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姑姑講的故事

是在你出生前一年發(fā)生的事。

那時候，我還是一名文藝兵。對，是一名穿軍裝的軍人。正值隆冬季節(jié)，我休假回家，路過結(jié)了冰的護城河。走到橋邊，見那里圍了一大圈人。我以為是有人在冬泳，便想上前看個究竟。撥開人群一看，見一個穿著棉襖的中年婦女正沿著河沿，一步步往冰涼刺骨的河水中走去，河水即將沒過她的頭頂。那婦女仿佛已經(jīng)意識模糊，身體在冰河中起伏掙扎。圍觀的人竊竊私語，但誰都一動不動。我還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就顧不得脫下身上厚厚的棉襖，甚至忘了自己根本不會游泳，便扎進了冰河。

我到今天都說不清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要那樣做，也許是因為在場的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是穿軍裝的，也許是真的什么也沒有想。

中年婦女被救上來時，已經(jīng)昏迷了。我穿著結(jié)了冰的厚重的軍裝，邁著凍僵的雙腿，將她扶上出租車。在車上，又不斷地給她控水。到了醫(yī)院，到處奔走，給她掛號、求診，設(shè)法尋找她的親屬。

后來，那婦女的丈夫來了，獲救的婦女也脫離了危險。我穿著濕透的軍裝棉襖，躲開人們的視線，回了家。從醫(yī)院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這才感到渾身寒冷難禁，肌膚像針扎一樣刺痛。

回到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包括你的爺爺。我悄悄換下濕透的棉襖，在被窩里打了一夜的哆嗦。

過了一個星期，被救婦女的家屬找到我所在的部隊，向我表示了感謝。之后，他們一家便悄悄地搬走了。

就在那年夏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哪里不對勁了——我不會出汗了，而且時時心慌，一躺下就憋悶難受，只能整夜坐著。訓(xùn)練中，戰(zhàn)友們個個汗如雨下，我卻滴汗不出，體內(nèi)猶如煉獄，火燒火燎。醫(yī)生診斷說：我患上了終生難愈之癥——中樞神經(jīng)紊亂，這種病讓我全身的汗腺封閉。醫(yī)生還說，之所以患上這種病，很可能和那次冰河救人有關(guān)，身體長時間受冷水刺激造成的后果。更糟糕的后果是，由于身體不能散熱，加大了心臟的負擔(dān)，我還患上了嚴重的心肌炎。

因為身體原因，我再也不可能當(dāng)一個合格的軍人了。那一年，我只好復(fù)員了。復(fù)員后，我成了一名列車員。

小山，其實，我可喜歡當(dāng)列車員了。它實現(xiàn)了我小時候的愿望——可以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風(fēng)景。我記得有個作家說：造物主為了愉悅?cè)?，在自然美景的安排上用心最多，希望由美麗的景色來教化人類，讓人類和大自然對話。身處小小的車廂，看著那些不斷變化的風(fēng)景，我覺得心靈得到了凈化。

可是，就連這樣一份喜歡的工作也不得不失去。因為我的身體，漸漸地，我無法適應(yīng)列車員在路上的工作了。我在列車上兩次發(fā)病，長時間休克，說來可笑，有一次，同事的一聲高喊，竟讓禁不住刺激的我休克了兩個小時。

就在你四歲那年，我不得不離開列車員的崗位。在我離開之前，我向列車長申請，帶著你上一趟列車。

小山，小時候的你是那么可愛。在你出生以前，我覺得生活灰暗，沒有一點兒亮色?？墒?，你來了。你生下來不久，我去病房看你，你睜著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這是什么樣的目光啊，那么干凈，那么透明，只要和你澄澈的眼睛對視，我就能安下心來。我很少去你家，去你家，就是為了看你，看你的眼睛。小山，你不知道，在姑姑灰色的日子里，你是少有的亮光啊。

就在我即將離開列車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想真真切切地和你相處一段日子，帶著你在這條橫貫東西、中國最長的鐵路上走一遍，我希望你干凈的眼睛能看到我看到的一切。雖然你只有四歲，雖然我不能肯定你長大了能否記住這趟旅程，但不知為什么，我固執(zhí)地想帶著你去。我的想法也許很自私，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出不了遠門了，我想好好地告別。最后一趟長途出車，有你在身邊，對于我，有一種儀式般的莊重感。

你的媽媽當(dāng)然不同意。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這不怪她。雖然我是她的小姑，但在她心里，并不比一個陌生人親近多少。我懇求她，做了種種保證。我說：“對小山來說，也一定會是他生命里非常寶貴的體驗。我用生命擔(dān)保，一定好好地把他帶回來?！蹦愕膵寢尳K于被我打動了……

