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是江淮最悶熱的日子。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卻難得碰上這樣的晴天。但龐大而厚重的雨帶還籠罩在頭頂上,江河水位暴漲,日夜給人們帶來恐慌。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竟然七點了。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他計劃六點半必須起床,趁別人還沒趕到廠里的時候,早早地離開。這里所說的“別人”,是那些債主,半個月前還在一起喝酒,唱歌,“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喝了好多年,唱了好多年。曾經(jīng)是兄弟、伙伴,一起同過窗的,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嫖過娼的。而現(xiàn)在,一個是黃世仁,另一個,不幸成了楊白勞。
他老婆胡淑芬這幾天到外地參加同學會,也許聽到了什么風聲,昨晚十二點還打電話問情況。他敷衍了幾句,一個勁兒地推說忙。胡淑芬說,再忙,也該給我打個電話問問吧?就算我不怕你撩妹,難道你不怕老婆撩漢子???他本來想跟夫人開玩笑,同學會,拆掉一對是一對,正是撩漢子的好機會。可是他忍住了,一方面怕弄假成真,另一方面實在沒那個興致。焦頭爛額的,開什么玩笑。
胡淑芬雖然是電視臺的一名普通記者,但見識和作為配得上“出得廳堂,下得廚房”那句話。這么多年,雖然一直是他在外面打拼,但要選一個人做家里的主心骨,他確實競爭不過老婆。
他有半個月沒回家了。他不知道家里是什么狀況。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么多天竟然就這么過來了。怎么過的呢?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他連張儉都不如,他連杜根都不如!每天開著車,找銀行,找擔保公司,熱臉追冷屁股,追得人家臉上不再有笑容。再往后,就專門找那些偏僻的地方停下來,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明天怎么過。每天很晚,才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廠。慚愧啊,連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廠子都要溜著回來,像什么呢?一只專門鉆陰溝的老鼠、一條必須在夜間出動的蛇。老鼠和蛇目的是覓食,而他,忽然找不到自己的目標了。
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兒,便拎起那只LV提包,正宗的西洋貨,記不清是在“巴黎春天”還是在老佛爺百貨商場買的了。他曾經(jīng)一口氣買了十只,回來送給領導和朋友,家里只剩這一個。包里面是一些現(xiàn)金和欠據(jù),欠別人的和別人欠他的,都有。輕輕地關門,走路躡手躡腳。他生怕驚醒了隔壁的胡三。胡三是他妻舅,幫他抓生產的廠長。這些天正是胡三在廠里對那些債主說著越來越?jīng)]有底氣、遲早要被戳破的謊言。一遍又一遍安撫他們,讓他們回家安心等待。面包會有的,黃油也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胡三一開始說這話時,右手揚起高過了頭頂,好像那些面包、黃油掛在果樹的枝頭,伸手可及??墒乾F(xiàn)在,他只能垂著手,似乎面包和黃油都鉆到地下去了。
怕什么就來什么,胡三到底還是醒了。胡三探出頭,光著膀子,眼袋松弛,一副沒睡好的樣子。姐夫,你又要出去?他頭也不回,是啊,出去想辦法搞資金,不能在家里等死啊。說著就大步流星轉過樓梯,胡三在后面說什么他也沒聽見。
就是聽見了,他也會裝作沒聽見。他對妻舅也不講真話了,他上哪兒去搞資金啊?
那輛給他帶來許多榮耀的“奔馳600”停在倉庫后面的車庫里。要經(jīng)過約莫二十米的花壇,他覺得有二十里那么遠。走在上面,他感覺有無數(shù)的眼睛盯著他,有無數(shù)張嘴巴翕動著,似乎在喊他。雜沓的腳步在耳邊想起,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沒人。但冷汗還是浸濕了兩鬢,汗珠子在臉上亂滾。
終于走完了這段路,終于坐進車子里,終于像喪家之犬在絕望中找到了一個喘氣的地方。整理一下濕透的襯衫和領帶,他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出倉皇。系上安全帶,踩剎車,點火,準備啟動。這時候車前忽然冒出一個中年女人。女人敲車門。他搖下車窗玻璃。女人問,請問哪里能找到陸總?他假裝沒聽懂女人的話,投去詢問的目光。女人說,陸總,陸千秋。我兒子在他廠里存了十萬塊錢,到期了,會計說必須陸總簽字,可一直找不到他。他連忙收斂起臉上的不安,陸總這幾天出差去了,我這就去機場接他。女人說,我兒子要買房子,等著交錢簽合同,簽晚了房子就輪不到他了。他沉著地說,你找財務吧。女人相信他就是陸千秋的駕駛員,便從車前讓開身。他忙不迭地啟動,加大油門,逃離工廠。
臨出廠門時,他回頭望了一下身后。女人在后面從容走動著,不像是追他的。
他凝望著巍峨的混凝土攪拌塔,美輪美奐的公司大門,還有本市著名書法家手書的公司名稱:千秋混凝土有限公司。
出門向右,便駛上省道,踩在油門上的右腳忽然不知是用力好,還是松勁好,因為他實在不能確定目的地。
向北,直通市區(qū)。
向南,幾十里外是長江,是山重水復云遮霧罩的江南。
向西,另一個市,陌生的地方。
向東,回廠里。
他趴在方向盤上猶豫了好長時間,后面堵了十幾輛車,喇叭響起來,長長短短的,形成合奏。
他選擇向北。去市法院。
他決定今天賴在法院不走。
他直接去了經(jīng)濟庭。庭長是親戚的親戚,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將。
庭長正在和一個年輕法官討論一宗詐騙案件。庭長已經(jīng)很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見,但年輕法官一直不愿意領會。庭長顯得很不耐煩,但因為是新的一天的開始,他不想壞了下屬和自己的情緒,還是盡量耐著性子,假裝認真地傾聽。
年輕法官說,我認為這是一種明顯的合同詐騙,而不是貸款詐騙。年輕法官喋喋不休,觀點、論據(jù)、三段論,頭頭是道。他費盡心力維護的似乎是他國內一流法學院的出身,案件性質的認定倒在其次。
庭長到底沒讓年輕法官說完,下午再討論吧,我這里來了客人。
年輕法官還想再說下去,庭長揮揮手,待我有時間再找你。
年輕法官只好悻悻地離開。
陸千秋從沙發(fā)的那一端移向這一端,離庭長更近一些。他說,要是當年分配在機關當公務員,也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
庭長正在給他泡茶,停下來表示不解,不當和尚不知道頭冷。你這樣香車寶馬、珍饈美饌、美女如云,財務自由加時間自由,還不知足嗎?
