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偷豬是養(yǎng)豬后的事。養(yǎng)豬前,安世文年紀(jì)輕輕離開馬王坪,到省城打工。他干過泥水匠、網(wǎng)吧收銀員、保安、拉面館的跑堂。他干得最久的,是壩壩茶館的伙計。壩壩茶館流行花式摻茶,安世文手感甚為出色,很快從伙計中脫穎而出,成為茶館老板的搖錢樹。
馬王坪的人認(rèn)為,那是安世文的黃金時代。他父母也認(rèn)定,安世文從此不說飛黃騰達(dá),至少生活無憂。春節(jié)后,他們主動給安世文定了一門親事,對象是打魚人的女兒。打魚人住在諸佛江邊,一江兩岸無人不知,打魚人有一條漂亮的漁船,也有一個漂亮的女兒。
那年5月,安世文回到馬王坪,帶著兩斤紅糖、兩瓶酒、一條香煙、一肚子花花腸子,走過五個村莊,翻過三道山梁,蹚過兩條小河,來到諸佛江邊打魚人的家。打魚人住在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樹下有一坡石梯;石梯下有個小碼頭;石梯上有道柵欄;柵欄里有幢虛樓。虛樓的門敞開著,門檻下趴著條睡覺的狗。安世文怕狗咬他,不敢貿(mào)然進(jìn)屋,站在柵欄外輕聲喊,家里有人嗎?盡管他喊聲溫柔,還是把門檻下的狗喊醒了。狗站起身,對著他亂叫,把打魚人的女兒喊了出來。打魚人的女兒長得像向日葵,健康、陽光、漂亮。她認(rèn)出了安世文,紅著臉,側(cè)著身,假裝看著遠(yuǎn)處說,你要趕路就趕路,不要惹我家狗咬你。安世文說,我不趕路,我想進(jìn)屋討口水喝。打魚人的女兒喝住狗,跺跺腳把狗攆開,在屋角一閃身子,不見了。
那天夜里,安世文喝多了。打魚人酒量不錯,見解也很獨到,自稱是天老爺?shù)淖冯S者。打魚人說,小伙子,你想娶我女兒,我沒意見,但愿老天爺能選中你,把你打造成一個稱職的女婿。安世文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打魚人的女兒正在灶前偷偷看他。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又像飛鳥一樣錯開了。安世文心慌意亂,不知該怎么回答打魚人的話,只好不停地喝酒,很快喝多了。微醉之后,安世文膽子大起來,他利用打魚人出門拴狗的空隙,借著酒勁把通信地址揉成一團,偷偷塞給了打魚人的女兒。
回到省城茶館,安世文才想明白,要想讓天老爺選中自己,手上還得有足夠的本錢。這個念頭激發(fā)了他的信心,他干得更歡了。他像一只發(fā)情期的青蛙,不分晝夜地在茶館前的地壩上亂蹦,以期把摻茶手藝練成絕活,要挾老板,提高報酬。他揚言要去別的茶館應(yīng)試,老板迫于無奈,答應(yīng)一個月給他漲兩百元錢工資。
這期間,安世文收到了打魚人女兒的第一封來信。在信上,那個羞澀的漂亮姑娘告訴安世文,他離開不久,諸佛江發(fā)了桃花水,把她家的漁船沖走了。現(xiàn)在,她父親已棄河上岸,成為莊稼人。當(dāng)天晚上,安世文醮著打工者的鼾聲奮筆疾書,他在信上說,妹妹,你放心吧,我有辦法。
安世文的辦法跟一個來壩壩茶館吃茶的茶客有關(guān)。茶客是外省人,說一口普通話,像正派人。安世文知道,那是個推銷捕魚器的推銷員。本來,安世文對捕魚器沒啥好感,自從收到打魚人女兒的來信,他覺得,捕魚器或許能代替漁船。他利用摻水的機會,來到推銷員身邊說,老師,我看你常來喝茶,是不是生意不景氣?。客其N員說,不,主要是貨源緊俏,供不應(yīng)求。安世文更有興趣了,他說,我能不能參觀一下你的捕魚器呢?推銷員說,當(dāng)然可以,也許它會讓你大吃一驚。
