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去接桂娥那天,大貴一早兒又顛達到自家菜地,去拉那泡屎尿。拉得松快了,再踢踏浮土蓋好,讓它來年長幾棵旺菜。天氣逐漸往冷處走,凍霜不斷鋪滿四野。踩在腳下的枯草、爛菜幫子,硬撅撅的,發(fā)出嘎啦嘎啦的響聲。大貴覷眼瞅東坡日頭,又瞭村口公路。滿是霜花兒的路面,陽光下亮晶晶,閃得大貴眼里迷迷花花。來往班車不時呼哧一聲,剎在那兒,扇得蒿草亂晃。大貴忙從菜地返回,這當兒,院里有個影子,那么倏忽一晃,又不見了。大貴疑惑,嘿,日怪哩。使勁兒揉揉眼,才看清是老娘。
老娘出來倒尿,尿沒倒,端在手里的尿盆兒卻當啷扔出老遠,人冷不丁栽歪在那兒。
娘!大貴驚慌跑過去。
娘兩手在頭頂摸拉,像是給啥蟄了,嘴里還呸呸亂吐。大貴問,咋了,娘?娘勾著兩個指頭,顫巍巍往半空里指,那,那該死的鳥!大貴斜著眼,順娘的指向里看,半空清涼涼的,啥也沒見。老娘便癟了嘴,沖大貴嚷,那野鳥飛過院子,拉俺一頭哩?;逇庋?,晦氣……大貴心想,該死的野鳥!咋把屎拉俺老娘頭上呢,便往地上跺了一腳,說,娘,咱甭信它!吸溜一下鼻涕,彎腰把老娘抱了起來。
大貴抱起老娘,就覺得娘真老得不成樣兒了,那么一團團兒,跟個孩子一般,蜷縮在大貴懷里。可是將老娘抱進屋,放到炕沿,娘卻抓著他不放。大貴納悶,瞅老娘正往襖襟里摸索。老娘襖襟里縫著個大口袋,雞零狗碎的,時常裝著些陳年舊物。而這一回,老娘又在摸索甚呢?
是一根線繩,穿著兩個銅錢。
老娘說,兒,戴上它,辟邪哩!
大貴不迷信,可又推不得??茨镞@架勢,又想拉娘那泡鳥屎,最后還是點著頭,說嗯。娘就想把那項圈兒親手套到大貴脖上,可借著高高的炕沿兒,老娘雖努力上傾了身子,還是夠不著。大貴索性接過來,自己往脖子上套??粗筚F戴上項圈兒,老娘這才舒展了,突然問大貴,桂娥到底害得甚?。空娴木褪莻€睡不著?等寶根回去了,讓他雇上保姆,你,你就快快接桂娥回來??!
桂娥是老娘兒媳,寶根是老娘孫子。
娘嘮叨開,就難合嘴。沒牙的老娘,癟了嘴,就像個黑洞兒,說,可憐俺那桂娥呀,去給寶根哄娃娃,帶孩子,這一走就是四五年,熬得灘里河灣都干過好幾次,她不熬出病,才怪呢!叨叨得大貴眼圈里濕漉漉的,說,娘啊,你就給咱看好門子吧。俺去接了桂娥就回來。娘點著頭,又安頓,路上可要小心點,現在啥人也有……
老娘還在念叨,也不知寶根那里,到底是個什么城市,遠的就跟天邊似的……
大貴把東西扔到一輛摩的跟前,日頭早已紅著大臉,躺到天邊外歇乏去了。這時,從高樓折射的余暉,正賊溜溜探進車站旁的小餐館,照得門口嗑瓜子女女眉眼毛嘟嘟好看。大貴問,北昌,多少錢?開摩的后生一愣神,從女女那里移開視線,打量大貴,說,30。大貴一拍巴掌,15,走不?后生搖頭。大貴便摸出煙,說,甭唬人,15,不少了。后生卻沒搭理的意思,眼睛又往女女胸脯子上溜達。大貴想,索性過過煙癮再說。坐了滿滿一天的車,可算他奶奶的憋壞了。抽完一顆,又要點第二顆時,那女女卻進了餐館。摩的后生一腳踹著摩的,喊,20,走不走?