陸千秋頹然發(fā)出一聲長嘆。
庭長端來一杯綠茶,坐在陸千秋一邊,真是遇到麻煩了嗎?
陸千秋接過茶水,舉到嘴邊,想喝,又放下,搖搖頭,度日如年,望門投止,忍死須臾?。?/p>
庭長趕緊嘖嘖,心想你這是糊弄我們不懂經(jīng)濟呢。
陸千秋說,我今天來,就是找你咨詢,我那個千秋公司,可以破產嗎?
陸總啊,別跟我逗啦,我笨,腦筋急轉彎的事,應付不了。
我們是兄弟,說起來還是親戚,不跟你說謊話,撐不下去啦。我這些天夜夜做夢都想讓千秋破產,那樣,我們一家人還有點兒生路。只是可惜了一個好端端的企業(yè),不甘心哪。
庭長不以為然,就憑你那么多黃花梨家具、紅木家具,還有那些豪車和那些房產,哪能說破產就破產?
陸千秋雙手摁住太陽穴,不停地搖頭,那些,早沒了,都被抵債啦。
庭長以為陸千秋故意哭窮,收拾資料的當口就有些不耐煩。陸千秋要是再不住口,庭長就要生氣了。
大概一個月前,千秋混凝土公司一筆銀行貸款到期。每次都是還了再貸,其間在小貸公司辦理過橋,月息兩分。三方都很默契。誰知這次出了問題。等到將貸款報告送上去,銀行遲遲不肯給回音。那邊過橋貸款早就到期。情急之下,陸千秋親自找行長。行長是酒肉朋友,喝過酒去泡腳捶背,平時什么事都好商量,現(xiàn)在他說央行銀根抽緊,沒有貸款規(guī)模。然后雙手一攤,一副無能為力、與我何干的樣子。就這樣,一連串的問題都來了,小貸公司的高息貸款,就算割肉也要展期。接著不慎走漏風聲,內部員工紛紛抽走集資。當?shù)啬硞€網(wǎng)站刊發(fā)了一則消息,大意是民營企業(yè)遭遇寒冬,千秋混凝土資金緊張。他們本來是為民營企業(yè)鼓與呼,希望政府重視,誰知反倒引起社會恐慌,存款的散戶變著法子提走資金。原材料供應商開始收緊賒欠,最后干脆是現(xiàn)款現(xiàn)貨,生產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產量直線下降。盡管這樣,陸千秋還是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銀根收緊都是暫時的,銀行的資金畢竟要放給實體經(jīng)濟用。陸千秋告訴胡三,過幾天緊日子也不是壞事,現(xiàn)在正是梅雨季節(jié),工地上要貨也不緊,等過了梅雨天,不影響我們秋季生產就行。
二
陸千秋走到這一步,沒幾個人肯相信。
二十年前,他在規(guī)模很大的民營企業(yè)當總經(jīng)理,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和同事鬧矛盾離職了。后來這個民營企業(yè)成了當?shù)匚ㄒ坏纳鲜泄?,一直到上市以后都沒有總經(jīng)理,因為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人。他離職后吃了很多苦,先是代理幾個保健品品牌,天天開著貨車到鄉(xiāng)下給超市、夫妻店送貨,老牌財經(jīng)大學的高才生,成了販夫走卒。那年月,正逢中國零售業(yè)野蠻生長,做生意沒辦法不賺錢,真是風來了豬都會飛。后來他經(jīng)朋友指點開了一家混凝土攪拌站。什么行業(yè),只要沾上房地產,想不賺錢都難。連扛著大錘搞拆遷的人后來都成了大款,何況陸千秋這樣科班出身的。很快,沙牛過沙牛,三年滿山頭,母公司,子公司,孫公司,混業(yè)經(jīng)營,代持股份,交叉控股,弄得眼花繚亂,自己也時常理不清它們之間的關系。因為白手起家取得了成功,他在本地區(qū)獲得了普遍的贊譽。比之他在以前公司所取得的成績,更為了不起,因為之前是平臺造就了他,之后是他成就了平臺?;炷凉鞠裼昙旧蠞q的河水,一天一個樣,朋友們都喊他混凝土大王。又投資農業(yè),在龍王山流轉了一萬畝山地,發(fā)展生態(tài)觀光農業(yè),要打造5A級景區(qū)。一時間各色頭銜紛至沓來,慈善協(xié)會主席、文化研究會副會長、關心下一代協(xié)會名譽會長,連作家協(xié)會也要請他去當顧問。各種風雅人士頻頻出入他的公司,他們巧舌如簧,編織出許多一夜暴富的神話。受他們影響,他嘗試著收藏奇石、珍木,投資書畫作品,還大肆購買稀奇古怪的車。他始終相信,這些寶貝,隨著時間的推移,會不斷升值,為子孫后代帶來滾滾財富。開酒廠的朋友也為他在酒窖里珍藏了幾噸年份原酒,在一人高的酒缸上,請本地最著名的書法家寫了斗大的字:陸千秋先生藏酒。
資金并不是問題,因為他有優(yōu)質征信。在銀行,他可以申請大筆的信用貸款。他的名字就是擔保,連掃臉都不需要。各大銀行的客戶經(jīng)理、行長,經(jīng)常找上門給他貸款。每天都有許多銀行客戶經(jīng)理排隊跟他預約。朋友們也愿意為他拆借。就連普通老百姓,不管認識不認識,都巴望著把血汗錢送到他的工廠存放,他每月付給他們一分五的息。有時候干脆息也不結,直接滾成本錢,因為這比許多生意的毛利率都高?;炷翑嚢枵救找共煌5厣a,幾十輛專用車川流不息向各個工地送貨。工廠的小餐廳高朋滿座、勝友如云,到深夜都弦歌不斷。五星魁首,六六大順,七星高照,八方來財。陸總是個好人,有財大家一起發(fā)。每個人都不擔心有意外。錢放給陸總高枕無憂。
產品都銷售給那些建筑公司、地產商,只回籠一部分資金,剩下很大一塊兒要到工程結束。幾乎每個開發(fā)商都要將一些門面房抵作貨款。十年來,陸千秋的房產越來越多,現(xiàn)金流卻越來越少。一開始,他并沒在意。當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時,已經(jīng)遲了。
有一天,廠長胡三終于找到了他姐夫,急急忙忙地說,董事長,原料采購的事你該過問一下。
陸千秋沒入耳,什么原料?不就是石料和水泥嗎?賒賬,年底結清就是。
胡三湊上耳邊,嘀咕了幾聲。
陸千秋沒當一回事,中材不賒是吧?找海螺,海螺我有朋友。水泥又不是芯片,一抓一大把。好多水泥廠都在求我呢!
