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平
外面的寒風吼叫得像條惡狗。
屋里暖烘烘的,他們都出了油汗。我看他們臉紅彤彤的,有人把棉襖都脫了,因此知道自己也臉通紅。但我不是給熱的,我有些緊張。
爺爺反捏自己的筷子,夾了幾大片肥肉,要強行塞進潘表爹嘴里。潘表爹用手捂著嘴,使勁兒搖頭,躲避著糾纏他嘴巴的肥肉。
“不行,我得齋戒,不然就會作不了法的?!?/p>
“今天既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另外那四個齋戒日,你不用齋戒?!睜敔攽蛑o說。
“我長期齋戒,不分日子?!?/p>
“那行,你不吃肉了就喝點酒?!睜敔敺畔驴曜雍头嗜?,端起酒盅,又強行塞在潘表爹嘴前。“喝酒不會破戒的,你爸喝得越多,越是神通廣大呢!”
潘表爹敷衍不過,最后勉強喝了一小盅,喏喏地安慰自己:“天冷少喝一點點不礙事,還能暖暖身子?!?/p>
爺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勸吃勸喝。
我家昨天殺了年豬,親鄰已招待過,還剩幾個爺爺奶奶的老伙計,今天由爺爺奶奶來招待。滿桌子滿碗都是油膩膩的肉,幾乎看不出幾片青菜。
潘表爹只吃素,實在挨不過爺爺?shù)膭?,就小喝一盅敷衍一下。爺爺不時打趣說他是個“假法師”。
“你個假把式,裝神弄鬼騙別人還行,在我跟前糊弄不過去的,你還是乖乖喝吧?!睜敔斦f著,又強行灌了潘表爹一盅酒。
爺爺雖然口口聲聲稱潘表爹“假把式”,可他同意并主動鼓勵我拜潘表爹為師。我自己去拜過幾次,都被潘表爹拒絕了,今晚請他來吃飯,爺爺答應幫我說說這事的。
我想拜潘表爹為師,是因為傳說他會法術。他修的是茅山術,傳自他爸。他爸是個茅山派法師,這不是傳說,是村里公認的事實。潘表爹會法術只是傳說,但是這傳說絕對可靠,因為我爺爺和奶奶就在眾多傳說者之內(nèi)。
爺爺曾給我講過一件他親歷之事。爺爺與潘表爹是發(fā)小,他也一直想見識潘表爹的法術。那是他們都年輕的時候,一個初春的夜晚,在潘表爹家,潘表爹用法術打開了由爺爺把著的大門,他在門外,爺爺在門里,他用的是“開門術”。
倘若只有爺爺一人說他見識過潘表爹的法術,那么也許并不可信,畢竟他們倆都是那種愛戲謔不嚴謹?shù)娜?。但我奶奶?jīng)歷過另外一件事。在饑餓年代,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戰(zhàn)時,奶奶背了一簍紅薯去集鎮(zhèn)上賣,路過大會戰(zhàn)現(xiàn)場,正勞動的潘表爹與奶奶搭了幾句話,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用法術遁走了奶奶背簍里的兩個大紅薯。因此,對于潘表爹會法術,一向嚴肅的奶奶始終堅信不疑。
我?guī)状螒┣鬆敔攷臀医o潘表爹說情,讓他收我為徒,或者不正式收我為徒但教我?guī)讟臃ㄐg也行,爺爺沒有答應,終于,這次請潘表爹來吃飯時他答應幫我。
我見爺爺不停地勸潘表爹吃吃喝喝,玩得不亦樂乎,似乎早已把答應我的事忘了,不禁有點著急,找個機會偷偷拽了拽爺爺?shù)囊陆?。爺爺起初一愣,與我對視片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又反拿起筷子,夾了五大片肥肉,送到潘表爹的嘴巴前。潘表爹今天自始至終都沒吃肉,這一次也不會例外。爺爺就說:“我們倆打個賭,要是你敢接受我的挑戰(zhàn)——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把這筷子肉吃下去,并喝一壺蓋的酒,要你是不敢答應我的條件,你就把這筷子肉吃下去并喝一壺蓋的酒?!?/p>
“啥條件?”