那天夜里,省城燈火闌珊,孤獨的行人像鷺鳥在田野上漫無目的地亂走。安世文來到推銷員租住處,看他從床下拿出一個捕魚器。那是安世文第一次見到捕魚器。捕魚器瘦骨嶙峋,像只螞蚱。礦燈電瓶上伸出兩根細(xì)長的鐵絲,像螞蚱的兩根觸須。安世文尚有一絲警惕,他對這個簡陋的東西充滿了懷疑。安世文說,老師,捕魚器的樣子不像你說的那么厲害。推銷員說,不要看樣子,關(guān)鍵看效果,我們可以找條小河試一下。安世文說,這樣最好,如果捕魚器真像你說的那么厲害,我考慮買一個。推銷員說,你買捕魚器干啥?安世文說,我找了個愛人,她父親是打魚人,漁船讓洪水沖跑了,我想買個捕魚器討她的歡心。
夜深人靜,安世文和推銷員租了一輛摩托車駛往郊外。他們像戰(zhàn)爭年代身背對講機的報務(wù)員,背著那只簡陋的捕魚器,風(fēng)馳電掣地穿過大街、小巷,來到郊外的小河邊。月亮像個貪睡的女人鉆出棉絮般的云團,把目光投向田野、果樹、柵欄和村道,勾勒出陌生村莊的輪廓。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傳來,襯托出子夜前的空曠和寧靜。推銷員讓安世文在路邊放哨,他揮舞著一把手電筒,跟著一束搖搖晃晃的光到河邊去了。
安世文再見到推銷員,他手里多了一串用柳枝串著魚鰓的草魚。草魚非常漂亮,一斤大小,掛在柳枝上活蹦亂跳。推銷員拍了拍背上的捕魚器說,你看到它的能耐了吧?安世文看了看推銷員手里的魚,對捕魚器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老師,我想好了,我要給我愛人的父親買一個捕魚器。推銷員說,你不用買,你跟我一起出門賣捕魚器,賺到的錢我們五五分賬,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個捕魚器,這不更好嗎?安世文說,不行,我離開茶館就收不到我愛人的來信了。推銷員說,這好辦,我們留下下一站的地址。安世文說,我怎么知道下一站去哪里?推銷員說,我知道啊,你不用管別的,只需要帶上腳就夠了。
那年夏天,安世文背著捕魚器跟著推銷員上路了。他們離開大城市,專門在縣道上奔忙,在鄉(xiāng)村里穿行。每到一個地方,推銷員站在人流中推銷他的捕魚器,安世文則背著那個劣貨,用柳枝,有時也用茅草、稻草、葛藤串著幾條草魚,以消費者的身份現(xiàn)身說法。憑安世文的智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讓推銷員給耍了??伤荒芑夭桊^去了,推銷員為了堵住他的退路,四處宣揚這個消費者在靠捕魚器發(fā)家致富前,是省城一家茶館摻水的伙計。安世文擔(dān)心受害者跑到茶館找他退貨,更重要的是,他樂觀地認(rèn)為,也許到最后,真能分上一筆錢。
事實上,推銷員唯一兌現(xiàn)的承諾,是把下一站地址告訴安世文。地址準(zhǔn)確無誤。安世文每離開一地,都滿懷希望地吩咐房東,務(wù)必把來信轉(zhuǎn)往下一站。遺憾的是,他從此再沒收到過打魚人女兒的來信。安世文沿途像發(fā)射魚雷,往諸佛江邊發(fā)射信件,全數(shù)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與此相反,不斷有消息通過推銷員腰間的BP機傳來,說一路上的受害者和漁政部門的執(zhí)法人員正像蝗蟲一樣趕來。為了擺脫危險,安世文和推銷員像兩個逃犯,加快了輾轉(zhuǎn)的步伐。他們上午還在演說,下午就坐在縣道上的長途客車?yán)锉捡Y。
那幾年,安世文跟著推銷員居無定所,四處游蕩。他對虛假的捕魚器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唯一的動力來自推銷員讓他分到一筆傭金的承諾。承諾如同一根風(fēng)箏線,拴著安世文像風(fēng)箏在祖國大地四處漂泊,直到推銷員在某個秋天的早晨消失。站在陌生的鄉(xiāng)村里,安世文瞇著眼睛像在發(fā)笑。其實他沒笑,只是長著這樣一副模樣。