胡三說,海螺當然可以,但他們要求繳納四百萬的保證金。
陸千秋問,四百萬都拿不出來嗎?
胡三不回答。
陸千秋仍然很輕松,銀行呢?信用額度還早呀。
胡三說,信用額度是還有不少,可是每一家都有貸款到期,急死人??!
陸千秋略作沉吟,你去找秦總,做沙石的秦總。讓他幫我們交了保證金,水泥廠的返利全部讓給他,我們不要。
這位叫秦少山的老板,是陸千秋及其名下所有公司失去支付能力之前,最后幾個給他們付款的人。但這樣的接盤俠太少,不足以幫助陸千秋紓困。
陸千秋又交代,從現(xiàn)在開始,那些小額存款戶,不管到期沒到期的,都暫停取款,找個理由,不付。
見胡三還不走,陸千秋有些不耐煩。胡三說,環(huán)保管得更嚴了,動不動就讓停產。
三
在法院磨蹭了大半天兒,陸千秋開車去了龍王山生態(tài)園。他將車停在離主入口一公里遠的一個樹林里。這里偏僻,一般人不知道。他順著石階小徑到山頂。經(jīng)過一座亭子向下,一塊平地上有坐北朝南的三間板房。一間是園丁張大爺住的,一間堆放雜物,一間是他偶爾來休息的地方。他經(jīng)常跟張大爺學園藝,遲了就不回去了。張大爺不在,他打開自己的小房間,躺在行軍床上。山里沒有城市的燥熱,他想如果就這么躺下去有多好。睡不著,又走出門。四周是胸徑二三十公分的紫薇,那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南方買過來的,移栽之后死了不少,活下來的正滿樹飛花。精心嫁接的冬青樹,樹形樸拙,枝丫層次分明,意趣盎然。碗口粗的羅漢松蒼翠欲滴。成片的映山紅,雖都是幾百年樹齡的老樁子,卻個個長得像唇紅齒白的少女。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把這里打造成日本的箱根,或是英國古老家族的私人園林,老了邀三五好友,在這里把酒臨風。
想起這片山林不知何時將不得不易主,不禁長嘆了一聲。
有電話不斷地打進來。他早已將手機設置為靜音,來電基本上不接。對于不間斷的催討,他已經(jīng)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
但是有一個女人,他不能不接。她叫計笑梅。
計笑梅在電話里異常冷靜,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沒出什么事。
那你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總不見面?
我忙,總是很早就出門,廠里有事,山莊上有事,都要我去處理。
可是大家都在猜你是資金鏈斷了,許多人都在等你給個說法。你不能老是不見面。越不見面,議論就越多。打瞌睡還能躲掉死?
知道了,我會盡快到廠里去。他顫抖地說,笑梅你放心,我就是昧了全天下的錢,也不會昧你的。
計笑梅說,是啊,前半輩子你耽誤了我,后半輩子可不能再給我挖坑。那不是我的錢。要是這錢沒了,我后半輩子就在號子里待著了。
他們通電話時,這個叫計笑梅的女人,正坐在陸千秋的辦事處里。這里通常是陸千秋在市里接待客人的地方,很隱秘,相當于私人會所。大概一個月前,計笑梅在這里借給陸千秋一百萬元。那是慈善協(xié)會的閑置資金,不知怎么被計笑梅弄出來了。他每月付一分五的息。計笑梅高興了好幾天,她一年可以收獲十八萬元的意外之財,神不知鬼不覺,比辛辛苦苦掙的工資還多。但是,昨天她聽到了單位同事的議論,嚇得她一夜都沒睡。今天上班打卡后第一件事就是給陸千秋打電話,但一上午都沒人接。下午,她找到辦事處,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急得像無頭蒼蠅。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還沒說話眼睛就汪著淚。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被從三十四樓掉下的鋼筋擊中,當場死亡,施工方賠償八十萬元,春節(jié)后存在陸千秋公司里,指望著收點兒利息供兒子上大學。一個蹬黃包車的殘障男人,十幾年間掙了三十幾萬,一直借給陸千秋用,現(xiàn)在有人給介紹對象,等著買房子成家。一個專門玩兒錢的葉奶奶,親親友友的零錢借給她,付八厘的息,然后她轉手借給陸千秋,收一分五。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水一把,三百多萬哪!這錢要是潑掉了,老頭子會殺了我。哭著哭著,就癱倒在地上。一直冷眼旁觀的工作人員趕緊端來幾杯熱水,勸慰老太太。
有人開始鼓噪,要去市政府上訪。葉奶奶剛剛喝了一口熱水,緩過一口氣,上訪有屁用???你借錢給他,又沒經(jīng)過市政府。另一個說,市政府不管也得管。這么大事他都不管還管什么呢?上次千嘉超市破產就是市政府管的。也有人說,不如到公安局報案,先把他關起來再說。一直不作聲的農村婦女急得大哭,不能關啊!關了我們去找誰啊?關了你還指望他還錢嗎?有人反駁,不關怎么辦?要是跑了,你更沒辦法,現(xiàn)在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不關他,他溜到外國都有可能。老太婆說,我既不到市政府去,也不去報案,我就是要找到他,在他家吃,在他家住,他上哪兒我上哪兒。他有那么多廠,那么多房子,一輛車值我們幾棟樓。他訛不了我們!閻王還少了咱小鬼的錢啊?另一個不同意,他真要是少了你錢,你還能讓他怎樣?我的錢啊,血汗錢??!女人們就哭,亂成一團。
當計笑梅終于打通了電話之后,大家似乎找到了救星,紛紛問陸總怎么講。
計笑梅平靜地說,大家不要急,陸總這幾天有事,有時候不方便接電話。陸總說,你們借給他的都是血汗錢,他不會讓大家為難。過幾天我們到他廠里去。
計笑梅不禁自嘲,我憑什么要為他打圓場呢?