“天印想拜你為師,我的條件就是你收他為徒——這可能難為你了,或者你隨便教他幾樣法術也行?!?/p>
“就算我想收天印為徒,他也不可能拜我為師。修煉法術可是要整日打坐、齋戒的,他一個現(xiàn)代的學生,怎么可能整日打坐練功呢?”
爺爺被難住了,思考了一會兒,對潘表爹說:“你們法師的功力有高深也有低微,我看你這‘假把式的功力就不高深。你小時候也不見整日打坐修煉,你還上過兩年學堂呢,估計都是晚上修煉的。你就教天印幾個簡單的法術,讓他利用夜晚潛心修煉,能有你一半的功力他就滿足了?!?/p>
潘表爹擺著手說:“那也不行,修煉法術不光戒齋,還要戒色,你看我一輩子未近女色,總不能讓天印長大了不娶媳婦吧?!?/p>
“戒個狗屁色,你爸要是不近女色哪里來的你?他還不是四處作法,除非他那一套是騙人的,否則你講的沒道理。”
潘表爹敷衍不過,被爺爺按住了肩膀,讓我給他斟酒拜師。我給銅酒壺的圓蓋里斟滿了酒,猶猶豫豫遞到爺爺手頭,爺爺給他強行灌進嘴里。潘表爹被熱酒嗆得咳嗽連連,爺爺又趁機喂給他一筷子五花肉,潘表爹徹底破戒了。
吃罷飯,我們發(fā)現(xiàn)潘表爹面部通紅,站立時搖搖晃晃。開門出屋才發(fā)現(xiàn)風雪大作,漫天迷茫。眾人告別回家,潘表爹也急著回去,但爺爺不許。兩老人拉拉扯扯逗趣了好半天,強留潘表爹不住,爺爺就命令我說:“天印,把你表爹——師父扶回家,記住,一定要送到家門口?!?/p>
我欣然聽令,立即攙住潘表爹要送他。潘表爹再三推辭,我和爺爺都不答應,最終他妥協(xié)了。
剛離開爺爺?shù)囊暰€,潘表爹立即不搖晃了,走起來步伐穩(wěn)健,我不自覺地松開了攙扶他的手。他面帶神秘的微笑,不時回頭瞅我一眼,瞅得我心里惶惶的。
我不禁又想,這個外表非常普通的老頭難道真會高深的法術?可他看起來實在過于普通?。?/p>
“剛進九,溪水就結冰了,今年的冬天冷啊。”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話。
我看了看路旁的小溪,果然已經(jīng)結冰了。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是關于法術的,但是與潘表爹和這條溪流有關,也足以證明他并非普通之人。
我很小的時候,這條溪流爆發(fā)了一次山洪。那次山洪非??膳?,村里有一個婦女被洪水卷走消失了,有一戶人家的豬和羊被沖走,而與我們相關的損失是,大伯的房子被洪水沖毀了。
說起大伯家的房子被山洪摧毀,如果他當初聽取一個人的忠告,也許就能避免這場禍事。那個忠告大伯的人就是潘表爹。潘表爹家住在這條溪流的源頭處。他的房子旁邊有一眼井泉,井泉旱季不涸,但井泉往上的溪溝常年都是干的,只有持續(xù)降雨季才會偶爾出現(xiàn)明水。
到了放牧的地點,解開牛羊的籠嘴,讓它們自由吃草去。春草鮮嫩無比,陽光和煦溫暖,牛羊經(jīng)歷了冬天的煎熬,這時候變得貪婪無比,全都心無旁騖地吃草,沒有誰會故意走遠。
潘表爹把那兩條死去的柳根魚放在溫暖如水的陽光里,然后坐在一旁吸他的旱煙。
“曬魚做啥?”我問。
“等蜂子?!彼鵁熥齑?。
我恍然大悟。潘表爹可是遠近聞名的養(yǎng)蜂、除蜂高手。他這個人可真怪,不僅能除掉所有類型的毒蜂,還養(yǎng)毒蜂,而且他不養(yǎng)毒性和攻擊力不怎么強的野土蜂、細腰蜂,專養(yǎng)非??膳碌母鞣N毒蜂,那可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毒物啊。
在我們這片山區(qū),如果你發(fā)現(xiàn):某株不高的樹杈上吊著一只又大又圓的胡蜂巢,蜂巢上蓋有遮雨頂;某座僻靜的石崖下結著一個蜂巢,蜂巢上蓋了茅草、石板、木板一類的人工標記;某個人跡罕至又顯眼的地下有胡蜂出沒,周圍設有警戒標志;某處空曠的坡地中央突兀著一座石堡,標有毒蜂出沒的標識。這一定是潘表爹養(yǎng)的毒蜂了。
