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迎春
火燒云上來的時候,屠師傅就下定了決心。
整整一個夏天,他都在向李嬌獻殷勤,套近乎?;馃萍t彤彤的,天上地下一片燦爛。一層淺金色的光澤覆蓋了穹窿之下的萬物。連空氣中都充滿了光子,仿佛在流瀉。天上有一個大熔爐,正向地上傾倒熔化了的金屬液體呢。
屠師傅坐在自家門檻上,兩手抱著膝蓋,望著變幻的火燒云。那緋紅、淡紫、鵝黃、淺灰,在他眼里,一律幻成了李嬌臉上的紅霞。
李嬌是村人譚金的媳婦兒,是個外地人。幾個月前才從外地回來,帶著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8歲,在村小念二年級,女孩3歲,念幼兒園。丈夫譚金仍舊在外地打工,要到過年才回來。
這李嬌是村子里的尤物。別的女人,兩個孩子一生,就衰敗了。李嬌呢,三十一二歲年紀(jì),卻像開得正艷的花朵,正值女性魅力的巔峰。那眼眸,那牙齒,那酒窩,那膚色,那頭發(fā),那身段,甚至從她喉頭隨意發(fā)出的兩個字音,都令人嘖嘖贊嘆。
人們尤其羨慕,甚至是嫉妒她丈夫譚金了。他真是踩了狗屎運,不知從哪里以及怎樣撿到了這一個寶貝。那像瘦猴兒一樣的譚金,一陣風(fēng)都吹得走。書沒讀成功,反而成了個四眼狗,戴一副大眼鏡框框,眼鏡一取,兩眼兒一抹黑,屁也看不到一個。
就是這么一個文不文武不武,連一只雞都會欺負(fù)他的譚金,卻娶了這么一個令人驚艷的老婆!
李嬌是湖北人。譚金第一次帶她回村時,村人的眼睛就亮了,但他們私下里認(rèn)為李嬌不可能嫁給他。是這么樣的一個窮山村,這么樣的一個瘦雞兒譚金??!但她不僅嫁給他,還給他生下了一雙兒女,而更讓人稱羨的,是她還學(xué)會了一口地地道道的石橋話。
碰見她的人,從偶爾回來的年輕人到留在村子里的幾十歲的同輩人,都喜歡和她開玩笑,過過口癮兒,占下心理上的便宜。
“大妹子,你晚上一個人睡起冷不?”
李嬌昂起頭來,看了看說話的人,雙手伸到腦后掠了掠烏油油的頭發(fā),順手用套在手腕上的橡皮圈扎起頭發(fā)來,這才大大方方地笑著回答:
“冷啊,你要不要來一起睡呢!?”
那音調(diào),那姿勢,透露出一股凜然的正直的氣度,讓開玩笑的人僅止于開開玩笑,并不敢真存有邪念。
有的玩笑開得比較淫猥:
“我說你們家譚金像個瘦猴兒,夠不夠你用哦?……不夠用要不要我來幫忙啊?”
人家開這玩笑也是有理由的。她的確身材豐腴,胸部飽滿,臀部渾圓,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讓人暈眩的生機和活力,與她的丈夫恰恰成為鮮明的對比。她懂得“夠不夠用”的含義,于是臉上就飛起了一片紅暈。但她不慌不忙的,咯咯笑著,左嘴角邊現(xiàn)出了小酒窩,說:
“這個嘛,譚金夠不夠用,要回去問你家老婆!”
有的不敢當(dāng)面同她說笑,就找機會從她孩子身上下手。孩子在放學(xué)途中或者在某個地方玩耍,就被人攔住或者抱住了:
“喂,喊爸爸……喊不喊,喊不喊,不喊?不喊就不給過去……”
或者:
“叫你媽今晚不要關(guān)門啊,把門開著,今晚我要去呢……”
李嬌在近旁聽見了,就扭著腰肢走過去,一臉含笑,把孩子解救出來,說:
“你來吧,我家的大黑狗在等著你呢!”
