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艾
圖/時夜
帳子里花香酒暖,書畫潑墨撒了一地。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披著,如瀑的長發(fā)隨意的散開,半掩住他精致的眉目,一雙桃花眼含著笑意望了一眼站在帳子外的青鸞。
“小公主你在哪里?”長廊里,一群人提著宮燈,匆忙的腳步和著焦急的呼喚。她聽出了小靈子在門外焦急地喊聲卻沒有想要出來的打算,仍舊躲在珍寶閣的桌子底下,偷偷地笑。
這里是她父皇藏寶貝的地方,不會有人敢進來的,他們一定找不到我!
開始她是在生氣的,那么好吃的桂花糕,小靈子他們偏不許她多吃——那個像大哥哥一樣的小太監(jiān),平常待她也好,雖然是生氣了但也怕父親知情了罰他,于是她就躲起來,一會兒他們找得急了,擔(dān)心了,一準什么事都會答應(yīng)她。
她才四歲,卻也會動一些小心思了。
月色透過窗欞,一室奇珍異寶折射著溫柔的光芒。就在她愣神的間隙,對面忽然生出白光一片!她抬起袖子遮住眼睛,再放下來時,居然有個少年站在白芒消散的點點塵光之中!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她驚訝的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看得很清楚,那個白衣少年,就從桌上那堆字畫器物寶貝中躍出,白鶴一樣!
少年看到躲在桌底的小女孩也是一愣,馬上蹲下身子把中指比在她的嘴邊:“噓,不要出聲?!?/p>
只聽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沖小女孩狡黠一笑,縱身躍出窗戶。
這時,眾人簇擁著一個身著華服的婦人進了珍寶閣,她把小女孩從桌底下抱出來,輕聲嗔道:“央兒,以后不要再任性了,一生氣就躲起來,要是受了傷可怎么辦?!?/p>
小女孩回身,呆呆地看著少年消失的地方,夜風(fēng)習(xí)習(xí),拂動著窗邊帷幔,翻動著一地皎然的月光……
三年后。
當(dāng)阮青鸞沖戊辛宮的時候,敵國西梁的兵馬已經(jīng)攻破了天鏡城,整個戊辛宮陷入火海,光火沖天,映紅了大夏國飄雪的夜空。
青鸞是大夏最年輕的女將軍,出身將門之家,自小受到家門熏陶,十九歲的她在一年前初次帶兵出戰(zhàn)便以少勝多,英雄年少,一戰(zhàn)成名。大夏被西梁攻破的那天,青鸞剛好接到任務(wù)遠出,等她歸來時,都城天鏡已經(jīng)淪陷。
她扶起奄奄一息的老皇帝,見是青鸞來了,老皇帝拼盡最后一口氣道:“扶央公主被我安置在了后殿的暗室里。此次劫數(shù)還望你們能捱過……”他緊緊握住青鸞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囑托到:“待東海玲瓏玉現(xiàn)……”老皇帝咳出一口鮮血,用微弱的聲音說出了“打開這把鎖才能救大夏”后,再無了生息。
待青鸞放開老皇帝的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不知何時被他托放了一物——一個由兩片銀杏葉相疊合成的平安鎖。
匆忙一瞥,青鸞連忙攥緊了拳頭,火勢迅猛容不得她再多想,一身紅衣銀甲的她毫不猶豫地沖入了后殿。
好在及時,火勢還未殃及到暗室,小公主見到是青鸞來了,踉踉蹌蹌地跑來撲了一個滿懷,隨后哇哇地哭了起來。
“阮姐姐,小、小靈子把我?guī)У竭@里就再也不管我了,我爹呢我娘呢?”
青鸞來不及解釋,抱起只有七歲的小公主,借袖里的飛索,逃出了戊辛宮。
她們順著飛索逃到高處的空地上,俯瞰下去的瞬間,整個戊辛宮轟然傾塌,青鸞趕忙俯身捂住扶央的眼睛?!肮鲃e怕,有我在!”
手心下的小扶央渾身戰(zhàn)栗,一夕之間,家沒了,國也沒了,她甚至還沒有足夠的年紀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大雪飄飄,覆過來路。馬車帶著他們一路向東南狂奔去,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奔波,前面便是臨南了。
西梁毫無征兆的突襲來勢洶洶,大夏國一夜傾滅。她甚至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前老皇帝壽宴上,西梁的使臣不遠萬里來大夏進貢黃金和香料的場景??赊D(zhuǎn)眼就把劍弩張,到底是為何,阮青鸞實在想不通透。
“阮姐姐,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小扶央掀起帳簾,怯生生的詢問青鸞。
青鸞抬起斗笠,回頭看了她一眼,蒼茫的飛雪狠命地往車帳里鉆,撲了她滿身。扶央被一張白裘襖裹著,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迎著風(fēng)雪就像一顆粘了白霜的糯米丸子。
“去臨南國……”
山路上的風(fēng)是烈的,回首望去,身后遙遠的東北方向,一脈灰褐色的山川,連綿起伏,若隱若現(xiàn)。站在朔風(fēng)中的青鸞卻似乎能聽見,在那片山川以北,甚至是更遙遠的地方,有哭喊聲廝殺聲,穿透風(fēng)雪,鋪滿整個大夏國。
想要去東海,臨南國是必經(jīng)之地。
東海還有個名字——時光之海。至于緣由,青鸞也講不清。以前她從宮中老嬤嬤那里聽到過關(guān)于臨南國的傳說,她們說,在臨南“星河天在水,春秋繞又回,玲瓏玉作魂”。
那時候青鸞尚年幼,經(jīng)常隨父將出入宮中的她好奇地纏著嬤嬤們問:“那豈不是說,星星在海里,海水在天上?時光能倒轉(zhuǎn)?玉石有靈魂?”