大貴在摩的后箱里坐穩(wěn),搖搖晃晃瞅街景。大貴熟悉這街景,知道那個叫北昌的小區(qū),就在這街巷盡頭那片城鄉(xiāng)結合部,街景突然“黑屏”地段。
大貴熟悉這地段,是因為他親自來給兒子交的首付。
那年,趕上菜旺,價格也高,大貴和桂娥沒少在被窩筒筒里摟在一起,點那鈔票。點到最后,首付款還不夠,先把兩頭耕牛拉到市場,又處理了十幾只綿羊,最后桂娥用針線、補丁,把那一沓沓鈔票左一個藏到背心里,右一個掖進褲衩里,讓大貴坐著長途班車,到這陌生的城市給寶根交首付。
然而,他們費勁籌齊的那么多錢,才僅夠一個五十平的頂樓。
當時,樓房還沒竣工,爺倆硬是一步一臺階,爬到了那28層的頂樓。寶根年輕,自然腿腳快,等爹后邊爬上去,寶根早鉆進樓里,陀螺樣轉了一圈。寶根轉了一圈,小臉就灰綠綠的,靠在那里不做聲了。這樓本來就不大,再除去公攤,剩下空間可想而知。大貴看著兒子發(fā)蔫,再看那樓,客廳小的就跟老家那盤土炕似的,廁所更憋屈得剛蹲下個屁股。大貴點著煙,咂著嘴,說,也,也挺好嘛,老高呢,往下瞅瞅,都眼暈哩。嘿嘿,沒聽人常講,這站得高,就望得遠嘛!寶根,你快站這里往外看看,瓦藍瓦藍的,多寬展??!
寶根聽懂了。寶根哪會不懂。
寶根不懂的是,像爹那么一條壩上硬漢,花了那么多的辛苦錢,走了那么遠的窩心路,竟然還能這樣繞著彎彎來安慰兒子……爹啊,爹!寶根心里那樣呼喚著,嘴上卻甚也沒露,只是走到跟前,和爹要了一根煙,狠狠抽將起來。寶根從來不抽煙,幾口嗆得大聲咳嗽。大貴看不下去,想去制止,寶根卻狠勁把煙擰到地上,撲騰騰下樓去了。
寶根撲騰騰下樓的時候,心里已經下了狠,決定離開那個清水衙門,好好出去闖一闖。
后來寶根真出去闖蕩了,卻把家小都留給了娘。
桂娥自從來到這個千里外的城市,給兒子哄娃娃,帶娃娃,大貴和老娘就沒一天不思念。尤其老娘,一天天念叨她那兒媳,苦不,累不;委屈不,受制不??蓱z她那好兒媳婦,熬星星,盼月亮,連個“接馬腿”幫替她一把的都沒有,哪天才是個頭兒呢?!問大貴,大貴就蹲下抽煙;再問大貴,大貴便又躲門外抽煙。
老娘最后一燒火棍砸在門框上,罵,你死豬啊,大貴!
大貴說,等收了這秋菜,俺就去眊瞭。
那邊是桂娥,這邊是老娘,家里還有那么多地。忙得大貴這些年就去過一回,可該再去看看了。
再后來,老娘終于也好像聽到了啥,有天,突然又問大貴,桂娥真害病啦?害得甚?。空δ悴豢砸宦??大貴知道瞞不過,說,甭急,娘。桂娥電話里告訴過俺,她就老是沒覺,睡不著。
哎呀,老娘聽了,眼淚突嚕嚕掉到鍋臺上,操起菜刀就往案板上干剁,邊剁邊嚷,那,那可是耗心血的病??!還不快去眊瞭眊瞭!不行就接回來吧。真要是沒了俺那桂娥,你個愣球貨啊,這一家,就算完了!