整個石橋村的人都和李嬌開著葷玩笑,只除開屠師傅一個人。
他那癱瘓的婆娘已在去年死去。他殺豬的手藝也是后繼無人了。無兒無女,單身一個,過得十分凄涼?;疾〉钠拮泳拖袷且桓g索,長久以來套著他的脖子,他感覺無法呼吸。很多次他都在心底詛咒那癱瘓在床的妻子早日死去?,F(xiàn)在如愿以償,繩扣解開了。但是他并沒有呼吸到新鮮空氣,卻感到如此空虛,無所依靠,仿佛離了那根絞索反而無法過下去了。
以前,無論他走到哪里,家里至少還有個人在等著他,期待著他,即使是個癱子。她畢竟是個活人,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游絲般的氣息,總是像根繩子套著他的腳跟。對屠師傅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但久而久之,也成為了一種病態(tài)的幸福。我想愛就愛她,不想愛就不愛;想對她好就對她好,不想對她好就折磨她,就像對待一口豬。他對待他的妻子,既是善良的也是邪惡的。有時候,當(dāng)生活的折磨尤其讓他難受時,他甚至通過對比他癱瘓的妻子,因自己健全的軀體而獲得了一種快慰。不能說他對他妻子沒有感情,他同情她,憐憫她。在他獨處時,沉思默想,內(nèi)心的最深處,他是為妻子的不幸遭遇深感痛苦的。但是有時候他又將殘酷的話語像臟水一樣潑向她:
“癱婆娘,你折磨得我好苦,這輩子倒霉透了……你根本和我不是一家人,一家人怎會這樣折磨我呢?但我一看到你那干柴棍一樣的腳,我就高興了,畢竟我有一雙好腿,你沒有……”
他說著,一嘴酒氣,還拍了拍他那一雙強勁有力的大腿,繼而站起來,提著酒瓶,在病床前得意洋洋走一圈,向他癱瘓的妻子展示他的好腿和醉步。
妻子死后,他也想拋下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像村子里其他人那樣外出打工,但是他舍不得。舍不得什么呢?舍不得他那把厚背長身的殺豬刀!雪亮鋒快的殺豬刀握在手中的感覺,讓他沉醉。難道是幾十年用這把刀子殺豬,殺出了感情,對腥臭的豬騷味、豬血、豬內(nèi)臟有了依戀?不。他迷醉的是刀子刺入肉身的感覺,是刀子那種破壞性的力量,是結(jié)束一個生命的那種邪惡的快慰!
沒有人知道,他在將刀子送入年豬的心臟,看著鮮血噴濺出來時的那種狂熱;沒有人知道,他將豬剖開、肢解,切割成一塊一綹時的那種滿足;也沒有人知道,他坐在桌旁,吃著自己親手宰殺的豬肉時的那種隱微的興奮。他是帶著微笑做這一切的,人們說,屠師傅是個善良的人。
無豬可屠時,他會感到不暢快。他總想占有和毀壞什么東西。石頭他想砸壞,樹木他想砍倒,走路時連河溝的水都要踩幾腳,仿佛痛恨它太干凈了。在他房子里面,隨處都可以看見碎碗、碎瓦片,都是他打爛的。連他家的那道木板門也有幾道裂縫,也是他弄出來的。他房子的周圍,一百米遠近,根本看不到完整的花草樹木。樹干不是被削出了幾塊疤痕,就是整個樹梢都被剁掉了。上面如果有鳥窠,他一定會找來長長的桿子捅掉,將鳥趕走,捅不掉的,干脆連樹都一起砍了。野花從來別想在他這里開放,還是骨朵時,都被他用手掐掉了,用腳踩掉了。
但是他更拋舍不下的,是他在石橋村隱秘的地位。他是村子里沒有王冠的國王,是婦女們心頭的閻羅!
他已經(jīng)糟蹋了不少婦女。在這個男人們多數(shù)外出的村子里,被他侮辱過的女人沒有一個敢聲張,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里。
石橋村仿佛就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狩獵場!
李嬌回來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
那時正是春日早上。李嬌沿著村路往村里走,屠師傅往村外走,他是去趕集的。她背著一個大背包,左手牽著小女兒。大孩子走在前頭,也背著個小背包。她穿著一套深色牛仔服裝,腳下是一雙紅色運動鞋。雖然經(jīng)過旅途勞頓,但是她精神很好,向沿途遇見的每一個村人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頭飄逸的黑發(fā),紅撲撲的臉蛋兒,前凸后翹的身材,在朝陽的映照下,在屠師傅眼里看來簡直是天人。
“你好!叔叔!”她愉快地教她的孩子向屠師傅打招呼。
“哎呦,是譚金家的嗎?孩子都這么大啦……你還是這么漂亮!”他笑著回答,并且趁著她扭頭看孩子的當(dāng)兒,狠狠地盯了盯她隆起的胸部和渾圓的臀部。那哪里是肉啊,簡直是兩塊磁鐵!
李嬌回過頭來,清脆地笑著,說:
“是呀,長大啦,大的8歲了,小的3歲了?!?/p>
她的潔白潤澤的牙齒隨著微笑露了出來。她的嘴唇厚厚的,涂了一點唇膏。那種厚是厚得恰到好處,在屠師傅心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譚金沒有回來么?我?guī)湍隳冒伞彼娝持粋€背包有些吃力,就從她背上取下背包,提在手上,“我送你回去,不遠?!?/p>
“謝謝,叔叔你太好了!……譚金過年才回來,要上班找錢呢。我回來帶兩個孩子,送他們上學(xué)念書,外面念書學(xué)費貴,又不方便?!彼邮芰怂膸椭?,一邊說著一邊往家走。
“譚金是我兄弟,他在家時我們很要好……可能你不知道我,姓屠,屠洪,人們叫我屠師傅,這一帶的年豬都?xì)w我殺的。”他自我介紹。
她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
“哦,是你呀,他提起過……好了,到了,謝謝你!”