老嬤嬤們哈哈一笑,她們常年守在這戊辛宮,經(jīng)年累月也頗有見聞:“臨南一族擅長詭譎秘術(shù),與苗疆的巫蠱一樣神秘莫測,在那里總會發(fā)生我們想都想不到的事?!?/p>
臨南的風(fēng)不似中原,即使是小寒初臨也絲毫沒有寒意。馬蹄踏過,微塵乍起,連著茶肆間小女兒吳儂軟語的小曲兒,統(tǒng)統(tǒng)都揉進了臨南的風(fēng)里。
她們隱姓埋名,經(jīng)過三天的疾馳,來到了臨南的錦川城。青鸞為了方便行動更為了掩飾身份,早已換上一身少年的裝扮。束起的長發(fā)綰成一個利落的發(fā)髻,配上她朗如星子的眉目,活脫脫一個英俊少年。
可是剛到錦川城,她們就遇到了賊。
他身手實在是太敏捷,只是剛剛街上有車馬經(jīng)過,有人趁亂碰了青鸞一下,腰間的錢袋就被偷去了。等青鸞反應(yīng)過來,那個青衣小賊就只剩了一道遠遠的身影。
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個賊卻閃進了一家酒樓里。沒錯,錦川最大的酒樓——醉仙樓。她怕把人跟丟,只好硬著頭皮沖了進去。
分明是看到那個青色的身影閃入了二樓臨景圍欄旁的粉羅帳子里,可現(xiàn)在……
那里除了一個研磨的小書童,就只有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白衣公子。那人倚靠在圍欄旁,一手執(zhí)書卷,一手舉著白玉壺。帳子里花香酒暖,書畫潑墨撒了一地。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披著,如瀑的長發(fā)隨意的散開,半掩住他精致的眉目,一雙桃花眼含著笑意望了一眼站在帳子外的青鸞。
青鸞一陣臉紅,忙把臉別過去。
那個公子身邊的小書童走過來招呼道,“我家公子有請。”
看著青鸞一臉戒備的樣子,小書童伶俐地解釋:“容玨公子是我們醉仙樓的上客,平日在這里作些詩詞字畫,替老板招攬風(fēng)流雅客們的生意?!?/p>
青鸞隨他進去,只是還沒站穩(wěn)腳,那人便傾身而來,一把攬過青鸞。
“來醉仙樓卻不尋酒,不會是跟那些有錢的公子少爺們一樣傾慕男色,專程來看美人我的吧?”氣息系數(shù)灑在青鸞耳畔。
這個人顯然是將她當(dāng)做了好男色的小哥兒。傾慕男色在民風(fēng)開放的臨南國不算是稀奇事,但還是讓扮作男裝的青鸞十分不自在,而且這人實在是……貼的太近了!
大言不慚!
青鸞暗暗地攥住袖里的短匕,趁機反手敏捷地將他制?。骸扒浔炯讶耍魏螢橘\!”
對方立馬用十分無辜的語氣辯解:“什么賊……哪里有賊?”
青鸞冷笑一聲道:“我分明看到有個青衣人進了這間帳子里,可現(xiàn)在這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一身棕褐色短衫裝扮整齊的小書童,再就是衣冠不整的公子你了。而這恰恰說明,你就是剛剛的青衣小賊!因為在極短的時間里換下一身衣服,根本就來不及穿戴整齊,我說的沒錯吧!”
青鸞加重手勁,撩起他的衣袖,一個赤金色錢袋果然從他的寬袖中滑落?!皠e讓我再看到你,不然絕不放過你!”
離開酒樓剛有一炷香的功夫,青鸞駕著馬車剛轉(zhuǎn)入一條小巷,這時忽然有一人躍入車帳里。還不等青鸞反應(yīng)過來,只聽安靜的巷子里一陣喧鬧,幾個黑衣打扮的人擠進人群中叫嚷著。
青鸞壓低斗笠,不敢妄動。那幾個人朝她走來:“小兄弟,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衣長衫的年輕人?”
青鸞正想著怎么脫身,這時扶央從車里跳了下來,一臉天真無邪地指向西南方向:“我看到了,他往那個方向跑去了!”
小扶央也是一身喬裝打扮,一身灰褐粗布衣衫。扎著簡單的發(fā)髻,白皙的小臉還被青鸞畫上了一大片深綠色的胎記。
為首的黑衣人聲線低沉陰翳地質(zhì)問:“小妹妹,你可當(dāng)真看清楚了?”
