來到京城,他不曾認(rèn)識一個與他性別相反的人。他在看見那個老太婆子后,馬上就將目光收了回來,把心思專注到手中的食物上。他想迅速地吃掉,趕自己的路。可是,在他大口進(jìn)食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那個老太婆子在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他。
對于老太婆子的目光,老人是再明白不過的。他知道老太婆子是餓壞了,是想吃煎餅果子了,而身上卻沒有一分錢。他沒有多想,便站起來,再花五元錢要了一個煎餅果子,慷慨地遞給了那個老太婆子。老太婆子根本沒有客氣,伸手接了過來,張嘴就咬了一大口。一面在嘴里大嚼,一面將目光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
那老太婆子還在狼吞虎咽的時候,葛本昌老人已經(jīng)吃畢,抹了抹嘴,站起來,拎著那個鼓起來的袋子就繼續(xù)趕路了。
2
葛本昌老人還是沿著馬路右側(cè)的人行道朝正南方向走。
越是向前走,老人發(fā)現(xiàn)路兩邊的樓廈越是密集和高峻,你想朝更遠(yuǎn)處望一望,根本行不通。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偏離了方向。先前他走的是正南正北的大馬路,有無數(shù)的車輛在路上通行,現(xiàn)在竟然來到一條僻靜的大街。他正在觀察大街為什么僻靜時,猛地就從后面沖上來一個人,將他的去路給堵住了。那人堵住他,憤怒地盯著他,一抬下巴道,你這個熊老頭子,怎么撇下俺就走了呢?怎么就不等一等俺呢?他怔在了那里,十分奇怪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這人為什么會攔下自己,會說出如此一番言語。不過,他瞪大的眼睛里,還是很快就將對方認(rèn)出來了,竟然是那個吃煎餅果子時遇到的老太婆子。他不知道老太婆子攔下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在心里想,你是哪路神仙啊?我葛本昌老先生憑什么要等你呢?我知道你是誰?。?/p>
葛本昌老先生是如此想的,就如此地對那個老太婆子說了出來。
那個老太婆子卻說,你不知道俺是誰,俺可知道你是誰哩。
他吃驚道,那你說,我是誰?叫個啥名字?家是哪里的?
那老太婆子笑一笑,氣定神閑地道,你是俺男人,俺是你老婆呢!你叫高廣坤,家在河南省駐馬店崗子村,你的屁股上還有個核桃那么大的疤呢。
葛本昌老先生怔了怔,忽然就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道,大妹子啊,你認(rèn)錯人啦,我不叫高廣坤!我叫葛本昌,我家不是河南的,是山東的。他想說自己的屁股上沒有疤時,卻未能把話說出來。因?yàn)樗钠ü缮线€真有個疤,也是核桃那么大。
老太婆子卻哼起鼻子道,俺早就知道你跑到山東投胎去了哩,早就知道你改名叫作葛本昌了呢。
名字叫作葛本昌的老人張大嘴巴,竟然一時無言以對。他把眼睛望向那老太婆子,忽然覺得老太婆子有點(diǎn)兒不太正常。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遇到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了。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是什么話都能說出來的。他也就更明白,自己眼下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趕緊地走掉。然而,他提著袋子轉(zhuǎn)身欲走的時候,那老太婆子好像事先有了判斷一般,上前一步堵住了去路。他只好再次站下來,抱了抱拳對她說,大妹子啊,你真是認(rèn)錯人了呢,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是苗云秀呢。
那老太婆子笑起來,道,終于承認(rèn)了吧?苗云秀就是俺呢。俺原來叫魏靈芝,現(xiàn)在改名了呢。
葛本昌聽了直想笑,卻無法笑出來。他想,面對一個腦子不靈光的老太婆子,你實(shí)在不能再猶豫、再同她糾纏下去了,趕緊逃吧,萬一惹上麻煩可就壞菜了。他接著又想,實(shí)際上,你葛本昌老先生已經(jīng)惹上麻煩啦,這不,人家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自己的男人了,糾纏著不放啦。他如此想著,猛地就將那老太婆子推開,拔腳就逃。他終于將那老太婆子甩脫。他一面逃著一面回頭看,就見那老太婆子跌坐在地上,半翹著身子,在沖他無奈地張望。他在肚子里對那老太婆子說,對不起啦大妹子,我只能這樣啦。你快爬起來回你的家,找你那個叫高廣坤的男人去吧。
再次回頭張望的時候,老太婆子就沒有了影蹤。他的步子才放慢下來,還吁吁地喘了一會兒氣,擦了一下腦門上的汗水。
不過,他沒有掉以輕心。本來他是一直朝南走的,要一直走到長安大街,再轉(zhuǎn)向東的。遭遇老太婆子的糾纏后,他覺得應(yīng)該改變一下行走計劃了,否則,那老太婆子還有可能追上來。正巧不遠(yuǎn)處就是一個十字路口,他決定在此調(diào)整方向,沿著那條街道朝東走。他清楚,只要朝東走,再朝南,再朝東,一直走下去,就會走到那片樹林子,就會走到自己的住處。他如此想著的時候,就到了十字路口。他站在那里等綠燈亮。在等綠燈的過程中他回了一下頭,看看那老太婆子有沒有趕上來。還好,街上人來人往,并沒有老太婆子的影子。他便從容地穿過斑馬線,到了向東的那條大街上。
向東的那條街是條商業(yè)街,街兩邊的樓舍全是些高門大窗的商廈。商廈似乎才剛剛開門營業(yè),行人并不多。一面走著,讓他第一次感到了京城的空闊。
吃了煎餅果子,他是一直沒有喝水的,現(xiàn)在突然覺得有點(diǎn)兒渴。便走向一個小亭子,花兩元錢購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后坐在街邊的一張條凳上飲用。他將瓶蓋兒擰下,嘴對著瓶口,揚(yáng)頭就要朝嘴里灌去。水還沒有全部地進(jìn)入口中呢,他完全是無意地拿眼角一看,就定格在那里不動了。他在肚子里叫道,我的天老爺啊,那個老太婆子怎么又追上來了呢?他以為自己眼花了,看錯了人,就停止飲水拿眼仔細(xì)去看。卻是一點(diǎn)都沒有錯,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在另一張條凳上,就坐著那個腦子有問題的老太婆子。她顯然是尾隨著他來到此地的,在他看她的時候,她正用眼睛看著他。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她非但沒有躲避,還帶著一種挑戰(zhàn)的味道迎向他,似乎在對他說,你這個熊老頭兒,看你朝哪里逃?他望著她,不由就來了火兒。他跳起來,將還沒有喝光的礦泉水瓶子狠狠地丟進(jìn)旁邊的垃圾筒,抄起那只編織袋子就走。
走了一段距離,他回了一下頭。讓他無比惱火的是,那個老太婆子卻又跟了上來。
他倒是沒有再發(fā)泄心頭的惱火,哼了一下鼻子繼續(xù)走。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那個老太婆子竟然一直尾隨在他后面,怎么也無法甩掉了。而且,她還有意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停下來,她也停下來。他繼續(xù)走,她也繼續(xù)走。他不由再次來了火兒,梗著脖子就要發(fā)出一聲怒吼。只是,他的怒吼還沒有發(fā)出來,就突然想起她是個腦子壞掉了的人。他就想,面對一個腦子壞掉了的人,你便沒有必要發(fā)怒了,而且發(fā)怒也是枉然。如此想著,他的火氣便消了許多。不僅消了許多,還忽然覺得老太婆子其實(shí)是挺可憐的。她顯然是在腦子出了問題后,在京城走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就想,老太婆子既然腦子壞掉,錯把自己當(dāng)成了她的男人,便是不好甩脫的了。唯一的辦法應(yīng)該是幫幫她,讓她回自己的家,找到她真正的男人。想到這里,他不再逃跑,他迎了上去,他的口氣和緩下來,對那老太婆子說,大妹子,你是真認(rèn)錯人了呢。我不是你男人,你也不是我老婆呢。
那老太婆子卻自信地說,俺才沒認(rèn)錯人呢,你就是俺男人,俺就是你老婆呢。俺還知道你屁股上那個疤,是你小時候讓狗咬的哩。
老人的屁股上雖然有一個疤,卻并不是讓狗給咬的,是小時候爬到樹上去掏雀蛋,讓樹枝子給劃的。但是不管怎么樣,有個疤是真的。他就避開疤的事情說,你既然是我老婆,我就考考你,你咋來的京城呢?她回答道,俺是讓一個人綁架來的呢。他吃驚地問,怎么是綁架來的呢?她回答道,俺不愿意來,那人非讓俺來,來了就將俺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門兒都不讓出呢。他追問,那你是怎么出來的呢?她沖著他得意地擠擠眼睛道,俺是逃跑的呢。
葛本昌老人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他鎖著眉頭對她提供的信息進(jìn)行條分縷析,就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論:老太婆子家在河南駐馬店,兒子則在京城工作,一定是因?yàn)樗チ死习閮海X子又壞掉了,無法獨(dú)立在老家生活了,兒子才將她接到了京城。因?yàn)樗哪X子有問題,怕她走失,兒子就將她關(guān)在了家里。她肯定是不習(xí)慣京城的生活,在兒子不防備的情況下偷偷地從家里逃出來的。在街上流浪了幾天,當(dāng)她與自己相遇,吃了他給她的煎餅果子后,就將他認(rèn)作自己的男人了。
得出如此結(jié)論,他又仔細(xì)打量老太婆子,發(fā)現(xiàn)老太婆子身上穿的衣服雖然臟了些,質(zhì)地卻是高級的,說明她的兒子過得很富足,對她挺不錯。再看看她的手,相當(dāng)粗糙,說明是個勞動人,過去是生活在鄉(xiāng)下的。如此一來,就佐證了他推論的正確。
知道了老太婆子的大致情狀,老人便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再次用和緩的語氣問那個綁架她的人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工作,住在什么小區(qū),誰知,老太婆子給他的回答卻是不停地?fù)u頭。他想,老太婆子把自己兒子的名字和工作單位都忘了,事情就不怎么好辦了。也就是說,自己無法將她送回家了。無法送回家,又該怎么辦呢?他有些焦急起來,愁煩起來。一度,他想和先時那樣,將老太婆子一丟拔腳再逃,馬上,他又覺得不怎么妥當(dāng)。如果將她甩脫,自己倒是自由了,她怎么辦呢?一個腦子有問題的老太婆子,身上又沒有分文錢,又把兒子的名字給忘記了,在鬧哄哄的京城里,在日漸寒涼的初秋里,吃什么呢?住哪里呢?如何活下去呢?