經(jīng)過長途跋涉,安世文從遙遠(yuǎn)的地方回到了家鄉(xiāng)。他仿佛剛從地獄歸來,目光空洞,皮鞋像拖鞋那樣在腳下亂成一團。他的錢在輾轉(zhuǎn)路上花光了。令他想不到的是,在他背著捕魚器失蹤的那幾年時間里,他父母先后去世。等他回到家,跨入院門,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連狗也沒有。一叢野草越過柵欄,在院壩堅硬的泥地上長起來,像一畦小麥。迎接他歸來的除了一幢空蕩蕩的房子,還有堂哥安世武。安世武長得壯實,一臉橫肉,看上去像個不好惹的角色。其實,他心善,剛當(dāng)上村主任。安世武說,這幾年你跑到哪里去了?安世文說,一直在路上。安世武說,回來就好,過去的都過去了。安世文看著墻上糊的紙,上面滿是蒼蠅屎,像蛀蟲留下的小洞。安世文說,我得去一趟諸佛江,看看打魚人是啥情況。安世武說,你別去了,他女兒嫁給別人了。安世文說,她嫁給哪個了?安世武說,我聽從諸佛江傳來的消息說,她嫁給了一個貨車司機。安世文說,不可能,她嫁給別人不可能不告訴我。
早晨,太陽從峰頂坐起身,把大片金黃灑向山巒、叢林、谷地,村道像涂了一層釉泥,有了光澤。安世文踩著兩只沒有后跟的皮鞋,沿著發(fā)亮的村道去了打魚人家。打魚人不打魚了,他安靜地坐在銀杏樹下,像算命先生等待安世文的到來。打魚人說,你也不要太難過,天老爺沒選中你,自有它的道理。安世文說,她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呢?打魚人說,她好像給你寫信了。安世文悲憤地說,信呢?為了她,我像個亡命徒似的在路上跑了幾年,你說的信呢?打魚人沒有回答,他抖動著他的眼皮,看著江面發(fā)呆,仿佛他是一尊不會開口的雕塑。
從諸佛江邊回來,安世文滿臉污垢。公牛的求偶聲此起彼伏。牛哞之后,樹林里響起伐木人的山歌。那首山歌安世文太熟悉了,唱的是征戰(zhàn)的士兵扛著長矛回到家鄉(xiāng),心愛的姑娘卻成了別人的老婆。聽著山歌,安世文躺在床上睡了一覺,這一覺似乎把他所有的瞌睡都睡出來了。那幾天,他不分白天黑夜地睡,偶爾回光返照似的醒過來,留下短暫的清醒和亢奮,又睡過去了。躺在床上,他一動不動,也沒多少呼吸。馬王坪的人認(rèn)為,如果遇到膽小的人,會誤以為他是具尸體。
沒多久,打魚人女兒寫給安世文的信件全部到達(dá)馬王坪。信件上,貼滿了改投地址處理箋,使它們看上去像一群跑得披頭散發(fā)的潑婦。安世文躺在床上打開一封封信,他看見打魚人的女兒在信上問他,什么時候再來諸佛江邊?慢慢地,打魚人的女兒開始抱怨安世文自說自話,問他信上說的捕魚器是什么意思。后來,她絕望了,在最后一封信里表示,她要嫁給貨車司機了。安世文根據(jù)寫信時間推算,打魚人的女兒決定改嫁他人時,他正跟著推銷員在縣道上一路狂奔。
馬王坪的人相信,打魚人女兒遲到的來信,是給安世文的最后一擊。當(dāng)人們再看到他時,他像變了個人,身材瘦削,小腹扁平,神情恍惚,原本游魚似的兩只眼睛不復(fù)敏捷了,像兩只生病的蝌蚪,不太愿意動彈。他病懨懨的樣子讓人以為他不久于人世,除了堂哥安世武不時過來看看,催促他振作起來,沒人敢喊他下地,也沒人敢約他出門打工。
安世文從回到家鄉(xiāng),到成為一個需要幫扶的窮人,這個過程恍惚而曖昧,似乎他只用幾天就完成了這個過渡。其實,過程很漫長,他前后花了幾年。幾年里,人們像蒼蠅逐漸離開一個干硬的飯團,離安世文越來越遠(yuǎn),只有米高粱還不時從山脊上下來,聽安世文喝醉酒說胡話。安世文說,我不明白,我的人生還沒開始,怎么就走下坡路了?米高粱說,你不明白嗎?你碰到了推銷員,他把你的山頭鏟平了。