“當(dāng)然看清楚啦,一個白衣的大哥哥,身上還帶著傷呢,走路一瘸一拐。”扶央繼續(xù)說道。
幾個人相互對視一眼,匆匆朝南追去。
“他們走了,你可以下車了?!鼻帑[掀起車帳,卻發(fā)現(xiàn)這人竟是剛剛的賊!
他面色蒼白,與青鸞對視一眼,驚訝之余亦有些尷尬。嘴角微扯,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這時扶央扯了扯青鸞的衣角道:“他受傷了?!?/p>
青鸞仔細看去,一柄小箭嵌在他后肩,殷殷一片。小箭尾部的流蘇上綴著一朵精巧的梅花結(jié),青鸞見過這個標志,早先與西梁的暗衛(wèi)交過手,這正是他們使用的暗器!
青鸞眸色一沉,道:“你到底是誰!”
“這些人我不認識?!彼嫔珣K白,神色中滿是驚慌恐懼,與剛才的風(fēng)華奪目儼然判若兩人。
看來西梁已經(jīng)追上來了,青鸞簡單地替他處理了傷口后,駕車朝西郊的方向趕去,直到四下望去沒有行人,才掀起帳簾道:“這里是安全的,你就在這里下車吧?!?/p>
“你們?nèi)ツ?,不如帶我一起?而且前面就是……?/p>
青鸞皺了皺眉:“帶上你干嘛?不知道去哪就回家??!”
“我在錦川沒有親人,也沒有家,這些年一直四處云游,哪里安全就去哪里。”雖然不知道什么人要他的性命,但是錦川城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個安全的地方了。
但青鸞還是下了逐客令,如今人人且自危,帶一個身份都不清楚的人在身邊,無疑是給自己本就危險的任務(wù)又添了一分麻煩。一番思忖后,青鸞將他趕下車,朝前面的一片樹林行去。
扶央看著他仍然立在原地的身影,小聲嘀咕:“這個大哥哥,總感覺好像是在哪里見過?!?/p>
夜色漸濃,月影綽綽,層層樹枝遮擋住月色,隱約錯漏的光映著斑駁樹影,讓人很難辨清方向。走出去許久,周圍還是密不透光的樹叢,跟剛進林子的時候沒兩樣。轉(zhuǎn)了大約有半個時辰了,青鸞居然又看到了剛進林子的那棵樹——一棵歪脖子樹,半株已經(jīng)干枯了,上面纏滿了藤蔓,很容易辨認。
青鸞低低咒了聲:“見鬼?!?/p>
這時一個黑影朝他們走過來,清亮的聲音里有幾分虛弱:“這片林子,當(dāng)?shù)厝私兴盗帧?,這片林子大,里面沒有路,也沒有明顯的標記,因此外地人走進去很容易迷失方向,走來走去呢還是繞回原地?!?/p>
原來是容玨,他還站在剛剛分別的地方。
青鸞在荒漠里行軍時,確實也發(fā)生過這種事情,因為大漠中本就沒有什么標識,風(fēng)又烈,行軍的腳印也會被掩蓋,只覺得一直向前走,行出去一個時辰卻發(fā)現(xiàn)又回到原地。
“至于我為什么在這里等你呢,我知道你們走不出這片‘知返林’,而且你們剛剛救了我,我便還你一份人情。這片林子曾經(jīng)有人帶我走過的,不如這樣,你們帶我一程,我引你們出這片林子,我這個人啊從來不喜歡欠別人的?!?/p>
青鸞打量著他,帶了幾分審視的意味:“哦?偷我錢袋的時候我怎么沒看出來你人品這么正直?!彼坏貌惶岱肋@個身份不明的人,青鸞猜測也許就是因為他小偷小摸不小心招惹了暗衛(wèi),所以才惹禍上身。
容玨尷尬地干咳了幾聲。
扶央抬起頭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終于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帶大哥哥走吧,他可以給我們指路,而且他還受傷了。”
容玨一聽,立馬蹲下身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小扶央:“天黑了,這荒郊野外的,一會兒有野狼把我叼走怎么辦?這里一到晚上又是狼又是熊又是老虎的,特別可怕??!”
青鸞拗不過小扶央的哀求,她還是同意載容玨一程,再說扔他一個人在這郊野確實有些危險?!霸任矣X得你是賊,現(xiàn)在覺得你不光是賊,還是個講謊話哄小孩的騙子。你以后還是少與人結(jié)仇,少去花言巧語招搖撞騙才好。”
他雙臂交疊枕在后頸,一副散漫的神情掩住了他眸子里的幾分沉黯:“不是啊,我這個人,惜命得很。”
有了容玨的引路,他們果然走出了知返林。一路上容玨也與她們漸漸熟絡(luò)起來,他總是變著花樣掏出稀奇的玩意逗扶央開心。
“大哥哥,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是吧,我也覺得。”容玨掐了一把小扶央的臉,軟軟的像個糯米丸子,“我就說我們有緣,我也覺得你很眼熟哎,這就是緣分呀!”