3
一場突然而至的大雨讓葛本昌老人做出了選擇。
雨是突然下起來的,下得十分大,銅錢似的雨點(diǎn)兒連商量一下都不曾,就噼里啪啦地朝身上砸。時間已近中午,商業(yè)街上早已繁鬧,從四面八方擁來的男女在商廈間進(jìn)進(jìn)出出,各種車輛也在大街上形成滔滔不息的河流。突然而至的雨讓大家落荒而逃,有的駕起車輛匆忙回家,有的慌里慌張抱頭鼠竄紛紛躲入商廈內(nèi)。眨眼的當(dāng)兒,街上竟是空空蕩蕩。
老人雖然是個拾破爛的,同所有的人一樣,也不想讓自己變成落湯雞,因此,他的本能反應(yīng)和大家差不多,就是跳起來逃跑。只是,他在逃了幾步時,卻又冷不丁地停下來,回過頭,把眼望向那個老太婆子。他發(fā)現(xiàn)老太婆子沒有逃,坐在那里正拿一雙錯愕的眼睛來望他,仿佛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由自主地開腔說,下雨啦,你怎么不跑啊?
她卻依舊用那種錯愕不解又有些怨懟的目光望著他道,你怎么又要跑???
他說,你沒看見下雨了嗎?下這么大的雨你不跑,想讓自己變成落湯雞???
她說,俺不跑,就會變成落湯雞?天底下還會有這事兒?
他望著老太婆子的眼神兒,再一次明白對方是真的腦子壞掉了,沒救了,連下雨都不知道躲避了。他就不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跑。剛跑了幾步,不由自主地又停了下來,再次回過頭去。他看見老太婆子還是呆坐在那里,還是拿那種眼神望著他,一任雨打在臉上和身上。他忍不住再次沖她喊起來,你得跑啊,快點(diǎn)跑,下雨了?。坷咸抛铀坪鯖]有聽到一般,依舊那么望著他,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他準(zhǔn)備開口再喊她的時候,卻沒有喊出聲音來,因?yàn)橛晗碌酶罅?,還有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來。當(dāng)又一個雷咔啦啦地炸響時,他突然將手里的編織袋子一丟,跳回去,一把扯了她,拉著她就跑。老太婆子倒是沒有拒絕,任他抓著她的手,跟在他身后逃,腳步還邁得很麻利。
避雨的地方是有許多的,最佳的去處便是商廈內(nèi)。老人卻沒有選擇去那兒。他是個有著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這種身份的人,進(jìn)那種公眾場所是會遭白眼的,因此,在越過好幾幢商廈的大門口之后,他選擇了另一個去處。那兒有兩面墻相遇時形成的一個角落,角落的上方是探出很遠(yuǎn)的廈檐,躲在那里不但能遮雨,還能擋住從東南方向刮來的風(fēng)。他就同老太婆子奔入角落,在那里蹲了下來。
蹲了下來,稍稍喘了一會兒氣,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牢牢地抓著老太婆子的手。她呢,則一任他抓著,拿眼望著他,臉上帶著一種得意的表情。他馬上就將她的手松開了,并且扭過頭,躲開了她的目光。那老太婆子卻笑起來,笑得嘎嘎的。他十分奇怪,皺著眉頭道,你,笑什么笑?
老太婆子說,俺笑你老封建,不敢抓著俺的手了。
他說,我現(xiàn)在把你帶到安全地方來了,還抓著你的手干什么?
老太婆子說,帶到這里來了,就不能繼續(xù)抓著手了?
他說,當(dāng)然不能。咱們又不是兩口子。
誰說咱們不是兩口子?咱們是兩口子!老太婆子糾正說,還提高嗓門進(jìn)行強(qiáng)調(diào)。
老人沒有再說什么,他在心里想,與腦子壞掉的人在一起,你是無法與其溝通的,更是無法解釋清楚的,就是磨破了嘴皮子都無用。遇上這樣的人,你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才是。然而,自從吃煎餅果子的時候遇到她,到現(xiàn)在都半天的時間過去了,卻沒有將她給甩脫。非但沒有甩脫,這不,還黏上了,處在一起了。甚至,他的身子都和她的身子挨到了一起。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他就向外挪了一下。只是,他剛一挪開,她卻急忙挨了過來。他再挪開,她竟然再次挨了過來,還拿一種挑戰(zhàn)的眼神望著他。他沒有再繼續(xù)挪,任她挨著自己,只是將目光向天上望去。他盼著雨早點(diǎn)停下來。他已經(jīng)有了主意,等雨一停,就立馬走人。為了不讓她再尾隨,他決定放棄步行返回的初衷,選擇坐出租車。他想,只要一鉆入出租車,我葛本昌老先生就完全自由啦。
雨還是下,壓根就沒有停歇的意思,街上竟然有了積水,只要有車輛跑過,就會濺起一片片水花。因?yàn)榇蚨顺顺鲎廛嚨闹饕?,因?yàn)橹烙么宿k法就可以將老太婆子徹底甩脫,他就不那么著急了,就蹲在那里欣賞起那雨來。一面還做著另一件事情:用他的身子感知那老太婆子的身子,感知她傳導(dǎo)過來的淡淡的柔軟和溫?zé)?。自從老伴兒走了,他已?jīng)好久沒有感知過異性的柔軟和溫?zé)崃?。他的心甚至有些跳,有些水波似的激蕩。盡管向他傳導(dǎo)柔軟和溫?zé)岬模莻€陌生的老太婆子,是個腦子壞掉了的女人,可是,那種感覺卻同老伴兒是一樣的,讓他有了久違的溫暖與慰藉。他不由看了那老太婆子一眼,那老太婆子也隨之看了他一眼。
他說,你看我干什么?
她說,你不看俺咋知道俺看你?
他說,我看你了嗎?我才不想看你呢!
她說,你以為俺想看你???啊呸,都成個熊老頭子了,俺才不稀罕看呢。
如此的對話是多么熟悉啊?當(dāng)年,老伴在世的時候,兩人發(fā)生小小的口角時,就經(jīng)常這么斗嘴弄舌。斗著斗著,兩人就會前嫌頓失,就會和好如初。如果條件適宜,甚至在合好后還會做那種非常親密的事情。只是,身邊的老太婆子卻不是自己的老伴,非但不是,還是個腦子壞掉了的人。清楚了眼下的狀況,他就不再說什么,也不再理睬她,只等著雨停下來,打車走人。
雨仍下著,仍是那么大。他仍然不著急,仍然不時地看看天,等著那云淡一些,出來顆大太陽。不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就是下著雨,也是可以打出租車的,因?yàn)榇蠼稚吓苤能囕v中,就有許多綠色的出租車。那些躲進(jìn)商廈里的人正不時地走出來,向出租車招手,然后乘車離去。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就亮了,決定馬上行動。先是由蹲姿換成了站姿,接著將目光盯向那些跑來跑去的車輛。發(fā)現(xiàn)有出租車過來,他就招起手,大幅度地?fù)u。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在站起來的時候,看了那老太婆子一眼。他發(fā)現(xiàn)那老太婆子雖然蹲在那里沒有動,卻一直將警惕的目光盯向他。
想逃?老太婆子竟然開了口。
逃不逃,都是我的自由,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了。俺是你老婆呢。你逃了,把俺丟在這里,就是昧良心呢!老太婆子說。
他哈哈大笑,想反駁一下她,想起對方是個腦子壞掉了的人,就又把話咽了回去。嘆口氣道,大妹子,你別鬧了,好好想想你兒子叫啥名,在啥單位工作,我把你送回去。
她卻說,你這個熊老頭子,別耍鬼心眼子,你是逃不掉的哩。
最終,他真的沒有逃掉。當(dāng)一輛出租車開過來,當(dāng)他將那車攔下時,他非但沒有迅速地鉆進(jìn)車內(nèi)逃走,而是在猶豫了一下后,回頭對那老太婆子說,上車?。窟€讓我拉你???