就這樣，我冒險帶著四歲的你上了列車。那趟旅程，我們相處得很愉快，除了有一次找不到你，把我嚇壞了。經(jīng)過那些天的相處，你看過了很多的風(fēng)景，見過了很多很多的人，還問了我很多很多有趣的問題。你和我更親了，也似乎更懂事了。

我不再當(dāng)列車員，我回到了家里。你的爺爺和你的爸爸都很擔(dān)心我，但我說，我的身體沒有大問題，只是需要休養(yǎng)。我瞞住了他們一個會把他們嚇一跳的秘密。

醫(yī)生曾告訴我：“你有嚴重的心衰，隨時可能猝死?！蔽颐Ｈ坏乜粗t(yī)生，問：“猝死？什么是‘猝死？”“就是突然死亡，”醫(yī)生說，“如果不住院，你很可能熬不過這個夏天。”

那時候，我和你爺爺住在一起。我覺得醫(yī)生是在嚇我，但又不得不接受它。和醫(yī)生的對話，我在你爺爺和爸爸面前始終守口如瓶。說真的，我很怕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我拒絕去醫(yī)院治療，因為我想：“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家里。”我想，假如僥幸不死，一定更加珍惜時間，好好畫畫。我從小就喜愛畫畫，在文化館的繪畫班上，我是天資最好的一個。小時候，為了供我畫畫，買繪畫的材料，你爺爺把煙也戒了，把省下來的錢都給了我。我想畫畫，我要好好地畫，我真的不想死，我在心中一遍遍默默地祈禱。

那一年夏天，我每天每天躺著、坐著，在死與生的邊緣掙扎著。小山，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我就這么冥想著的時候，眼前會晃過你的臉、你的眼神，就好像在幽暗里一閃而過的光。你的爺爺何其聰明，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在我要生出放棄的念頭時，你爺爺推開房門對淚流滿面的我厲聲斥責(zé)：“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有勇氣死，更應(yīng)該有勇氣活！”

就這樣，我居然熬過了地獄一般的夏天。

可是沒有想到，那年夏天過完了，你的爺爺卻突然離開了我。用醫(yī)生的話說，你爺爺是猝死，他剛剛給我下了一碗面，就猝然倒下了。他罵醒了我，自己卻永遠消失了。在你爺爺?shù)脑岫Y上，我哭著在心里叱罵他：你怎么可以說話不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你醒過來，和我一起活?。?/p>

可是，你的爺爺聽不見。他躺在那里，像睡著一樣。我在心里發(fā)誓，答應(yīng)爺爺，鼓起勇氣活，哪怕喘不上氣，也要鼓起勇氣活下去啊。

小山，我的這些事，你從來沒有聽過吧？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完整地說給人聽，你會怎么想？你會怎么看我呢？

惹姑姑生氣

姑姑從回憶中抬起頭，她的眼睛紅紅的。姑姑哭了，這讓我感到不自在。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姑姑的故事，就好像打開了一個魔盒，那個盒子里裝了那么多讓我迷惑的東西。

姑姑說的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爸爸雖然是姑姑的哥哥，但他們之間相處得很客氣，就像不遠不近的朋友。我也只從爸爸媽媽那里聽說姑姑的身體不好、脾氣古怪，卻從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身體不好、脾氣古怪?？雌饋恚麄円膊魂P(guān)心其中的原委。

可是現(xiàn)在，姑姑卻意想不到地把那么多的答案甩給了我。我覺得自己的腦筋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但我還是脫口而出：“姑姑，在這個故事里，你是一個英雄！”

“英雄？”姑姑反問我。

“是啊，你是跳河救人的英雄！”我大聲說，從心底里為姑姑自豪。我們學(xué)校里來過一個救火的英雄，他給我們做報告，講述了自己從舊倉庫里救人的經(jīng)過。他為此還立了功。我們都很敬佩他。

可是姑姑并不顯得高興，好像我提了一個無聊的問題。

“我想也沒想就下河了，我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惫霉幂p描淡寫地說。

“可是，當(dāng)時在冰河邊圍觀的有那么多人，為什么下河去救人的只有你呢？”我一疊聲地問道，“還有啊，送跳河婦女去醫(yī)院，陪她治病，找家人，都只有你一個人，對嗎？你在醫(yī)院里，大半天都穿著冰凍的軍裝棉襖，沒有人關(guān)心一下，讓你換身衣服嗎？”

