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小明

放假那天，紅皮載了滿滿兩竹籠鴨蛋交給我。紅皮黑而瘦小，且流著汗。很多年來，我看見的我姨父紅皮，大多是這副樣子，年輕時(shí)浪蕩的痕跡，一點(diǎn)也找不著。

我認(rèn)識紅皮的時(shí)候，他還沒娶我四姨。那時(shí)我很小，從沒見過誰擁有吹火筒那般大的爆竹。紅皮握有兩個(gè)，我心里羨慕得緊，就跟著他，走哪跟哪。當(dāng)時(shí)他正和我家隔壁的燉罐叔一起燉肉，他舀了一碗肉湯給我，我就覺得和他親。吃完肉湯，燉罐叔取下掛在廚房墻壁上的撈網(wǎng)，紅皮在灶頭拿了盒火柴。紅皮問我：“明仔，去么？”我說：“去?！币膊恢廊ツ膬?。

他們來到陂肚潭。紅皮蹲在潭口看水，陂肚潭由一個(gè)很寬的瀑布形成，瀑布不高，不超過兩米。潭很深，有人用趕鴨竹竿試過它的深度：垂直插下去，只剩個(gè)竹尾稍。紅皮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gè)癟干癟干的煙盒，兩根指頭伸進(jìn)煙盒窸窸窣窣探了一陣，夾出一根同樣干癟的煙遞給燉罐叔;又夾出一根，自己叼著。然后一用力，把煙盒捏成一個(gè)團(tuán)，再一用力扔進(jìn)潭里。接著他劃了根火柴，燉罐叔湊上煙頭，紅皮自己也湊上去，兩人的腮幫子猛地一凹，隔了一會(huì)兒，先后從鼻孔徐徐噴出兩道煙霧，再深吸一氣，把剛剛噴出的煙吸回一些去。兩人眉頭舒展，有些駕霧的飄然。

紅皮的煙快燒著嘴唇了。他拿出那兩根大爆竹，對我說：“明仔，后退，退遠(yuǎn)點(diǎn)?！蔽彝肆藥撞?。“再遠(yuǎn)點(diǎn)，再遠(yuǎn)點(diǎn)。”我又退了幾步。等我退定了，他點(diǎn)燃爆竹，扔進(jìn)潭中央，對我喊：“捂住耳朵?！蔽椅孀‰p耳，過了一會(huì)兒，“碰”“碰”兩聲悶響。燉罐叔說：“這雷管真?zhèn)€很過癮。”兩人開始脫衣褲。我跑過去看潭水，一條魚浮上來，翻著白肚，接著是兩條，然后陸陸續(xù)續(xù)越來越多。紅皮和燉罐叔已經(jīng)踩著水在撈魚了。

后來，我跟著紅皮去他家，我從他那里得到了幾塊餅干，紅皮笑嘻嘻的，把地板踩得咯吱咯吱響。傍晚，紅皮送我回外婆家，我看見晚霞掛滿了西邊低矮的天空，晚霞的背后是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的夕陽。遠(yuǎn)處，有孩子們跳水嬉鬧;路邊一排大柏樹上，有歸鴉在怪叫。紅皮拉著我的手，笑瞇瞇的神色依然掛在臉上。我離開家有小半天了，但我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我仰頭看著他，感到很安全。

四姨在村口等我，我大喊：“四姨！”四姨有些慍怒，盯著我們，更確切地說，是盯著紅皮。紅皮仍舊笑瞇瞇的。四姨對他說：“你帶他去哪兒了？老半天不見人，他是個(gè)孩子，你也是孩子？”紅皮笑著，或許是見了我四姨，心里頭愛，說：“先去打魚炮，后來在我家歇。”四姨的慍怒變得更明顯了：“你帶他去打魚炮？你腦殼裝的什么呀？這么小的孩子！”紅皮說：“我和燉罐在一邊護(hù)著呢，沒什么要緊。”

我看見四姨擰了紅皮一手，紅皮依舊笑著。我想起我媽擰我的情景，每次我犯了錯(cuò)，我媽就往我大腿根擰，邊咬牙邊罵，一下我就要開始嚎叫，兩三下，嚎出的眼淚就夠下一場雨。我四姨擰紅皮，不擰大腿擰手臂，我很是不解。我想擰手臂大概不疼吧，于是我試著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似乎真不大疼。

紅皮笑著說：“你看，孩子都學(xué)你呢?！彼囊痰哪樉陀行┘t了，拉了我的手回走。走了幾步，紅皮跟上來，瞧瞧四周，然后小聲對我四姨說了幾句話。我四姨甩手給了他幾巴掌。一點(diǎn)都不像我爸給我的巴掌，我爸打我時(shí)我要向前栽幾步，腦袋一陣麻。

“外婆家的梨還未太熟，”四姨帶我回去的時(shí)候，我想，“要是起了大風(fēng)，就能刮落很多梨子?！碧栂氯チ耍硐甲儼盗?，各家的炊煙升起來，趕鴨子的人也開始回村了。巷口有女人呼喊孩子的聲音，其中就夾雜著我媽的嗓子：“小明……小明……”我聽真切了，正準(zhǔn)備回應(yīng)，四姨的聲音起了：“二姐……他在這兒呢?！蹦沁叺穆曇粲制穑骸斑@死崽，走到哪端了？”“趕了紅皮到上陂呢！”

那邊聲音息了。四姨把我?guī)нM(jìn)門，她打一盆清水。我從水里，看見了自己紅撲撲的花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