摩的開進小區(qū),已暮色虛掩,燈火闌珊。
小區(qū)朦朧的景觀燈下,一片綠地,幾棵山桃。一條石子甬道蛇樣地蜿蜒過來,桂娥就戴著圍裙,穿著碎花小襖,踩在那石子上,笑笑地瞅大貴。大貴感應著那微笑,抬頭的瞬間,卻猛地呆愣在那里——這會是桂娥嗎?咋瘦成這樣?都脫相了?。∈掷锾岬目诖鼡渫ǖ舻降厣?。桂娥忙上去推推大貴,問,咋了?剛兩年不見,認不出老婆子啦?大貴一步邁將過去,抱緊了桂娥,說,沒有!沒有!心里卻像有把燒紅的烙鐵,正燙得他心尖兒嗞嗞地冒著黑煙。
等大貴重新提起口袋,桂娥也幫著拎了小袋兒,老兩口便相跟著,往樓房跟前走,桂娥就問,咱娘好吧?
大貴說,好,就是想你。
唉,可是俺的好婆婆哩。說罷,桂娥眼圈紅了,又問大貴,給娘備好燒炕的柴火沒有?
大貴回,備好了,放心吧。
咱娘就愛睡她那盤火炕呢。桂娥再問,沒給娘多收點柴雞蛋呀?咱娘可愛喝那碗雞蛋水呢!
大貴又回,收下了,弄回一筐呢。
桂娥繼續(xù)問,咱娘那么大歲數了,沒安頓個人,時常去眊瞭一下?萬一有個啥……
大貴說,安頓了,和石頭她娘說了好幾次呢!
桂娥又問,大貴又答。該問的都問了,該回的都回了。唯獨野鳥給娘拉了一頭鳥屎,大貴沒說。
進樓房聽到的第一聲呼喊,便是孫子。
奶奶!孫子撒著歡兒,蹦著高兒,卻發(fā)現奶奶身后還跟著一個高大的老漢,興奮的小腳步頓時停住了。桂娥趕忙上前摟住孫子,說,點點,快看,這就是爺爺??!大貴放下口袋,邊喊點點,邊向孫子伸手。點點望見那雙大手,像望見食猴鷹的大爪一般,突然又跳將著,躲到奶奶背后。樂得奶奶咯咯笑,說,點點啊,咋還怕爺爺呀!你不是黑貓警長嗎?
大貴不再戲逗點點,抬手抹把熱汗,把棉襖脫了,開始抱起大袋兒提起小袋兒往外取東西。大袋兒里是壩上的土豆、粉條,圓圓的細細白白地滾到地上,引得點點趴在奶奶背上,不住往那兒窺探。大貴又掏出自家殺的豬肉,已經切成方方正正的肉塊,一塊塊的紅肉白膘。再掏,小袋兒里是壩上口蘑,一串一串的,就像串起的一頂頂小傘,那么新奇誘人。點點終于不再害怕了,開始抬著小腳,往爺爺跟前挪動。最后看到爺爺變戲法似的,又從口袋里掏出葵花、蘿卜,掏出黃豆、黑豆……點點干脆就蹲在爺爺面前,盯著那大袋兒、小袋兒,看看里邊到底還藏著些啥。正看得帶勁兒,猛地一仰臉,突然瞅見爺爺領口里,似乎有東西在晃動。
這當兒,趕巧兒媳靜怡睡醒了,穿著孕裝,挺著肚子,正要去衛(wèi)生間。
這邊桂娥悄聲對大貴說,瞅見了沒?又四個多月了。
看你咋說,俺能瞅?大貴臉一紅,問,咱吃甚呀?
哎呀,走了一天,早餓了吧?桂娥這才像從夢里醒來似的,忙拍著頭,說,到底老了啊,看看俺這腦袋,光顧著拉呱兒呢。靜怡不吃面食。咱就燜米飯,燉豬肉粉條。
吃完飯,桂娥收拾桌上碗筷,瞅見大貴從兜里掏煙,又摸出打火機,趕忙和大貴擺手,往樓道里指。
大貴便拿上煙,開門去樓道。
樓道里有一扇小窗,虛虛半掩著。大貴上去把小窗推展了,急不可耐地點著煙抽起來。
抽完一顆,又摸出一顆。
大貴知道,回屋就不能再抽了,便想一口氣抽個夠。大貴抽著煙就想,桂娥咋瘦成這樣了呢?還多了那么多皺紋、白發(fā)啊……抽完煙回來時,桂娥已經收拾好床鋪。樓房太窄憋,只能擺放小床。桂娥平時就睡陰面的次臥小床。桂娥從小床取下床墊,放到腳下給大貴睡,自己再往小床硬板上鋪了一卷被子。
桂娥弄好,去關門,大貴就要脫褲子。
桂娥說,困了,你就先躺。俺得等點點,他不睡,俺就不能睡。睡了,也會再把你折騰起來。
大貴三兩下把褲子脫掉,又脫褲衩。桂娥漲紅了臉,拽過被子往大貴身上搭。大貴一手將被子擋開,又光屁股蹬上了褲筒,把褲衩扔給桂娥,說,都在這呢!