另一個女人的電話,他也要接,那是他老婆胡淑芬。
她很平靜,我今晚回來了,你一定要回家。
后面的一句話讓人臉紅,子彈打光了,槍可要記得帶回來。她相信他不會在外面亂打槍。以前他在外面忙乎時間長了,他老婆就在電話里這樣說。他聽了心里很熨帖、很溫暖。今天他忽然覺得老婆矯情,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
電話仍然像沼澤地的氣泡,不斷地咕咕響。陸千秋意識到不能不接電話。這幾天不接外面的電話,已經(jīng)犯了重大錯誤。
電話又響起,這回是林雄。他在長江上游開設了一家大型石料廠,壟斷了本地建筑市場,號稱沙石大王。曾經(jīng),沙石大王很在乎混凝土大王的臉色,畢竟混凝土是終端產品,沙石屬于原材料,老大笨粗。可是最近,沙石大王對混凝土大王也不太客氣了。雖然也是幾十年的交情,可是每次和他說話,陸千秋總感覺怪怪的。這人一身傷疤,兩次坐牢,背景又深又復雜,與人說話總是不怒自威。
林雄說,陸兄,好像有幾日兄弟們沒見面了。你比咱國家領導人還難見呢,他們每天在《新聞聯(lián)播》都能見到,可咱陸總,神龍見首不見尾??!
陸千秋幾乎是字斟句酌,林總,是有幾天沒請你喝酒,真是太忙了,真的。等幾天我把手上的事落實了,我一定請你到我這山莊,喝幾杯散裝原酒,三十年陳,朋友在四川生產的。
林雄說,請我就不必了。我這幾天債主催得緊,手頭缺資金,請陸總緊緊手,算是幫我。
林雄剛放下,又一個電話立馬擠了進來。這時一定有一百個人在撥打陸千秋的電話。
這回是運輸公司的邱總。邱總每到節(jié)日,總是提著兩瓶二十年的茅臺酒拜訪陸千秋。最近一次是今年春節(jié),邱總對著陸千秋的耳朵說,我有朋友在柬埔寨,可以搞到孟加拉虎,有機會送你一副整套的虎骨。這家伙泡酒,男人喝了,非常非常那個啊!但這次他根本沒提什么孟加拉虎。
老陸啊,聽說你好多天不露面,咱兄弟們可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個船隊,幾百條船,從長江里,一個連著一個往回趕。你到底是出了啥事?你總得要跟我們見一面。好多兄弟打你電話,你都不接。兄弟們在風里雨里闖蕩江湖,掙的都是血汗錢,加在一起五千多萬,得讓多少家庭生離死散呀?
陸千秋知道水中求財?shù)膫€個都不是善類,連忙說,邱總,沒什么事情。只是銀行抽緊了貸款,一時周轉有點兒難。兄弟們的錢不會有問題。
這句話連他自己聽了也覺得不靠譜。
邱總還在那頭說,陸千秋的手機滾燙。好不容易等邱總放了電話,新的電話又冒出來,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的威脅,有的哀求,有的要同歸于盡,有的說著說著就號啕大哭。屏幕右上角發(fā)出紅色缺電提示。陸千秋木訥地聽。手臂酸麻,眼看就要舉不動輕薄的手機。耳鼓一陣麻木,那種又酸又脹的感覺像觸電一樣直達大腦。一陣死亡將至的眩暈,弄得他緊緊地閉上眼睛。強烈的胃酸嗆滿食管,逼得他干嘔了幾聲。腦溢血就是這種感覺嗎?心肌梗塞就是這種感覺嗎?會猝死嗎?手機滴滴滴連續(xù)響了三次,提醒即將關機。他無力地垂下右臂,眼前一陣模糊,但仍然看見了手機屏幕上閃爍著炫目的畫面,那種關機前的華彩綻放,像流星,像晚霞,像生命結束時的禮花。剎那間,輝煌消失,剩下死寂的黑屏。
哪怕手機輕如鴻毛,他再也沒有力量提握。他頹然跌坐在地,任手機滾落而下。
時間似乎停止了,頭腦一片空白。一陣腳步聲把他驚醒。來人是山場的園丁張大爺。這老漢整枝造型手藝一絕,陸千秋經(jīng)常跟他學習,就差沒叩頭拜師父。張大爺問,陸總,您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呢?陸千秋用手擦拭著滿臉的汗,這地方真好啊,風水好,地氣好,又安靜。
張大爺撿起手機遞給他,這地方是好,可陸總您總得跟我打聲招呼,好讓我?guī)湍忘c兒茶水什么的。
陸千秋說,不麻煩了。
張大爺又說,陸總,你怎么出了這一身的汗???對了,山場的西瓜熟了,都是農家肥興的,甜著呢。我去摘一個給您降降溫。
陸千秋忽然想起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
他一口氣吃掉了八斤重的西瓜,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西瓜。之后,他的頭腦才能轉動,才能思考問題。但眼前揮之不去的總是手機能量耗盡前絢麗的畫面。不知道那些正在撥打他手機的人,是否看到過那種幻滅、那種黑、那種喧囂過后的死寂。
四
胡淑芬總是心不在焉,晚上常常失眠。她總感覺有事情要發(fā)生。這種感覺不是一天了。每次陸千秋在家,她總想跟他說些什么,可是在丈夫那種無處不在的自信面前,她又無話可說。這兩天,朋友們總在她面前小聲嘀咕,可她一走近又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她感到不踏實。丈夫經(jīng)常在廠里,最近半個月,基本沒見面。她想和丈夫說說,可電話不是占線就是無人接聽,到下午又處于關機狀態(tài)。兒子放暑假和同學旅游去了,她剛剛參加同學聚會回到家,很累,早早上了床,卻一直輾轉反側。朦朧中有人進來,躺在身邊抱她。她慌忙坐起來,雙手捂著胸口,張開大嘴喘著粗氣。打開床頭燈,才知是陸千秋回來了。
陸千秋說,你怎么這樣,像驚弓之鳥?