看看到了家門口,李嬌示意他把東西放下。
“那好,弟妹,我趕集去了……你有什么東西要帶嗎?油啊,鹽呀,洗衣粉,我?guī)湍銕Щ貋怼芫脹]人住過了,家里肯定很臟很亂?!彼粗鴫巫又苓叺碾s草,說,“這些草要鋤掉,屋子里的灰塵要打掃……”
“和叔叔說再見?!崩顙山毯⒆樱贿呎f,“謝謝你了,我知道的,什么都不用給我?guī)Вx謝……”
趕集的路上屠師傅內(nèi)心雀躍不已。光彩照人的李嬌恰似一道陽光,照亮了他內(nèi)心陰暗的角落,點燃了他的欲望之火。
多么迷人的一個大妞啊!那臉嘴兒,那身材,真是絕了!他的眼前不停閃現(xiàn)著李嬌那充滿彈性的年輕的身體。多么現(xiàn)代的一個娘們兒!那臉蛋簡直像剛摘下來的蘋果,新鮮,啃一口會出水!不過她渾身長滿了尖刺,但是隨你多么厲害,既然來到石橋村,就別想跑出我的手心。
譚金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整了這么個誘人的老婆。一路上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打心底里羨慕譚金的艷福。同時又想到自己活了幾十年,娶了一個癱子老婆,羨慕之中又有了幾分不平,甚至對于譚金起了恨意!那么個瘦身板,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蕩蕩的,像掛在一個衣架上。四眼狗!書沒有讀出個名堂,勁兒也沒,田都不會犁。他想起有一年看見譚金犁冬水田,那哪是在耕田!是牛在拖著他走,他在牛后頭慌里慌張地追趕著犁把,踢騰得泥水飛濺,眉毛、鼻子、眼鏡都沾上一層泥漿。
他最終得出了結(jié)論,譚金不配有這樣的女人做老婆!誰配呢?當(dāng)然是他屠洪。全天下的男人都不配,只有他才配!
屠師傅經(jīng)常幫李嬌的忙。他的幫忙恰到好處,并且十分有耐心。每次李嬌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就恰好出現(xiàn)了,好像他就等在那兒似的。
比如挑水喝,對李嬌來說就是一項重負(fù),一擔(dān)水簡直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從水井到她家,剛好是一道斜坡,來時空桶下坡,回去時滿桶上坡。屠師傅算準(zhǔn)了,所以老是去幫她挑水。但他從來不會顯露出是故意去幫他的,而是好像恰巧經(jīng)過,恰巧看見她在吃力擔(dān)水,于是順便幫一幫她。他也從來不會在她挑第一擔(dān)水的時候出現(xiàn),這時她還不累呢,說不定會拒絕他。待她氣喘吁吁擔(dān)著水桶挑第二擔(dān)的時候,他就出現(xiàn)了。他也會“順便”幫她背一背柴火,“順便”幫她帶回油鹽醬醋。
但是他從不在她家多呆,總是急匆匆地離開,仿佛有什么急事兒,仿佛怕多呆一會兒,就引起人們說閑話。也不當(dāng)著她面喝酒抽煙。開始,李嬌對他懷有戒心,這么樣一個彪形大漢,老是來幫自己干什么呢?她只是表面帶笑,實則冷淡地向他道謝,見他匆匆離去,也從不拿話留他。
屠洪掩飾得如此巧妙,就像一個目不斜視的正人君子,慢慢地讓李嬌反而覺得對不起他。人家是真心誠意地幫忙呢,自己還多想!于是,她不是冷淡地說謝謝了,而是說:
“喝口水再走吧!”
要不:
“坐坐吧,吃了飯再走。”
他就坐坐,喝點水,老老實實和她聊聊家常,但是堅決不在她那吃飯。有次甚至飯都快做好了,他還推說家里有事情,起身告辭了。
就這樣,在李嬌完全沒有覺察中,他到她那兒去的頻率高了些,他們走得近了些。他甚至和她也開起了玩笑。
他每次到她那里,把自己整理得干凈整潔。頭發(fā)順順當(dāng)當(dāng),胡須剔得干干凈凈。衣服不新也不時髦,但是卻大方、清潔,透著一股洗衣粉和太陽曬過的香味兒,完全讓人想不到他竟然是個狂熱的殺豬匠和婦女的閻羅。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耐心、巧妙的表演。真他媽會演戲!他在心底嘲笑自己。并且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以一種兇狠又淫邪的眼光打量她。那目光不再是一種輕飄的事物,簡直是一種力量,就要將她的衣服撕開!
在李嬌的堂屋里,靠墻角放著一雙高跟鞋,紅色,鞋跟七八厘米的樣子。屠師傅已經(jīng)注意好久了,它光可鑒人,一直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心靈。他不敢讓她穿給他看,時機還未到。有天中午,他覺得是時候了。他肥臉上兩只豬泡眼望著坐在椅子上的李嬌,說:
“大妹子,那雙高跟鞋真好看,是你的嗎?從來沒見你穿過呢!”