姑姑吃驚地看著我，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說：“小山，你問的這些問題我都沒有想過……”

她的表情鼓勵了我，我繼續(xù)問道：“那家被救的人為什么要搬走？”

“因為……他們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的過去，知道自己的家人曾經(jīng)自殺過。”姑姑的聲音聽起來憂心忡忡。

“那位救火的英雄，說他雖然當(dāng)時有生命危險，可他覺得很值得、很高興呢，可是姑姑你看上去一點兒都沒有覺得高興?！惫霉妹奸g的愁云提醒了我，說，“你說起自己的英雄事跡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自豪感?！?/p>

“自豪？”姑姑搖搖頭，從臺階上站起來。

“你因為救人得了病，但沒人知道你心里的難過?！蔽揖o跟在她身后說，“連那家被救的人都搬走了。”

“但你從來不說，連我爸爸那里你也不說，難怪你總是不開心。”我繼續(xù)說道。

姑姑停下腳步，她沒有回答我，反倒用帶著嘲諷的語氣對我說：“小山，你問得太多了，而且，都是不該問的問題。”

我垂下了手，呆立在原地。

姑姑頭也不回，在我面前合上了玻璃門，把我關(guān)在了菜地里。

我不只是一個小孩子

整整半天，姑姑都沒有和我說話，她微閉著眼睛斜靠在沙發(fā)上。畫室里拉著窗簾，從縫隙里透進一道道細碎的縱橫交錯的陽光，打在鋪了羊毛氈的畫桌上和姑姑畫了一半的宣紙上。宣紙上畫了兩個正在玩陀螺的古代小孩，那兩個小孩都穿了對襟短衣，梳著洋蔥朝天辮，模樣很調(diào)皮可愛。

“畫得真好看?！蔽矣靡环N格外愉快的口吻說。

姑姑抬了抬眼皮，沒有接話。

“還可以畫一幅女孩兒踢毽子的?！蔽医ㄗh道。

姑姑仍舊不作聲。

“還有斗蛐蛐兒，爸爸說他小時候玩過，我纏著他帶我去買蛐蛐兒，他嘴上說‘好好，卻老不去?！蔽依^續(xù)說道。

姑姑從沙發(fā)上欠起身，她終于理睬我了。

“餓了吧，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餓了，吃什么都香?！蔽覜_姑姑調(diào)皮地一笑。

看姑姑高興一些了，我纏著姑姑說：“姑姑，你生我的氣了？”

姑姑在一個平底鍋里攤一張薄餅，旁邊的高壓鍋里在煮我最喜歡的黃燜雞。

“小山，這半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姑姑說。

“什么事？”我有些緊張。

“我請你來過暑假的決定，對極了?！惫霉玫目跉庾兊幂p松了。

“是嗎？我給你添了那么多麻煩，還要給我做飯，我亂說話，讓你生氣……”我吞吞吐吐地說。

“我一直覺得你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姑姑說。

“事實上，我不再是小孩子！”我得意地接口道。

“你知道嗎？你今天早上對我說的那些話，從來沒有一個人這么對我說過，包括你爺爺?！惫霉谜f。

“對不起，是我胡說八道?！蔽艺f。

“童言無忌，”姑姑說，“但每一句你都說對了?！?/p>

姑姑把煮好的黃燜雞舀到了盤子里，遞給我。

“真香?！蔽野驯亲訙愒诒P子上。

這是一頓簡單的午飯，黃燜雞，拌黃瓜，還有姑姑做的卷餅。

我和姑姑在飯桌前坐下來，姑姑夾了一只雞腿到我的碗里，重復(fù)了先前的那句話：“每句話，你都說對了。”

我看著姑姑。

“但我以前卻不愿意承認，一些看上去明擺著的事實。我做了一件救人的事，但是染了一身的病。后來，我總是回想起救人的前前后后，我也在心里問了跟你同樣的問題：為什么當(dāng)時沒有一個人幫我，為什么被救的人悄無聲息地搬走了……我只是出于本能做了這件事，我沒有那么崇高……確實，我不是英雄。也許是因為對人感到了失望，我才漸漸遠離了人群。偏偏，這一切，我從來不愿意說出來，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認。而你，小山，你讓我真正地面對了這一切。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新的起點……”姑姑的語氣寬容，甚至還有一點兒開心。

“你不只是一個小孩子，你比姑姑勇敢?！惫霉每滟澪业馈?/p>

對此，我沒有反對，甚至，我的心里也沒有反對。也許，彭特姑姑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