毒蜂那種可怕的東西,在我們這里只有潘表爹敢如此親密接觸。
魚曬在太陽底下,等了一個多小時,挪動了幾個地方,不見一只蜂飛過來?,F(xiàn)在是春天,毒蜂本就很少的,等不來也很正常,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現(xiàn)在吸引毒蜂。
正納悶著,一陣“嗡嗡嗡”的振翅聲傳來。我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一只“七里?!闭従徔拷K刂鴱U棄的石砌護坡搜尋,不時鉆進某個石洞,然后快速地出來。
當那只“七里牛”距離我一丈多遠時,我迅速地逃開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似乎奔著那兩條柳根魚而來。
“七里?!本褪谴蠡㈩^蜂,是所有胡蜂中最大最兇最毒的一種,它們的軀體有我中指那么大,身上生著與老虎相同的棕黑條紋,錚亮的腦殼上頂著一對琥珀色兇光四溢的大眼,嘴巴上有一對兇殘的大鉗子。當然,這些都不是我們最怕的。我們最怕的是它的尾刺,跟縫衣針一樣粗,鋒利無比。我們叫它“七里牛”,意思是它們有著牛一樣蠻壯的軀體、倔強的脾氣,據(jù)說它們發(fā)怒時會追趕人或動物七里路,也只要七口就能把人蜇死。
我們這里還有好幾種胡蜂,黑色的,黃色的,黑黃色的,我們統(tǒng)稱為“葫蘆包”?!昂J包”很可怕,但遠比不上“七里?!钡膬礆?。我見過“七里?!辈妒持?、螞蚱、螳螂,甚至有老鼠被它蜇死。至于人被毒蜂蜇死的案例,多數(shù)都是“七里牛”所為。
那只“七里?!惫媸菦_柳根魚去的。它直接落在柳根魚身上啃起來。潘表爹站在不遠處,看了看我,笑了笑。他的笑讓我心底毛毛的,不知道他笑里的意思。
接著,他舉起右掌在胸前,大拇指合向手心——和尚念經(jīng)的動作,嗚嗚啦啦地念起咒語。
念了一陣咒語之后,他從衣兜里掏出幾片雞毛和一綹棉紗,抽出棉紗中的一根,用牙齒咬斷。棉紗自“七里牛”那細細的腿腳間穿過,拴在“七里牛”最細的腰部,打個活結,另一頭系上了雞毛。
整個過程我都提心吊膽,幾乎不敢靠近。中間有那么一刻,我湊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七里牛”正用它那戰(zhàn)斧似的雙鄂片切割魚肉,只看這么一眼我就被嚇著了,急忙退回去。我們這些孩子見了“七里?!倍歼@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魂不守舍的。
“七里?!苯K于割掉了一塊魚肉,它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拴雞毛似的,搖搖晃晃飛了起來。
潘表爹叮嚀我照看好牛羊,他要去追蹤蜂子。不行,我得跟著他。他看了看牛羊,然后同意我跟著他。他不忘提著那兩條柳根魚。
“七里?!鄙碡搩杉匚?,飛得很低也很慢,但比起我們的腳步,它的速度還是顯得挺快,畢竟它總能飛捷徑,而我們不時穿過樹叢、越過溝澗、爬一段緩坡或繞過石崖。
追蹤的過程累得我們出了一身汗,但我不忘問潘表爹問題。大家都害怕毒蜂,為什么獨獨潘表爹不怕毒蜂呢?
對于這個問題,他是這樣回答的:“因為我會‘避蜂術!”
我又問他“避蜂術”的內(nèi)容,他很爽快地告訴我了。
“土地神祇,五岳山神,八方神助,靄氣祥云,火速降臨,扶危救傾,敕制蜂群,急急如律令?!边@就是“避蜂術”的咒語。
我高興得跳起來:“太好了!表爹,請你多教我?guī)妆?,讓我背過,以后我遇到毒蜂也不怕了?!?/p>
“光記法術的咒語有啥用?作法要是有這么簡單,世界上人人都會法術。法術靠修行,修行越高深,法力便越高深。你沒有修行,以為自己會幾句咒語就能作法了?”