“是呀!”李嬌瞥了眼鞋子,微笑說,“在外面穿的,回來沒機會穿。穿著不方便干活兒。”
“你穿上肯定很好看……你穿上看看……”他裝作隨便說說的樣子。
她沒有拒絕,也沒有多想,就穿上了,還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個圈。一蹬上高跟鞋,她個子更高了,胸部更挺了,屁股更翹了。屠師傅看得出神了。紅色的鞋子,在李嬌的一雙秀腳上,整個屋子仿佛都增添了一層光彩,充滿了活力,并且這種活力像噴泉一樣往四下里流溢。李嬌,這個嬌嗔的尤物,黑發(fā)垂肩,臉色略帶羞郝,全身輻射出性的神秘氣息。
他多么想沖過去,用一種強力的方式把她壓在身下,占有她,就像他對別的婦女所做的一樣,但是他不想這樣對待李嬌。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因而有了慈悲之心么?
他握緊了拳頭,微微顫抖,輕輕吸了一口氣,壓制住內(nèi)心的沖動,望著她,柔聲地帶著渴望地說:
“譚金兄弟好福氣……要是我,哪怕一個晚上,死了也沒有遺憾!……”
李嬌驚醒了,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和語氣。她很快脫了鞋子,臉上帶了紅暈,說:
“你在說什么呀?……你是個正直人……你走吧……后天,后天來幫我修屋頂,一下雨,屋里可以劃船了……”
從李嬌屋里出來,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咒罵自己。為什么不強力占有她呢?她也是個普通的女人,也會和她們一樣,忍氣吞聲。這種不光彩的事情,誰也不想暴露出來,在人家異樣的眼光下面,頂著恥辱活一輩子。為什么呢?這個狐貍精,你不僅要她的身體,還想要她的心!你想像馴服一條野狗似的馴服她。你要完全占有她,在心靈和肉體上都占有她。譚金算個屁,他不配!不過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后天……后天我就要知道……
正是夏末,黃昏來臨了。霧氣在涌動,他走在林中小徑上,飄飄忽忽的,恍若一個鬼影子。那些霧氣呀,仿佛是他這個魔鬼帶來的毒氣,在石橋村彌漫。
這天早上,屠師傅一早就起床了。燒了兩桶水,洗過頭,洗過澡,修理了胡須,里里外外的衣服也都換過,胡亂扒拉幾口早飯,就到李嬌家,幫她修理屋頂去了。
天氣真好呀。太陽散射萬道金光。石橋村的一些山頭被照亮了,背陰處還沉浸在早晨的靜謐中,霧氣在緩緩蒸騰。過一會兒,鳥雀開始吟唱起來了。
屠師傅心里感到輕快,又有些惆悵。能不能馴服那頭小野獸呢?
到了李嬌家,她正在整理兩個孩子的書包。她送孩子們上學(xué)去了。他望著她漸漸消失的背影,有一會兒恍惚。他知道她送完孩子就會回來。他熟門熟路,搭起長木梯子,爬上屋頂,給李嬌修起屋頂來。
其實他并不關(guān)心她的屋頂,也不關(guān)心漏不漏水。屋頂只是通向李嬌的一個臺階。但他還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在修理,并且故意將時間拖得很長。李嬌回來后,他朝屋下面喊道:
“怪不得漏水了,到處都是碎瓦片。時間長了沒有修理,都壞了?!?/p>
一邊翻檢著瓦片,將碎裂的剔除,扔到屋后的草叢里。兩間瓦房,到了大中午才翻檢好一半。李嬌做好午飯,叫他下來,他就下來了。
李嬌舀來熱水,讓他洗手臉。他調(diào)戲說:
“真是個乖媳婦兒!”
她裝作沒有聽見,說:
“吃飯吧!……孩子們在學(xué)校吃……”
在飯桌邊,他進一步談起了很多事情。他扔出套索,說:
“一個人生活很難??!真是悶死了。你覺得悶嗎,一個人?”
“是啊,很悶的……”這一刻,李嬌想起了遠在外地的丈夫,“不過,有孩子陪著……有孩子就沒那么悶了……”
“也是,有孩子陪?!彼^續(xù)下套,又像是在套馬場,揮動著長長的套馬桿,“我說的不是那種陪,孩子的陪是不一樣的……有些陪伴是不能取代的。你不想有個人陪么?”
“想呀,怎么不想!”不知是她沒有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呢,還是故意裝糊涂,反正把他下的餌甩開了,“可是沒有辦法,他要上班,要錢花呢……”
見她仍然沒有領(lǐng)會,他又從另外一個方向啟發(fā)她。他一邊夾菜,一邊裝作隨口說:
“聽說有不少人,因為分居兩地,太悶了,就給自己找了個情人,做起了臨時夫妻……”
“天呀,有這樣的事?”李嬌驚呼起來。
“有呀,到處都有,就是我們這兒也有呢!”他繼續(xù)說下去,一邊揣摩她的心思,“這樣其實很不錯啊,人都是有需要的嘛……再說了,又不影響家庭,丈夫回來了,她還是歸她丈夫,只是在丈夫不在的時候,她享受一點額外的溫暖和關(guān)懷而已……”
“這不是西門慶和潘金蓮么?”她帶著鄙視的口吻說,“做出這樣的事,還是個人么?”