在馬王坪,人人都知道米高粱是發(fā)明家。在成為發(fā)明家前,他是個讀者。米高粱喜歡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有大部頭的小說,也有文件匯編小冊子。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向大家展示他的閱讀成果——書脊被磨毛的書籍,起皺的紙張,以及讀書筆記。馬王坪的人感受不到讀書的好處,問米高粱說,你讀那么多書干什么呢?米高粱說,你們不懂,書籍就像一個個談得來的人,沒有這些書籍,我就沒有談得來的人。人們說,光談得來有什么用?你父母有病,快揭不開鍋了,你得從書里找到掙錢的門路。米高粱說,你們提醒我了,你們要是不說,我都忘了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個說法了。
從那以后,米高粱從一個讀者,搖身成為發(fā)明家,他期望能夠造出賣錢的東西。米高粱最先嘗試的是木牛流馬,他想造一個木牛,一個流馬。木牛流馬是他從《三國演義》中看來的,他想一旦造成,可以幫人運肥,運糧食,減輕大家的勞動強度,一定供不應(yīng)求。他找來木匠工具,成天在家里推啊,刨啊,搞得山脊上他家像個木工房,生產(chǎn)出大量杉木構(gòu)件,有齒輪、搖桿、木磙。米高粱先后用齒輪傳動原理、木桿推動原理、滾動摩擦原理,制造出了若干個造型各異、稀奇古怪的木牛和流馬?;宋迥陼r間,毀了十多棵大樹,他終于證明木牛流馬失敗了,一時心灰意冷,一蹶不振。那時,村里開始結(jié)對幫扶,負(fù)責(zé)幫扶米高粱的是縣林科所的一個技術(shù)員,那是個肯動腦筋的小個子,經(jīng)過一番思想工作,他讓米高粱接受了他的捐贈——一批果樹栽培技術(shù)書籍。等到安世文回到馬王坪,米高粱成了一個勤快人,他像找到了很多談得來的人,沉浸在果樹栽培技術(shù)里。按照書籍的指點,米高粱找來青脆李樹苗,栽滿了自己的承包地。看著他忙碌的背影,人們感嘆說,誰能看得出,那個一身泥巴的家伙,曾經(jīng)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發(fā)明家呢?
米高粱再次登上人生上坡路時,安世文成為馬王坪唯一一個懶鬼。結(jié)對幫扶安世文的是縣文化館的舞蹈專干,誤以為米高粱的經(jīng)驗可以復(fù)制,買了大量果樹栽培的書籍給安世文送來,安世文卻把書論斤賣給了米高粱。舞蹈專干很不理解,找安世武討主意,安世武說,你這個辦法不行,安世文根本不讀書,你得針對他的特點。舞蹈專干說,他的特點是啥?安世武說,他受了些刺激,破罐子破摔,特點是懶。舞蹈專干說,那我沒辦法,對付懶有什么辦法?安世武搔了搔后腦勺說,我有個辦法,看你肯不肯下血本。舞蹈專干說,如果能幫他脫貧,我愿意下血本。安世武說,你不妨給他買頭郎豬。舞蹈專干說,啥是郎豬?安世武說,郎豬就是公豬,養(yǎng)母豬的人請一次郎豬,要給郎豬的主人三十元錢作為報酬。舞蹈專干說,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們讓公豬干活,讓安世文脫貧?安世武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結(jié)對幫扶不久,安世文當(dāng)上了放豬郎。他放養(yǎng)的是郎豬,長相粗大,屁股肥厚,走路搖搖晃晃,像個架子十足的大人物。自從安世文當(dāng)上豬倌,他懶得更加理直氣壯了。每天早晨,他吆上郎豬,穿過村道,樣子目中無人??諢o一人的村道上,只有陽光裹著人和豬,人和豬都傲態(tài)十足。
從那以后,除了在家睡覺,人們時??匆姲彩牢暮拓i睡在荒地上的身影?;牡厣希死韶i和安世文,還有鄰居家的母雞。母雞在地里刨食,安世文從雞的臉色上,很容易分辨出哪只雞是下蛋雞。他盯著臉紅的母雞,不時從懷里掏出一顆玉米扔到它面前。下蛋雞本來“咯咯”地想回窩里下蛋,又經(jīng)不住玉米的誘惑,它們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最終把蛋下在荒草叢里。
