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暄
朱德群從小便習字臨帖。進入杭州藝專后,每天早晨醒來,便開始蘸水磨墨,練習書法或者臨摹水墨畫。
朱德群1920年出生于中國江蘇省蕭縣(1955年劃歸安徽省)白土鎮(zhèn),一個離中國社會中心非常遙遠的山溝里。就在他出生的前一年,中國爆發(fā)了五四運動,這是一場民族的政治救亡運動。這一時期,中國大批的知識分子無比熱切地去“西天”取經。他出生的這一年,有兩位決定他未來藝術命運的人正在或將要去法國學習。一位是中國當時最前衛(wèi)的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林風眠,此時20歲的林風眠正在法國第戎美術學院的課堂里上課,后來又到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茖W校就讀。另一位是為朱德群打下堅實素描基礎的、建構現代西方美學思想的杭州美專繪畫系主任吳大羽,此時正在上海美專就讀,兩年后也到巴黎國立美術??茖W校學油畫,并到羅丹大弟子布代爾工作室學雕塑。
白土鎮(zhèn)是離蕭縣縣城25里路的偏僻山村,大部分人家都姓朱。這里四面環(huán)山,兩水旁流,大自然賜予這里的就是沸騰的山野色彩、迤邐的溝壑造型。白土鎮(zhèn)四周環(huán)山,卻又像個小池塘,世世代代就如池塘里的魚蝦,生生死死都封閉在池塘里循環(huán)重復。
朱德群書法作品。
20年代的白土鎮(zhèn),四面的山上都有樹,特別是西山上的朱陵,有一大片松林,樹很高很粗。那里是鳥的天堂,其中最威武的角色是蒼鷹。蒼鷹非常英俊,羽毛是深蒼灰色的,眼珠是金黃色的,它居高臨下能看到幾里遠的野兔和田鼠。蒼鷹會猛撲下去,先用一只爪子從兔子肚子下面插進去,摳住兔子的屁股,兔子掙扎時,蒼鷹再用另一只爪子擒住兔子的腦袋,兔子再也動彈不了,一抓一個準。蒼鷹很聰明,總是打伏擊,藏在樹林的高枝頭觀察獵物。當然,白土鎮(zhèn)的人比它更加聰明,他們不僅會捉鷹,還會馴鷹。
朱德群小時候就跟著一位養(yǎng)鷹人去捕捉過蒼鷹。白土鎮(zhèn)上的先輩早就發(fā)現,蒼鷹在傍晚歸巢前,都會在林間盤旋一圈,飛得很低。養(yǎng)鷹人就在林間張開繩網等候。蒼鷹那對好眼睛,一定能把網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它不曉得這網有什么危險,所以一頭鉆進去。蒼鷹被抓后不吃不喝,以絕食來顯示自己的英雄烈性。此時養(yǎng)鷹人把蒼鷹的眼睛縫上,放在黑屋中,只放一盞油燈。微弱的光和五六天的饑餓,把蒼鷹英武不屈的野性給收拾掉了。這時養(yǎng)鷹人站在屋的一端,放一塊肉在手臂上,招呼蒼鷹飛過來吃。蒼鷹遲疑一陣就會飛過來,抓住養(yǎng)鷹人的手臂,狼吞虎咽地把肉吃掉了。因為戴著皮手套,蒼鷹的利爪不會傷到人的手臂。養(yǎng)鷹人再走到屋子的另一端,把肉放在手臂上招呼蒼鷹,這次蒼鷹很果斷地飛過來了。就這樣,先在屋子里,再到屋子外面,進行食物刺激的馴化和訓練,蒼鷹不僅再也不愿意飛走,而且聽從養(yǎng)鷹人的口令去抓野兔野雞。
朱德群作品《無題》。
被馴服的蒼鷹抓到獵物后自己不吃,會送到主人那里,養(yǎng)鷹人立即破開兔子的肚子,掏出內臟獎勵給蒼鷹。未經過馴化的蒼鷹如果抓到兔子,它會飛到很高的地方,閉上雙眼吃一口兔子,再張開眼睛看看外面。為什么要閉上眼睛吃兔子呢?因為兔子毛太迷眼睛了。所以有了養(yǎng)鷹人的馴化,它就自覺地將兔子交給主人,免得眼睛遭罪。蒼鷹吃了主人給的兔子內臟,會再次出征。
