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那日,在瓦庫。
看窗外人來人往,一壺茶,喝到淡了。
忽想起見過一副對聯(lián):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那字寫得極清疏、明凈,直如月下雪地梅花。
喜歡“十分冷淡”四字。
世上紛紛擾擾、熙熙攘攘,皆是熱、濃,熱心、熱鬧、熱衷,炙手可熱,濃情、濃重、濃墨重彩;倒是冷淡二字難得,聚合散了,世上和心里都不那么擠那么緊,一壺殘茶,默然相對,便是冷淡,于冷淡中認知己,知與不知其實也無甚要緊,雁向江邊去,心意邈然杳然。
中土邇來盛世,茶人滔滔,茶道大興。所謂“道”,不過是偏于熱、偏于濃,大紅袍、金駿眉,大操大辦,紅火熱鬧、金光閃耀。熱和濃中有道乎?有。莊子曰,道烏乎不在。但熱和濃,也只在欲冷欲淡時,方才近道。
喜歡“瓦”字。弄璋之喜,那是得了兒子,大喜然后大累,至少,得給他起個房子裝龐大的丈母娘。弄瓦,古人以為不是喜,但用一個瓦字,已有了平順安穩(wěn)之意,至少房子沒問題。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說的是無房族,那便不是冷淡,是凄涼。昨夜讀小說,其中說到,小女子一頭亂發(fā),是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看到此不由一笑。照此說來,若是光頭,豈不就是上無片瓦,那不是凄涼,是涼快。
——都是陳年舊事。現(xiàn)代建筑中沒有瓦了。都市中人也是上無片瓦,裝在玻璃、水泥和鋼鐵的盒子里。
然后,在水泥玻璃鋼鐵之間,有一個去處,便是瓦庫。
瓦庫幾乎是瓦構(gòu)成的房子。那些舊瓦,它們曾在誰家的屋頂上?何年的雨打在瓦上,何年的雪壓在瓦上,何年的陽光照在瓦上?何年的汗水眼淚滴落在瓦上?
拈起一片舊瓦,甚至能嗅到舊日的氣息。是歲月,天地,家常煙火。
庫有“藏”意。
藏字也好。萬人如海一身藏。
為什么藏?
也可以不為什么。只為了藏,在人世喧囂中藏起此心,揀陰涼處,好生靜著、遠著。
或許知己也正該在冷淡中尋。
又或許,這個知己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就是知自己。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是罵瓦的話。但瓦釜何嘗想過雷鳴?瓦釜的本分、瓦的夢,不過是西窗風月,巴山夜雨,紅泥小火爐,素手烹清茶,黃鐘于我何有哉?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
(張秋偉摘自《詠而歸》 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