夜里,虛樓如同一艘沉船,周圍全是湖水般的夜色。閉著眼睛的土地散發(fā)出陣陣幽香,秋蟲的鳴叫尖銳、短促,像無數(shù)金屬簧片紛紛斷裂。在輕微的響聲里,虛樓也像殷實人家那樣傳出煎蛋的味道??上]多久,他的小動作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了,有人告到村委會。安世武找到安世文說,如果你再撿人家的雞蛋,我就告你盜竊,讓你嘗嘗坐牢的滋味。安世文說,你能怪我嗎?母雞們自己送上門來的。安世武說,你不天天在荒地上偷懶,母雞能給你送蛋上門?安世文說,哥,你搞清楚,我不是偷懶,我是在養(yǎng)豬啊。安世武說,你養(yǎng)的是郎豬,如果你是勤快人,應(yīng)該吆著郎豬上路,看看哪家母豬需要你的豬。安世文說,哥,你不知道嗎?郎豬失業(yè)了,現(xiàn)在時興規(guī)模化養(yǎng)殖,村里沒人養(yǎng)母豬,養(yǎng)殖場有自己的郎豬,除非你下個命令,全部用我的郎豬,我才能靠郎豬脫貧。安世武說,既然郎豬沒用,你交出來,下地種莊稼。安世文說,那不行,郎豬是幫扶干部給我的扶貧豬,你不能沒收了。
扶貧工作隊進(jìn)駐前,安世文以照顧豬的名義,在荒地上睡了幾年,不但睡出了皺紋,也睡得人有些糊涂。當(dāng)扶貧工作隊進(jìn)駐馬王坪,他還以為扶貧工作隊會像過去幫扶他那樣,給他送一些物資。不等村里通知,安世文吆著郎豬來到扶貧工作隊駐地的村委會辦公室,看見啥也沒有,他說,你們來扶貧也不興帶點東西?
扶貧工作隊隊長叫敖德旺,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當(dāng)過武警。他身上舊軍裝的肩章襻上有一道黃邊,不懂的人還以為他仍然享有軍銜。敖德旺順口說,現(xiàn)在扶貧不興帶東西了。安世文說,難道連一口酒也沒有嗎?敖德旺說,你先說事。安世文說,不,邊吃邊說。敖德旺不知道眼前這個吆豬的中年人是馬王坪最難搞的扶貧對象,以為是個普通村民,給他倒了一碗酒。安世文喝了酒說,舊東西我也不嫌棄,你床下那雙旅游鞋不錯。安世文說著走到床邊,脫下腳上的爛鞋子換上敖德旺的旅游鞋說,碼子正好,老輩子說過,再窮也不能窮了雙腳,讓雙腳受苦是沒有道理的。敖德旺說,好吧,鞋子送你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哪個?安世文說,你猜。
敖德旺進(jìn)駐馬王坪,跟安世文打了場遭遇戰(zhàn),卻沒把他放在眼里。敖德旺認(rèn)為,那家伙好手好腳的,脫貧應(yīng)該不難。他把重點放到馬王坪的病人和發(fā)明家身上。發(fā)明家好辦,米高粱前幾年結(jié)對幫扶時種下的青脆李正好掛果了,扶貧工作隊一心一意幫種青脆李的十多戶人家賣李子,接著把因病致貧的幾戶人的土地流轉(zhuǎn)出來,辦起菊花種植基地。安世文的土地離菊花種植基地遠(yuǎn),沒有流轉(zhuǎn)。敖德旺計劃,讓安世文到菊花基地打工,按打工收入測算,一年時間,他也能脫貧。令敖德旺沒想到的是,那個穿走他旅游鞋的家伙居然借口放豬,不到基地打工。
扶貧工作隊開會研究了安世文的情況,敖德旺說,大家還有什么辦法?隊員們說,我們還能有什么辦法?前幾天想讓他來我們廚房打雜,掙點零花錢,結(jié)果他削的洋芋皮有半個洋芋厚,他借口把洋芋皮帶回去喂豬,把我們的洋芋全帶走了。敖德旺說,看來我們遇到了一個厲害角色,得想想別的辦法。
秋天過去了,人們在菊花烤房忙碌,只有安世文跟豬在荒地上睡覺。等他放豬回家,安世武帶著敖德旺的指令,到安世文家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郎豬關(guān)在豬圈里,安世文沒了蹤影。安世武知道安世文在屋里睡覺,他拍了半天門也沒人回應(yīng)。他想了想,對著空蕩蕩的竹林喊,喂,米高粱,你去外面喊一聲,叫貧困戶到辦公室領(lǐng)物資,今天沒到的,一概不補發(fā)。他聲音剛落,身后的房門“吱呀”一聲,安世文出來了。他說,哥,領(lǐng)啥物資?安世武氣得踢他。安世文知道上當(dāng)了,從旁邊躥出去,跑過竹林。安世武說,你再偷懶沒人管你了。安世文邊跑邊喊,哥,我沒偷懶,我在養(yǎng)豬啊。