青鸞不屑地回身看了一眼,這人又開始花言巧語了。
入夜了,他們在停在青峰山腳下休息。臨南的寒風(fēng)還是有些涼意,他們圍著一叢篝火,小扶央安詳?shù)厮谝慌?。青鸞和容玨似乎都沒有睡意,各懷心事的沉默對坐。
還是容玨先開口:“哎,三番四次遇到你,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啊?說真的,看到你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總想跟上去?!?/p>
青鸞白眼相加,沒見過這么厚臉皮套近乎的人。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做賊吧?這些年我一直這樣,覺得哪里安全我就到哪兒去。也許你要嘲笑我膽小怕事了,不過我沒有家和親人,沒有心,也沒有牽掛?!闭f到這里,容玨語氣里有幾分黯然,不過他立馬又換上了玩世不恭的語氣:“小偷小摸也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你說說你吧,這幾天為什么逃命一般的趕路,身邊帶著個小姑娘,莫非是被仇家追殺?”
“因為我答應(yīng)過故人,一定會護她周全,哪怕拼了性命?!鼻帑[永遠都記得那晚光火映天的天鏡城,還有先帝那雙緊緊握著自己的顫抖的手。
聽到她這樣說,容玨有些嗤之以鼻,他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為了信守跟故去之人的一句承諾,竟然愿意舍掉自己性命。他搖了搖頭,滿不在乎地輕聲笑了一下。
青鸞瞧出了他的心思,轉(zhuǎn)過臉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說到做到。”
聽她這樣回答,容玨有些怔住了,他側(cè)過身看她,漫天的星子恰好落到她的眸子里,在她英氣的臉上熠熠生光。
可是突然,這樣的平靜被扶央一聲凄厲的哭喊打破了。
青鸞連忙跑到扶央身邊,警惕的四下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原來是虛驚一場。小扶央大概是被噩夢驚到了,哭喊不止。
她手忙腳亂地哄著,卻怎么也止不住扶央的哭鬧,她夢囈著,不醒,也不肯睡。
“這樣不行,她這是夢悸,你這樣哄肯定不會安穩(wěn)的,不如直接叫醒她。”容玨湊了過來,小心地抱起扶央,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糯米丸子,哎,醒醒啦,小丸子……”
在他連聲呼喚下,那小小的一團微微睜開紅著的眼,伏在他肩頭小聲啜泣著:“我、我夢到我爹不要我了,他甩開我的手,一個人走得飛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p>
他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替她抹去淚痕,柔聲哄道:“你爹肯定會回來的,以前我聽人說啊,想一個人的時候就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聽懂了你的話就會一閃一閃的眨眼睛,然后把你心里想說的話都告訴遠方的人?!?/p>
扶央仰起頭,一臉委屈地問道:“真的嗎?”
“真的,我從來不騙人?!?/p>
他說的好認真,就連青鸞都忍不住順著他指的方向,仰頭看著一輪皓月,滿天繁星。
扶央果然安靜下來了,吸吸鼻子不再哭鬧,容玨朝青鸞使了個眼色,剛想把小扶央轉(zhuǎn)手交給青鸞,卻被這個糯米丸子鉆了滿懷。
容玨笑著嘆了口氣,只好抱著小扶央,雙臂圈著她,替她把涼風(fēng)擋在身后。
有夜風(fēng)拂過,盈了滿袖卻也無盡溫柔。青鸞有點意外,沒想到這個自稱無心的家伙居然也有這么溫潤如玉的時候。
溫潤如玉,溫潤如玉,青鸞心里反復(fù)的念叨,覺得這個詞用來形容眼前的少年居然意外的合適。
露寒晚風(fēng)重,扶央又重新睡去。青鸞起身將外袍脫下披在扶央身上,貼身藏在袖中的平安鎖卻滑落出來,只聽到“啪”的一聲,兩人皆是一愣。
容玨俯身拾起,仔細端詳著——這是一把花紋繁復(fù)的平安鎖,鎖身由兩片精雕細刻的銀杏葉子半攏在一起,中心是空的,只有一塊圓珠形的凹槽,似是有什么玄機。這把鎖做工極其精巧,一看就不是尋常之物,“這鎖……”容玨的目光沉黯了下來,問到:“你是大夏皇族的人吧?”