我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這話其實爺爺也跟我講過。潘表爹不怕毒蜂,并不是因為他會“避蜂術”的咒語,而是因為他是有修行的法師。
“七里?!弊罱K飛回巢穴——一座坍頹的老墳里。我們這地方的墳墓都有石砌墳頭,“七里?!便@進墳頭石縫里,不見了。一見老墳頭,我又慌了,不敢靠得太近。
潘表爹坐在墳頭近前,把那兩條柳根魚放在石縫里。通過他的舉動,我知道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七里?!边M出的通道,魚就放在它必經(jīng)之路上。
我揣測這座已經(jīng)坍塌的老墳被毒蜂蛀空了,毒蜂在腐爛的白骨上面筑巢。心里這么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頭皮也發(fā)麻。
等了好一會兒,一只“七里?!便@出來,是拴著雞毛的那只。當它打“家門口”的魚身旁艱難爬過時,又被魚肉吸引了。潘表爹捏住羽毛,把它放在地上,然后用腳碾死了。
往回走時,我心中充滿了疑問。
“表爹,你為啥要把‘七里牛踩死?”
“我本打算端了它的窩,然后養(yǎng)起來的,但它把窩筑在墳墓里,沒法動,只能踩死算了。”
“你只踩死了一只,里面還多著,外面也還有沒回巢的?!?/p>
“你說錯了?,F(xiàn)在是春天,只有蜂王。蜂王冬天藏在洞穴里過冬,春天它獨自筑巢,撫養(yǎng)第一批毒蜂。剛才我吊的那只就是蜂王,現(xiàn)在它的子孫還是蛹蟲,沒了蜂王,幼蟲就會餓死,這個蜂巢就毀了?!?/p>
我明白了,潘表爹真是智慧,別看毒蜂不可一世,可當春天它們還是幼蟲的時候,只有一只蜂王守護,整個蜂巢極其脆弱,要鏟除它們就得趁早趁小。
我想起我家的大門板上面有圓圓的孔,秋天的時候,會有細腰蜂往孔里塞青苔,原來那是蜂王,要藏在我家門板里過冬啊!真是狡猾的家伙,來年的蜂巢全是它們鑄就繁衍的,我要趁早趁小滅了它們。
毒蜂太可怕,人人都應得而誅之。
在路上,我還問了潘表爹另一個問題。
“表爹,你除了‘避蜂術一定還會其他法術吧?”我這么問,其實心底有答案,他會“開門術”“遁術”,另外還有一種法術——“定身術”。
“我會的法術多了?!?/p>
“你能定住豹子,我大伯講的。你把一只豹子定住,然后給它全身澆火炭,把它燒死了。”
大伯跟我講過,多年以前,潘表爹還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養(yǎng)羊了,有一只饑餓的金錢豹總是騷擾他的羊,威脅他的人身安全。于是他想了一個辦法,把一只貓拴在席筒里,貓最遠只能鉆到席筒兩頭。金錢豹為捉那只貓,在席筒周圍逗留,他在暗中施法定住了金錢豹,用火炭燙死了它。
潘表爹微微一笑說:“那叫‘定身術,定身術分很多種,定一種動物就用一種,但總的法門是一樣的。這個道理像數(shù)學算術,比如說你會加法,無論數(shù)字怎么變你都會加了,這就是‘法?!?/p>
“你定住豹子的時候,為啥要先卷個席筒給里面拴一只貓呢?”