胡淑芬說,誰叫你平時不回來,回來卻像偷女人似的,招呼也不打。
陸千秋又要抱她。去去去,她推開,指著衛(wèi)生間。
他便起身,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充電,然后去衛(wèi)生間沖澡。打開噴淋頭,擦洗,想起睡在床上的妻子,體內有了久違的沖動。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手機已經(jīng)充了一部分電,他剛準備查看未接電話和信息,手機就響起來,是法院經(jīng)濟庭庭長的。他說,你上午咨詢關于企業(yè)破產的事,按照有關法律,只要企業(yè)確實是資不抵債,可以走破產程序。但是,在目前情況下,未必走得通。因為關乎社會穩(wěn)定,政府不會同意的。你又是納稅大戶,各級政府會千方百計保你,政府、群眾、銀行,誰都不希望你倒??!當然,破產是對企業(yè)的一種保護,但未必保護得了你。
聽著聽著,剛才還在悄悄生長的沖動,變得無蹤無影。
然后他查看未接電話,足有三十多個。還有信息,都是詢問他的行蹤,直接或變相催款的。胡三的信息讓他一驚:據(jù)說明天有幾十人要到公司拉橫幅堵大門。他趕緊到客廳小聲跟胡三通電話,他要胡三接待那些堵門的,千萬要注意方法,不要讓矛盾激化??梢宰屗麄冞x幾個代表到會議室,坐下來慢慢談。不要輕易表態(tài),拿不準的一律說要向老板請示,能拖就盡量拖。胡三嘟噥說,你要不出面,我怕處理不好。陸千秋禁不住火氣直往上沖,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別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他躺在床上,索然無味。妻子轉過身,抱住他??墒撬谷幌癯槿チ斯趋溃頊o散無力,任妻子怎樣溫存,也沒有一點兒回應。妻子嘆口氣,你這人,不但是子彈打完了,連槍也丟了。陸千秋享受著夫人的溫存,像溫順的嬰兒漸漸入睡。這是他最近一段日子睡得最沉的一晚。胡淑芬幽幽地嘆氣,他們之間酣暢淋漓的性愛,似乎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早晨,他遞給胡淑芬一頁張打印好的文件,你在上面簽個字,我上午去辦了。
什么東西?
陸千秋低著頭,眼神游移,片刻,仰起頭,長吐一口氣,我們分開吧。
胡淑芬感到非常突然,不理他,到廚房做家務。
陸千秋不解釋,簽了吧,對你有好處,對兒子也是。
胡淑芬不簽,他就坐在客廳等。屋里很靜,只聽到老婆在廚房、衛(wèi)生間洗刷,偶爾也有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聲。早餐的香味從里面飄出來,那是老婆的味道,家的味道。這味道已經(jīng)浸潤了他的骨髓,直到身體和心靈最深的部位。無論他離家多遠,時間多長,一閉上眼睛,就是這種味道。他感覺眼眶有些濕潤,卻努力控制著保持平靜。他像一個犯人站在法庭里等待法官的判決。
時間過得很快,意識到不能再等了,再不走,說不定就有許多人找上門來了。
淑芬,我都是為你和兒子考慮。你不知道我這次捅下的婁子有多大。我不能帶著一家人往火坑里跳。他用最微弱的聲音說,我給你和兒子預留了一部分資金,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胡淑芬從里面出來,知道你為我好,也是為兒子好,可是我不感謝你,因為你把我們都打入了地獄。我們是切割開了,你把我們保全了,但你想過那些借錢給你的親友嗎?他們掏出來的可都是血汗錢啊!相信陸千秋你這個人,才敢把真金白銀借給你,現(xiàn)在你經(jīng)營上遇到困難,首先想到的就是破產,就不管他們了,這要讓多少人傾家蕩產???!他們信任你,幫你,還沒來得及感恩回報,你倒好,現(xiàn)在當逃兵了。
陸千秋一臉頹然,誰不想做一個有擔當?shù)娜??可你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這一次,積重難返,無力回天,早垮早解脫吧。
胡淑芬說,真要是那樣,我也不愿一個人善終。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別指望我在協(xié)議上簽字。
陸千秋說,淑芬,算我求你。我要是過了這個坎,我們再復婚,要是過不了這道坎,你帶兒子好好過吧。
胡淑芬說,憑你這狀態(tài),過不了這道坎。離開我,你更過不了這道坎。
陸千秋還要說什么,胡淑芬擺擺手制止了,其他什么孬主意都不要想,你老老實實把公司的大賬算給我聽,我們一起把廠子撐起來。沒死就往棺材里躲,那不是辦法。
老婆的話給他極大震動。這些天來他只往一個方向走,現(xiàn)在忽然有人提出要走另一條路。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老婆是對的,電光火石一樣令他眼前一亮??杉毤氁幌耄麉s不愿意回頭。二十多年他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基本上都依著老婆,但偶爾也發(fā)犟脾氣。他現(xiàn)在就犟,對老婆產生了極大的抵觸。這么多天,該考慮的都考慮到了,就是想為老婆兒子留條出路,老婆竟然不理解。再說兩個億的窟窿,菩薩、上帝、神仙,都幫不了。
倆人沉默了很長時間,還是胡淑芬先開了口,老陸,你貌似為我們擔當,為兒子擔當,但你想過嗎?就算別人戳你的脊梁骨你可以忍,因為你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無非再茍活幾十年,可是兒子怎么辦?兒子的兒子怎么辦?子子孫孫怎么辦?你愿意讓他們世世代代都被貼上老賴的標簽嗎?
五
他不記得是怎么離開的家,開車到了公安局。
局長是他高中同學,說話不需繞圈子。老同學啊,我的資金鏈斷了,熬了半個多月,現(xiàn)在真是無路可走了。
局長很驚詫?,F(xiàn)在社會到處都是矛盾,我成了救火隊長。七點多就上班,一泡尿夾在褲襠里都都沒工夫撒,你別跟我耍貧嘴好不好。
陸千秋仰在沙發(fā)上,像一堆失去骨架的肉,誰還有心思耍貧嘴?十幾天我像一條喪家之犬。前幾天去銀行,那些狗東西就知道錦上添花,不是躲著不見就是當面打哈哈,一點兒實質性的支持都不給。接著找供應商,一群流氓地痞,都他媽的翻臉不認人,那架勢像是不給錢就要剁我大腿。昨天去找法院,想破產可是不讓。沒路子啦,只好找你。
局長說,找我,我又不能弄鈔票。
陸千秋說,印鈔票都來不及了。你逮捕我好了,求你。
局長說,目前經(jīng)濟形勢不好,本市有幾家民營企業(yè)資不抵債,公安都沒有介入。說實話,這是法院的事,找我,幫不了。
你找點兒理由,讓我進去。一開始怕進去,現(xiàn)在覺得還是進去好。
什么理由呢?
陸千秋想了想,比方說,欠債不還。
欠債不還是法院管的事。
陸千秋又想了想,那非法集資呢?
局長說,在《刑法》上,并沒有非法集資的罪名,實際上是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對,要說非法集資,你還真能對上號。
陸千秋眼睛一亮,那你們?yōu)槭裁床蛔ノ遥?/p>
局長說,社會融資,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客觀上對發(fā)展經(jīng)濟有有利的一面,要是不出大的問題,一般不告不理。
我這里真是出問題了,而且是大問題。
局長問,你們對社會上的集資,市場監(jiān)督局登記了嗎?