民間對帝王的事本就十分感興趣,帝王也樂意民間傳唱盛世,平安鎖也由宮中史官記錄傳出,被寫成頌德的話本,坊間傳唱,只是不知道竟也傳到了臨南。青鸞一愣,立馬換上了戒備的神色:“有些事,你還是少知道為妙?!闭f罷,將鎖收了起來。
三年前,大夏國的皇帝在五十歲壽辰的時候,臨南國第一巧匠司徒一一贈獻上一把精巧的平安鎖當(dāng)作賀禮——一把鎖身一個鎖心。臨南國擅長詭譎秘術(shù),而這把鎖絕世無雙,傳說只要嵌入鎖心,便可以發(fā)生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但遺憾的是,鎖心卻在壽辰之后不久便遺失了。
青鸞沒有轉(zhuǎn)身,也沒有看到此刻容玨眼神里冷冷的,像是生出冰霜。
第二天青鸞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車帳子里是空的。萬萬沒想到剛到青峰山,他們就惹禍上身。
也怪容玨運氣不好,那天一大早青鸞還沒醒,容玨就偷偷帶了小扶央出去找吃的,吃的沒找到,反而撞見了輕羅寨的人。
輕羅寨是這山上的一方霸主,寨子里全是女人,領(lǐng)頭的叫花盈袖。青峰山臨近東海,所以連同海上的勢力都要敬她三分。剛到這里的時候他們就略有耳聞,茶肆閑談總少不了關(guān)于輕羅寨的議論,他們口里的大當(dāng)家是個潑辣狠厲的角色,生平最恨男人。
至于緣由,聽聞是五年前花盈袖被一個異邦的男人辜負,守著空諾耗費光陰,那人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那個男人當(dāng)初流臨南國,境地十分落魄,多虧袖娘相救,可某一日那個男人卻又憑空消失般不辭而別。走了就走了罷,偏偏跟袖娘許了山盟海誓,兩年后托信來說辜負姑娘。至于那個男人用的名字身份也是假的,后來想要尋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宛如人間蒸發(fā)。有人說他是大夏人,有人說是西梁人。
到底是流言,就像是人們茶余飯后都熱衷傳唱的話本故事,不知道幾分真假。
青鸞一路小心翼翼,卻沒想到還是沒有躲過去。
輕羅寨的人一早就傳出口訊,要人就拿錢上山來贖。她心急如焚,只身登上了輕羅寨。黃金百兩她肯定是沒有,不過好先帝賞賜的夜明珠玉她一直隨身帶著,也算是絕世罕見的玩意兒。
日光灼灼,西風(fēng)掃過山頭獵獵作響。青鸞一踏進寨子,遠遠地便看到正廳里,花盈袖半躺在一把鋪著虎氈的椅子上,美艷得像一只狐貍。
青鸞抱拳低頭道:“早就聽聞袖娘聲名在外,今天是我這朋友跟小妹不懂事,多有冒犯還請袖娘多見諒?!闭f完奉上夜明珠,“我們獨身出來闖蕩,金銀帶在身上多有不便,這貼身的珠玉希望袖娘看得上眼,放我們一命?!?/p>
花盈袖也是個識貨的人,她把玩著珠子,笑意迎上眉梢,“有道是黃金有價玉無價,好在他們也沒誤了我正事?!?/p>
手一揮,底下人從偏室?guī)С隽诵》鲅?,青鸞連忙上前抱起安撫,只是原地等了一會卻沒有容玨的影子?!拔业哪俏慌笥选?/p>
花盈袖看了一眼青鸞,眼神狠辣:“小兄弟,我念你是個會講話的人便不跟你計較,你知道我花盈袖生平最討厭男人,尤其是長得好看的男人。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下山吧,我后山圍場豢養(yǎng)的狼也該餓了。”
言下之意,你的這位朋友馬上要被牽去喂狼了。
“袖娘留步,”青鸞迎上她的目光,堅定地說:“放過我的朋友,青鸞愿意相替。假若我能活著出了你的圍場,還希望袖娘放我們一命?!?/p>
花盈袖聽到她這么說倒是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番哈哈笑道:“有趣!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那樣的本事了?!?/p>
獵狼,是山野林間一個上乘獵手的最好象征。只是野狼天性狡猾和兇狠,哪怕是青峰山經(jīng)驗最豐富的獵人也不敢輕易獵捕。
容玨早就被人綁在了觀獵臺的柱子上,遙遙看到青鸞又驚又喜,似乎并沒有想到她會來救自己。
小扶央已經(jīng)被安置好,此刻站在圍場門口的青鸞仰頭抱拳,朗聲道:“如果青鸞有幸活著從圍獵場出來,還請寨主遵守諾言,放過我們?!彼贿呎f著,一邊摸向靴里藏的匕首,確認后,直起身子義無反顧的走進了山寨里的狩獵圍場。
觀獵臺上容玨看到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緊緊地攥住拳頭渾身顫栗,驚呼道:“你要做什么!”
花盈袖轉(zhuǎn)過頭去,朝容玨冷聲一笑,“哼,有人愿意替你去喂狼呢!”
所有人都站在觀獵臺俯身看向中間的圍場——被高高的竹柵圍起的空間像是一個小型的山景園林,那里亂石林立草木叢生,誰也不知道嗥叫聲從哪個角落傳來,容玨呆立在原地,臉色煞白,聲嘶力竭:“不要進去!”