桂娥問,甚?
大貴一笑,還有甚!
桂娥也笑。
桂娥笑著拾起褲衩,翻開縫在里邊那塊大補丁。那補丁飛著毛邊兒,肯定是婆婆的針腳,桂娥邊拆邊不由嘆氣。大貴正悄悄看著桂娥,暗暗端詳桂娥,猛聽桂娥嘆氣,禁不住骨碌爬起來,問,你得跟俺好好說說哩,這些年,是不是孩子們欺負你了?
桂娥驚得一愣,手里補丁也嘩地拽開了,一張張鈔票便從那褲衩里掉出來……
桂娥呆呆地看大貴,說,哪,哪有孩子欺負娘的?!
大貴不信,說,肯定你心里不寬敞哩!要不咋瘦成這樣?
桂娥搖搖頭,彎腰把掉鋪上的票票一張張拾撿起來,說,俺也奇怪哩。越夜靜,越就睡不著哩。
睡不著,可熬心血呢!咱娘都這么說。
唉,睡不著的時候,俺就只是個想家。想你,想娘,想咱家那十幾畝菜地。想得貴賤睡不著,俺就躺在這床上,拉開窗簾,數星星。數著數著,就能瞇瞪一覺兒。
說到這兒,桂娥又突然把話掐斷了。
桂娥了解大貴那脾氣,好多話不能和他說。這么多年,靜怡一上班,桂娥就得自己哄點點;靜怡下班前,桂娥又得一手哄點點,一手洗菜做飯。白天趁點點睡了,桂娥得趕快收拾家。家收拾干凈,點點醒了,桂娥又得抱著點點,出去買菜。買菜、做飯、洗鍋、收拾家;哄孩子、送孩子、接孩子……
唉,說啥呢?能和俺大貴說啥呢?
說了沒用,倒不如不說。
再說大貴也不容易啊,不能給他添堵??蓱z大貴一人種那么多菜地,風里雨里地苦受,一年掙多掙少,不都又給孩子們帶來了?而孩子們容易嗎?孩子們也不容易。
桂娥住了嘴,這么前后思量著,還是把話題岔開了。
桂娥見大貴在鋪上發(fā)呆,手里嘩嘩抖著票票逗大貴,說,掙這么多,沒累得趴蛋???說說,都誰幫你啦?是不是后街那俏寡婦,又去和你搭伙啦?大貴被逗得噗嗤笑了,盡球瞎說,哪有的事兒啊!桂娥卻嗔怪地拿肩兒輕輕頂著大貴,說,就有!就有嘛!
這時,門子被點點咣地踢開了。
點點拿著小槍,叉著腰進來。奶奶見點點這架勢,就笑了,沒想到點點竟然笑瞇瞇地直奔爺爺去了,這讓自小哄大他的奶奶,一時有些意外。見點點奔過來,大貴也高興地伸手去接。桂娥在一旁就暗自想,真是骨血哩。桂娥就想這骨血的厲害,也就一頓飯工夫,爺孫便好成了這樣!
然而,爺爺那里開懷,孫子卻并未送抱。
小點點先是伸著小手,小心翼翼地觸碰爺爺那雙大手,那雙他今晚第一眼見到爺爺就誤認為是食猴鷹的大手。等觸摸逐漸變成撫摸,點點的小手就開始放肆了。先由手掌摸到手心,再從手心摸到手臂,從手臂摸到胡須,再摸到下巴。等點點摸著爺爺下巴,小眼睛往領口一瞅,飛快的小手竟然一把就抓出了那銅錢項圈兒。
點點驚呼,奶奶,我要!
