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阿青從五歲開始,頭發(fā)就不再短過肩頭。
對于女孩子,這并不是什么問題,但阿青是個男孩。
他自己并不想蓄發(fā)。媽媽說,就只是留著頭發(f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聽話。阿青問過原因,媽媽不告訴他,但態(tài)度很堅決,別處的長短都可以由著他,剪掉那一束是絕對不允許的。
阿青好看,留長頭發(fā)的阿青更好看了。柔軟的發(fā),柔軟的肌膚,被春天親吻過的唇和釀著葡萄酒的眼睛。他的美在他自己那里很輕,不會重過早餐的包子和幼兒園的塑料劍齒龍??墒撬拿涝趧e人眼里都很重,重得沒有人敢去把它掀起來找到他,一臉驚喜又得意地對他說,阿青,你在這里呀!
“阿青,”幼兒園的老師在花壇邊找到他問,“怎么不去一起蕩秋千呢?”
阿青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長長的黑發(fā)趴在肩上,側(cè)邊的兩綹蹭著他白皙的臉頰。男孩子們從來都不喜歡和他一起玩,他坐上秋千,就只能坐在上面,沒有人來推他。女孩子們倒是很喜歡他,但是他自己心里有些別扭。媽媽不止一次問過他,怎么沒有男孩子來家里玩?阿青便漸漸不愿帶女孩去家里了。
老師牽著他回到孩子們中間。女孩子們跑過來拍他的肩,拉他的手。阿青頓了頓,把自己的手拽回來,轉(zhuǎn)身慢慢向教室走去。男孩們沖不明所以的女孩們做鬼臉。
阿青從前也調(diào)皮,他揪女孩子的辮子,往她們筆盒里放蟬或者蚱蜢,故意伸出腿絆倒她們,她們回頭看到是他,臉上不僅有委屈和憤怒,還有難以置信,這讓阿青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沒有收獲男孩兒們惡作劇成功后的笑聲,反而有些悻悻。老師知道是誰捉弄了女孩子,家長們知道了是誰欺負(fù)了他們的明珠之后,反應(yīng)也出奇一致——
“阿青嗎?真的是阿青?”
在一段時間十分大度的包容之后,大人們的目光就變得越來越令人膽戰(zhàn)心驚。失望不解,恨鐵不成鋼……這樣漂亮的孩子,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怎么會?
阿青害怕了。他不再做那些惡作劇,變得像那些目光期待的模樣:乖巧,安靜,懂禮貌。甚至超越了目光們的期待,一舉一動,都容易讓人軟了心腸。
阿青的長發(fā)留到了初中。
父親明令禁止他早戀,母親并沒有多言,每天早晨在他上學(xué)出門前,默默給他扎頭發(fā)。明明是一如既往的簡潔發(fā)型,媽媽卻花去了越來越多的時間,長久地觀察他,像是在看自己最出色的作品,又像個即將拍賣畫作的畫家,因知道再不會有機會贖回而患得患失。
也許她看得出,阿青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孩子。
女孩兒因為和阿青的親近受到艷羨。阿青是香爐里飄出的青煙,是景區(qū)里圍著籬笆的綠樹。她唯一能證明自己比其他女孩子在他心里更重一點兒的方法,好像就是惹起他不常見的怒容。她時不時同阿青吵架:課間太吵,阿青沒有聽見她在教室對面的喊話;她找阿青借水性筆,但筆剛剛借給了另一個同學(xué);還有阿青不等她一起放學(xué),可是他們的家并不在一條路上。
太受歡迎竟和遭人唾棄有著極其相似的境遇。他想親近的人都膽怯地望著他,或因他的溫文爾雅而壯起膽子,挖空心思比一比誰更善于惹得他叫一聲痛。
女孩兒曾摸過阿青的辮子。她笑著說:“男生留辮子好奇怪?。 ?/p>
阿青一愣,心被揪住,又緩緩放開,喉頭像塞入了一團棉花,說不出話。
晚上,阿青鎖上房間的門,拿著媽媽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揪住耳邊的發(fā),咔嚓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剪刀一下接一下地響,聲音清脆,實際上卻很鈍,將阿青的發(fā)啃得長短不一,參差不齊。烏黑的發(fā)一束一束落在地上,沒有聲音。
長發(fā)鋪了一地,剪刀的吟唱接近尾聲,房門卻篤篤篤響起來。
母親闖進來奪下那把剪刀時,阿青的長發(fā)恰只剩腦后正中間那一縷,孤零零地,伏在兩片蝴蝶骨形成的山谷間。
“我的小祖宗啊!你何苦跟自己的命過不去!”母親又急又惱,望著地上的發(fā),眼中更含憂懼,無措地?fù)u晃他,“你五歲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有人說,留著頭發(fā)就好了!留著不是一直挺好看的嗎?為什么要剪掉?”
阿青說:“是你覺得好看!”
阿青病了。剪刀劃傷了他,傷口感染,引起炎癥,繼而高燒。
“媽媽,讓我剪吧?!卑⑶嗵稍诓〈采?,懇求母親。
阿青的消瘦讓所有來看望他的人嘆息,然而愈是如此,母親的態(tài)度便愈加強硬:“不行。還剪,你要不要命了?”
阿青無可奈何。
來探病的親戚在他床前坐了又走,聲音從門縫間游進來,“這么漂亮的孩子……”
那一縷長發(fā)被媽媽用青色的繩子束成發(fā)辮。阿青不信,但看著自己的辮子,只覺得難過。媽媽給他請了假。沒去上學(xué)的第五天,幾個同學(xué)來看他。那個女孩兒也在其中。
他們說,希望他快點好起來,沒有他,班里的平均顏值都掉了一檔。走的時候,女孩子留到最后,吞吞吐吐:“可能你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我還是想說,對不起啊,你的辮子其實很好看,比我的還好看。你為什么剪掉了?”
阿青覺得奇怪,他不再對她站在自己面前感到緊張和欣喜了。他從腦袋后面抽出那一小束頭發(fā),虛弱而寬容地笑道:“還在呢?!?/p>
他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也不再糾結(jié)于剪掉辮子。探病的親友又紛紛到來,這次是為了慶賀。見了他的人都說,阿青有些不一樣了。
“更好看了?!彼麄兯妓髌蹋Σ[瞇地下了結(jié)論。
回到學(xué)校的阿青更愛笑了。他勾著唇,彎著眼,請同學(xué)們幫忙講解落下的課程時笑一笑,幫班委收發(fā)作業(yè)時笑一笑,半路碰見認(rèn)識的朋友,還隔著老遠,就微笑起來。他比從前熱情,也更開朗,不再扭頭回避大家對他的贊美,而是回一句“謝謝”。
阿青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初中畢業(yè),進入高中,之后交上了新朋友,大家喜歡他謙遜寬容、樂于助人、進退得宜,還有他好看的笑容。他腦后那一束細細的發(fā)辮一直趴在背上,卻沒有閑言碎語,成了鮮明的個性。
阿青接納了自己的美,包括他的發(fā)辮。美為他帶來了諸多便利,也帶來諸多煩擾,由輕變重,又由重變輕。一個人的外表是厚幕,也是輕紗,別人不愿掀開去找他的時候,他到底是學(xué)會了自己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