青鸞看了他一眼,神情堅定地走進了圍場。灌木叢后,一只狼正伏在石山的角落里,警惕地與她對視。
整個過程無比驚險,觀獵臺上眾人屏住了呼吸,看著那道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山石樹叢間,敏捷的躲開野狼的一次次襲擊,高壘的山石后傳來匕首的鏗然聲,野狼的嗷叫聲,山石的碎裂聲……每一點聲響揪住觀者的神經(jīng),只有容玨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呆立在原地,不敢再往圍場里多看一眼。
直到青鸞拼盡了最后一口氣制服了獨狼,從山石后出來的那一刻,眾人都驚呆了。她束發(fā)的帶子在打斗中不知何時被扯落,此時山風(fēng)刮過,只見滿身傷痕的她迎面走過來,一頭青絲隨風(fēng)飛揚,腳步緩慢卻氣勢驚人!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樣一個英氣的少年居然是個姑娘!
青鸞走到觀獵臺,疲倦地仰面倒下。眾人鴉鵲無聲,再看向她的眼神里卻多了一絲敬佩。
松綁后的容玨踉蹌著步子跑下觀獵臺撲在那個傷痕累累的身子旁,還不知道要說什么,眼淚先順著長睫落了下來,他手忙腳亂地幫青鸞包扎傷口,語氣哽咽:“傻姑娘,走,我們回去……”
他架起青鸞的胳膊,只是還未走出幾步,便被花盈袖叫住。陽光下的她一襲紅衣翻飛,目光熾熾,“據(jù)我所知,這人與你非親非故,你卻甘心為他拼命?”
青鸞轉(zhuǎn)過身看著花盈袖,虛弱地扯了一下嘴角道:“世間多險惡苦難,青鸞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只是這個人我遇到了,他對我來說就不是閑事。雖然非親非故,但置之不理,我心中不安?!?/p>
“好一個心中不安!”她隨手拋出一物,容玨接住一看,是一把嵌著琉璃的犀角短刀,上面綴著小巧的梅花結(jié)?!澳憬腥钋帑[對嗎?你是個有情義的人,我喜歡。這短刀我一直貼身帶著,既然今日為你破了例,那就贈你吧,當(dāng)是證物,我們交個朋友!在這青峰山一界若是遇到什么麻煩,可以隨時來找我?!?/p>
容玨怔怔地看著青鸞神色堅定的側(cè)臉,心中頓時涌起五味雜陳。心中不安,心,到底什么呢?
或許連容玨自己都不知道,他心底那些冰冷堅硬的東西正在這日光下細碎的裂開,細小,溫暖,卻無比堅定有力。
他們向東行了半日,青鸞身上有傷,所以只好暫且在東海邊陲小鎮(zhèn)上的一家客棧暫住了下來。
也不知睡了多久,青鸞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外面正漫天飛旋著白雪,周圍是安神的龍腦香,香氣裊娜著從香爐里飄出,這一切都靜謐地讓她心慌。她起身喊了兩聲“容玨”,卻無人應(yīng)她。
眼看天色漸晚,青鸞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扶央乖乖地守在青鸞床邊,聽到她語氣里的焦急以為她還在生氣,“大哥哥出去買藥了,還沒回來……阮姐姐,那天的事你不要怪大哥哥了,是我一早醒來看到他偷偷出去,他說要出去買肉包子,我、我就悄悄跟過去了……”
一大早偷偷地出去?青鸞一愣。
大雪,連綿地下了兩日,容玨這一走再也沒了消息。
她心底隱隱生出一絲不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容玨說的,他說哪里安全就躲到哪兒去,他說自己沒有家和親人,沒有心,也沒有牽掛……
此刻青鸞終于明白了,那晚知道了她身份的容玨大概料到,跟在她身邊只會讓自己更加危險,所以第二天早上他根本就是準備逃跑,只是不巧,被小扶央撞見,只是不巧,被輕羅寨的人抓走!
所以,現(xiàn)在趁她受傷,他終于可以得償所愿了嗎?
想到這里,傷還未痊愈的青鸞心里涼了半截,似乎是一瞬間參透了人情冷暖。她本以為人與人若是共患難,便可以將心比心,可是現(xiàn)在呢?她還在擔(dān)心他的安危,而他扔下一傷一幼,再次逃之夭夭。
因為接連的意外耽誤了青鸞的行程,眼前,平安鎖她尚未找到打開的方法,身后,西梁軍一直窮追不舍。就在此刻,客棧外已經(jīng)被西梁軍包圍,高頭大馬上一人首當(dāng)其沖,“阮將軍,別來無恙??!”
不遠處,浪聲拍岸,一聲高過一聲,烏云低壓,雪,還在下著。
青鸞認得他,西梁暗衛(wèi)長,蕭翊。他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砻髂康模骸叭顚④?,我這次來是想跟你交易,只要你能交出平安鎖跟容玨,我便放過小公主。”
銀槍矗立,青鸞強撐著還未痊愈的身體:“一把失掉鎖心的平安鎖,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蕭翊冷笑一聲,“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容玨就是鎖心,鎖心就是容玨,抑或是你根本是在利用他幫你打開平安鎖呢?或許是我低估了你的城府呢阮將軍。”
暗衛(wèi)搜集情報的能力四國之內(nèi)怕是沒有能及的,他們處心積慮安排精英潛伏在大夏多年,甚至有人已經(jīng)成為了老皇帝的貼身心腹。“老夏帝身邊的小靈子你可還記得?”這次蕭翊成竹在胸,“鎖心化成人形那天,要不是他在珍寶閣門外親眼所見,我倒是也覺得這‘玉石化形’是瘋語呢!”