要啥?桂娥看到那項圈兒,也是一愣。
我要!我要!點點開始在地鋪上跺起小腳。
桂娥詫異地問大貴,干嘛把老娘這東西帶來啦?大貴張著嘴,想說拉老娘頭上那鳥屎,又閉嘴沒吭。桂娥看孫子如此喜愛,只好讓大貴摘給點點。
點點把項圈兒囫圇套脖子上,兩個銅錢胸脯上晃著,便趿拉著爺爺的大鞋高興地往媽媽屋里跑。邊跑邊喊,媽媽,黑貓警長繳獲寶物了!
點點一走,屋里又空了似的。桂娥便鋪好床被,從枕頭下摸出小藥瓶,悄悄往嘴里放了一片。大貴看見桂娥吃藥,著急地問,啥藥啊,那么???
桂娥說,管瞌睡的藥……
大貴接桂娥回壩上的愿望懸了。
半月過后,大貴從桂娥嘴里才算明白了個大概。過去大貴也問過幾回,寶根卻總是在電話里說挺好挺好,具體啥好,啥不好,也不和大貴細說。
原來寶根辭職后,先是去售樓,買了輛二手車,跟著開發(fā)商轉戰(zhàn)南北。前兩年據說也掙了點,隨后便想拾階而上。當時開發(fā)商正在灤平山上建別墅,寶根就通過關系,不斷套近乎,承攬了工程的水泥構件。攬下工程之后,寶根便租場地、雇師傅,折騰得有眉有眼,各式花樣的水泥構件也碼得小山似的。就在這時候,沒想到那開發(fā)商興建的別墅被大小記者連續(xù)曝光,上邊很快來人查處。漫山遍野的半拉子工程全都荒廢在那里了。后來,開發(fā)商咬政府,政府反咬開發(fā)商。反正那些狗撕爛羊皮的事都是靜怡告訴桂娥的,桂娥最后也云山霧罩,似懂非懂。但兒子寶根給徹底砸在了那兒,貴賤拿不回錢的事,桂娥倒聽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
這期間,點點和爺爺倒越發(fā)的親昵了。
自從點點“繳獲”了爺爺的寶物,把那銅錢項圈兒不是套到脖子上,就是晃在胸脯前,游戲也竟然變了花樣,時不時地要和爺爺演西游記。點點帶上項圈兒,就是沙僧,摘了項圈兒,隨便拿根棍狀的東西,便又是齊天大圣。而爺爺自然是妖精,各種各樣的妖精。偶爾也有做白龍馬的時候,不過那時點點成了唐僧,騎在爺爺背上,手捻項圈兒上的兩枚銅錢,滿地爬著轉圈,說是去西天取經……瞅得桂娥和靜怡,也時常失笑。
游戲結束,又纏著爺爺講故事,讓爺爺講太爺爺打獵。冬天,太爺爺常在雪天的小樹林,尋找野兔踩成點點梅花樣的爪印,然后在那爪印形成的通道上選擇一棵結實的樹干,狠勁把樹干壓得彎成弓形,再用早已準備好的鐵絲套套,拴在那壓成弓形的樹干上,專等覓食的野兔,前爪和兔頭被套住,撲棱一下,便給彎曲的樹干一彈,吊到了半空里……再講太爺爺打狐貍、打狍子、打老雕。講到最后,又講太奶奶給大鍋里燉雁肉,燉狍子肉。
聽得點點那個神秘,那個香甜啊。
有回,點點疑惑起來,努起小嘴兒問,太奶奶是誰?
桂娥一邊就笑,說,是你爺爺的媽媽??!
點點問,爺爺的媽媽在哪里?
桂娥回,在壩上,在老家??!
點點更疑惑了,說,那,那太奶奶啥樣?
桂娥又回,白頭發(fā),癟嘴,常拄根拐杖,壽星樣啊。
哈哈,點點像忽然明白了,說,老妖婆那樣??!