到了冬天,滿山蓋著厚雪,小孩子拿著一頭劈出很多枝杈的竹竿,四處刮雪山,把雪地里的野兔都趕了出來。這時候養(yǎng)鷹人立即將手臂上的蒼鷹放出去,它們對著兔子猛撲過去,十拿九穩(wěn),一天可以捉五六只。捉到的兔子,養(yǎng)鷹人不是去賣掉就是分給一起去抓兔子的人。朱德群當然也有份,吃上鮮美得沒法形容的野味,兔子皮還能做皮襖。因此,白土鎮(zhèn)的孩子們總盼望冬天的來到——這就是朱德群這個山溝里的孩子最美的“冬天的童話”。
朱家在白土鎮(zhèn)是中醫(yī)世家,朱德群的父親從上輩那里承襲了醫(yī)術,成為當地很有名望的醫(yī)生。朱德群家境殷實富裕,不僅有致富的醫(yī)術,還積累有60多畝地產和三進大宅加兩個院房。
朱德群回憶母親時,喜歡用“賢妻良母”和“溫良謙恭”概括,可一說到父親,話就非常多。“父親的醫(yī)術很高明”,朱德群的親身經歷就可以說明。朱德群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一年級時,鼻子出問題,總是流有味道的鼻涕,非常難受。學校的校醫(yī)是留學德國的醫(yī)學博士,他診斷朱德群患的是鼻癰,說要開刀才行。朱德群寫信給父親,父親回信說不要開刀。暑假,朱德群回家后,父親用他配的中成藥粉,包在布里,塞到他的鼻孔中。塞了兩個星期就好了,至今沒有再犯。
“我父親是那個時代的開明人士”,朱德群懷著崇敬的心情回憶道,“鄉(xiāng)親們積蓄一輩子的錢,就是一個心思買地,而父親與他們的見地不一樣。他總說,土地固然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但它是不保險的死財富,遇到天災人禍,可能全部丟掉;如果把錢用在孩子求學就讀上,那就是任何情況下都不會丟掉的、可以立于不敗之地的活寶貝了。此外,父親悟到‘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他說要做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最起碼的就是要讓孩子走出前輩走的圈圈。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而我父親卻說‘我在,就要送你們出去遠游,把家產全用在你們求學遠游上。”
朱德群父親的這一決定,使得朱德群和白土鎮(zhèn)上絕大多數同代山童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古希臘哲學家說過,一個人的性格史就是他自己的命運史。在朱德群這里,還需要加上父親對他性格的影響。
朱德群父親聘請了清末中過秀才的大堂哥,作為他3個孩子的私塾老師。朱德群5歲的時候,開始背誦《三字經》《唐詩三百首》,還臨帖練毛筆字。私塾老師指定他臨的是顏真卿、歐陽修、柳公權的書法,可他覺得太死板,一直提不起興趣。
父親書房洋溢的書香墨氣,對求知欲望旺盛的孩子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兄弟3人時不時結伴到書房,充滿好奇地瀏覽父親的書畫世界。朱德群在父親書房里找到了一本龍飛鳳舞的王羲之的《草訣歌》帖,他被上面的字吸引住了,這靈動的字形太符合他好動、自由的個性了。他背著老師如饑似渴地臨摹起游云驚龍的王羲之來。
看完病人的父親回到書房,看到兒子正全神貫注地看這本字帖,一邊看一邊還下意識地摹畫。做父親的不由得心頭大喜:看來小孩子對書法真的是感興趣。一般人往往會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當頭潑冷水:學習應該循序漸進,還沒學會走呢,居然就想跑!但是誰能想到,這一手漂亮的草書,竟跟隨著朱德群遠赴巴黎,展示在法國的畫展上。