老太婆子拿眼盯了他一下,慢騰騰地站起來,從容不迫地進(jìn)入車內(nèi),理直氣壯地坐在了座位上。
4
出租車司機(jī)踩下油門向前行走的時候,葛本昌老人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為什么心腸軟,讓那老太婆子上了車呢?他在肚子里對自己說,葛本昌老先生啊,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如此一來,你可就別想再甩掉她啦。從此,她給你帶來的麻煩不知會有多大呢,你就受活罪吧。但是另一個他卻馬上又發(fā)表了不同的見解,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做得沒錯哩。你想想,你若是丟下人家自己走掉,讓一個腦子有問題的老太婆子待在這雨天里,萬一有個好歹,不就是你的罪過???你于心能忍???你既然接濟(jì)了人家,給人家買了煎餅果子,就將好事做到底吧。先把她弄到自己的住處,讓她好歹有個窩兒,等到雨停了,等到她的腦子靈光了,想起兒子的名字和工作單位時,再將她送回去不遲嘛。兩個他打了一會兒架,各不相讓地理論了一番,最后還是讓另一個他占了上風(fēng)。他便不再后悔和自責(zé),安坐在那里,把眼望向車外。
雨還是那么大,整個京城都讓雨霧鎖住了。那些高聳的建筑物,只能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他看雨的時候,也順帶看了一下她。她就坐在他身邊,也在看車外的雨??戳艘谎郯胙?,將目光收回來,投在了他身上。兩人的目光碰撞的一瞬間,她對他會心地笑了笑。他卻沒有對她回之以笑,非但沒有,不知怎么又皺起了眉頭,嘆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了。
是出租車司機(jī)的聲音讓他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也睜開了眼睛,而且很機(jī)敏地放出了光亮。當(dāng)然,真正放出光亮的,不僅是她的眼睛,還有車窗外面的世界。確切一點(diǎn)說,是一片片樓群上的玻璃窗子。那一面面方方正正的窗子,正被斜來的陽光照得炫亮。
有了陽光,就是說天已經(jīng)晴了。司機(jī)的聲音說的是“到了”兩個字,他便將錢付給司機(jī),推開車門下了車。那個老太婆子則緊隨其后,也從車上走了下來。出租車開走的時候,他將目光盯向老太婆子。老太婆子同樣將目光望向他。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時,他開腔道,大妹子,你看天晴了,雨淋不著你了,你就別跟著我了,快回你自己的家吧。
那老太婆子說,俺跟著你就是回自己的家呢。
他叫道,我是我,你是你,我的家怎么能是你的家?。?/p>
那老太婆子說,你的家當(dāng)然是俺的家了?你是俺男人嘛。
她又糊涂起來,他只好將嘴閉上。他抬眼看看天,西天雖然霞輝燦燦,光芒耀眼,卻已經(jīng)接近了黃昏,再有一個鐘頭天就要黑下來。而這個地方雖然高樓林立,人潮洶涌,卻是離市中心非常遙遠(yuǎn)的,設(shè)若是將她撇丟在此地,又是個雨后冷寒的秋夜,對她來說恐怕兇多吉少。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按照原來的方案暫且將她收留。他嘆口氣,對她道,那你就跟著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走,不要走丟了。她很乖地說了個嗯,就牢牢地跟定在他后面。
兩人沿著大街走,輾轉(zhuǎn)進(jìn)了那片樹林子,到了那口窩棚前。他對她說,到了。他說著把門打開,將她朝棚子里讓。她卻沒有急于進(jìn)棚子,站在門口,一臉的微笑,饒有興趣地打量起他的窩棚,眼里閃著喜悅的光彩,好似一個家庭女主人第一次面對自己豪華闊綽的新居。打量了半天,她對他說,這是咱家?他糾正她說,這是我的家。你的家不是這兒,是你兒子那里。那是在一座高樓上,寬寬的,亮亮的,有沙發(fā),有彩電,這兒,比個狗窩還不如呢。
她卻說,你說的那地方俺是住過,可那是監(jiān)牢,俺才不喜歡呢!要不俺咋會逃出來呢?
你是傻了呢,是這里出故障了呢!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對她說。
你才傻了呢,你這兒才出故障了呢!她毫不相讓,學(xué)著他的樣子,指著自己的腦袋對他說。
他哭笑不得,張嘴還想說什么,她卻一彎腰進(jìn)了窩棚。
進(jìn)了窩棚,她仍然站在那里饒有興趣地到處打量。只是,她的目光在棚內(nèi)掃描了一圈后,臉上不僅沒有露出喜悅的表情,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責(zé)備的口氣對他說,你還躲著俺呢,還不肯讓俺來呢,你看看你,把咱家弄成啥樣兒了?。勘蛔右膊化B,鞋子到處亂丟,地也不掃一掃,垃圾遍地都是,豬窩似的。你這個熊老頭子啊,一輩子都這樣,改不了的邋遢毛病。她責(zé)備著他,嗔了他一眼,儼然就是這個家的家庭主婦,接著便動手收拾起來。那動作,那神情,一點(diǎn)兒都沒有腦子壞掉了的樣子。
他站在一邊望著,一面覺得老太婆子還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了,一面就想起老伴苗云秀。
老伴還活著的時候,在老伴去走娘家的時候,哪怕是他自己在家里只待上半天,也會將家里弄得亂七八糟,老伴回來就如同這個老太婆子一樣責(zé)備他?;秀遍g,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幻覺,覺得老太婆子還真是他的老伴苗云秀。她一定是在死了后,托生成了另一個女人,又投奔他來了。后來,若不是那老太婆子突然開了腔,他真想管她叫一聲云秀。
那老太婆子說,喂,你這個熊老頭兒,還愣著干啥呢?你看看天都啥時候了?你肚子不餓啊?快點(diǎn)告訴俺,咱家的鍋灶在哪里?俺給你燒疙瘩湯喝。
老太婆子一提醒,他的肚子才咕咕地叫起來。他計算了一下,自打早上吃了那個煎餅果子,竟然整整一天沒有進(jìn)食了。他對老太婆子說,這里是京城呢,還當(dāng)是在老家啊?哪里有什么鍋灶啊?我餓了都是去街上買著吃呢。那老太婆子說,那你給俺錢,俺去給你買。老太婆子說著伸出了手。他猶豫了一下,將她的手撥開道,還是我去買吧。他說著就從窩棚內(nèi)鉆了出來。
回來的時候,他手里就多了幾個大包子,在一個塑料袋子里盛著,熱乎乎地擺在了她面前。
她顯然早餓了,拿在手里就大口咬起來,嘴里說,還是肉的呢,香。
包子吃過天就黑下來。窩棚里是沒有電的,晚上要靠蠟燭來照明。他將一支蠟燭點(diǎn)了起來,棚子里才有了淡淡的亮光。亮光中的老太婆子可能是累了,打了一個大呵欠,就靠在被子上瞇起了眼睛。望著燈光中的老太婆子,他悚然抖了一下,腦子里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新問題。
那就是,今天晚上她是一定要睡在窩棚里的了,而那張叫作床的東西其實(shí)并不是床,是一塊建筑物上棄之不用的木板子。他撿了回來,用幾塊磚頭支起來,就成了能讓人躺在上面睡覺的床。且窄窄的,只能睡一個人。如果女人在這兒睡,自己又睡在哪兒呢?何況,就是地方更寬展一些,能容納兩個人,他也不能同她一起睡。畢竟,他們不是兩口子。設(shè)若是兩人睡在了一起,那可是件大事情。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會發(fā)生,你渾身是嘴恐怕都無法說清楚。更要命的是,老太婆子還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自己又是個失了家的孤老頭子,一個孤男,一個寡女,你將人家收留下來,睡在一起,目的何在?一旦她的兒子找了來,追究下去,怪罪起來,那可就麻煩大了。他突然又后悔起來,覺得將老太婆子帶來,實(shí)在是欠考慮,實(shí)在是拙劣愚蠢的事情。
夜色卻深了下來,老太婆子早已睡著,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此時,他還是有了主意,那就是權(quán)且讓她在這里住一夜,第二日馬上將人送走。至于自己在哪里住宿,他望了一眼窩棚外,遙遙地看見遠(yuǎn)處丟著幾個水泥管道的預(yù)制件,在那兒鋪些雜草,爬到里面,足可以讓他容身一夜。自打來京城,什么地方?jīng)]有睡過啊?
他想將老太婆子喊起來,讓她好好地在床上躺好,可是,喊了兩聲卻沒有反應(yīng),他就知道老太婆子一定疲累得不行,睡得醒不過來了。他便嘆口氣,抱起她的腿,將她放平在那個不是床但是能起到床的作用的木板上,展開被子,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臨離開棚子的時候他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己在自己的肚子里說,大妹子啊,你睡吧,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好走你的路。
5
新的一天到來,再次面對那個老太婆子時,老人卻將送走她的念頭打消了。
老太婆子已經(jīng)起了床,正在收拾那個小窩棚。被子已經(jīng)疊好,地面也已打掃干凈,接下來她便梳起了頭。她的頭發(fā)雖然花白,但還濃密,還有光澤,也很長,她就將它們攏在胸前細(xì)細(xì)地梳。她手里的梳子則是他撿來的一只牛角梳,雖然少了幾個齒,卻還管用。很快,她就把頭發(fā)梳好了,盤了個圓圓的髻,丟在了腦后。她收拾家的樣子,她梳頭的動作,像極了他的老伴苗云秀。他站在窩棚外望著她,仿佛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老伴,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過了半天她才看見了他。但是,她看見他之后,露出的卻是生氣的表情,并且拿眼憤怒地瞪著他開了腔,你這個熊老頭子,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他回答她說,我找別的地方睡覺去了。
她憤怒地說,你有自己的家,咋跑到別的地方去睡呢?
他回答她道,你睡在這里了,我不跑到別的地方去睡怎么行?
她不解地說,咱倆是兩口子呢,兩口子哪有不睡在一起的?
