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顏
說過此生只愛陳阿嬌,是我食言,又娶了衛(wèi)子夫。
阿嬌的母親館陶公主——也就是我的姑姑,在子夫封后那天沖上殿來,罵我負(fù)心薄幸。我冷笑不已,縱使她的女兒有傾國之色,又怎能讓坐擁萬里江山的君王情有獨(dú)鐘?她拽住我的衣袖,咬牙切齒地說:“陛下可記得是誰扶你登上帝位?”我當(dāng)然記得,所以不用她在耳邊時常提醒。
是,如果沒有姑姑和阿嬌,我也許永遠(yuǎn)都是人微言輕的膠東王,和與世無爭的母親一起去往封地,余生不再踏入長安。
當(dāng)年姑姑把阿嬌帶到我的面前,笑著說:“徹兒,你可喜歡她?”阿嬌穿著艷紅的衣裳,眼中有與年齡不符的清冷與傲然。我認(rèn)出她是那日與兄長——也就是太子劉榮,一同騎馬的小姑娘。只因劉榮騎術(shù)不精而落馬,那匹由我喂養(yǎng)三年的追風(fēng)便被人用刀刺死。追風(fēng)的血染遍馬廄的草,艱難地喘息著。我強(qiáng)忍淚水為它補(bǔ)上最后一刀,鮮血濺在臉上,是冰涼的。阿嬌用瘦小的手臂抱來一卷草席,輕輕蓋在追風(fēng)身上,低聲向我道歉,卻被我狠狠推開。從那天起我便明白,我的命也像追風(fēng)的命那樣微同草芥。
劉榮很喜歡阿嬌,為她編美麗的花環(huán),還偷來他母親栗姬的項(xiàng)鏈送給她。我忽然覺得他擁有的東西實(shí)在太多了,于是向姑姑露出天真的笑容,脆生生地說:“我當(dāng)然喜歡阿嬌姐姐,她生得這么好看,我長大了一定要用金子為她建個宮殿!”在冷宮待得太久,我早已學(xué)會虛與委蛇,神情如此憨厚虔誠,連姑姑那樣精明的人都被瞞了過去。她笑得花枝亂顫,一副正中下懷的樣子,十分爽快地將阿嬌許配給我。而阿嬌始終沒說一句話,眼中甚至泛起一絲輕蔑。
沒過多久,栗姬失寵,劉榮被貶為臨江王,而我被立為太子。風(fēng)云驟變,早已安于現(xiàn)狀的母親露出些許憂慮,說:“徹兒,那天你對阿嬌說的話可是出自真心?”我笑而不答,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重要的是,此后再沒人敢欺負(fù)我們母子。
太子之位得來不易,我雖不知姑姑如何從中周旋,但也曉得她絕非善類,于是竭盡全力討好阿嬌,常帶她騎馬,任她又長又尖的指甲嵌入我腰間的皮肉。
有次阿嬌練習(xí)射箭,讓我做箭靶,利箭擦過我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母親問起,我只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還有一次,我陪阿嬌去郊外打獵,不巧遇見餓狼,她為救一只白兔而身陷險境。我最終殺死餓狼,卻被它撕下一塊皮肉,回來后高燒昏迷。母親嚇得哭泣不已,姑姑也花容失色,唯有阿嬌未曾看我一眼,只是照顧了兔子一夜,仿佛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宮人都傳我是少年英雄,肯為阿嬌舍生忘死,姑姑更是喜上眉梢,自認(rèn)選對了女婿。
光陰流轉(zhuǎn),我看著阿嬌從小姑娘長成風(fēng)華絕世的美人,而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巧系畚唬瑥拇嗽俨挥玫吐曄職獾赜懞萌魏稳?,包括姑姑和阿嬌?/p>
立阿嬌為后那天,我報復(fù)似的將她冷落在新房,以為第二天她定會暴跳如雷地向姑姑告狀,可她若無其事,只是不再同我說話。我也不愿再去逗她開懷,如今我更習(xí)慣被別人煞費(fèi)心思地討好,比如子夫——她是那樣普通的女子,如滿地盛開的野花,如果不是姐姐平陽公主刻意安排,我也許永遠(yuǎn)不會留意她。
劉榮去往封地那天,阿嬌一早便帶了食盒為他送行,里面裝著她徹夜未眠做的點(diǎn)心。宮人眼明心亮,忙說:“皇后娘娘心地慈善,定是念及往日與臨江王的交情才會盡禮?!薄笆菃??”我眼風(fēng)凌厲地掃過宮人的面龐,宮人忙低下頭去,我惡狠狠地說:“擺駕平陽公主府!”