得益于父親的遠見卓識,那時剛剛興辦學堂,朱家3個孩子脫離私塾教育,來到了城里的縣立實驗小學,成為令人羨慕的“洋學生”。
縣城距離白土鎮(zhèn)有25里,雖然不算太遠,但交通很不便利。兄弟3人只能寄宿在學校中,每周回家一次。學校的課程對朱德群而言過于淺顯,不具備什么吸引力,他連學帶玩兒,輕輕松松就能躋身成績優(yōu)秀的好學生之列。
雖說當地民風淳樸,可世道并不太平。從縣城到白土鎮(zhèn)沿途是連綿不盡的高粱地,夏秋時節(jié),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就成了土匪最好的棲身之處,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盡管兄弟3人結伴而行,但畢竟都是身單力薄的孩子,父親不放心讓他們回家。每到星期六,他總要親自趕到學校來接兒子,第二天再一路護送著他們返回學校,為防萬一,他還不忘帶上一支長長的土槍。上小學的幾年中,雖然沒有遇到遭遇劫匪這樣的驚險事件,但是土匪被擊斃后懸掛在城門上用以示眾的首級,給朱德群小小的心靈留下最血腥最恐怖的一幕。
自明清以來,小小的蕭縣就享有“書畫之鄉(xiāng)”的美譽,并以“龍城畫派”而享譽四方。朱家雖與龍城畫派沒關聯,卻同是書畫愛好者,把脈開方之余都喜歡調朱弄墨,展紙揮毫。他們與許多文人雅士一樣熱衷于摹松寫竹,畫蘭染梅,說不上多深的書畫造詣,卻也借此怡情養(yǎng)性。家境殷實的朱家也舍得用重金去換取名家書畫,幾十年間連續(xù)收集到不少歷代名家的墨寶遺珍。朱德群的父親看兒子喜歡寫字,就教他畫畫,是他繪畫的第一個啟蒙老師。
朱德群童年記憶里最美好的就是每年夏天,朱家會進行書畫展示會。父親選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讓人把幾個大樟木箱抬到太陽底下,小心翼翼地把箱子里的傳家寶拿出來,攤在地上去濕氣和消毒。這些所謂的傳家寶,便是父親花了很多錢收購來的古畫。有的畫在紙上,有的畫在絹上,父親看了又看,賞了又賞,久久站在那里出神。等他滿足后,就興高采烈地把朱德群叫到身邊,指著一幅幅畫講解:這是仇英,這是董其昌,這是唐寅,畫得如何好,好在哪里,等等。父親對書畫的熱愛給朱德群播下了對畫畫的濃烈興趣。所以,每年他都盼著太陽底下的“朱家書畫展”。
朱德群的父親看到兒子對揮毫弄墨的興趣越發(fā)濃厚,便開始引導其從《芥子園畫傳》入手,循序漸進地學習皴擦點染等繪畫的基本技法。不僅如此,他還推薦兒子拜當地的丹青高手張先生為師,以便接受更為內行的指點。
住在對街的張先生是位貌不驚人的老者,腿腳還有些殘疾,走起路來一拐一蹺的,但在朱德群眼里卻頗具傳奇色彩。這位老先生擅長用濃艷的色彩繪制門神、財神以及驅鬼的鐘馗等。十里八鄉(xiāng)前來求畫的人很多,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相信他筆下的人物有著某些超凡的神力,貼在家中可以起到避災驅邪、保平安富貴的作用。這位張先生也很喜歡天資聰穎的朱德群,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畫技悉數傳授給他。朱德群學得很認真,沒用多久就畫得挺像回事了。雖然對繪畫持有濃厚的興趣,但那時他從未將這種興趣與自己的未來聯系在一起。? ? ? ? ? ? ? ? ? ? ? ? ?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