“我說,大妹子,這也能想得通的……”
她打斷了他,眼睛瞪得很大:
“我不可能想通!怎么能這樣做?給老公臉上抹黑,給自己臉上抹黑,給孩子臉上抹黑……怎么能做出這種抬不起頭來的事呢?怎么能這樣作踐自己呢?”
他沒有再進行試探。他所有的心理鋪墊和進攻都沒有取得效果。這個下午他還是捺著性子翻檢完了剩下的屋頂。不過在中途,他用拳頭打碎了好幾塊瓦片,也沒有吃飯就告辭回家了。
他在自家門檻上坐了很久,當(dāng)天邊涌起紅彤彤的火燒云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
一連過去了很多天。這天屠師傅來約李嬌,說和她去一個地方,那兒有好多松鼠,各種種類的都有,美極了,簡直是一個松鼠園。李嬌不去。他遺憾地說:
“我知道,你不敢跟我去,這么久了,你還不相信我!要不,改天帶上孩子們一起去,有孩子們在,你還擔(dān)心什么呢?”
他這樣一說,李嬌反倒立刻同意了,說:
“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看你的那些松鼠,看看你說的花園……”
他們沿著野水河走,到了殺人坡,穿過一片灌木林、一片竹林,來到了一塊大石頭旁。李嬌不知道,這就是那塊大名鼎鼎的受難石。她也不知道,這就是瑩瑩躺在上面受過難的那塊大石頭。石頭還是老樣子,一丈見方,邊沿上還有些磨刀的痕跡。一些藤蔓從石頭四周圍攀援上來,像是一道道皺紋,布滿了它平整光潔的臉龐。年深日久,受難石上有些地方布滿了墨綠色的青苔,像穿上一件毛茸茸的襖子。但是可以推想,石頭上面經(jīng)常有人光臨,因為石頭中央是清潔的,沒有雜草和藤蔓,那些蔓延過來的藤蔓都被割掉了,青苔也在此絕跡了。
時候是正午,但在殺人坡的密林中卻一片陰暗,涼氣襲人,幾乎不見天日,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障礙,把光明都擋在外面。一入林中,就像忽然墜入了凄慘的黃昏。尤其是受難石周圍,高大的林木環(huán)伺,樹蔭灑下的不是陰涼,而是陰森。受難石顯得如此突兀和古怪,甚至透露出幾分妖氣。
李嬌正在疑惑,身旁傳來了幾下陰森森的笑聲,然后是溫和的但是充滿邪氣的語音:
“好了,是你自己來還是要我動手?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她扭頭看了看,仿佛不相信似的。沒錯,說這話的就是屠師傅。一顆心呀,就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她仿佛感到疼痛似的,用手捂住了胸膛?;艔堉兴龥]有找到一句話來說。
屠師傅獰笑著,肥臉異常扭曲,十分丑陋,與魔鬼無異。他的眼睛盯著李嬌,像要噴出火焰來,那目光是憤怒、狂熱、渴望、痛苦、失落和色情的奇異混合體。他一把抓住李嬌的胸口,將她狠狠地摁在受難石邊沿上。他手上的青筋蹦突出來,顫抖著。他的眼睛發(fā)紅,像要流出血來。腮幫子高高地鼓起,兩排牙齒磨出讓人心驚的嚓嚓聲。他似乎就要吃人了!他將刀子對準(zhǔn)她,低聲吼道:
“我想像殺豬一樣把你殺了!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對你不夠好嗎?不夠關(guān)心嗎?你這個無情的女人!我?guī)椭四愣嗌伲肯胍呓?,取得你的好感,竟然一點也沒有感動你!我的好心都被你當(dāng)作爛狗屎,鏟起來扔掉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絕望嗎?知道我的絕望嗎?”
他將刀子揚起來,在石頭邊沿上狠狠地剁了幾下。刀刃和石頭碰撞,閃出了火星子,石頭粉末飛濺起來,打在李嬌的臉上。她一瞬間嚇懵了,瞪著驚恐的眼睛,瑟瑟發(fā)抖。
“每天每夜我都想你,想像親人一樣把你摟在懷里。你可以說我無恥,但我就是這樣想的。從我看到你的那時候起,你就像月亮一樣把我照亮了……我想要你,我可以像對待畜生一樣,用強力占有你??墒俏也幌脒@樣對你,你知道嗎?不想這樣對你。我想你把愛譚金的心分一點給我,分一點感情給我,只要一點點就可以了。我會好好地對你,暗中做一對夫妻!可你是個木頭,心是石頭做的!”他臉上露出極端痛苦的表情,但又即刻為憤怒所取代。他的眼淚流了下來,鼻涕和口水也順著嘴角一滴一滴落下來。他歇斯底里,低沉地怒吼說,“譚金那個窩囊廢,值得你這樣么?既然這樣,你要為他守身,那就怪不得我了……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
他一把將她拉起來,用他那雙除過豬毛的手拿起李嬌的一綹頭發(fā),鼻子湊上去,狠狠地吸著鼻孔,聞著頭發(fā)的香氣。又獰笑著,湊到她脖子上,像獵狗一樣聞著,伸出舌頭,從她脖子一直舔到耳根。接著,他一把扭得她轉(zhuǎn)過身去,俯伏在受難石上。他將殺豬刀擱在她后背上,臉上露出邪惡的幾乎是享受的笑容,說:
“把衣服脫掉,躺上去!不然我就用刀子割開!”