安世武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碰到敖德旺從青脆李種植現(xiàn)場回來。安世武說,沒辦法,那家伙瘋了。敖德旺說,得把他志氣扶起來。安世武說,怎么扶???這么多年了,想了不少辦法,他還是混日子,怎么辦?敖德旺說,說明他對生活沒熱情,如果他熱愛生活,情況自然會變。安世武說,怎樣才能讓他熱愛生活呢?敖德旺說,我們不是有現(xiàn)成的榜樣嗎?你讓米高粱去跟他現(xiàn)身說法,說不定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米高粱得知扶貧工作隊對他委以重任,如臨大敵,馬上離開馬王坪,到鎮(zhèn)上去了。米高粱知道,安世文的臉皮比他養(yǎng)的郎豬還厚,給他講道理,完全是浪費口水,不如到鎮(zhèn)上請兩個法官來馬王坪組建一個巡回法庭,也許嚇?biāo)幌?,那家伙說不定能痛改前非。
當(dāng)一胖一瘦兩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馬王坪,人們沒認(rèn)出他們是法官。他們確實不是法官,是兩個在紅白喜事上表演的演員。他們身上穿的也不是法袍,而是演出道具。兩個家伙在米高粱的帶領(lǐng)下來到安世文家,把他從床上揪起來,將堂屋的方桌搭成一個臨時審判臺。瘦子用飯勺敲了一下桌子說,帶原告。米高粱說,原告沒來。瘦子說,原告為啥不來?米高粱說,原告是馬王坪的群眾,人太多了,他們委托我?guī)砹似鹪V狀。米高粱把幾張紙遞到胖子手上。瘦子繼續(xù)說,帶被告。米高粱把安世文推過來。安世文說,我又不是被告。瘦子說,你不是被告哪個是被告?開庭。
胖子開始讀起訴狀。起訴狀是米高粱寫的,風(fēng)格類似祭文。起訴狀從安世文看上打魚人的女兒說起,到上當(dāng)受騙,一蹶不振,成為懶鬼。起訴狀帶著令人吃驚的抒情色彩,時而嬉笑怒罵,時而娓娓道來。最后,原告代表人民怒斥安世文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瘦子等胖子讀完起訴狀,起身宣判,如果被告安世文再不勤勞致富,將被人民群眾所拋棄。宣判聲中,安世文落荒而逃,數(shù)天不見蹤影。
敖德旺聽說安世文被假法官嚇跑了,郎豬在圈里餓得哼哼叫,他找到安世武說,你知不知道,冒充國家工作人員招搖撞騙是犯法的?安世武說,我也不知道米高粱讀了那么多書,也會瞎搞。敖德旺說,安世文跑了,這下怎么辦?安世武說,他死不了,你以為他是傻子,看不出米高粱搞的是假場合?你放心,他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你,好讓你不逼他下地干活。敖德旺說,那他會去哪里呢?安世武說,肯定是到打魚人家里去了,你放心,隔兩天他一定會回來。
安世武猜對了,沒兩天,安世文回到了馬王坪,像沒事人似的,繼續(xù)跟郎豬在荒地上睡覺。敖德旺來過幾次,見安世文虛樓上懶得連炊煙也沒一炷,越來越覺得自己進(jìn)村時把安世文看走眼了。原來好手好腳的貧困戶才最難搞。他找到安世武說,你是村主任,又是安世文的堂哥,你想個辦法,怎么才能讓他脫貧?安世武說,只要他肯下地勞動,按照現(xiàn)在的形勢,一年就脫貧了。敖德旺說,你說的相當(dāng)于廢話,關(guān)鍵是怎樣才能讓他下地干活。安世武說,這個我沒有辦法,如果我有辦法,早讓他下地干活了。