“你這孩子真有天賦,一句話就問到了‘定身術的要害。不是任何動物任何時候都能輕易定住的,‘定身術必須在被定的對象沒有發(fā)覺的時候,在它狀態(tài)比較平靜的時候,偷偷施展法術把它定住。比如說有一頭瘋牛向我沖過來,我是沒法施展法術把它定住的。”
聽了潘表爹的夸獎,我又興奮得要跳起來,嚷道:“你教我一種‘定身術吧?!?/p>
“剛給你說過,法術那是要修煉的,不是學個口訣就能隨便施法的?!彼f著,臉上閃過一道神秘的笑意?!翱丛谀氵@么執(zhí)著的份上,我教你一種能定住狗的法術口訣——‘捆狗法。但是呢,只是口訣,你沒有修煉所以也不靈的?!?/p>
他在手掌心寫了五個“乕”字,上面兩個,左右各一個,下面一個,中間圍著一個“犬”字——五虎伏犬。
“黑白泱泱,日出東方,你家有惡犬,不知黑白麻黃,老君賜我一道符,千條麻繩,萬根麻葛,捆住狗腿,綁住狗腳,跑也不得跑,走也走不脫,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p>
他還叮囑我,這個“五虎伏犬”符咒寫在掌心,要握住手掌不松開,寫在小石板上也行,倒扣著不能揭開,一揭開狗就跑了。施法之前,不能讓狗看到自己,要偷偷施法。
把羊趕回圈,我立即去了黑蘿卜家。黑蘿卜家有一條黑狗,不過我們很熟悉。我一路祈禱別讓它先瞧見我了,到了地方,遠遠望見黑狗臥在地上,我就在手掌上畫了個五虎伏犬符咒,默念咒語走過去。黑狗見了我,立即沖過來,在我身邊蹦跶著,親熱得不得了。未經(jīng)修煉,我的“定身術”果真一點作用都不起。
第二天下午,我見潘表爹時,手里提著兩條柳根魚,這是他的吩咐。
我們來到一個放牛羊的好地方,擺上肉餌,靜待毒蜂上鉤。
又一只兇蠻的“七里牛”飛來,不用說,這是一只蜂王。它被魚肉糾纏住了。潘表爹施了“避蜂術”,很容易就給它腰上拴了雞毛。昨天追那只蜂王,來回走了十多里,而這次我們只追了一會兒,就找到它藏在不遠處的巢穴。
在一條茅草小道旁,有一塊平展的石頭,石頭下面細小有孔洞,大毒蜂的巢穴就在石頭底下。這真是個危險的地段,因為這條小道經(jīng)常有人走,如果是在夏天,有人誤闖這里,那可就要遭殃了。
潘表爹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竹籠子,我有點吃驚,跟了他兩天,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他隨身帶著那個寶貝。他打開竹籠的預留門,接住石頭下的孔洞,然后讓我用手固定住小小的竹籠。
我心驚膽戰(zhàn)地等了好一會兒,蜂王出來了,直接鉆進竹籠,嚇得我差點丟了竹籠,還好有潘表爹在,穩(wěn)住了我。他關了籠門,蜂王就這樣被俘了。
他用隨身帶的彎刀挖掘洞穴,不一會兒,蜂巢就被挖出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七里?!钡某惭ǎ钊耸氖牵炼磧?nèi)部很小,巢穴更小,只有小碗口大,像只盤子,每一只穴孔里有只白乎乎的肉蟲。這與我們?nèi)粘K姷摹昂J包”很不一樣。
潘表爹用干草盤了一個窩,把蜂巢放在里面,抱著蜂巢,帶著小心翼翼提著竹籠的我,去往另一個地方。
一座一米多高的圓柱形石塔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立即認出那是潘表爹養(yǎng)野毒蜂的場所。這座石塔位于一陡石崖上,人們一般不會來這里,加之周邊設有警戒標識,所以不會有人因為誤闖而被蜇。
他卸下一塊方石,把蜂巢小心翼翼放進去,固定住,然后又把蜂王身上的羽毛和棉紗去掉,也放進了巢穴,那兩條一直被我?guī)г谏磉呉呀?jīng)快風干的魚,也放進石塔里了。
一直以來,我不能理解和接受潘表爹養(yǎng)毒蜂,今天目睹了他吊蜂養(yǎng)蜂的全過程,剛好當面問他,就說:“你怎么能養(yǎng)毒蜂呢?”
潘表爹反問我:“我為啥不能養(yǎng)毒蜂呢?”
我想了想說:“毒蜂是害蟲。”
“害蟲?咋樣的蟲為害蟲?咋樣的蟲又是益蟲?”
我想說對人類有益的就是益蟲,對人類有害的就是害蟲,在我們這里,毒蜂算是害蟲之首。不知為何,我有點猶豫,沒說。
“你看看四周,感受你所處的環(huán)境,你有咋樣的結論?”