大貴就和桂娥低聲罵,這兔崽子,咋把他太奶奶當白骨精她娘啦!桂娥就哈哈笑,說,都是那動畫片的過。
淘氣歸淘氣,點點帶給他們的快樂,終是比煩惱多?;蛟S這就是天倫之樂吧。一旦點點離開身邊,去幼兒園或去媽媽屋里,老兩口不免又露出苦愁。這邊愁寶根一家,那邊苦壩上老娘。
有天,大貴終于憋不住和桂娥說,俺看還是讓他們雇保姆,接你回吧。別再管他們了,看這景氣,沒完!
桂娥聽得呆愣愣,反問大貴,他們,他們哪有錢雇保姆!再說,你看看靜怡那肚子,能行?
大貴唉一聲,蹲到地上再不吭聲了。
桂娥這才又去安慰大貴,你天南地北的,這么遠,過來看看俺,幫幫俺,就挺好了。那邊還有老娘,過一段你就回吧!
大貴抖著手摸煙。摸出來,想點火,又裝回去。
桂娥又說,來這一趟,也對。你不知道啊,這些年寶根那外債,就像往俺心里落補丁,一層又一層。過幾天,咱先把寶根的房貸、車貸留給靜怡,再把今年的取暖費交了,這里雖比不上老家冷,可眼瞅著也該到烤火期了……
聽桂娥安排,該留的都先給靜怡留下。又找到熱力站,交了取暖費。交了錢,拐出院落,立在熱力站那高高的煙囪陰影里,大貴忽然看到一家診所,心里便油然一怔,徑直走了過去。
大貴坐在大夫跟前,想把桂娥的癥狀和大夫好好說說,可越想好好描述,越說不清楚,最后索性說,反正瘦得都快打瓜呀!看看該咋整?
大夫不懂啥是打瓜,問,是瘦得很厲害嗎?
大貴點頭,嗯。天天吃那安眠藥哩!
大夫卻問,老伴兒做啥的?
大貴說,沒做啥。哄孩子,都哄好幾年了。
大夫終于聽懂了,仰身靠在椅背上,又坐起來,說,照你講的這種情況,再發(fā)展啊,怕是就抑郁癥了。現在給兒女帶娃的老人,得抑郁癥的不少??!
大貴走出診所,掏出手機就給寶根打電話。
寶根那邊,卻是欠費停機。
大貴跑回來,一下和桂娥急了,看看,咋就不去醫(yī)院哪!再不看,就抑郁啦!桂娥住了手里家務,咋沒看過啊!靜怡領俺去看過多次哩。吃了好多藥,就是沒靈驗嘛。還不如吃安眠藥管事哩。大貴拍著胸口,耷拉著臉,說,咋弄!這到底咋弄!桂娥又說,沒事啊,等寶根回來,不行咱就到北京看看。大貴一跺腳,又是等寶根回來!寶根回來!這時,桂娥像想起啥來,突然打斷大貴的話,哎呀一聲,說,對了,這安眠藥還不好買呢!一人一回,就賣給10片,等你再接點點的時候,到藥鋪也給買它10片。
大貴嗯一聲,心里卻火火的,掏出煙奔樓道去了。
之后的日子,大貴除了每天主動接孩子,送孩子,便一心想多幫襯桂娥一把。不是抓起抹布要抹家具,就是拿了拖布去拖地,要不就是挽袖子和面,桂娥怎么都不讓,他就蹲在桂娥跟前,洗筷子洗碗,剝蔥剝蒜……
那是月底,一個晴好的周日。
一早兒,太陽就像點點的笑臉,明媚,喜人。桂娥要陪靜怡孕檢,靜怡看著天氣挺好,就想讓公公帶點點出去游玩半天。桂娥聽了也高興,點點更是樂得就地一個高兒,蹦得樓板都顫悠,喊,去蹦床、去打槍……
到了野生公園,點點喜歡玩啥項目,大貴就買啥項目的票,盡管花得大貴有點心疼??粗⒆油娴美哿?,渴了,大貴又買飲料、買奶酪。爺孫坐在公園椅子上,一個小嘴吃得香甜,一個眼睛瞇著喜慶。
吃喝罷了,爺孫倆便走出公園,又坐公交到了挺遠的游樂城。
游樂城開在商場四層。游樂城里有更好玩也更貴的游戲。點點雖然不常來玩,可和爸爸只來過一次就記住了。
商場內四周是鋪子,中央是天井。陽光從高聳的天井直射下來,映得樓里異常明亮。而圍著天井的四周,每層樓又裝有護欄,有人或走或站,或倚或靠,就隔著那護欄,看商場天井里的空間。