敖德旺說,你就不應(yīng)該讓他養(yǎng)郎豬,你的懶主意把他養(yǎng)懶了。安世武說,你提醒我了,我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安世文其實是個有心氣的人,他借口養(yǎng)豬才不去菊花基地打工,說明他不敢承認(rèn)自己懶,要面子,如果我們把豬偷了,他怎么辦?敖德旺說,偷豬?你真是敢想啊,扶貧工作隊去偷貧困戶的豬,傳出去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安世武說,我們也不是真偷,反正那頭豬老得像具僵尸,沒啥用處,等安世文下地了,我們再還給他就是。敖德旺說,搞出問題怎么辦?安世武說,出了問題我負(fù)責(zé),我是他堂哥,大不了我賠他一頭豬。敖德旺說,你出的這個主意太荒唐了,讓我再想想別的。
沒等敖德旺想好,隔了一天,安世武等不及了,決定出門偷豬。為了責(zé)任自負(fù),他沒喊別人,只喊了自己家的狗。安世武認(rèn)為,自己沒當(dāng)過賊,有狗在身邊,可以壯膽。沒想到,狗并不清楚他是去偷豬,到了安世文的豬圈前,沒等安世武說話,狗先喊了起來。鄰近子夜時分,馬王坪安靜得像月光,可以聽得見安世文的鼾聲。安世武的狗喊了兩聲,就把安世文和豬同時喊醒了。豬在圈里哼哼地叫,煩躁地走來走去,把圈板掀得嘩嘩直響。豬一開口,安世文也醒了。他懶洋洋地問,哪個?聲音落下去,安世武聽見虛樓里的拉繩開關(guān)“啪”的一聲,一股雪白的光線順著板壁縫撲出來,在地壩上留下一條柳葉刀似的雪白光影。
安世武長得肩寬背厚,樣子魯莽,可他沒當(dāng)過賊,不知道自己沒賊膽。他一看見燈光,立馬后悔自己半夜出來逞能。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兩只腳像上足發(fā)條的玩具,順著來路自動跑了出去。安世武一跑,狗也跑了。一個人和一條狗一前一后跑過柵欄,安世文就打開了房門。他看見,月亮升到中天,星星在山嶺上跳躍。銀白色的月光里,兩團黑影跑進(jìn)田野,跑著跑著,影子變短了。
頭兩天,安世文一直認(rèn)為他看見的是個夢。過了兩天,他在荒地上和郎豬一起睡覺時遇到了米高粱。米高粱日子好過了,喜歡穿西裝,喜歡吹牛,也喜歡笑。他一笑起來,樣子有些虛胖。安世文沒什么可夸耀的,忽然想起自己的記憶力很好,可以在發(fā)達(dá)起來的朋友面前吹噓一下。安世文說,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性越來越好了,以前我做夢,天亮就忘了,前幾天,我夢見有一個人和一條狗從我家豬圈跑出去,在月光下像馬一樣飛奔,這么多天了,我還沒忘。米高粱說,做夢之前呢?安世文說,之前我在睡覺,聽到豬叫,我起床開門,接著做了這個夢。米高粱說,不對,這不像是你做的夢,更像是你看到的東西,我懷疑,你驚跑了偷豬賊。安世文說,偷豬賊?他們想偷哪個的豬?米高粱說,當(dāng)然是想偷你的豬。安世文說,郎豬?不會,那家伙不中用了,皮老得啃都啃不動,誰會偷那家伙?米高粱開始賣弄他的聰明,頭頭是道地分析說,他的目的不是偷豬,是偷你的豬,只有把你的豬偷了,你的懶才沒處躲藏,只好去菊花基地打工。安世文說,哪個會來偷豬呢?米高粱說,我問你,貧困戶不能按期脫貧,哪個最著急?安世文說,扶貧工作隊?米高粱說,扶貧工作隊肯定著急,但他們是干部,不會來偷豬。米高粱用右手捂住半邊嘴巴,故作神秘地說,我猜測是你堂哥。
聽了米高粱的分析,安世文覺得有道理,吆著郎豬在村道上走來走去,四處散布馬王坪有偷豬賊的消息。下地的人碰到他,對安世文說,你不去荒地上放豬,在村道上晃啥?安世文說,沒辦法,我得先找一條狗。他說話時,郎豬趁亂跑進(jìn)菜地,想對地里的油菜下嘴。安世文看見了,跑過去,用手里的荊竹枝抽打著豬屁股,把它從菜地里趕出來。問話的人幫忙把好吃懶做的豬逼到角落里,繼續(xù)問,你找條狗干啥?安世文警惕地盯著豬的四蹄,準(zhǔn)備隨時抽它。他說,你不知道嗎?村里出了偷豬賊,我得養(yǎng)條看家狗。