陸千秋想起來,前幾年為了解決周轉資金,在法律顧問的指導下,特地成立了一家投資公司,讓員工以投資的方式吸收親友的閑散資金。他很失望,經(jīng)過登記的就不算嗎?
局長一聽,你們那種做法,成功規(guī)避了法律風險,應該不算非法集資。
陸千秋說,欠債不還你不管,非法集資又不算,貸款詐騙你應該管了吧?
局長連忙制止,千秋啊,你不要瞎咋呼,哪有那么嚴重?
陸千秋說,我跟你坦白,每年在銀行申請那么多貸款,誰也不敢保證每筆資料都是真的。審計報告可以造假,會計報表可以造假,連抵押物都可以造假。深究起來不是詐騙是什么?
局長趕忙打斷,你不要瞎噴,真要是查出來貸款詐騙,你倒霉事小,銀行也脫不了干系,會計事務所也跟著栽跟頭。你不要自己落了水,拉大家都陪你濕衣服。你這話要是現(xiàn)在傳出去,下午就有領導找你。
說話之間,快到十點了。陸千秋想起胡三昨晚的信息,按說這時候應該有許多人在廠里鬧事。他趕緊打電話問情況。胡三那邊很平靜。陸千秋不解,你不是說有人鬧事嗎?胡三說,一大早就來了二十多人,打著橫幅,還拍照喊口號。陸千秋急切地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胡三說,散了,剛剛散了。陸千秋問,怎么會散呢?胡三說,我姐姐來了。我姐姐跟他們對話,不到一小時,他們就散了,許多人還夸我姐。
陸千秋懸著的心落了地,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淑芬是怎么讓那些人回去的呢?
他趕緊開車往廠里趕。
會議室里,老婆正對著幾個高管說話。陸千秋一落座,胡淑芬就說,你們看陸總,這段日子,天天在外面跑資金,起早歇晚的,很辛苦。雖然我們廠子遇到了資金困難,但現(xiàn)在哪個企業(yè)不困難?你們幾個都是跟著陸總十幾年的創(chuàng)業(yè)元老,之前也遇到過許多周折,不都挺過來了嗎?我們做個分工,我和陸總負責解決資金問題,你們幾個在家里各負其責,盡快恢復生產。只要生產轟轟烈烈,那些要債的,都有了指望,情緒也會慢慢平復?,F(xiàn)在正是汛期,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防汛上。只要我們穩(wěn)住陣腳,等到汛期結束,工程基建進入旺季,市場回暖,我們就有翻身的機會。
陸千秋已經(jīng)有幾天沒和下屬見面了。剛才老婆的一番話,忽然給他帶來了信心。他不是沒想過這些,只是沒有跟大家說出來,而且也多次自己否定了自己。他從小就是個明知其不可為而不為的人。誰都知道這里面有多難,但現(xiàn)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他只好強打精神,跟大家說,剛才我夫人說的我非常同意。我們的產品不是沒有銷路,生產也不是沒有利潤,無非是資金鏈出了問題。這都是銀行關系沒有維護好造成的,責任當然在我。問題出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著手解決。這都是我的事。拜托你們把各自的本職工作做好,另外要和員工講清楚,和在廠里存款的親友們講清楚,給我們一點兒時間。要讓他們知道,工廠開工了,他們的錢就不是問題,工廠關門了,才是大問題。
散會之后,會議室只剩下他們夫妻倆。
陸千秋說,謝謝你勸退了那些要債的??墒且院笏麄冞€會再來,我不知道怎么面對。
胡淑芬說,你不要那么悲觀,首先你要有信心,要把你的信心傳遞給別人。
陸千秋沉思片刻,你講得對,我們再努力一回。
胡淑芬從丈夫眼里既看到了剛剛蘇醒的勇氣,也看到了某種洞明一切的無奈。思考片刻,她說,把那些跟生產無關的資產想辦法變賣了吧,比方說車子、房產。
陸千秋嘆了口氣,大部分都抵給別人了。
讓胡三再做一份清單,咱輕裝上陣。她挽起丈夫的手臂,走,去食堂,給我弄點兒好吃的,我可是你們公司的客人啊。
六
胡淑芬住進了廠里,他們開始自救。她立即動員媒體朋友在當?shù)馗鱾€網(wǎng)站刊登軟文:《千秋停產并非資金鏈斷裂,而是雨季維修》《千秋混凝土公司跨行業(yè)發(fā)展,龍王山生態(tài)山莊林壑優(yōu)美》,還雇請了一幫當?shù)厮?,點贊、議論,故意透漏許多正面信息。
忙好這些,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們倆坐在辦公室里。胡淑芬說,千秋,我們來一場頭腦風暴。
做什么?
她問,你手機里有多少個電話號碼?
大概七八百個。
微信呢?
差不多。
QQ好友呢?
可能少一些。
胡淑芬說,好多都是僵尸。按照羅賓·鄧巴的理論,我們人類的智力只能維持不超過一百四十八個社交人群,而精確交往和深入跟蹤的不會超過二十人。千秋,如果有貴人搭救,這貴人不在別處,只在這二十人里面。我們各拿一支筆、一張紙。當你遇到危險時和獲得成功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的是誰,第二個第三個想到誰,你就把他寫下來。我們倆都寫。
陸千秋第一個想到的是胡淑芬,第二個想到的是計笑梅,他沒敢寫,第三個想到的是張大爺,他寫了,第四個想到的是梁漫紅,他也寫了。
胡淑芬問,張大爺是誰啊?
陸千秋說,我們山莊的園藝師,他修剪功夫了不得,什么樣的樁子到了他到他手下,立馬化腐朽為神奇。只要我發(fā)現(xiàn)什么奇異的樹樁,第一個就想到他。
胡淑芬面有不悅,接著問,梁漫紅呢?