他對她說,咱倆不是兩口子,我不認(rèn)識你,你也不認(rèn)識我。
她又怒起來,道,胡說,咱們是兩口子。她說著還將手一攤,擰著眉頭道,咱們怎么不是兩口子呢?他望著她苦笑笑,把嘴閉上不再說什么??墒?,她的氣卻沒有消,別過身子不再理會他,嘴嘟得高高的。他望著她的樣子不由笑起來,說,你的脾氣還不小呢!她一哼鼻子道,姓葛的,你得罪俺了知道不?他不解地問,我怎么得罪你了呢?她說,你不跟俺在一起睡,就是得罪了俺。他舊話重提道,咱們又不是兩口子,哪能在一起睡?。克桨l(fā)地憤怒了,氣呼呼地逼過來道,葛老頭兒,你今天要對俺說清楚,咱們不是兩口子又是什么?。磕悴徽f清楚,俺就和你沒完!他望著她,猛不丁才想起來,老太婆子是個腦子壞掉了的人,同她是理論不清的。便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道,是,是,咱們是兩口子行不行?他如此一說,她的火氣才有所收斂,道,那你就聽俺的話,晚上不許再到別的地方去睡了!他猶豫了半天,搪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見他點(diǎn)了頭,她才放過了他。不僅放過了他,還轉(zhuǎn)身給他倒了一盆水,端在他面前說,你快洗洗手和臉吧,臟得鬼似的了。
洗臉盆和那把梳子一樣,都是撿來的。除此之外,他與孫子通話用的手機(jī),以及棚子里的所有物件,統(tǒng)統(tǒng)全是撿的。他蹲下身,在撿來的臉盆中洗了手和臉,站起來的時候,她又將毛巾遞到了他手中。就是在拿著毛巾擦臉的時候,他的心頭忽然涌出一種感動和暖熱,讓他馬上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無論怎么樣,也不將老太婆子送走了。他覺得有這么個女人陪在自己身邊,其實(shí)是件非常不錯的事情,不僅讓他有了家的感覺,還讓他找回了過往的溫馨歲月。擦好了手與臉,他對她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弄吃的來。說著出了窩棚。
帶回來的食物已經(jīng)不是大包子,是他跑到更遠(yuǎn)些的地方買的豆汁和油條,另外還有兩個香噴噴的茶葉蛋。他將食物擺在一張同樣是撿來的圓桌上,對她說,你餓了吧?吃吧。咱們吃。
她很聽話地坐下來,拿起了一根油條,香香地吃起來,臉上帶著興奮與滿足。
他將她的興奮與滿足望在眼里,心中就有點(diǎn)兒感動與竊喜。他擔(dān)心她住在這里不習(xí)慣,會受不了的呢,會有一天要走掉的呢。她的表情讓他放下了心?,F(xiàn)在,他面對這個天上掉下來一般的老太婆子,已經(jīng)不是要將其打發(fā)掉的問題了,而是怕她有一天會離開他的問題了。當(dāng)然了,雖是怕她離開,葛本昌老先生也是有底線的,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同她睡在一起。
天已經(jīng)不早,棚子外面早就是車輛的聲音、行人的聲音、天上飛機(jī)的聲音,轟隆隆地鬧成了一鍋粥。而每當(dāng)喧囂強(qiáng)烈地襲擊他時,就是該干事兒的時候了。
老人要干的事兒,就是去小區(qū)里揀廢品。昨日去給孫子送錢,已經(jīng)耽擱了一天,損失還是不小的。他站起來,對那老太婆子說,你在這里好好地待著,別亂跑,我得去干事兒啦。他說著出了窩棚,去推那輛破得不成體統(tǒng)的三輪車。剛將車子掉過頭,老太婆子從棚子里走出來,對他說,俺也要跟你一塊兒去干事兒。他說,那垃圾筒臭烘烘的、酸嘰嘰的,你受得了?她說,你受得了俺就受得了。他猶豫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她坐進(jìn)了三輪車的后斗子里。
推著車子來到大街上,朝小區(qū)走的時候,他就在心里想,如此最好,若是將她丟在窩棚內(nèi),還不放心呢,還怕她走丟了呢。想到這里他就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坐在車后斗子里,見他回頭看她,也抬頭看了他一眼。她看他的時候,還送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他投桃報李,也給了她一個會心的微笑。
很快就進(jìn)了小區(qū)大門兒。來到樓前的垃圾箱旁邊,他停下車,先將老太婆子從車上接下來,取出一只編織袋子,便開始在垃圾箱中尋覓起來。紙盒子,易拉罐,礦泉水瓶子,諸如此類,都是他的目標(biāo)。她呢,則跟定在他身后,拿著眼睛看他怎么覓尋。觀看了半天,見那編織袋子鼓了起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不方便了,她就上前一步接過來,幫著他拿。
有了她的相助,他便放開了手腳,立時覺得利便了不少,效率大大地提高。
一個白天下來,竟然揀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遘囎印?/p>
將五車子廢品運(yùn)回樹林子,在窩棚旁邊卸下來,他們還不能閑著,還要進(jìn)行分門別類。易拉罐和易拉罐在一起,紙盒子和紙盒子在一起,礦泉水瓶子和礦泉水瓶子在一起。將它們歸了類,打成包,碼在那里,才算完事。五車子廢品全部整理完,天就黑了下來,等吃過晚飯,四周的樓舍就燈火燦爛了。那些住在樓上的體面人,當(dāng)然是不會馬上就睡的,他們還要過夜生活,比如上網(wǎng)看電視、逛商場,或者跳舞什么的。對于葛本昌老人和那個老太婆子來說,卻已經(jīng)到了要入睡的時候。先是她打了一個呵欠,接著他也打了一個呵欠。她見他打了一個呵欠,便開腔道,咱睡吧?
他用點(diǎn)頭回答了她。雖然回答了她,他卻沒有馬上去睡,他在思謀著如何走脫。他記得清早時,自己是對她起了保證的,要和她睡在一起的。你如果再走掉,就是違背承諾了,她準(zhǔn)會不答應(yīng)。他把眼睛望向她,希望她已經(jīng)將此事忘掉,不再繼續(xù)追究??墒?,當(dāng)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卻讓他感到了絕望。他早從她的目光中讀到了她的態(tài)度,便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簡單。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她睡了時,自己再悄悄地走掉。
他對她說,你累了,先睡吧。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伎倆,道,那你呢?
他說,我還不困,再等一會兒睡。
她的目光卻如利劍一般射向他,道,你這個熊老頭子,還想躲開是吧?
他忙否認(rèn)道,不,我不躲了。
她盯了他半天,突然用手點(diǎn)著他的腦門兒,一哼鼻子說,葛本昌你這個熊老頭子,今晚你若是想走,門兒也沒有!
6
胡獨(dú)眼來的時候,是葛本昌老人把老太婆子領(lǐng)回來的第五天。
胡獨(dú)眼是來收購那些廢品的,還是坐在一輛破大卡車的駕駛室里,讓那個光頭小伙子駕著車。車開進(jìn)樹林子里停下來,在將廢品過秤裝車付款后,胡獨(dú)眼沒有急于去趕下一個點(diǎn),他在嘴上叼上一支香煙,一面噴吐著煙霧,一面同葛本昌老人閑聊起來。老人并不討厭他,盡管他是個獨(dú)眼龍,看上去有點(diǎn)嚇人,相反,有時候老人還盼著他能多逗留一會兒,同他多聊幾句。老人雖然來到了一個巨大而又喧囂的都市,卻一直感到很寂寞,原因就在于沒有什么人肯同他說話,有時候好幾天都不會說一句。他怕久而久之失去言語功能,才開始了自話自說。似乎唯有胡獨(dú)眼來,他才能跟別人對上那么幾句。也不僅僅是能對上幾句,還能從他那里聽到不少消息。而他在京城,除了聽到滿耳朵的喧囂外,其實(shí)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
回到窩棚,老人又發(fā)起了呆,眼直勾勾地盯在某個地方,一動也不動。動的是他的肚子,他又用肚子說話了。他說,葛本昌老先生啊,這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給人弄走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啊?他在肚子里問著自己,又在肚子里回答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怎么還不明白???那老太婆子是讓警察找到了呢,是把她接走,送到她兒子那里去了呢。他接著又問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好不容易有了個伴兒,兩人在一起才過了八天呢,怎么又把你一個人撇下來了呢?今后孤單單的日子可怎么過???這一次他沒有在肚子里回答什么,只是淚水從眼里爬出來,吧嗒吧嗒地朝下面掉。
掉著眼淚的時候,天就上了黑影兒,那些高高聳聳、鱗次櫛比的樓舍里都亮出了燈明,千盞萬盞,燦燦地、閃閃地好看。若是往常,他該是和那個老太婆子吃飯的時候了。吃過了飯,兩人再在棚子里啦呱幾句,就上床睡覺了。那個叫床的地方雖然極其窄巴,兩個人住在一起后,用木頭板子稍稍地擴(kuò)了擴(kuò),再擠一擠,睡在上面還是能湊合的。而且,正是因了窄巴,還能讓他們的身子更加緊密地相貼在一起呢。雖然是老皮老骨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暖熱的,也是柔滑的,是別的暖熱和柔滑都不可取代的。感受著她的暖熱與柔滑,讓他滿足極了。
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沒有吃晚飯,也沒有脫衣上床。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的時候,他歪在那里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明,無邊的喧囂又跑進(jìn)他的耳朵里。睜開眼睛,當(dāng)他看到棚子里已是空空蕩蕩時,才想起昨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才想起那個老太婆子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他為自己而難受,也為那老太婆子而揪心。一面難受揪心,他就憶起了那幾個警察出現(xiàn)時的情景。從警察當(dāng)時的言語中,他推斷出來,那老太婆子的兒子是個處長。他雖然不知道處長是個什么級別的官,卻知道只要是帶個長字的,日子就比百姓過得好。他就知道老太婆子讓兒子接走,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事情,應(yīng)該是享福去了。想起老太婆子是享福去了,他心里倒是好受和寬慰了許多。
老人不知道老太婆子的兒子家住在什么方位,距此地有多遠(yuǎn),他從棚子里走出來,就朝著京城的中心方向眺望,同時在肚子里對她說起了話。他說,靈芝啊,你現(xiàn)在醒來了嗎?你現(xiàn)在吃早飯了嗎?你還記得那個叫葛本昌的老頭子嗎?昨天你讓人家接走的時候,是吵著鬧著不肯走的,我知道你不想回你兒子那里,知道你還想同我在一起,可是,靈芝啊,你是腦子出問題了呢。你跟著我這個拾破爛的老頭子,要受多少委屈啊?要吃多少苦頭?。磕慊氐侥銉鹤幽抢铮窍砀Hチ四?。我跟你說,今后可不能再亂跑了???你得在家里好好地待著???