“天下美人萬千,哪有一枝獨(dú)秀的道理?”姐姐目光流轉(zhuǎn),輕拍手掌,一眾舞姬仿佛從天而降。我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恍惚間摔碎了酒杯,正要去撿,一個舞姬輕扯我的衣袖,軟糯地說:“陛下當(dāng)心,奴婢來吧?!彼蛟诘厣?,沉靜如蓮,被我捏住下巴才肯微微仰頭,我忽然喜歡上她低眉順眼的樣子。神思迷離間,我的心中仿佛鋪滿當(dāng)年劉榮為阿嬌采的野花,艷得耀目,我越發(fā)摟緊子夫,就像我當(dāng)年偷來阿嬌的花環(huán)那樣用力撕碎。
天色漸亮,我抬手拂去子夫眼角的淚,問:“可愿隨朕入宮?”子夫的眼中盛滿驚喜,我揚(yáng)起嘴角——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拒絕我,沒有。
子夫入住未央宮的消息傳開,百官諫言不絕于耳。風(fēng)頭暫時被我壓下,被一干蠢奴聽去,以為子夫已失圣寵,對她橫眉冷眼。
我再去椒房殿時,阿嬌仍是冷淡疏離的模樣。宮人遞上茶后便退了下去,我見阿嬌的臉色有些不好,便伸手摸她的額頭,才知她染了風(fēng)寒。我扼住她的手腕,情緒跌宕良久,最終松開,淡然笑道:“劉榮若知你如此費(fèi)神為他做那盒點(diǎn)心,大概會吃不下吧?!?/p>
我拂袖離去,到了未央宮,只見子夫提著一盞燈籠站在細(xì)雨里。我握著她冰冷的手指,問:“冷嗎?”她雙目含淚,怯生生地說:“臣妾不冷。”我笑著攬她入懷,未央宮帳暖春香,可不知為何,我的心底始終冰涼如雪。
午后,皇祖母讓我去長樂宮商議匈奴屢屢進(jìn)犯的事,我出來后路過大殿,瞧見阿嬌失足踢翻了子夫面前的一盆水。子夫跪在地上連聲求饒,阿嬌扶起她,厲聲責(zé)問周圍的宮人,“端茶倒水本是你們的事,她已是陛下的人,你們有幾顆腦袋敢如此待她?”
我走上前去,從阿嬌手中攬過子夫,笑意甚濃,“子夫既幸得皇后垂憐,朕擇日便封她為夫人如何?”“甚好?!彼炊ㄎ遥现桓辈∪?,神情卻仍傲然。很久后回憶此事,才知從此刻起我已失去她。
對于匈奴,大漢自高祖起便采取和親之策,皇祖母雖未明言,但我已聽出她的意思——將平陽公主遠(yuǎn)嫁匈奴。一國之安要靠女流之輩維持,大漢天威何在?我決定力抗匈奴,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我為戰(zhàn)事日夜操勞,每次伏案醒來,身上披著子夫親手做的衣袍,手邊放著她熱了一遍又一遍的參湯,我一度甚至想不起阿嬌。
姐姐自幼與我一同學(xué)騎射,性格如男兒般倔強(qiáng),她穿著一身戰(zhàn)袍跪在我的面前,請求隨軍出征。我自然不允,姐姐說:“那我便為陛下推舉一員猛將,他是我府上的馬夫,也是子夫的弟弟,名喚衛(wèi)青,勇武非常?!彼龑⑿l(wèi)青帶到我的面前,那人果然目光如炬、身形如山,談及戰(zhàn)事頗有見解,我決定讓他帶兵出征。
衛(wèi)青果然沒讓我失望,得勝歸來。我設(shè)宴犒賞群臣,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來到椒房殿。阿嬌已睡下,我躺在她的身邊,狠狠扼住她的手腕,說:“今日慶典,皇后為何不來,是妒忌子夫嗎?”她睜開眼看著我,淡淡地說:“陛下多慮了,臣妾只是身體不適?!?/p>
衛(wèi)青屢立戰(zhàn)功,子夫的地位也越發(fā)顯赫。一次,我問子夫,如果衛(wèi)青遭遇不測,她當(dāng)如何?“衛(wèi)青若為國捐軀,實(shí)乃衛(wèi)家之福?!彼鸬檬止郧?,我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果真是這么想的嗎?那日你故意讓阿嬌踢翻水盆,也是知道朕一定會幫你的吧?”