聲音很低,但是那里面有一種冷到骨髓的歹毒,那語氣仿佛是一股寒潮。以如此輕柔的口氣,干如此邪惡的勾當(dāng),反倒比大聲吼叫有力量,更加讓人害怕了,更加不可抗拒。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不會這樣做的……”李嬌仿佛明白過來,驚惶地說,用手扯緊了衣服。背上的刀子帶給她一股寒氣。
屠師傅不說話,只將刀背在李嬌身上壓得緊了些,并且陰惻惻地笑了兩聲,那透露出的殺氣使李嬌明白,她是一只被繩子拴住脖子捆住四蹄的羔羊了。
她脫了上衣,再脫褲子、鞋子,最后脫下了內(nèi)衣。開始她沒有哭,在脫內(nèi)衣的時候,她眼淚啪噠啪噠地從粉嫩的臉蛋上滾落下來,并且開始抽泣。她順從地躺到了受難石的中央。高聳潔白的乳峰由于她的抽泣不停地顫抖。這是多么美麗的肉體??!像早晨的太陽,十五的圓月,像良工雕琢的玉石,像夜深深的星辰和火把……她是無比光明的事物,把殺人坡的叢林照亮了。但她沒有照亮屠師傅蒙上一層豬油的心!
他看著他赤裸的身體,躺在受難石上顫抖,內(nèi)心感到一種模糊的快意。他把刀子擱在她雪白的身體上,并且像剛殺過豬,用刀子在豬身上拭血似的,在李嬌的裸體上擦著刀身。李嬌輕輕地哭著。他顯得激動,一瞬又似乎很安靜了,帶著入迷的笑意,默默欣賞這幅奇異的圖畫。
……她感覺到像一堵墻一樣的冰冷的肉體朝她壓了下來……她睜開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從樹縫望去,天空多么黯淡呀!光呢?光在哪里呀?一只松鼠蹲在她頭頂?shù)乃蓸渲ι?,像玻璃珠一樣的眼睛望著她,一動不動。還是看著瑩瑩在這受難石上受難的那只松鼠嗎?它的眼睛閃著精光。這是精靈的眼睛?是山神的眼睛?
屠師傅靜靜地在她旁邊躺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抽泣起來。抽泣得越來越厲害,仿佛受了十分大的委屈,淚水從眼角滑到耳邊,再滾落到石頭上。他忽然坐起來,并且一扭身,跪在李嬌身旁,痛哭流涕:
“李嬌,請你原諒我!我本不想這樣做的,不想這樣做的……我只是太喜歡你了……我這樣做,但我對你的心并不壞。我只是想對你好……”
李嬌沒有出聲,兩只失神的眼睛,空洞洞的,望著天空。他像小孩子犯了錯誤乞求獲得諒解一樣,用那只剛才拿刀的手輕輕去觸碰李嬌。
見李嬌一直沒有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他就開始穿起了衣服,并且把李嬌的衣服遞給她,好像擔(dān)心她著涼似的,說:
“穿上衣服……”
李嬌沒動,嘆了痛苦的沉重的一口氣,仿佛一直被掐住了喉嚨,這時候才緩過來,說:
“這么說,你早就在算計我了???”
“是的,從你第一天回來,我就看上你了。”屠師傅不流淚了,這時候顯得出奇的平靜。
“這是為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你沒有得罪我。怪就怪在你長得太美了,誘惑我……你長得美就是罪過,你嫁給譚金就是罪過……看到你第一天起,我就發(fā)誓要搞到你!”
“你真是個畜生!我還把你當(dāng)好人……”
“我本可以用強的,用暴力手段占有你。但是糟就糟在我喜歡上你了,對你有了感情。感情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我不想只是一次性占有你,我花了那么多時間,想要走近你,套近乎,可是都沒用!你太頑固,不同意和我做露水夫妻?!?/p>
“所以你還是選擇用暴力……你不怕我告你嗎?”
“告我?你沒有看見我的刀子嗎?”他陰慘慘一笑,隨即說,“你放心,我只要身體,不要生命。怕,怎么不怕告!我老實說吧,你也不是第一個了。她們都沒有告,選擇了沉默。原因在,第一,她們知道我是個很殘忍的人!”