那個叫魏靈芝的老太婆子雖然無法回答他,他卻在肚子里替她做了回答。
他替她回答道,葛老頭兒啊,俺起床了呢,也吃飯了呢。你說的話俺都聽到了哩,也都記下了呢。俺聽你的話,不再亂跑了,你就放心吧。
他替她回答畢,就返回窩棚,重新坐了下來。但是,馬上他又站了起來。他知道在這個時間里,該是吃早飯出門干事兒的時候了。盡管昨天的晚飯沒有吃,他的肚子卻沒有饑餓的意思,他就打算不吃這頓早餐了,推著三輪車直接去小區(qū)。想起孫子還等著他的錢讀書,就叮嚀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可不能為了個陌生的老太婆子影響了大事情???你可得保持清醒的頭腦,記住你的任務(wù)是什么???一面叮嚀著自己,他就抖擻一下精神,出了棚子,推起了那輛破舊的三輪車。
他出了樹林子,來到那條大馬路上。他在車流中推著車子向前走的時候,不由回了一下頭,去看那車的后斗子。自從收留下那個老太婆子,每天都是她陪著去小區(qū)的,也都是坐在后斗子里的。一面走著,他總是要回一下頭,看一看她。她呢,也總是向他報之一眼,并且發(fā)出會心的一笑?,F(xiàn)在,車?yán)镆咽强湛帐幨?。在進(jìn)入小區(qū)大門,來到垃圾箱旁邊時,他同樣不由自主地回一下頭,朝車后斗子里望一眼。再接下來逐個垃圾箱中尋找破爛的時候,自然就沒有人再為他拎袋子了。他便感到了失落,感到了不靈便,感到了無情無緒。
無情無緒的狀況繼續(xù)著,他就自己對自己說,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得打起精神來呢,不能這么消沉下去啊?
他又自己對自己說,葛本昌老先生啊,你要有自知之明呢,你這把年紀(jì),你這個身份,是沒有資格再有別的女人了呢。
盡管他自己對自己說了無數(shù)類似的話,他的情緒還是無法提起來,效益則明顯下滑,時間都到中午了,車斗子里的幾個袋子還沒有填滿。
頭一天是如此,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
第五天的下午,胡獨(dú)眼又帶著車來到樹林子,當(dāng)那個姓胡的家伙望著窩棚旁邊那小小的一堆廢品時,便很是奇怪地叫了起來,葛老頭兒啊,你這幾天都干啥去了,咋才整了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啊?老人喏喏地沒有回答。那家伙就將獨(dú)眼珠兒轉(zhuǎn)了轉(zhuǎn)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一定是你老伴兒來了,你們老兩口子光顧著熱乎啦,把正經(jīng)事給丟下了。老人仍喏喏的,沒有回答。那胡獨(dú)眼就拿了眼睛四下里尋覓,想看看那個老太婆子在干什么。沒有尋覓到要見的目標(biāo),他便走到窩棚門口,將腦袋探進(jìn)去瞅。瞅了老半天,才將腦袋收回來,把眼睛轉(zhuǎn)向老人道,咦,葛老頭兒,你那老伴兒呢?怎么不見人影了呢?
老人沒有回答出什么,眼淚卻無聲地爬了出來,在臉上縱縱橫橫地流。
胡獨(dú)眼望著那濁濁的液體,怔了怔,有些不解地道,咦,你怎么哭起來了呢?到底出了啥事兒?
老人的話脫口而出,還帶著哭腔,她讓警察來搶走了呢。
胡獨(dú)眼相當(dāng)吃驚,那只獨(dú)眼跟著瞪得很大,叫道,葛老頭兒,你說什么?你老伴兒是讓警察搶走的?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警察是吃飽了撐著咋的?
老人嘆了一口氣,使勁把淚忍住,方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胡獨(dú)眼就將獨(dú)眼瞪得更大,并且又牢牢地盯向了他,嘴里連連地說,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兒???嗨嗨嗨,你咋不早說呢?接著他又說,怪不得那天俺就覺得你們有點(diǎn)不對勁兒哩,一個是河南口音,一個是山東口音,咋會成兩口子呢?老人什么都沒有說,勾下了腦袋,眼圈兒又紅了。胡獨(dú)眼盯著老人皺皺眉頭道,老哥啊,你是不是放不下她了???老人說,一個大活人呢,都待在一起八天了,能放得下?。亢?dú)眼想了想說,也是,可以理解你。他接著又說,你放不下也得放下呢,人家是腦子壞了才跑出來的呢,才纏上你的呢。若是清醒著,還會有這事發(fā)生?再說,人家是處長的娘呢,是來京城享福的呢,怎么會跟你這個拾破爛的老頭子受罪哩?是不是?
是,老人說,眼圈兒卻還是紅紅的,而且又有淚要朝外爬。
胡獨(dú)眼就又看在了眼里,他站起來,嘆了口氣說,老哥,不就是個女人嘛,這花花世界,這老大的一個京城,啥樣的女人沒有???你先等著,改日我給你叫上一個來。
胡獨(dú)眼離去的時候,老人的心情雖然仍是不好,卻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他看看天已不早,就從窩棚里走出來,去馬路那邊的小餐館里吃晚飯。
來日天亮,老人照例到那個叫新天地的小區(qū)里干事兒,并且揀回來四車子廢品。在分門別類地打包碼好時,天又近了黃昏。他吃了晚飯,便待在棚子里發(fā)癡發(fā)呆。見天慢慢地黑下來,便準(zhǔn)備脫衣睡覺。他站起來,剛?cè)计鹨幻鐮T光,剛將被子鋪展開,一抬眼時,看見有個人騎著一輛電瓶車進(jìn)了樹林子。那人遠(yuǎn)遠(yuǎn)地放慢速度,將眼四下里亂掃,望定他的窩棚就騎了過來。到了門外下車,抬腳就朝棚子里鉆。老人早就看出來,騎車者是個女人。女人四十來歲,大秋天了還穿著一條花裙子,頭發(fā)染成了淡黃色,臉上打著厚厚的粉,嘴唇涂得紅紅的,胸脯兒鼓得很是高峻。人還沒有進(jìn)門呢,先有香味兒跑了進(jìn)來,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內(nèi)。
老人自打住進(jìn)窩棚來,自從有了那個腦子壞掉了的老太婆子,還沒有別的女人光顧過呢。他十分奇怪,就開口叫了起來,你是誰啊,來這里干什么?。?/p>
女人一臉微笑地說,我是專門來為你服務(wù)的呢。女人說著就進(jìn)了棚子,要在他的旁邊坐。
他嚇得朝一邊躲了躲,叫道,服務(wù)?你來服啥務(wù)啊?我可沒啥務(wù)要你服???
女人怔了怔,又笑了起來道,是胡哥讓我來的?。克f你急需要個女人服務(wù)呢,我就來了哩。
女人一說胡哥,他猛地就想起了胡獨(dú)眼,還有他昨天臨走時丟下的那句話。他原以為胡獨(dú)眼是同自己說著玩兒的,沒想到還真將一個女人給弄了過來。自然,老人已經(jīng)明白女人是個做什么事情的人了。他在京城待了一年多,見識自然是有一些的,知道在這個繁華喧鬧的地方,是有那么一些女人做著那樣的事情,也有那么一些男人喜歡找此類的女人。可是,他葛本昌卻不是那樣的男人,縱然是個老鰥夫,是個拾破爛兒的鄉(xiāng)下老頭子,也是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的。何況,他還是一個在讀大學(xué)生的爺爺呢,還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會計,又是個自稱先生的人呢。
見那女人香噴噴地偎了過來,他就跳了起來,一面嘴里叫著不,一面推開那女人倉皇而逃。
8
秋色已深,天越來越變得寒涼。
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京城里還是到處讓霧霾籠罩,耳朵里依舊充滿了無邊無際的喧囂。對于葛本昌老人來說,似乎唯一的變化就是樹林子里的樹葉兒由綠成了黃,正在秋風(fēng)的掃蕩下慢慢地凋落。每走進(jìn)林中的時候,腳踩著枯葉就會沙沙地響。他的心情已經(jīng)好了些,差不多恢復(fù)到原來的狀態(tài)。他每天還是在吃過早餐后去小區(qū)里撿拾破爛,揀滿了車子再返回小樹林。他每天的收入也很不錯,除了給孫子和滿足自己的生活外,還略有盈余。每到月尾,他仍是乘著地鐵去看一次孫子,將那種叫錢的東西塞到孫子的手中。只是,孫子的情緒依舊不怎么好,依舊不對他說更多的話。
當(dāng)然,說一切都回位到原來的狀態(tài),也不是很確切。偶爾的,他還是會想起那個老太婆子,那個纏上他、自稱是他后世老伴的河南女人,還有他們在一起共同度過的八天時間。不過,在想起她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憂傷和難過,他把兩人的短暫交集當(dāng)成了一個夢。
除了偶爾想起那個老太婆子外,他與此前還有一點(diǎn)有所不同,那就是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忽然感到了強(qiáng)烈的孤單。在沒有遇見那個老太婆子前,他也感到孤單,但是遠(yuǎn)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強(qiáng)烈。過去他感到孤單寂寞的時候,有一種辦法能夠排解,那就是趕緊睡覺。一合上眼睛,一睡了過去,就什么都忘掉了,孤單也就遠(yuǎn)遠(yuǎn)地跑走?,F(xiàn)在,他試圖用這個辦法將孤單驅(qū)走,卻是久久地難以入眠。那個老太婆子還是朝著他的腦子里跑。不僅朝著腦子里跑,有時候還會幻化成一個影子,站在他身邊同他說話。她總是這么對他說,你這個熊老頭兒倒是睡得踏實(shí),俺來你床前半天了,你還沒看見。
他則說,我沒睡著呢,我早就看見你了呢。
她便說,你看見俺了,咋還閉著眼睛呢?咋還躺在那里不理俺呢?