子夫驚恐地跪下,身體顫抖。我放軟了語氣,“不必害怕,朕既然當(dāng)時沒揭穿你,如今也不會責(zé)罰你,只是女子還是不要太自作聰明?!彼凳椎溃骸俺兼?jǐn)記?!逼鋵?shí)我真的沒有責(zé)罰她的意思,我自幼目睹宮廷爭斗,深知子夫所為實(shí)屬人之常情,我們不像阿嬌——不用爭搶就有母親為她鋪平道路,得到旁人幾世也修不來的榮寵。
那日阿嬌生辰,我送她一顆稀有的南海明珠,她不過淡淡掃了一眼就隨手將它放入盒中,來年積滿灰塵。而我送給子夫的只是一枚普通的翡翠,她卻珍重地戴到如今。我終于背棄當(dāng)初的諾言——她心不在此,金屋也不過是牢籠。我越發(fā)親近子夫,迷戀她的似水溫柔。
衛(wèi)青再次凱旋,恰逢子夫有孕,朝中大喜。
阿嬌的宮人苦苦求我去見她,許久未至的椒房殿已顯陌生。阿嬌面色蒼白,卻始終不肯喚御醫(yī)診治。她氣若游絲地說:“你走,我不要見你……”話音未落已倒在我的懷中,身下開始涌出猩紅的血。
御醫(yī)診脈后神色大變,哆嗦半晌才說出話來——阿嬌懷有我的骨肉,可如今沒了。我捏緊她被血染紅的裙擺,聲音嘶啞,“怎么沒的?”御醫(yī)似有顧忌,遲疑道:“皇后娘娘怕是心力不足……”我猛然怔住,幾乎無法呼吸——力不足尤可說,心若不足……阿嬌,這么多年了,你的心還不在我這里,競連我們的骨肉也忍心舍棄。
好,很好,也許你我之間本就是孽緣,如今你終于給了我親手?jǐn)財(cái)嗨挠職狻?/p>
阿嬌身子漸好,只是面色越發(fā)蒼白。我叮囑宮人好生照顧皇后,她想對我說什么,卻被阿嬌凜冽的眼神截?cái)唷!氨菹抡?wù)繁忙,不必再為臣妾費(fèi)心?!绷攘葦?shù)語,冷淡疏離。我若再坐下去,反是不識趣了。
匈奴戰(zhàn)事再度告捷,子夫隨我登上城樓,風(fēng)聲呼嘯,她握著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只覺胎兒頻頻攢動。我內(nèi)心暗潮涌動,終于下定決心——若子夫誕下龍子,我便封他為太子。
子夫難產(chǎn)那晚,有人在椒房殿發(fā)現(xiàn)一個被下了“蠱”的人偶,上面寫著子夫的生辰八字,插滿針,有人認(rèn)出針上綁的紅線源自皇后宮里才有的織物。
阿嬌站在我的面前,我對宮人的報喜置若罔聞,她卻擠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恭賀陛下喜得龍子?!蔽页谅曊f:“只要你否認(rèn),朕便信你?!彼难壑惺M淚水,卻沒落下一滴,“臣妾無話可說?!蔽艺乜粗蛳氯?,無力伸手去扶。
即位以來,先有皇祖母百般刁難,再有外戚試圖掌權(quán),我舉步維艱。如今我終于可以獨(dú)自撐起局面,再不愿被人提醒我是靠女流登上帝位。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一紙?jiān)t書寫了又寫,終于化作寥寥數(shù)字。子夫母憑子貴,晉封為后,普天同慶。
再沒人向我提起阿嬌,直到她猝然死去。她怎么會死呢,她還那樣年輕,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我如木雕泥塑般站在冷透的長門宮,姑姑哭得死去活來,嘶吼道:“阿嬌至死都在喚著陛下!”我恍惚想起年少時為阿嬌扎過一只花燈,她拎著燈笑得那么美,可她入宮后再沒那樣笑過。