我看到暮色蒼茫中的遠山,翠綠正從焦黃的底色上渲染開。但我沒什么感悟。
潘表爹知道我說不出來什么?!霸谖覀?nèi)祟悰]有來到這片山里以前,這里有很多很多物種,有豹子、狼、豺、熊、各種鹿,有各種的樹和草,甚至有老虎。但是,現(xiàn)在這些動物都沒有了,原因是人,人太壞了,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比人更壞,包括毒蜂,毒蜂的毒比人的毒差遠了。”
我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可是又似乎有點不對,反正我是頭一次聽這種話,有點別扭。
他繼續(xù)說:“你覺得毒蜂是害蟲,那是因為毒蜂會蜇人。事實上,毒蜂與毒蛇一樣,本無好壞。毒蜂蜇人是因為人闖入了它們的巢穴,使它們驚恐,它們很可憐,但是得自衛(wèi)?!?/p>
我對他的說教不感興趣,我只想拜他為師學法術,可是,他繼續(xù)說:“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認識一位姑娘,她是可憐人家的女兒,媽媽早逝,她爸與我爸一樣神神道道的。我們曾偷偷立下誓約,要組建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過上最體面的生活??墒?,她上山干活時誤入毒蜂的巢穴……我見到她時,她早已面目全非,昏迷不醒。我在她身邊守了一天一夜,那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天一夜,她在昏迷中離開,沒能看我最后一眼。從此,我與毒蜂結下仇恨。我曾立志滅掉世界上所有的毒蜂,絕不能讓它們再傷害一人。”
潘表爹說到這里,回頭瞥了我一眼,轉身時用手背抹眼角,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掛著亮晶晶的淚珠。爺爺講過,潘表爹一輩子沒結婚不是因為要修煉法術,而是因為一位早逝的姑娘,原來這竟然是真的!
我心中大奇,正不知怎么安慰他,他又說:“我年輕的時候為了滅毒蜂,吃過多少虧,甚至差點丟了性命。可是呢,毒蜂像野草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漸漸感到頹喪、失望和迷茫。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與毒蜂漸漸和解,我耐心觀察它們,了解掌握它們。從此,我只滅那些藏在不易發(fā)現(xiàn)但有人闖入的蜂巢。我還嘗試利用毒蜂,摘取它們的巢穴,獲得蜂蛹,用毒蜂泡酒。我一邊滅蜂,一邊養(yǎng)蜂,在消除人與蜂的誤會同時,讓毒蜂為我服務。”
我聽得入了迷,靜悄悄跟在他身后。當我們走回牛羊身邊時,他嘆了口氣?!昂昧?,趕上牛羊回家,不說往事了。往事總是辛酸的?!彼浅林氐谋砬橥蝗挥肿兊幂p松而神秘。
快到家時,我拐彎抹角地提出跟他學法術的事。
他再一次拒絕了我?!澳憧蓜e跟我學法術,你看我說話奇奇怪怪的,都是學法術的影響。鬼是有益還是有害的呢?許多法術都要奴役鬼,你怕鬼嗎?你敢差遣鬼干這干那嗎?還有,學法術要手腳穿戴竹筒——動物蹄子,掃帚做尾巴,趴在牛羊馬圈里學牛羊馬叫,來世做牛羊馬以報答這世被你奴役過的人和動物,你愿意來世做牛做馬嗎?”
我被嚇退了。
遠遠的,我看見大核桃樹冒濃煙,便加快速度趕上去。
當我走近大核桃樹時,看到潘表爹正在割蜜,他周圍縈繞著成千上萬的蜜蜂。我不敢再走近。
核桃樹蔸底嵌著一個大體量的蜂箱,外蓋板是人工制作的,里面是核桃樹干中空加人工挖掘所形成的,滿滿的蜂巢,巢穴里灌滿金黃的蜜汁。
潘表爹回頭看到我,竟有點吃驚:“今天被你撞破我的秘密了?!?/p>
“秘密?”