他便坐起來,睜開眼睛去看她??墒?,坐起來,睜開眼睛時,她的身影一晃又不見了。他就知道是出現(xiàn)了幻覺,人家根本就沒有來。但是,到了新的晚上,當(dāng)他又躺倒在床上時,她又一次不請自至。如此的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個晚上時,他突然有了一個預(yù)感,想,那個老太婆子一定是忘不了他的,說不定哪一天還會從兒子那里跑出來,還會在他的窩棚內(nèi)出現(xiàn)呢。有了這一預(yù)感,晚上他就不早早地睡覺了。反正也睡不著,就索性坐在窩棚內(nèi),把眼望向門外,等著老太婆子出現(xiàn)。
晚上的樹林子雖然也充滿了喧囂,相對于白天來說還是寂靜了許多,盡管不遠(yuǎn)處就是車流滾滾的大馬路,卻極少有人進(jìn)入林中。偶爾的,有一只流浪狗或者流浪貓到來,也只是行色匆匆,并不曾有更多的停留。許多個晚上過去,那個老太婆子并沒有出現(xiàn)。不過,他并沒有放棄。他想,就這么等著吧,就是永遠(yuǎn)等不來,心里也會好受些。因?yàn)樗l(fā)現(xiàn)只要在等著,心里頭就還有一個希望。心里頭存著希望,寂寞就會淡一些。
中秋節(jié)到來的那天,他仍然去小區(qū)里揀了三車子破爛。本來他還可以去揀第四車的,考慮到是節(jié)日,就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早早地回到了窩棚。他沒有再吃那種千篇一律的大包子,他跑到不遠(yuǎn)處的小超市里買了一盒月餅,買了兩只雞腿,還有一小瓶二鍋頭。他要自己和自己過一個奢侈的中秋。雖然還有霧霾,但是能看到天上那輪中秋的圓月。他一個人坐在棚中,一面抿著酒,一面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個老太婆子。他知道此時此刻,老太婆子一定是和她的兒子在一起過節(jié)的。她的兒媳婦一定炒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正享受著節(jié)日的團(tuán)圓和天倫。盡管他盼著她能再次出現(xiàn)在窩棚內(nèi),但是,他還是為她能夠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兒子身邊,過上富足溫暖的好日子而高興。他在肚子里對她說,靈芝啊,你就知足吧,好好在你兒子家待著吧,可不能再亂跑了?。?/p>
雖然在肚子里如此說,老人還是不時地望向門外,巴望著她會突然出現(xiàn)。
似乎有沙沙的聲音傳了過來。
老人在啃了一口雞腿后望向門外,竟然真的看到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不過,他馬上就認(rèn)出來,那不是人,更不是那個老太婆子,而是一只小刺猬。那小東西比拳頭大不了多少,正拿著兩只小小的眼睛望著他。盡管是只小刺猬,他也高興了起來,嘴里說,嘿,你怎么來了?
刺猬沒有回答他,仍是拿著眼睛望著他。
他高興地繼續(xù)說,小刺猬,你可是稀客哩,說,來我這里有事???
刺猬仍然沒有回答他。
他便繼續(xù)道,小刺猬,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來干什么呢,是不是看俺一個孤老頭子在這里過節(jié),覺得可憐,來陪我的???是不是?
刺猬雖然依舊沒有回答,卻邁進(jìn)棚內(nèi)來,并且來到了餐桌前。來到餐桌前,它先是看了看他丟在地上的雞腿骨,又抬眼去看他。他猛地就明白了過來,不由地笑道,小刺猬啊,我葛本昌老先生明白啦,你是聞著香味兒啦,來找吃的呢,對不對?刺猬仍然沒有說話。它可能知道老頭兒對自己沒有敵意,也可能是雞腿的香味兒太過于誘惑,早埋頭啃起那上面殘留的肉絲兒。老人望在眼里就笑了,從手里的雞腿上撕下一塊肉,丟給了它,又將盒子里的月餅取出一個來,掰下一小塊,丟在它面前。那刺猬面對他的慷慨和美食,還有點(diǎn)兒不怎么相信,停止進(jìn)食,抬起頭來望他,眼里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讀懂了它的眼神,說道,小東西啊,你吃吧,放心地吃吧,今天可是個節(jié)日哩。那刺猬仿佛聽懂了他的話,真的埋頭吃了起來。
刺猬離去的時候,夜早深了下來,那輪中秋的圓月還在空中掛著。老人沒有急于去睡,而是尾隨著刺猬出了門,看它去向何方。讓他十分驚訝的是,那刺猬并沒有走遠(yuǎn),它只是拐了個小彎兒,來到窩棚的后面,鉆入一蓬灌木叢中去了。他站在那兒驚訝地將眼睛瞪大了。他沒想到小刺猬的窩巢與自己的窩棚如此近,他和它竟然是毗鄰而居。
有了那只小刺猬,在隨后的幾天里,葛本昌老人在回到窩棚時,就有了事情干。他所干的事情就是給小刺猬喂食。喂它的食物有他吃的大包子,有他去小區(qū)揀破爛時揀到的被人棄之不要的食物,甚至還有半爛不爛的蘋果、橘子、香蕉什么的。一面看著它吃得快活,他就一面同它說話。它雖然不能回答他,時不時地會抬一抬眼睛,看一看他,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似的。等吃飽了,天黑下來,它進(jìn)了它的巢,他進(jìn)了他的窩棚后,竟然很容易地睡了過去。
如此的狀況持續(xù)了一周,一件悲事卻猝然發(fā)生。
是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從小區(qū)里揀滿一車廢品返回樹林子時,竟然在那條車來人往的大馬路上看到了那只小刺猬。不過,他看到的刺猬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有生命的小獸了,它早被車輪碾壓致死,甚至都不是一具完整的尸身了,只剩下一張皮,還有軋出來的內(nèi)臟以及暗紅色的血跡。他發(fā)出一聲悲愴的大叫,從車上跳下來,沖向那小獸??墒?,身后刺耳的汽車?yán)嚷暫蜐L滾的車流馬上阻止了他,并且將他逼到了路邊。他將車子放下,試圖再次沖向那小獸,卻是為時已晚,就見無數(shù)的車輪源源不斷地從那已經(jīng)與馬路融為一體的尸身上碾過。到了最后,竟然被某一只強(qiáng)勁的車輪給帶走了。
老人回到窩棚,久久地沒有動,眼里慢慢爬出一行淚。
他一任那淚流著,對著與窩棚毗鄰的小窩巢喃喃地說,小刺猬啊,你為啥不在這里好好地待著,跑到那馬路上去了呢?那馬路能是隨便去的地方啊?那些車,那些人,可是隨時都會要你的性命呢。他這么說著的時候,不由就想起兒子葛長利。兒子在廣東打工的時候,就是在橫過馬路的時候,讓車給碾死的。想起兒子的慘死,他已是淚水滂沱。
沒有了小刺猬的晚上,他又難以入眠了,那個老太婆子則再一次乘虛而入。他就再一次盯向門外,期盼著她的出現(xiàn)。但是,剛有了盼她出現(xiàn)的念頭,馬上他又懼怕起來。他知道那個老太婆子如若來找他,是要橫過許多條大馬路的,是要面對萬千輛小汽車的。那些馬路和汽車可都是無情的殺手,一不小心命就會搭進(jìn)去的。何況她還是個腦子有故障的老人。他就在肚子里說,靈芝啊,你千萬別再找我了???你千萬別再出門了???在這個城市里,咱們可都似刺猬與螞蟻一樣弱小???隨時都會有危險等著啊?
老人雖然在心里對她叮嚀了一千遍一萬遍,但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還是為那老太婆子而充滿了不安。一度,他甚至覺得她已經(jīng)和那只小刺猬一樣,早讓車輪給無情地碾死了。否則,他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時候,她的影子怎么老是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呢?記得當(dāng)年老伴死了時,她的影子就經(jīng)常地在他身邊出現(xiàn)。那是她的魂兒舍不下他,來探望他,陪伴著他啊。如此想著,他就恐懼起來,仿佛那老太婆子真的已遭遇不測。
9
滴滴答答地下了一場雨,天越發(fā)變得寒涼。一場寒流襲來,樹林子里的樹葉子差不多全部落光了。當(dāng)小區(qū)里開始供暖的時候,時間就到了月尾。
到了月尾,又該是給孫子送錢的時候了。老人給孫子備好錢,將它們藏入內(nèi)衣的口袋中,就專等第二日到來的時候去乘地鐵。晚上,在入睡前,他照例要給孫子打去電話,約好時間讓孫子在老地方等。他掏出那只揀來的手機(jī),將號碼撥過去時,里面?zhèn)鱽淼膮s是忙音。過去他給孫子打電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情況,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卻是忙音。他想,可能孫子有什么事,關(guān)機(jī)了;也可能孫子的手機(jī)恰巧沒電了;還有可能孫子正和別人通著電話呢。他就沒有著急,將手機(jī)關(guān)掉,準(zhǔn)備等一會兒再打。等了約有吃頓飯的時間,他又將電話撥打了過去??墒?,這次和前次一樣,還是沒有打通。他皺了一下眉頭,仍然沒有著急,準(zhǔn)備再等一會兒再打過去。然而,讓他怎么都沒有想到的是,在接下來差不多好幾個鐘頭的時間里,他一連給孫子撥打了十來次,從對面?zhèn)鱽淼娜匀皇敲σ簟K男木途o了起來,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他在肚子里說,孫子啊,你千萬可別出什么事?。磕闳羰窃俪鍪?,我可就完蛋了?。?/p>
他接著又在肚子里說,孫子啊,爺爺現(xiàn)在可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可是我的指望和命根子呢,你可不能有什么山高水低???
他還想在肚子里說些什么時,鼻子一酸哽咽了起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自打那天發(fā)現(xiàn)小刺猬讓車碾死,進(jìn)而推想到那個老太婆子也可能遭遇不測,老人的心情就一直不很好,一直很低落,一度,他甚至又想到了死。是孫子成了讓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孫子讓他有了活下去的唯一動力。若是孫子有個什么好歹,他可就真的要完蛋了。盡管夜已經(jīng)很深,老人還是又一次給孫子撥去了電話。然而,這一次和那無數(shù)次一樣,仍然沒有接通。將手機(jī)關(guān)死的時候,他的手就抖了起來,心縮得緊緊,差不多要癱軟下去。
整整一個晚上他沒有睡覺,候到第二天天明,他就從窩棚內(nèi)走出來,飛一般地奔入地鐵站,向?qū)O子所在的大學(xué)趕去。坐在地鐵里的時候,他仍然不時地掏出手機(jī),頻頻地給孫子撥打,電話里傳來的仍然是無情的忙音。盡管地鐵呼嘯著跑得飛快,他還是感到了慢。不知道過去了多長的時間,終于,他到達(dá)了孫子學(xué)校附近的那個地鐵站。他從地底下鉆出來,登上過街天橋,來到了孫子學(xué)校的大門口。早晨,學(xué)校門口還很靜,沒有多少人進(jìn)出。他見大門洞開,就自顧自朝里面走。人還沒有走進(jìn)門內(nèi)呢,就有一個保安走過來,一伸手將他給攔下了。
他對保安說,俺要找孫子去。
保安說,你知道你孫子在哪個學(xué)院,哪個專業(yè),住在哪棟宿舍樓嗎?