大漢國力日盛,我看慣順從的嘴臉,無端想念阿嬌的傲然,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我競不知她所求為何。有術(shù)士告訴我,成仙飛升后便可再見故人。于是我修仙山,造飛閣,筑建章宮,鑿太液池……
樂師李延年的妹妹踏著舞步走來,眉目頗似阿嬌。我握住她的手,仿佛這是上天給我重新來過的機(jī)會。起初她和子夫一樣順從,后來卻越發(fā)像阿嬌,尤其在不說話的時候。一次半夜假寐,只聽她在身側(cè)凄哀地說:“阿嬌是誰,陛下總是喚她……”
我封李夫人的兄長為將軍,可他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打了敗仗后棄城而逃。李夫人憂心成疾,臥床不起。她說自己蓬頭垢面,不敢面圣,只要我記得她最美的樣子。我再沒見過她的臉,她死后,深宮越發(fā)寂寥。
我更勤于國事,起用市井文才,收復(fù)河朔之地,朝野政治清明,匈奴之患冰釋。西域使臣紛紛來朝,貢品中有棵天山雪蓮,可我還沒碰到它的枝蔓,它便凋謝了,我轟然想起阿嬌。
年華老去,我的心志越發(fā)脆弱,請術(shù)士招來阿嬌的魂魄。恍惚在云煙中看見她的眉目,我展露笑顏,賞賜術(shù)士萬千錢財(cái)。百官紛紛勸諫,我何嘗不知此乃虛幻,卻仍一意孤行。
我終于倒下,從未虛弱如此。術(shù)士說宮中有人對我施蠱,我全然不信,直到看見那個可怖的人偶,上面是子夫的筆跡。我扼住子夫的脖頸,她的臉變得陰郁而陌生,咬牙切齒道:
“臣妾不過是效仿陛下當(dāng)年的手段——為壓制陳皇后而將詛咒臣妾的人偶放入椒房殿,陛下好狠的心!”“如果不是你讓太醫(yī)暗示朕阿嬌故意墮胎,朕不會那樣待她……”子夫露出狡黠而凄涼的笑意,“陛下信了,不是嗎?”
侍衛(wèi)擁來時,我疲憊地?cái)[擺手,“讓她走!”子夫最終趁亂攜太子逃離,椒房殿燈火盡滅。
子夫與太子還是反了,此時衛(wèi)青已死,沒人能阻攔他們做蠢事。為擴(kuò)充兵源,他們競釋放牢中囚徒,致使長安大亂。
子夫被抓來時,我?guī)缀跽J(rèn)不出她,蒼老與怨毒爬滿她的面龐,不復(fù)當(dāng)年沉靜如蓮的模樣?!白臃?,朕知你有野心,可你已尊榮備至,還要什么?”“臣妾最想要什么,也許陛下知道,只是給不了,就用別的東西來敷衍……”她流下眼淚,不愿再說。
子夫自縊,太子被賜死,她身邊的人幾乎都死于我的一紙?jiān)t書。我終于嘗到恨的滋味,深入骨髓。
我抱膝坐在阿嬌睡過的床邊,聽她的宮人聲淚俱下地訴說。原來阿嬌自幼便因不是男子而被姑姑厭棄,直到她的美麗初見端倪,姑姑才動了以聯(lián)姻換取榮華的心思。阿嬌以為我與姑姑一樣,只把她當(dāng)作棋子。當(dāng)年那盒點(diǎn)心是她為我做的生辰賀禮,卻被我誤會并出言中傷。后來染了風(fēng)寒,是因連夜為我熬參湯,卻見子夫已在身旁喂我喝湯。
阿嬌從不知如何爭取,也不屑喊冤抱屈,只會在椒房殿備著我愛喝的茶,等我來時燃上暖爐。她有孕時是欣喜的,最終卻慘淡收場,不肯辯解,更不肯向我低頭。
椒房殿再無新主,包括繼任太子的母親鉤弋夫人,她像我一樣有野心,甘愿以死換得兒子的地位。所有曾經(jīng)親厚的人都離我而去,孤獨(dú)蝕心。
宮人扶我來到椒房殿,點(diǎn)亮所有宮燈,我恍惚聽見阿嬌喚我,身體漸漸沉下去,耳邊喧囂越來越遠(yuǎn),直至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