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橋
無論過去多久,康靜始終認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的,而每每回想起,總是讓她又回到那個不愿提及卻終生難忘的日子。
2018年4月2日,康靜如往常一樣醒來。金色的陽光透過窗子,小屋溫暖而寧靜。她側臥在床給睡意惺忪的小女兒喂奶。廚房里傳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丈夫在做早飯。
忽然,電話響了,康靜摸索著手機接聽了電話。電話是母親打來的,未等康靜開口,母親在電話里悲痛欲絕地喊:“靜,你爸出事啦!”
“什么!我爸咋啦?媽,你別哭,到底我爸咋啦……”電話那頭是媽媽悲愴的哭聲。康靜不敢怠慢,迅速下床,風馳電掣般趕往醫(yī)院。
路上她想:在她30載的記憶里,父親幾乎與病無緣,更沒見過他吃藥打針,父親就是一家堅不可摧的擎天柱。他在縣鋼廠工作多年,為給家里增加收入,他幾乎沒有請過假,因身體好,業(yè)務過硬,他也是團組的支柱。莫不是在單位磕碰出了小事故,更年期的母親大驚小怪了吧?
康靜在醫(yī)院病房見到她的父親康青海。只一剎那,康靜兩耳“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眼前與自己預料的可謂天壤懸隔!她從眾人以及親人的圍觀中,不得不判定:這一團血肉模糊,毫無生命跡象,令人愕然恐懼的肉身,就是父親!父親蜷縮著,全身通紅,面目全非,身上不斷有殷紅暗黃的血水流淌滲出!天哪!康靜一下子傻了!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原來康靜的父親康青海在今晨交接班時,不慎跌入作業(yè)區(qū)沸騰的高溫熱水池,強烈的求生欲,激發(fā)他在昏迷之前拼盡全力爬上地面。幸虧工友們及時發(fā)現(xiàn),將他第一時間送到醫(yī)院。
醫(yī)生告訴家人,因燙傷面積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康青海幾乎已無生還的可能,唯一的希望就是火速轉市醫(yī)院急救。
經(jīng)市醫(yī)院再次診斷,康青海全身燙傷面積達99%,其中80%是三度燙傷,生命垂危。醫(yī)院在最短時間給予全力搶救,立即啟動補液、抗休克、抗感染、手術植皮等治療手段。
母親目光呆滯:“咱家,天塌了!”禍從天降,讓一家人不知所措,誰都無法從噩夢中醒來。
康靜看著從手術室推進推出,渾身纏滿繃帶的父親,回頭看一眼以淚洗面的母親和驚魂失魄的弟弟妹妹,她挺直脊背,緊緊摟住他們:“天沒有塌,咱家還有我!”
父親的病況讓人無法預知生與死的距離??奠o開始習慣醫(yī)生不間斷送來的病危通知,最初簽字時她的手會抖,但漸漸地,她似乎有了見微知萌般的沉靜與堅定。
在醫(yī)院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康靜知道父親隨時會有意料不到的狀況發(fā)生,隨時有離開人世的可能。她的耳朵總是習慣性聽著來自病房的傳喚。
走廊那頭媽媽和姑姑又在小聲飲泣,康靜也有害怕,痛不堪忍,但她不能流淚。她知道父親暫時躺下了,她要為這個家重新?lián)纹鹨黄???奠o一個人透過門上的玻璃,遠遠望著昏睡的父親,默默祈禱。她相信父親一定能聽見。
情深可撼天!康靜常聽奶奶說,一個受苦受難的人若能得到所有親人至真至誠的禱告,遲早會脫離苦海。以前她笑奶奶迷信,這次她信了。一個星期后,深度昏迷的康青海竟醒了過來,雖然還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但能醒過來說明他已經(jīng)邁出掙脫死神的第一步。醫(yī)生激動地說,這是一個奇跡!
全家人喜極而泣。
一個月后,康青海時好時壞地恢復了意識。他看到康靜的第一眼,嘴唇蠕動,斷斷續(xù)續(xù)吃力吐出幾個字:“妮兒……你咋有白、白頭發(fā)了?”康靜笑著哭了,在場的醫(yī)生護士也都偷偷轉過臉,悄悄地拭淚。
全家似乎看到了曙光!康靜心里也稍稍松了一口氣,但“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正當這家人滿懷期待時,又一個駭心的消息傳來:由于康青海屬燙傷特重度,醫(yī)院一直反復采用頭部一塊僅存的自體皮膚與人造皮膚結合培植,但因燙傷面積太大,等待表皮恢復時間過長,自身免疫逐漸減弱,已有感染敗血癥的危險……醫(yī)生建議,挽救康青海的性命,最好的方案就是:從親屬身上取皮移植。
醫(yī)生的話音剛落,康靜說:“用我的皮吧!”