安世文四處瞎說,搞得人心惶惶,有人跑到村委會問安世武,馬王坪真出了偷豬賊?安世武目光躲閃,語焉不詳。為了堵住安世文的嘴,他用竹子做成活扣,牽著自己家的狗走過村道,給安世文送去。安世文見安世武牽著狗,驚訝地說,哥,你牽狗干啥?安世武說,送你養(yǎng)幾天,你別成天在村里瞎說了,馬王坪哪有偷豬賊?安世文說,我說有就有。安世武說,好了,把狗拴好,別到處亂說了。安世文說,哥,你為啥用竹子套狗?安世武說,我倒想用繩子,你不怕它咬你嗎?安世文說,也是,我跟它不熟。
自從得到堂哥家的狗,安世文笑得像個剛剛離開母親乳頭的嬰兒一樣,滿足而又天真無邪。他開心的不是能防住偷豬賊了,而是他要到安世武家討要狗的一日三餐。狗是安世武的,他有義務(wù)給狗提供伙食,也有義務(wù)給上門幫狗討食的人提供伙食。吃完飯,安世文不急于離開,他把一只腳搭在板凳上,抹著嘴說,哥,吃一支煙。安世武只好給他掏煙。如果安世武態(tài)度不好,安世文就在村道上散布馬王坪治安不好。安世武原來抽十元錢一包的煙,自從安世文到家里拿狗食,他只好改抽五元錢一包的煙了。安世武很后悔把狗送給安世文,他原本是想堵住安世文瞎說的嘴,沒想到節(jié)外生枝,把安世文招惹上門了。
安世武很快被安世文搞煩了。那段時間,馬王坪春意萌動,菊花基地在外地訂購的金絲皇菊和杭白菊種苗馬上要運到馬王坪,他得趕快組織勞動力把土地翻開,沒有時間跟安世文磨洋工。安世武說,你不要到我家來吃飯了。安世文說,哥,我是來拿狗食的。安世武說,不給你養(yǎng)了,把狗還我。安世文說,我沒狗,來了偷豬賊怎么辦?安世武說,哪有偷豬賊?賊都瘋了?明明你家只剩幾顆蒼蠅屎,哪個來偷你?說完,安世武穿過村道,把拴在安世文家的狗帶回了家。
安世武剛把狗牽走,安世文的豬就被偷了。
三天后,當(dāng)安世文一臉靦腆地出現(xiàn)在菊花基地時,所有的人,包括扶貧工作隊的人,馬王坪的人,從外村請來的人,全都驚訝得像螃蟹那樣往后倒退了一下。敖德旺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有點激動,不知該如何說話。安世文見沒人喊他下地干活,主動說,我的豬讓人偷了,沒事干了,只能來打工。敖德旺像害怕安世文反悔似的,立馬說,對,我們知道,安世文的豬讓偷豬賊偷了,他有時間來打工了。敖德旺說話時都差點哭了。
進(jìn)入5月,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在馬王坪傳播。人們說豬是安世文自己偷的,目前寄養(yǎng)在一個遠(yuǎn)親家里。為了偷豬,他四處放風(fēng)有偷豬賊,要養(yǎng)一條看家狗。安世武做賊心虛,真的給他送來一條狗。為了把狗攆走,他天天上安世武家混吃混喝,終于把安世武搞煩了。安世文偷豬的目的,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去菊花基地打工。至于他為什么忽然想通了,馬王坪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敖德旺忙于完成馬王坪的扶貧任務(wù),父親一直躺在縣醫(yī)院,他也沒法回去盡孝,這個消息讓安世文覺得很愧疚,決定爭取早日脫貧,讓敖德旺離開馬王坪回去盡孝。另一種說法是安世文從打魚人那兒得到消息,說打魚人的女兒不久將要跟貨車司機回來看望她的父親,也要來馬王坪看望安世文。得到這個消息,安世文像突然被人一耳光打醒了,他決心找回自尊,重整旗鼓。
兩種說法在馬王坪傳播了很久。
直到安世文張羅著請人給自己介紹媳婦,人們還在津津樂道。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