上古補天之靈石,有玉魂,秘術(shù)煉之,久可幻化人形,此事古書上早有記載。恍惚間青鸞又記起老人們說的——“玲瓏玉有魂”。
驚訝之余,她想到他曾說過的話,也似乎能明白他之所以一直想要逃跑的苦衷。
青鸞不由得苦笑一聲,不過很快便又釋然了。雖然不知道先帝拜托她尋找玲瓏玉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歷經(jīng)種種,她的心也逐漸明朗。
她抬起頭迎上蕭翊尖利的目光,堅定地說到:“那是因為我跟你不一樣,你把他當(dāng)成寶物,當(dāng)成工具??晌覍θ莴k從來沒有利用之心,我一直把他當(dāng)作人,當(dāng)作一個有心的人?!钡豆庥妫帑[無懼無畏:“蕭翊,你永遠都不要妄想得到容玨跟平安鎖!”
無路可退的青鸞此時目光堅定,她單槍匹馬的與西梁軍周旋了一陣,舊傷又添新傷,竟也折損了對方不少兵。
可是蕭翊顯然失去了耐性,此時墻角處正閃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冷笑一聲,“既然你拿不出我想要的東西,那就用這個來抵吧!”
青鸞順著對方弓箭瞄準的方向看去,只見扶央正從小路上朝自己跑過來,冰冷絕望頓時傳遍四肢百骸,青鸞嘶聲喊道:“不要!”
她整個人朝小扶央撲了過去,可是又如何能快得過那一道箭矢!
同時撲向小扶央的還有容玨……此刻突然出現(xiàn)的他一身風(fēng)塵仆仆,散亂的額發(fā)掃過他那張精致的臉,衣衫污舊滿是滄桑。
可容玨還是來遲一步,就差那么一點點,小扶央便在他眼前像一朵凋零的白蘭花般跌落在雪地里。他伸出去的手指停落在半空,雪花簌簌,落了一手冰涼。
正如青鸞料想的那樣,最開始容玨確實想要偷偷逃走。卻沒想到小扶央跟了上來,他騙她說好久沒吃肉包子了,所以想去買包子,誰知道又被輕羅寨的人抓了去。
那晚看到青鸞袖中的平安鎖,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與她有莫名的親切感,為什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是能遇到她。而他也終于想起來,一直覺得面熟的小扶央,正是他在化作人形第一天遇到的那個藏在桌底下的小姑娘。
他是鎖心的玲瓏玉,她是平安鎖的擁有者,找到他無非是利用他。原來她也不過如此,不過是個對自己心懷不軌的人。
可是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慢慢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當(dāng)小扶央圍繞著他、依戀著他的時候,當(dāng)青鸞不顧一切將他從獵場救出的時候,他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有所愛,有所牽掛,從此再也不是孤單一個人了,這不就是“心意”嗎?
這一次,他沒有逃走。前天他出去買藥的時候剛好遇到了西梁的兵,想到現(xiàn)在受傷的青鸞無法立刻趕路脫身,于是情急之下他決定拿著犀角刀去輕羅寨尋求支援。
當(dāng)日在輕羅寨接到犀角刀那刻,他立馬認出刀上綴著的梅花結(jié)與當(dāng)日西梁暗衛(wèi)傷他的暗器上所綴的梅花結(jié)一模一樣。若無巧合,那么花盈袖一定與西梁暗衛(wèi)有所淵源!
無奈又遇到大雪封山,泥漿混著雪水,一路泥濘。記不清多少次,他跌倒又爬起,那段山路他足足走了一整天。
輕羅寨的援兵來了,花盈袖當(dāng)即便認出了蕭翊,這個男人就是令她日思夜念,與她許下誓約又消失不見的人!
眼下花盈袖一副誓與蕭翊拼命地架勢,攻勢洶洶:“新仇舊賬今日就與這人一起算了!容玨你護著青鸞快走!”