古典家具設計大師,他收藏的都是真家伙……
胡淑芬不待他說完,陸總,你真是興趣廣泛啊。都說玩物喪志,千秋公司落到這步田地,一點兒也不冤枉。見陸千秋臉上有些掛不住,她就收住口,轉而說她自己,我第一個想到徐庭信,我同學,億萬富翁,做廢舊物資起家,現(xiàn)在自己做文旅小鎮(zhèn)。第二個是章利民,你二十年前的董事長,他前年在股市上募集了五個億的資金,正在找投資項目。
陸千秋以前把精力都放在山莊、黃花梨木上,最近一段時間又被要債的逼到墻角,沒時間想這些人?,F(xiàn)在順著老婆的思路,忽然腦洞大開。
胡淑芬說,一個人得了病,總要找醫(yī)生看。就算是絕癥治不好,也要死個明白。明天我們倆分工,我找徐庭信,你去找章利民。求他們搭把手,指個路。
話一出口,胡淑芬心里就后悔了。她想起聚會時,徐庭信對她很曖昧,不是到了這個份兒上,她不想去求人。
陸千秋說,章老板我前幾天找過。他還留我吃了飯。喝酒的時候,我說把龍王山賣給他,他沒表態(tài)。
他想起兩年前的夏天,也是這個時節(jié),下了一場大雨,許多街道沉沒在水里。老年人說,水主財,有人要發(fā)大財了。沒幾天果然傳來章利民上市成功的消息。在敲鑼的頭一天晚上,他們在浦東香格里拉酒店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答謝宴。許多老朋友被邀請去參加,陸千秋也在其中。他當天還在QQ空間寫了一篇日記,名叫《奔向浦東南路五二八號》。在當今世界上最漂亮的水泥叢林里,他俯瞰著奔騰的黃浦江,發(fā)出許多感慨。白云蒼狗?。∫钱斈晁荒敲匆鈿庥檬?,哪怕稍微再忍耐一點點,就不會離開那個公司,他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這個上市公司的大股東之一。有些人在名利場受到刺激之后,會迸發(fā)出驚人的原動力,改變自己的人生設計,追求更高的愿景。但陸千秋回來反而一蹶不振,他知道自己一旦離開了那個平臺與團隊,就注定不能取得章利民式的成功。他把自己的精力以及能夠調動的一切資源變本加厲地投入到山莊建設和各種收藏上,他希望在這些方面做得比別人好。工廠則全權交給了胡三。
胡淑芬說,再去找。他如果肯支持你,也不一定就是一種方式。他那樣著名的企業(yè)家、上市公司老總,就算到你廠里走走,傳出去,也會給社會傳遞信心,對咱們也是加分??!
胡淑芬自己也為難,但是不能打退堂鼓。她馬上找到徐庭信的微信,發(fā)過去一個齜牙??墒呛芫枚紱]有回復。一看時間,都十二點了。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她既在等待著回音,也在反復思考著怎么向人家開口。身邊的陸千秋已經(jīng)發(fā)出厚重的鼾聲。她嘆口氣,沒心沒肺的東西,老娘上輩子欠你的。
直到下半夜,她還在謀劃著,讓胡三他們幾個分頭拜訪客戶,正好利用雨季停產檢修機械設備。自己還得和老公一道去市政府匯報,晚上宴請幾家媒體。
七
胡淑芬所在的電視臺,這兩年受各種新媒體沖擊,已風光不再。十年前,頭頭腦腦的老婆孩子,七大姨八大媽的擠破頭,弄得臺里人滿為患。胡淑芬是新聞部的骨干,原本無下崗之憂,主要是兒子讀高中,成績中上等,沖一沖就能上九八五,所以就請了長假在家專門當陪讀。現(xiàn)在丈夫公司遇到這事,她只好把兒子送到學校,自己準備天天住廠里。
這幾天她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可是基本沒有收效。當所有的牌出盡的時候,她不得不想起徐庭信。
上午九點多,又有一批人前來要款。為首的是踩黃包車的殘障男人,他將黃包車停在大門中間,自己躺在一邊,車輛無法進出。不過好在廠子停產,基本上沒什么車子。丈夫死在工地上的農村婦女、葉奶奶等一群人簇擁在一起,個個都情緒激動,吵吵嚷嚷,不知道在說什么。胡淑芬讓胡三請他們到辦公室喝水,自己則坐在隔壁的財務室,目的是讓他們穩(wěn)定情緒,不跟他們硬碰硬。
這時她手機滴滴響,有微信來。徐庭信那邊發(fā)來一個擁抱,胡淑芬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曖昧的眼神。這男人讀書時不是這樣,現(xiàn)在都半百老人了,卻這么酸溜溜,真不想回他。但畢竟是你求人家,抱就抱吧,又不是真抱。就是真抱,都五十歲了,還能抱出火花?
她讓胡三過十分鐘去會議室接待他們。
那頭又來了一朵鮮花。
胡淑芬了很謹慎地問,老同學在哪兒?
上海,準備回加拿大。
胡淑芬發(fā)一個失望的表情。
徐庭信問,有事嗎?
這時候隔壁會議室開始吵起來,農村婦女在哭,葉奶奶在罵娘,殘障男人摔杯子,胡三進去就跟他們吼。
胡淑芬想也沒想,就單刀直入,很麻煩,很急,只有靠你的火力支援了。
徐庭信一連發(fā)了六個拳頭。
胡淑芬說,你不要急著表態(tài),很麻煩,要大出血的。
胡三堅持不住,急沖沖地來到財務室,這幾個人太不講理了!
