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每次一聽姐要進城,就一個頭倆大,說“如臨大敵”一點都不夸張——她恨不得連地皮兒都揭起來帶給我。姐總說城里走步路都得花錢,能省點就省點,能從家里帶就從家里帶。我真懷疑在姐的眼里,“城市”就等于“水深火熱”。她曾發(fā)牢騷道,這鬼地方,喝口水都要錢,沒人味兒。
姐沒文化,只斷斷續(xù)續(xù)上過一年學。
那時母親地里忙,又沒幫手。姐就一邊拽著兩歲的小妹,一手牽著四歲的我,去上學。
上課前,將我跟小妹安頓在教室外面的臺階上,讓我倆不要出聲,乖乖坐著等她下課。我對教室里充滿好奇,常常悄悄貼在門框上瞅著教室里面。姐一瞧見我,就悄悄擺手,示意我離開。我發(fā)現(xiàn),每次我一閃面就能跟姐對視,她該不會只盯著門口看?而小妹,莫名其妙就哭了,一哭就歇斯底里,教室里就亂了,姐就出來了,將我們遠遠地帶到操場。農(nóng)活最忙時,姐就留在家里照顧我倆,還給母親燒開水,餾饃饃。如此去了一年學校,姐堅決不去了,專門在家?guī)鸵r母親帶我倆。
如今記起那一年時光,最深刻的就是一下課,別的孩子不是玩就是圍著我們姐妹仨指指點點。姐就是一臉難為情。姐好像很少完整地聽完一節(jié)課,總因小妹的哭哭啼啼不得不出來。也實在想不明白,好好坐著有啥不舒服的,小妹咋天天哭。后來我們姐妹仨在一起時也常開玩笑,說小妹考不進好大學都對不起因她而輟學的姐姐。
多年后,小妹留在了上大學的城市,成家立業(yè),小日子過得很是滋潤。我呢,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城。姐姐在農(nóng)村老家守著年邁的父母。
一直覺得,姐姐沒上學,又沒進城打過工,沒有機會拓寬眼界,心理上還是沒有長開的小姑娘:膽小,想法也簡單。
可不——
每次見我,就那幾句話,姐能煮著蒸著熬著炒著,說八百遍。什么“公家的啥都不要摸,光把人沾不富”,什么“不要頂撞你上頭的人,人家咋說你咋做,犟人吃犟虧”,什么“多做,少說,虧把人吃不死”,什么“走到哪就把哪當家,安安心心好好做,沒壞處”。
我曾逗她:放心吧姐,您老人家說的錯,我一輩子都沒機會犯。姐著急了,嗔怒道:“錯,還分高檔低檔?緊小心慢小心,都常常出錯。不上心咋行?”
姐更多的擔心,來自我的生活。怕我在城里的日子不好過,盡她的能力照顧我。帶上一捆蔥,捎上一袋面,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裝著她為我準備的各種豆類、小米、花生、花椒……好吧,這些還都可以放,吃不完暫時也壞不了。她恐怖到會帶一箅子蒸面,一袋子包子,一袋子花卷,好像我這里有幾十號人等著吃飯。只要小巷里有人進城,恰好她知道,或多或少都會捎些東西給我。幾雙鞋墊,幾個箅簾,幾塊報布……凡手邊方便她又覺得我需要,都會捎給我。
我說城里地方小,她說給了你我就心安了。我不忍心她那么操勞卻實在說不過她,她依舊樂此不疲,累著自己讓我心疼。
今年清明,在母親墳前,姐說:“媽——你放心,你在不在,你的閨女都值錢,有我哩?!?p>
【原載《思維與智慧》】
插圖 / 姐姐照顧妹妹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