說著,他用雪亮的殺豬刀在左臂上拉出一道口子,鮮血滲了出來。他伸出舌頭把血液舔進嘴里,獰笑著,接著說:
“你知道這塊石頭嗎?叫受難石。很多年前,有些強人在這林子里殺人放火,殺死的人就隨便撅個坑埋在這附近。哪,你看,這是他們磨刀的痕跡。”
他指著受難石邊沿上被刀磨過的地方:
“現(xiàn)在是我在這石頭上磨刀!……她們不告我,第二個原因,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我有關(guān)系,就是告倒了,也是很快就會放出來。我出來后就要讓她們還債,就有得她們受了。第三,最重要的,是她們?yōu)榱嗣?,不敢聲張。被人強奸,誰愿意說出去?她們甚至連自己丈夫都不敢說!再說,對同一個女人,我只下一次手,絕不下第二回手……”
李嬌開始穿衣服,咬牙切齒地說:
“該死的惡棍!你錯了,我不是她們,我會告你,除非你現(xiàn)在就把我殺了!”
屠師傅笑了,說:
“不,你不會的!想想你丈夫,想想你孩子。你要是鬧出來,人家就知道了,人家會用鄙視的眼光看他們,說,看,他老婆被強奸過。也會這樣說你的孩子:他媽媽被強奸了!你想想?!?/p>
他停了停,帶著惡毒的笑意,近乎洋洋得意,說:
“再說,你以為這段時間跟你是白耗的?幫你的那些忙都是白幫的?村子里早就有謠傳了,說我們勾搭上了。這都是我放出去的話。今天你跟我來這里,我告訴人,說你是到我家去的……即使你去告,最多也是個通奸,說不上強奸……”
李嬌往回走,深一腳淺一腳,臉上帶著悲傷的淚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即使在夏末的太陽照射下,她還是覺得寒涼。丈夫啊……她越來越悲痛,一路跌跌撞撞,踩在落葉堆上,有時被枯枝絆倒,就伏在地上痛哭。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她想到孩子,漸漸停止了哭泣。她起身來,擦了擦哭腫的眼睛,往家走去。
一個星期后,屠師傅那副無恥的嘴臉又出現(xiàn)在李嬌面前。正是中午,李嬌剛晾完衣服。屠師傅淫邪地笑著,走上她家壩子,說:
“我來看看我們家小娘子!”
這幾天,他憑經(jīng)驗和感覺,知道李嬌沒有控告他。他大模大樣,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凳子上,就像侵占李嬌一樣侵占了這張凳子。
李嬌渾身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哀傷,面容有幾分憔悴,但是卻更有幾分不尋常的艷麗。
李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鄙夷地說:
“你又來要我的身體嗎?要不要我脫光了到床上等你?不過,我了解你心理,你要的不光是我的身體,你還想要我的心!……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可能對你有絲毫感情?!?/p>
她當(dāng)頭一盆冷水潑過來。
屠師傅帶著無恥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說:
“沒關(guān)系,要你的身體就夠了……再說,現(xiàn)在沒感情,慢慢就會有的……”
李嬌瘋狂地一笑,接著說:
“你就是要了我的身體一千遍,你也絲毫沾不到我這顆心的邊。是的,你用詭計和暴力弄臟了我的身體,但你永遠也別想弄臟我的心靈。會對你有感情?對一個殺豬的有感情,光是想想就覺得是恥辱!我這顆心永遠是為譚金保留的,永遠是譚金的!你不是瞧不上譚金么?他是全世界最英雄的男人!就是我這被你侮辱的身體,也不過是譚金用過的二手貨!知道嗎?你費盡心思得到的身體,也不過是譚金用過的二手貨!他比你一個臭殺豬的強過千倍!”
他的笑容漸漸僵死了,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角抽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嬌的眼神十分冷酷,像冰塊;十分尖銳,像錐子;又十分絕望,像頭困獸。她忽然凄然地但又帶著嘲弄說:
“你哪一點比得上他?骯臟丑陋的東西!你不過是根牙簽,譚金是個英雄,偉丈夫!”
說著,她朝他大腿間惡毒地一瞥:
“牙簽!不是個男人!你怎么可能摸得到我的心!”