“這里,我藏的蜂箱?!彼蠛颂覙漭姆涑才?。
我明白了。這棵老樹是村里最大的核桃樹,至少兩三百歲年紀,它的主干從一堵土坎里斜生出來,樹下有個深洞,里面住著蜜蜂。從爺爺記事起,那樹洞里就有蜜蜂。爺爺曾制作一個小勺,想偷蜜,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
我以前觀察過這個樹洞,在緊貼樹干的地方,有一個黑黢黢的小洞,不知多深,反正總有蜜蜂進進出出,不敢靠得太近去瞧。我曾想象過樹洞里面的模樣,但與眼前所見完全不同。
核桃樹干曾被蟲蛀過,但蛀得不太嚴重,一道上窄下寬的深巢,呈“J”形,蟲蛀的碎屑被蜜蜂清理干凈。在天然的深巢之下,才是人工鑿的洞,那洞也不規(guī)則,見石為止,因勢而成。
我靜靜看著潘表爹割滿了鋁盆,然后蓋上蜂箱蓋板,那蓋板兩端有嵌口,扣上去就固定住了。艾蒿也在這時候燃盡,濃煙消散,蜜蜂陸續(xù)回巢。
他從別處刨來幾塊土疙瘩,和原來的土塊堆放在一起,澆點水,攪拌著。
我走到井邊,發(fā)現(xiàn)井泉都快枯竭了。井上是一塊長石,在石頭嵌入泥土的根部,水滴淅淅瀝瀝,有點難以為繼。井泉邊插一支竹筷,筷頭夾著四翼黃表紙,旁邊還有燒過香表的痕跡。
旱得太久了,陽光是一只貪婪的無形巨獸,吸干了大地的水分。
我看井上那石頭像蛇頭,想到了曾經(jīng)的那場山洪,如果表爹沒有加寬河道修筑石堤,山洪必然順著梯田躥到他房子那頭,后果不堪設想。難道真有龍王存在?表爹用香表供奉的應該就是龍王。
“這世上真有龍王存在?”站在井邊談論龍王,我有點心虛。
“山里但凡住得高的人家,吃水存在困難,就要祭拜龍王,有的甚至要給龍王蓋廟。你知道為啥?”
我搖了搖頭。
“有求于龍王唄。如果天太旱,吃水就困難。我這井泉如果干了,就得往下走幾百米挑水,所以我得恭恭敬敬拜龍王,求他賜雨。”
我見他說話毫不忌諱,有點吃驚,學生見了老師都會把音量放低,他既然有求于龍王,怎么就不害怕呢?
說話間,泥已和好,但還得再醒會兒。表爹洗凈手,坐在鋁盆邊,抽起了旱煙。他讓我從鋁盆里拿蜜塊吃,我沒吃過還盛在蜂巢里的蜜,不敢動手。
“表爹,有一年下暴雨大水沖毀了我大伯的房子,你提前預知要發(fā)大水,是龍王給了你暗示嗎?”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狡黠的笑自臉上閃過,稍微思考片刻,又搖頭。我有點糊涂了。
“你抬頭看上面的山溝,能看到啥?”
我換了幾個位置,往上瞅了好一會兒,除了曾經(jīng)開墾過又荒廢的田地,就是已經(jīng)退耕植樹的荒地,有一塊荒田面積大坡度陡,中間有一大道泥石流傷疤,曾經(jīng)的山洪就源于那道傷疤。
我把自己看到的告訴他。
“我們把發(fā)洪水叫‘走蛟龍,我沒見過傳說中的神龍,但我見過很多憤怒奔走的‘蛟龍。何必去質(zhì)疑龍是否真的存在呢?我可以告訴你,龍真的存在——在你的心里,你必須對它心存敬畏。很多年前,因為山里人口激增,大家都開荒種田收糧,樹林被燒毀了,泥土裸露出來。我知道龍王會發(fā)怒的,假如你的毛發(fā)被剝得斑斑禿禿你也會生氣——龍王就隱藏在大地上,它甚至就是我們的大地?!北淼橥暌诲仧熑~,站起來,走到路梗上,指了指高處的那道大地傷疤。“當我看到那片非常陡峭的樹林被開墾成荒地種植莊稼,我就知道總有一天那里會出現(xiàn)泥石流,只是時間問題。龍王一旦發(fā)怒,雨水、石頭、泥土就變成一條蛟龍,呼嘯而下,人類遭受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