媽媽哭著擺手阻攔:“靜靜,可不能用你的皮,你從小到大怕疼又暈血。沒聽醫(yī)生說嗎,取皮是有危險的,有感染的可能,再說,你還有吃奶的孩子啊…”
“媽,你不要擔心,比起我爸的命,這又算什么呢?”康靜安慰媽媽。媽媽捂著臉,靠墻一蹲,眼淚順著指縫淌了下來。弟弟妹妹靠在她的肩頭嗚咽,爭著要取自己的皮??奠o告訴弟弟妹妹,他們還太年輕,她是大姐,是家中的長女,理應身先士卒。說完沒半點猶豫就去醫(yī)生那里簽了字。
手術前一天,她回老家了。醫(yī)生說手術后就不能給孩子哺乳了。在返回醫(yī)院的路上,丈夫一直沉默,康靜在后視鏡里看見男人眼里閃爍的淚花。
7月4日,醫(yī)院為康靜進行了兩大腿取皮術,同時為她父親做了燒傷肉芽創(chuàng)面擴創(chuàng)植皮術。手術中腰部以下麻醉,康靜的腦子是清醒的。手術過程很安靜,她甚至可以聽見刀片切割皮膚的“嚓嚓”聲。她閉上眼睛,聽液體一滴滴注入血管的墜落,想著自己一片片鮮活的表皮,植貼覆蓋在父親全身裂開的肉芽上。情濃,血濃,父親身上的傷口在愈合,表皮在伸展、蔓延。
手術很成功,康靜為父親獻出身體約百分之二十多的表皮。手術完成,醫(yī)生在她面前豎起大拇指:“我從醫(yī)將近40年,遇到類似病人太多,可一般都是父母為子女獻皮,但子女給父母獻皮的真不多見哪!即便有也多為男性。第一次見這么一個文靜柔弱的姑娘為父獻皮,好姑娘??!”
手術后的康靜其實是很痛苦的,兩條腿纏緊繃帶,針扎般地疼。母親進來了,看著女兒疼得滿頭大汗和蒼白的臉,心如刀割??奠o笑著說:“媽,你和爸為了撫養(yǎng)我們姐弟三人,風里雨里,沒日沒夜,有過怨言嗎?無論多么艱難你們還不總是笑呵呵的。再說爸爸那么開朗豁達,誰家有困難他都出手相幫。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女兒幫了一回爸,你應該替我高興?!?/p>
她又問媽媽:“我爸怎樣了?是不是有了我的皮的保護,身上就會舒服一些了?”她清楚父親的狀況,父親的身體完全是沒有皮膚的創(chuàng)面,結著厚厚的硬痂,如烏龜?shù)谋硽?,錯綜開裂出一道道血痕??奠o每次看見都不忍直視,她不敢想象,父親經(jīng)歷了怎樣非人的痛楚與折磨。
丈夫將一雙兒女帶到醫(yī)院,想讓孩子慰藉一下支離之苦。幾個月的時間,被強硬斷奶的女兒對她顯然已經(jīng)陌生,辨認多時,撲進她懷里大哭。上小學的兒子知道媽媽的腿正在痛癢長肉階段,揪心地難受,他伸出小手默默替媽媽揉揉腳,輕輕拍打雙腿。
十幾天后,康靜掙扎著下地了,她太惦記父親。她知道父親也在惦念著她。
康靜脫下了病號服,穿上漂亮的花長裙,把馬尾辮扎得高高的,拖著依然麻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父親床前,拉住父親的手爽朗地笑:“爸,我來看您了!您快點好吧,我們還一起拉上奶奶去村邊捉泥鰍,和媽一起喂雞,賣雞蛋去?!?/p>
54歲的康青海久久凝視著消瘦的女兒,嘴角顫抖,父女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只淚眼滂沱。
康青海的身體恢復很快,女兒的表皮為他起死回生。雖然在醫(yī)院期間做了30多次手術,以后還會有一些后續(xù)治療,但康青海一次比一次樂觀,一次比一次有信心。大家都明白,女兒康靜給了他不可思議巨大的愛的支撐!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康靜割皮救父的事跡不脛而走。住院期間,總有愛心人士前去探望,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勇敢可愛的姑娘和大難臨頭永不言棄的一家人。
一天傍晚,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找到她,拿毛巾不斷擦拭著眼角說:“閨女,我步行走了一百多里地就是為了看看你,你是我們老人的希望,是天下做兒女的榜樣??!”康靜緊緊拉住老人的手:“我們的命都是父母給的,相比養(yǎng)育之恩,這么一點點事不足為道,擱誰都可以做到,算不了什么!”
康青海出院后的一天晚上,康靜在燈下沉思良久,鄭重寫下入黨申請書。經(jīng)歷一場劫難,康靜的心里深有感觸,她感激那些救死扶傷,視患者如親人的醫(yī)務工作者們,感恩素不相識的社會愛心人士。她想向黨組織靠攏,要求自己不斷進步,走出自我,將來更好地為社會為身邊的人傳遞真情,奉獻溫暖。
(康靜,用自己18塊手掌大小的皮膚,挽救了父親的生命,被網(wǎng)友贊為“最美女兒”,獲“中國向上向善好青年”“中國好人”等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