這時候,一個男人挑著水桶走上壩子來。屠師傅認(rèn)出是同村的陳加發(fā)。陳加發(fā)沖他笑笑,挑著水進屋去了。李嬌忽然湊近屠師傅耳朵,露出凄然卻又詭秘的笑容,說:
“你看,幫我的不止你一個!誰來幫我都可以!……你再來要我,得到的就是三手貨、四手貨、五手貨……不只是二手貨了……”
從她喉嚨爆發(fā)出一陣低沉的混雜著痛苦的怪笑。
屠師傅全身顫抖,額角冒著冷汗。他握緊了拳頭,想跳起來,朝她打過去。但是李嬌挺起了胸膛迎上來,嘴角帶著蔑視和嘲笑,大無畏的目光死死地瞪著他。
他起身走出屋外,砰的一聲,隨腳把一張椅子踢到了門外。后面?zhèn)鱽砝顙蓜倮男β暋K龥_他喊道:
“你可要來呀,我等著你呢……”
像一條敗下陣來的喪家狗,屠師傅急匆匆往回跑,李嬌的笑聲和眼神兒仿佛在后面追獵他一樣。他一忽兒痛苦,一忽兒憤怒,一忽兒悲哀,一忽兒絕望。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一種從來沒有體驗到的奇怪的情緒壓住了他:他感到空虛,空虛中又混雜著失落和挫敗感。他想拿著殺豬刀直接去把她殺了,又想回家大醉一場。
山路上,風(fēng)呼啦啦地吹呀,山谷里松濤在回響。陽光投下斑駁的枝影,他感覺到了寒涼,并且,他的體內(nèi)有一處在發(fā)痛,痛感漸漸地擴散開來。這是很久都沒有過的。他的腦海里不停出現(xiàn)李嬌的面容,她帶著譏誚和蔑視的笑,盯著他的襠部。像牙簽一樣!她狠毒地呵呵笑著說。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的心,他得到的是二手貨,是三手貨,四手貨,五手貨。他的痛感增強了。他浮腫的眼睛望向野水河。奇怪呀,這時候他頭腦中出現(xiàn)了妻子的臉龐!不過不是那張生病的臉,而是她年輕時的漂亮的臉龐。那時她還沒有癱瘓。他忽然間就回想起他們剛結(jié)婚那會兒。那時一切都是溫暖的,都是幸福的。他們一起上坡干活兒,一起趕集,采辦家用貨。臘月里,他外出殺豬,她總會等他,無論他歸家多晚,都會給他留下一盞燈。他的心也是柔軟過的。他忽然間就流下淚來。他仿佛看見她在河中向他招手,并且對他說話。她帶著憐憫的口吻,說:“我不在,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多么苦呀!我可憐你……”她似乎要伸出手來,撫摸他。可是他忽然就憤怒了。眼前一下子又出現(xiàn)了妻子那張病歪歪的像霜打過的瓜秧一樣皺巴巴的臉。癱子!癱子!他氣呼呼地說。不要來煩我了。滾開!臭婆娘!……他又恍惚看見了李嬌,一邊笑著朝他招手,一邊又惡狠狠地盯著他的襠部,說他是牙簽,說他在搞女人,但是連工具都不夠,不是真正的男人。他多么痛苦啊,但是更能在心理上將他壓倒的是一種空虛的感受。
回到家之后,他將木門都差點推倒了,還一連摔碎了兩個酒瓶子。他往喉嚨咕嘟嘟灌了一氣白酒,提著酒瓶,歪歪斜斜的,往他妻子的墳上去了。
墳在一個土坡上,那是一個荒涼的小土堆,連墓碑都沒有一塊。墳上長滿了茂盛的野草,西斜的太陽落在上面,更顯凄楚。他來到墳前,背靠著墳頭一屁股坐下來,望著對面的群山。他帶著酒氣,說:
“你現(xiàn)在好了,終于得到安寧了!把我折磨夠了,就走了……”
他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他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就坐在那里,失魂落魄又心事重重。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把就酒瓶朝山下扔去,回過頭來,朝著他妻子的墳?zāi)拐f:
“我詛咒你……”
然后踉踉蹌蹌地下山了。
他加倍地喝起酒來了。有時候他會偷偷地去窺探李嬌,裝作無意間從她家門前走過。每次都看見恰好有人在幫她,或者挑水,或者劈柴,或者鋤地。
這天晚上月光甚好,屠師傅懷中藏了一把剔骨的尖刀,偷偷摸摸往李嬌家走去。他沒有進大門。她家廚房后面有一扇小窗子,他躲在窗下,往里面窺視。
白熾燈撒下橘紅色的光線,略顯暗淡。李嬌背對著他,坐在飯桌邊,兩個孩子圍著李嬌坐著。她正在輔導(dǎo)他們完成作業(yè)。
“春天來了,桃花盛開,柳樹發(fā)芽……”李嬌教小女兒念。
女兒跟著念了幾遍,忽然問:
“屠叔叔呢?好久不見他來,是不是生病了?”
李嬌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說:
“屠叔叔啊,他在忙自己的事情,走不開……”
大孩子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接過話頭兒,說:
“我聽見有人說,他是個壞人!”
李嬌默默地望著兒子,過了一會兒才說:
“沒有人生來就是壞人……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善良的,只不過有時候,人們將善良丟到一邊了……”
屠師傅在李嬌的窗戶跟前癡癡站了很久,然后離開了,沒有驚動他們,走過壩子,走在野水河岸上。夜風(fēng)吹拂,在星月之下走了一會兒,他將刀子取出來,拿著看了一會兒,就扔到河里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月,石橋村流傳著屠師傅的死訊。他死在一個水潭里,還有一只酒瓶浮在水面上。有人說,他是醉后落水而死;也有人說,因為太孤單,他自己跳下去,投河自殺的;當(dāng)然也有人暗中說,他是惡貫滿盈,被閻王爺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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