而蕭翊卻似乎有所忌憚,轉(zhuǎn)攻為守。那年他遭人追殺,流落到青峰山得花盈袖相救,日久生出的情愫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不是愛,可注定是要負她的。
可是眼下,容玨如何能走的了?還是晚了一步……差一步他就可以抱住這個小小的糯米丸子,差一步他就可以像那晚為她遮擋寒風(fēng)那般把她護在懷里,只差了這一步,她就倒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容玨抖抖索索地抱起雪中的小扶央,她手里還握著一個熱騰騰的包子,雙眼微睜,看到是容玨回來了,她用斷斷續(xù)續(xù)的氣息說:“給大哥哥的……”
他像用盡全身力氣般將小扶央抱在懷里,一遍遍地低聲喚著:“扶央,醒醒,大哥哥回來了……”他顫抖著雙手為她止血,但已經(jīng)是徒勞,扶央的體溫在他懷里慢慢褪去,那個攥著他衣襟的小手無力地垂下去,容玨終于忍不住,仰起頭失聲痛哭。
沒有哪個冬天的雪下得如現(xiàn)在這般,冰冷,絕望。
容玨忽然開口說道:“我知道平安鎖在哪里。”
天下皆知,大夏的皇帝有一把平安鎖。
三年前,大夏帝五十歲壽辰,普天同慶,萬邦來朝。臨南國為表臣服的衷心,命天下第一巧匠司徒一一制作了一把平安鎖當(dāng)作賀禮。坊間都傳,持有者一旦將玲瓏石置于鎖心的凹槽,便可以打開平安鎖,發(fā)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把寓意著平安的鎖同樣也找來了禍患,各國對平安鎖早就虎視眈眈,西梁更是借著每年進貢之由前來打探消息。他們控制了司徒一一之后,在幾次三番要挾之下終于得知了平安鎖的機巧之處——逆轉(zhuǎn)時間!
如今天下大夏據(jù)中州,其他各國雖然表面臣服大夏,卻早就有了謀反的心思,誰不想成為可以操控時間、逆轉(zhuǎn)局勢的人呢!
青鸞絕望的看著容玨,“不能把平安鎖給他!”
誰知容玨卻說:“我一直明了自己身份特殊,所以我這個人,一直惜命的很呀!可偏偏又貪戀人世美景,舍不得躲起來?!彼帑[粲然一笑,“我本就無心,哪里安全我就到哪里去……是你讓我生出心魂。既然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那么請讓這一切在我這里結(jié)束,回到那個沒有陰謀與戰(zhàn)亂的最初……”容玨將指尖沾到的扶央的血抹在自己眉心,還不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他便雙手捧起平安鎖,“就讓我為小公主,打開這把逆轉(zhuǎn)時光的鎖……”
回到最初吧!
若這世界從未存在過我,從未有逆轉(zhuǎn)時光的鎖……
他緩緩地抬起右手,指尖伸向東海的方向,原本拍向岸邊的海浪一時間便如生出意識般掀起巨浪向兩邊分開!
海風(fēng)鼓蕩開他的白衣長發(fā),眼前的少年此時猶如一個指點江山的神靈。他迎著青鸞詫異的目光低語到:“以前的我只知道自保,這是我第一次想要保護別人。都道是玉石無心,青鸞,是你讓我有了心?!比莴k轉(zhuǎn)過頭去似有不舍,長睫輕合便落下淚來?!拔疫€想著明年開春,我同你和小丸子一起,去大夏再看看,戊辛宮后山的春景呀,清風(fēng)明月中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花,花勢能漫到天邊去,我一直惦記至今??墒乾F(xiàn)在,我卻必須跟你,跟小丸子說再見了?!?/p>
容玨的手觸碰到平安鎖的鎖心,海水頓時如水簾將他圍住。等水霧散去,容玨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玲瓏精巧,緩緩落下,恰好契合在平安鎖的鎖心上!
玲瓏玉現(xiàn),銀杏葉散,時光逆轉(zhuǎn)!
霎時間,落雪回旋天上,山林枯黃了又青,太陽從東邊落下,星子跌入海中,身邊的光景無限倒退,仿佛飛梭般急急穿越在時光中間,交織錯落成云霧復(fù)又緩緩散開,云影層疊次第下,一輪皓月初生,云開霧散,天地一派明朗!
時間被容玨帶回了三年前,月光恒久,皎潔如昨日,亦如將來。
大夏帝的壽宴上熱鬧非凡,臨南巧匠司徒一一進奉舉世無雙的精巧玩意兒——平安鎖,寓意平和安順。
只是遞過來的鎖心卻沒有接穩(wěn),玲瓏玉應(yīng)聲落到地上,碎玉如濺開的水花,恍若訴說著一個刻入心骨卻又無端結(jié)束的故事,在座使臣無不惋惜。
史官筆墨匆匆,伶人花腔婉轉(zhuǎn)應(yīng)和著盛世。平安鎖仍然是精巧如初,只是沒了鎖心,再也無法打開。
煙花次第綻放,壽宴還在繼續(xù),歡快的樂聲縈繞整個戊辛宮。青鸞陪著興意闌珊的小扶央偷偷溜出宴會,她們順著一盞流水河燈不知怎么轉(zhuǎn)到了后山,剛到這里,目光頓時被河邊的花叢引了去。月色下它們舒展開純白的花瓣,開得平和安穩(wěn),溫潤如玉,卻又漫山遍野氣勢驚人。
旁人介紹,此花名為蓉蕨,花開傾城,但是美中不足的是,這花卻像躲著人一般,偏偏晚上才肯開放。
蓉蕨……青鸞口中叨念了一番,不知為何聽來這樣熟悉。再凝神仔細端詳,月下氤氳的花叢中似乎隱約站著一個白衣少年,長發(fā)輕揚,俊美無雙。
此時一輪皓月當(dāng)空,不知怎么地忽然下起了雨,一滴一滴落在青鸞手上,盈盈如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