天井很高,大貴只往上瞭了一眼,就覺得昏眩。
點點一進樓便興奮異常??吹絼e的孩子,讓大人背著、抱著,點點非要再騎白龍馬。點點喊爺爺蹲下,爺爺就蹲下,再喊爺爺塌腰,爺爺就塌腰。當點點終于爬上爺爺脊背又騎上爺爺脖子,想和四周孩子炫耀時,爺孫倆竟然誰也沒發(fā)覺,戴在身上那銅錢項圈兒,低頭的瞬間忽然輕輕一滑,叮當掉到地上。
掉就掉了。丟就丟了。不就一根線繩,兩個破銅錢嘛。
假如不再瞅見它,不再想起它……可事情偏偏就沒有向假如的方向發(fā)展。這邊沒等爺倆爬上四樓,也就剛剛轉到三樓欄桿處,那邊點點雪亮的眼睛就驀地發(fā)現了那掉在商場底層的項圈兒。點點發(fā)現那銅錢項圈兒的時候,只喊了一聲,我那寶物??!一抽手,一躥身,一晃悠,整個小人兒便霍地從爺爺肩上掙脫掉了,鳥兒似的越過護欄,飛向了樓底……
人們像獸群一樣圍過去,又散開。
當商場保安開始厲聲呼喊,讓眾人閃開救護通道時,大貴正把腦袋磕得當當響,整個人傻掉了一般。以至于救護車嗚哇地鳴著笛,疾呼家屬時,人們發(fā)現那嚎哭的老漢,早不知瘋顛哪里去了。
大貴也不知該往哪去。
點點啊,點點,爺爺咋就害了你哪!悔恨和愧疚折磨得大貴混混僵僵,真想當場就找一把刀,剖開自己的五臟六腑,端出心來給人們看,看看他大貴這一輩子,可沒做損陰的事情啊,咋就把親孫子給害了!大貴啊大貴,你咋跟桂娥,跟寶根,跟點點媽媽交代!大貴啊,你還不快快死去!踉踉蹌蹌走過街巷,見一棵老朽的梧桐,大貴就想一頭撞上去。這樣想好了,真就后退幾步,可剛剛后退著,卻給露裸的樹根絆倒了。
大貴重新爬起來,看到了那長途車站。
大貴走到車站,買了車票,把給桂娥買的那包安眠藥從口袋掏出來,就著車站水龍頭,一口吞到肚里。
沒等班車啟動,大貴就昏睡了過去?;杷拇筚F隨著搖晃的班車,開始顛三倒四地做怪夢。
大貴夢見點點一會兒活過來了,一會兒又被醫(yī)生推走了。大貴緊緊追趕著,在后邊跺著腳,哭啊,喊啊??藓爸?,又忽然看見點點睜開眼醒過來了,還活活撲到奶奶懷里。也許那是真的,點點真被救過來了。大貴和桂娥把救活的點點緊緊抱住,拼命往老家跑。
老家的老屋跟前,老娘正打著眼罩,站在那高崗上,恍恍惚惚向他瞭望。老家似乎早就下了雪,雪下得很厚。草灘和菜地里,到處刮著白毛風。大貴便遠遠地向老娘呼喊,娘!娘!卻見老家那山搖搖地,樹晃晃地,云黑黑地,突然烏泱烏泱地向他碾壓過來。大貴想掙扎,可胸口被壓得死死的,一點動彈不得。許久以后,才又覺得那夢里似乎有人上來,拿手輕輕一推,他便流著哈喇子,在班車上軟顫顫栽歪下去……
(南諫君,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家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中國作家》《長城》《草原》《佛山文藝》《鹿鳴》《長城文藝》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200余萬字。出版文集《后草地之夜》,長篇小說《大淖》。)
編輯:郭文嶺? ?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