他卻慢慢地?fù)u起了頭。盡管來京城一年多,他還沒有進(jìn)過孫子的校門呢。
保安說,你不知道他在哪個學(xué)院,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找他啊?你還以為這里是你們村子???告訴你,這里比個縣城還要大呢,你去哪里找?
他的臉上本來就帶著焦急的神色,現(xiàn)在就不僅僅是焦急了,而是慌里慌張、六神無主了。他說,那可怎么辦啊?我從昨晚就給他打電話,到現(xiàn)在都沒有打通?。克f著,急得眼里閃出了淚花。
保安皺著眉,睨了一下他,嘆口氣道,看你年紀(jì)大了,又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我就幫你一下吧。告訴我,你孫子叫什么名字,是哪年來上的大學(xué),我給你打聽打聽。
他忙對保安說,俺孫子叫葛照遠(yuǎn)呢,是去年來這里上的大學(xué)呢。
葛照遠(yuǎn)?那保安先是皺了一下眉,接著就叫了起來道,這個名字我怎么聽著那么熟悉???他一面叫著,一面皺著眉頭思索起來。思索著,忽然將眉頭打開,嘴里道,哦,我想起葛照遠(yuǎn)是誰來了!他說著便把眼望向老人道,很遺憾,老大爺,你孫子出事了,已經(jīng)失蹤半個多月了,學(xué)校里都找他找翻天了呢!保安的話他聽明白了,他幾乎是用一種哭腔叫起來,俺孫子他是出了啥事兒,咋就失蹤了呢?那保安道,因?yàn)闆]有找到本人,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不過,據(jù)他同寢室里的同學(xué)說,你孫子很可能加入一個傳銷組織,不知跑到哪里搞傳銷去了。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老人后來是怎么離開孫子的大學(xué)的,又是怎么進(jìn)入地鐵,返回他在東五環(huán)外的那個窩棚的,他一點(diǎn)都記不清楚了。
老人是知道傳銷這件事情的。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在沒有去廣州打工前,是在縣城開餐館的。兩口子起早貪黑,將小餐館經(jīng)營得很不錯,不到兩年就建起一棟大瓦房,讓他這個當(dāng)?shù)亩几械搅藰s光和自豪。沒想到不久后小兩口兒竟似入了魔一般地搞起了傳銷,小餐館索性關(guān)門了之。開始時,他們是在縣城里的一個窩點(diǎn)內(nèi)搞,后來不知怎么跑到了湖南的長沙,并且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們不僅沒有發(fā)財,連家里帶的大房子都賣掉賠了進(jìn)去。最后,還是他去了一次湖南,靠著兒子留給家里的地址,在長沙的郊外,在一處破敗的大院子里找到了兒子與媳婦。
兒子與媳婦回來后倒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地以圖東山再起。只是再到縣城開餐館,卻沒有了資本和優(yōu)勢,兩人就跑到廣東去打工。然而,此一去廣東,一場橫禍就將兒子的性命給奪走了。孫子能考上大學(xué),成了復(fù)興這個家的唯一曙光?,F(xiàn)在,誰能想到呢,孫子都讀到大二了,竟然走起他爹娘的老路。如此結(jié)果實(shí)在讓他不能接受。他在肚子里對孫子說,照遠(yuǎn)啊,你是犯糊涂了啊,放著好好的大學(xué)不上,去搞什么傳銷?。磕愕隳锂?dāng)年的教訓(xùn)你忘了???他又在肚子里說,照遠(yuǎn)啊,你太讓爺爺失望了啊?你知道爺爺在京城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爺爺是為了啥?還不都是為了你???可是你呢,天天陰著個臉子,好似誰欠了你什么似的。爺爺知道你的命苦,爹沒了,娘又跑了,身邊就只有這個沒能耐的爺爺,可是,這是你的命啊?既然是你的命,你就得認(rèn)下?。?/p>
老人說到這里就說不下去了,眼里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流著淚的時候他便將主意打定,那就是放下拾破爛的事情,去把孫子找回來。
10
已是暮秋,天變得越來越冷,老人臨行前除了穿上厚厚的棉裝外,就是將兩床被褥塞入一只編織袋內(nèi),背在了肩上。他知道此一去,就沒有什么窩棚擋風(fēng)遮雨了,他要住街角,住橋洞,住地下管道。寒冷則是他的最大敵人。他必須在自己不能被凍死的情況下,才能有本事去找回孫子。因此,他背著個鼓囊囊的編織袋在京城的大街上行走的時候,看上去就似一只笨笨的大蝸牛。
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兩個月,深冬的京城已是無比冷寒。
葛本昌老人已經(jīng)與此前判若兩人。此前的他是腰板挺直的,現(xiàn)在彎了下來。此前的他雖然是個拾破爛的,穿著卻是齊整的,胡子總是刮得干干凈凈?,F(xiàn)在的他穿在身上的衣物臃腫不堪,還沾滿了塵土和污垢,有些地方甚至都破爛了。幾根黃焦焦的胡子更是長長的、亂亂的,再背著個鼓囊囊的破編織袋子,走在京城熙攘的大街上,讓人一看就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當(dāng)然,真實(shí)的情況是,他和流浪漢是有所區(qū)別的。流浪漢僅僅是流浪而已,他卻是負(fù)有重要使命的。他的使命就是尋找孫子,將他從傳銷窩里拖出來,讓他重新走到正道上。雖然兩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仍然沒有尋覓到孫子的任何消息,但他絕不會放棄。
老人對于孫子的尋找雖然毫無目標(biāo),卻也是有重點(diǎn)的。當(dāng)年去湖南尋找兒子與兒媳時,他就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yàn)。他知道那些搞傳銷的人是不敢見陽光的,是在做陰暗的事情,窩巢不會在鬧市中,而是在城市的周邊地帶。那兒的房舍雜亂無章,什么人都可以居住,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政府管理部門又很少問津,就讓他們鉆了空子。老人就專門跑到京城的周邊地帶進(jìn)行尋找。在尋找過程中,只要遇到一些破破的樓房或者空蕩蕩的大院子,他更是要進(jìn)去看看。除了利用自己的經(jīng)驗(yàn)尋找外,他還不時地向路人打聽。有那么一天,他在一個叫大興的地方遇到一位賣肉火燒的姑娘。那天十分冷,西北風(fēng)嗖嗖地嘯叫,凍得他渾身打哆嗦。那姑娘可憐他,就讓他到爐子旁邊烤一烤火,還慷慨地遞過一個剛出爐的肉火燒讓他充饑。他一面吃著肉火燒,一邊向姑娘打聽。那姑娘開始時直搖頭,后來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將聲音壓低,用下巴呶著不遠(yuǎn)處的一所大院子道,那兒就有一伙人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搞傳銷的。
他謝了姑娘就直奔那院子。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大院門是落了鎖的,但是可以看出來,里面有人活動,還拴著一條大狼狗。他并沒有冒失地去打門,他想悄悄地進(jìn)入,偷偷地觀察里面是否有自己的孫子。他離開院門向院后走去。他在那高高的院墻上尋找著,看有沒有地方可以翻越過去。一會兒,他還真找到了一個小豁口。豁口外邊還有一堆亂磚,他就將那些磚搬過來幾塊,將下面墊高,先將肩上的袋子丟進(jìn)去,然后腳踩磚塊翻了過去。只是落地的時候,他被重重地摔了一下。正是這重重地一摔,讓院子里的大狼狗聽到了。狗的叫聲就引起了里面人的警覺,他還沒有爬起來呢,就沖過來幾條漢子,七手八腳地將他摁定在那里。
他被漢子們架進(jìn)了一座小樓,將他丟給了一個打扮得人模狗樣的家伙。
那家伙估計是個頭兒,一面吸著煙,一面審訊他。
為了找到孫子,老人什么都豁出去了,也就沒有了害怕。他挺著胸脯,將尋找孫子的事情說了出來。那頭兒聽罷卻將眉頭鎖緊道,這里沒有你的孫子,我們不是搞傳銷的。老人說,你們不是搞傳銷的,那在這里干什么事情?那頭兒聳聳肩膀露出兇相說,我們干什么事情,還要告訴你?他卻毫無懼色地說,反正俺一定要找到孫子,反正俺孫子就在你們這里關(guān)著,你們?nèi)羰遣环帕怂尘退涝谶@里了。那頭兒竟然拿他沒有了奈何。過了半天才嘆口氣,命兩個漢子將他架起來,帶到一個更大些的房子里讓他看。進(jìn)了那口更大些的房子,他看見里面堆了好多酒瓶子與紙箱子,有十來個男女正朝瓶子里灌著什么。有一股酒味兒跑進(jìn)他的鼻子里,他就知道,那頭兒并沒有騙他,這兒不是搞傳銷的,可能是一個制造假酒的窩巢。
知道沒有孫子,老人要走,那頭兒卻怪怪地笑了起來。笑罷了,一擺腦袋,那兩個漢子就再次上前將他扭住,架進(jìn)了旁邊一個黑洞洞的小屋里。
兩個漢子將門一關(guān),咔嚓一聲落了鎖離去的時候,老人就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了。想起孫子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老命可能要丟在這里,不由悲從中來,濁濁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淚還在臉上沒有干呢,京城的夜晚就到來了。當(dāng)夜?jié)u漸地深了下來時,小屋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進(jìn)來三五條漢子,上前一步再次將他扭住,塞進(jìn)了一條麻袋內(nèi),接著拖出小屋,抬到了一輛車上。隨即那車就發(fā)動起來,徐徐地載著他開走了。
老人蜷縮在麻袋內(nèi),沒有反抗,也不掙扎,只是抱著腦袋任車?yán)?。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變得很平靜。他想,死了就死了吧,眼一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實(shí)際上,當(dāng)他知道孫子輟學(xué)去搞傳銷時,就沒有多少活著的興頭了。他之所以冒著嚴(yán)寒去四處尋找,只是抱了微微的那么一點(diǎn)兒希望。他想舍出自己這把老骨頭,對孫子盡最后的一點(diǎn)努力?,F(xiàn)在,既然找不到孫子,又闖進(jìn)了人家的禁地,窺到了人家的秘密,那么就由人家來裁決吧。
車不知跑了多長時間,終于停了下來。幾個漢子再次將他從車上拖下,解開了麻袋口兒,把他放了出來。他知道這是到了死的地方了,便閉上眼睛等著他們動手。等了半天,卻聽到那車的門咣當(dāng)一關(guān),嗚嗚地開走了。他睜開眼睛,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再拿眼四下里去看,知道自己是被丟到了野外,視線所及,都是黑黑的夜色。
意識到那些人并沒有讓他死的時候,老人還有點(diǎn)兒遺憾。但是,他僅是遺憾了那么一下,就覺自己還應(yīng)該活下去。而且還得繼續(xù)他的尋找,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孫子。他不甘心讓孫子墮落在傳銷窩中。如此想著的時候,他就四下里去覓腳下的路,朝有人煙的地方走。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吹來,讓他打了個哆嗦,才想起那個編織袋兒并不在自己的肩上。
在尋找孫子的兩個多月中,他唯一的依靠就是那袋子里面的被子和褥子,那是他抵御寒冷的武器,是他度過夜晚的有力保障。如果沒有了它們,他便無法活下去?,F(xiàn)在,那編織袋卻不知去向。他記得跳進(jìn)那個院子前,是先將袋子丟入院中的,可是,自從讓那些漢子捉到,袋子就離開了他,從此下落不明。想到那袋子有可能丟失,他慌了,急忙跳起來,在野地里摸索著尋找起來。一面摸索著,他一面在嘴里說,我的被子褥子啊,你可不能丟了啊,你們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刻都不能離開???他自言自語地摸索著、尋找著,猛地之間,他的手竟然觸到了一團(tuán)熟悉的、軟乎乎的東西,他驚喜地叫了起來。
11
老人繼續(xù)在京城的周邊地帶尋找孫子。
老人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又從那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身上照例穿著臟污不堪的棉裝,肩上依舊背著那個鼓囊囊的編織袋。有一天,他找到一個叫門頭溝的地方時,意外地見到了跟著藥材販子私奔的兒媳婦閆美梅。當(dāng)時他正在街頭啃一個干饃,忽然看見從旁邊的小巷里走出來一個女人。那女人站在路邊東張西望了一下,沿著大街向前走去。他覺得女人眼熟,仔細(xì)一看就認(rèn)了出來,竟是自己的兒媳婦。他不由跳了起來,背起那編織袋子就去追,邊追邊喊著她的名字。那女人聽到喊聲站了下來,回過頭來打量他。等她將他認(rèn)出來時,竟然掉頭便跑。他只好一邊呼喊著一面追,拐過一條街,她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一頭鉆進(jìn)去,讓車載走了。
老人站在路邊久久地沒有動。
接下來的日子里,老人就在門頭溝一帶繼續(xù)尋找。但是,他將那兒的所有地方差不多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孫子與閆美梅的影子。
記不清是過了多少時日后,他完全是無意間竟然又走到了京城的東部,走到了那個他曾經(jīng)生活了差不多一年的老地方。老人記得離開樹林子時,樹葉子雖然差不多落光了,可樹梢上還有那么幾片在堅守著,甚至還有點(diǎn)綠意。如今,不僅是那幾片葉子有沒有凋落的問題了,連那片樹林子都不見了蹤影。原來樹林子的位置上,被人挖下一個大坑兒,正在那里鋪底槽,已經(jīng)有鋼筋立柱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他住了一年多的窩棚早不知去向,唯一不變的,除了周圍那些林立的樓舍外,就是那條南北走向的大馬路,還有馬路上車輛的擁擠和行人的熙攘。
面對此情此景,老人有一點(diǎn)兒傷感和酸楚。他原打算等找到孫子時,仍來這里繼續(xù)干那個行當(dāng),繼續(xù)在那窩棚里居住,現(xiàn)在卻沒有了可能。不由地,他就想起了那一年多的日子,還有同那個老太婆子的相遇,以及那只小刺猬的死。接著,他又想起還沒有下落的孫子,和自己近三個多月來無邊無際的尋找。
他不想再傷感了,他將淚抹去,決定迅速地離開。
還沒等他想好去什么地方呢,一陣?yán)淅涞娘L(fēng)就吹來了,不知何時,天上竟然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起了雪。
自從來到京城,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個冬天,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叫雪的東西。正是冬至的節(jié)令,天本來就冷得邪乎,再加上下雪,寒氣便越是刺骨浸髓。抬眼看看天,雪下得還挺大,亂亂紛紛的,早將那些樓舍全罩在了里面。隨著大雪的飄落,天似乎一下子就黑了下來,仿佛夜晚提前來臨。繼續(xù)上路是不可能的了,他決定今晚就住宿在此地。
雖然窩棚已經(jīng)不見,他對這一帶的環(huán)境還是知根知底的。在自己撿拾垃圾的那個小區(qū)大院里,就有許多角落可以容身,他背起編織袋就朝那個小區(qū)走。沿著那條車來人往的大馬路,很快就進(jìn)了小區(qū)大門。他沒用怎么尋找,就來到了小區(qū)的西北角。那是小區(qū)的西院墻和北院墻相接時形成的一個角落,角落處栽著幾棵冬青,都長得很大很高了,四下里伸展開的枝丫像一把大傘,遮住了頭頂?shù)奶?,也擋住了落下來的雪,而那兩面墻呢,又能阻住吹來的風(fēng)。在這種地方投宿,對于他來說實(shí)在是再好不過的。他一低頭就鉆了進(jìn)去,從袋子里掏出被褥,開始打造自己的窩巢。他先是搞了些枯葉鋪在最下層,將褥子在枯葉上鋪好,再來鋪被子。剛把被子在褥子上舒開時,卻不由怔在了那里,他發(fā)現(xiàn)在旁邊,在冬青樹的下面,竟然有人已經(jīng)筑起了一個小窩巢,窩巢內(nèi)正蜷縮著一個人,那人正瞪著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他在尋找孫子的過程中,特別是在晚上住宿的時候,是經(jīng)常遇到一些在街頭露宿的流浪漢,因而如此的相遇對于他來說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實(shí)是,他在略略地驚訝了一下后,就又繼續(xù)鋪起了自己的被子。就在他剛要鉆入鋪好的被窩中時,那人忽然開了腔,你,你是不是葛本昌???
他簡直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不由地瞪大了。這是誰啊,怎么知道俺的名字?。吭趺凑J(rèn)出俺來了???他在心里想,嘴里卻不由自主地叫道,我是葛本昌???你是誰啊?
那人說,你真是葛本昌???
他叫道,我是葛本昌?。磕闶钦l,怎么認(rèn)得我???
那人突然鉆出被窩,爬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抖抖地叫道,你真是葛本昌啊?你不認(rèn)得俺了嗎?俺是魏靈芝,不,俺是苗云秀?。?/p>
魏靈芝?苗秀云?這兩個名字他是太熟悉了???他立刻就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子,想起了那個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八天,一心要做他媳婦的腦子壞掉了的女人??墒?,她不是讓警察接走了嗎?不是回到她兒子那里去了嗎?怎么會在這兒出現(xiàn)呢?他如此想著時,立刻就想到了那只刺猬的死,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測的,那個老太婆子與刺猬相同的命運(yùn)。他就知道,那老太婆子一定是死了,是化成鬼魂來找他了。只是,如此想著時,他的手卻已經(jīng)讓對方抓住。對方的手雖然是干癟癟的,卻是很有力道的、溫暖的。他便感到了驚奇和歡喜。他清楚,鬼魂是生活在陰曹地府的,身子和手應(yīng)該都是冰涼的,而活著的人在陽光下,手和身子則是溫暖的。他就明白,眼前的老太婆子并不是鬼魂,她是真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了。他不由抓緊了她的手,叫道,你真是魏靈芝???
那老太婆子興奮地道,你這個熊老頭子呀,還沒認(rèn)出俺來???
他當(dāng)然認(rèn)出她來了,但是他還是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又問,你不是讓你兒子接走了嗎?咋又跑到這里來了呢?
那老太婆子依舊興奮地說,俺又從監(jiān)牢里逃出來了唄。俺來這里,就是找你這個熊老頭子的哩。老太婆子不等他回答,接著說,你是俺男人呢,俺不找你找誰?。?/p>
他還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眼里的淚水決堤而出。他一面流著淚,一面張開臂膀,緊緊地將她抱在了懷里。
雪還在下,越下越大。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蒼穹里打著旋兒墜落下來,早將地上、樹上,將所有的一切捂成了皚皚的白。而天,也真正地黑了下來。那一棟一棟的樓舍里,全都亮起了燈,雪夜中迷迷蒙蒙、昏昏黃黃,似是童話世界。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知道,在京城東郊一個叫新天地的住宅小區(qū)中,在一個角落處的一叢冬青下,兩個窩巢合成了一個窩巢,有兩個老人相聚在巢中。他們的手牢牢地相握,他們干癟老邁的身子緊緊地依偎,他們用各自的身體相互抵御著雪夜的冷寒,相互感受和體會著對方的氣息和暖熱。當(dāng)黑夜越是深下來的時候,當(dāng)雪花仍然在下著的時候,他們漸漸地、漸漸地睡了過去。
責(zé)任編輯 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