胡淑芬扭頭對胡三說,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今天才幾個人?她看到徐庭信回了一個挖鼻孔,跟著一大串問號。
胡三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玩兒微信。
胡淑芬白了弟弟一眼,什么時候啊,天還沒塌下來呢!一面回微信說,一言難盡,需要見面說。
徐庭信說,我后天就要飛溫哥華,你明天來。
胡淑芬想退縮,猶豫了足足有十分鐘,最后還是發(fā)過去一個OK。
那邊發(fā)過來一堆跳舞的小企鵝。
胡淑芬跟臺長一起接待過許多次上訪。那是電視臺新建大樓那兩年,當?shù)厝罕妿缀跆焯斓焦さ佤[事,不是因為政府拆遷補償款沒到位就是要到工地上強裝強卸,有時他們自己土地補償款分不好也要叫人停工。每次來工地,還必須一把手接待,說副職做不了主。臺長從鄉(xiāng)鎮(zhèn)領導做到縣委副書記,幾十年都是跟群眾打交道,知道怎么做才能擺平。第一是讓上訪鬧事的等,但等也要掌握時間和火候,短了不能殺其銳氣,長了容易激化矛盾。第二是讓上訪的把話說完,再多的牢騷你盡管讓他說出來,就算滿口噴糞你也要靜靜地聽。第三是讓他們推舉代表,只跟一兩個人談,不要跟許多人費口舌。類似的方法,胡淑芬還真學了不少。
她來到會議室時,吵嚷的人都成了強弩之末。而且也到了吃飯時間,每個人都難以跟自己的生物鐘鬧別扭。踩黃包車的要去做生意,葉奶奶低血糖,早就一身冷汗、兩眼昏花,農村婦女還要趕回家給兒子做飯。但都在強撐著,不愿離開。胡淑芬挺著腰板走進去,皮鞋很響亮地打在地板上,會議室沒了聲音。
站在一邊的辦公室齊主任忙介紹,這是老板娘。
她坐下來,這怎么回事?。?/p>
殘障男人說,老板娘來了正好。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前段日子在你們廠里存的錢,家里有事要用。
胡淑芬笑容滿面,原來是這事啊。按說,你們的錢都是一年一存,到期結轉,現(xiàn)在還沒到期。當然沒到期也可以提取,只是要提前預約。你們才來就要取錢,恐怕要等幾天。
葉奶奶說,我們不是才來,有好幾天了。
胡淑芬說,奶奶,那也要多給我們幾天時間,畢竟我們不是銀行,每塊銅板都塞進生產線上去了。她朝公司辦公室主任一揮手,這樣吧,中午讓食堂安排他們幾個吃工作餐。見葉奶奶滿臉流汗,便扶著她,這是怎么啦?葉奶奶說,我是糖尿病,吃飽了血糖高,餓了血糖低。胡淑芬忙吩咐齊主任找?guī)讉€糖果來。
坐在一邊的農村婦女說話了,我們來不是想吃你一頓飯,再窮也不在乎一頓飯。我們就是要討個說法,干脆點兒,就是那錢,什么時候能拿到?
胡淑芬說,那當然,十天之內,給你結果。但話一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妥,十天拿什么給人結果?
農村婦女說,你們胡總跟我拍過幾次胸脯,都沒兌現(xiàn),今天拿不到錢,我就住在這里不回家了。
這時,葉奶奶的老人手機響起來,葉奶奶直著嗓子說,我還在千秋呢,回不去了,你們另找人吧。那邊說,上哪兒找啊,就差你個老妖精,三缺一哦,你倒是快點兒。葉奶奶剛剛吃了一顆奶糖,似乎有了力氣,氣沖沖地說,我離家?guī)资铮挠心敲纯炷兀?/p>
胡淑芬說,沒問題,催食堂弄快點兒,吃過了用廠里車送你們回去。
八
這趟上海之行,胡淑芬忽然有了種獻身的感覺。她不禁自嘲,為誰獻身呢?
見了面,那個男人,真會擁抱她嗎?
上學時,徐庭信很不起眼,矮小、木訥,連高中也沒上。要不是他后來在浦東發(fā)達,成為老家的城市英雄,絕大部分同學都不會記得徐庭信這個人。他因為家里窮,十幾歲就闖世界,遇到好機會,成為資產數(shù)十億的富豪。哪像其他讀書人,讀來讀去還是個平常人。最近聽說他被老家?guī)讉€朋友所坑,在境外的賭場輸?shù)袅邆€億。但這次同學聚會,也沒見他表露絲毫沮喪,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乘高鐵到上海,不過一個多小時,想打個盹兒都來不及。在上海高鐵站的衛(wèi)生間,她對著玻璃鏡,用濕紙擦臉,然后補了一層淡妝。她木然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像打量一個陌生人。隨著潮水般的人流往前走,著她知道他已經(jīng)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一個顯眼的位置。他特地從浦東開車來接?;仡^看看自己的身后,依然是望不到盡頭的人流,一個挨著一個奔著同一個方向。感覺自己被洪水裹挾,想往回走,可是找不到路,就是有路也擠不過去。好不容易找到垂直電梯,人們都搶著上,她還站在門外猶豫,一個好心的小姑娘提醒,她才慌忙擠進去。
在電梯出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比胡淑芬還矮。他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猥瑣,但眉宇間卻透出剛毅。她走過去,矮小男人并沒有張臂擁抱,她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地。高大的悍馬很快出站。她坐在后排,前排座椅把徐庭信遮得嚴嚴實實。上海和老家都流行一個段子,說是徐庭信的座駕在上海三林被稱為“無人駕駛”。有幾次交警看到前面開來一輛大悍馬車,踮起腳也看不到駕駛員,以為是什么高科技產品,到跟前才看到駕駛室里坐著徐總。一看是三林地界上的大名人,交警連忙打招呼,說徐總什么時候又買了新車???以后人們一提起徐庭信和他的悍馬,干脆就說“無人駕駛”。
胡淑芬問,你這是往哪兒開???
徐庭信說,陸家嘴,香格里拉。
胡淑芬說,不要麻煩啦,找個地方,跟你把事情說了就成。下午就可以回去。
徐庭信說,你那么急,行李箱也沒帶?
胡淑芬說,跟你聊完我就回去,好多事情呢。
徐庭信說,急什么?我把機票改簽,再通知上海的幾個同學,陪你玩幾天。
胡淑芬問,你通知他們了嗎?
徐庭信說,還沒呢,先把我們倆的事說了再通知他們。
胡淑芬心想,什么叫我們倆的事啊?
胡淑芬想在車上找機會說,可是上海的車多,眼花繚亂,她怕給徐庭信分心,只好一直靜靜地坐在后面,看徐庭信開車。
很快在酒店登記好。
徐庭信說,我送你去房間。
胡淑芬連說不必不必。
送你去房間費什么事?走吧走吧一起上。
胡淑芬還在堅持,你看我也沒什么行李。
徐庭信說沒行李就不該送嗎?
胡淑芬說那我干脆不上去了。
哪能這樣呢?一個大美女,坐了一上午的火車,休息一下是必要的。
胡淑芬心想,就算我休息是必要的,那你上去干什么呢?于是她打定主意,就在大堂找個沙發(fā)坐下,把事情說了。
徐庭信抬腕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就說,要不然你一個人進房間洗漱一下,我去定個吃飯的臺子。
房間在十七樓,正對著東方明珠電視塔,黃浦江像緞子一樣平靜。天空有大塊的烏云,太陽為它們繡出燦爛的金邊。胡淑芬在衛(wèi)生間補妝,她看到玻璃鏡里有一張精致的臉,細而長的眉,丹鳳眼,挺拔的鼻梁,嘴唇有點兒厚,兩邊鼻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始向下延伸,美中不足的是雙下巴。她把雙手疊放在胸前,頭腦開始迅速轉動,不知道該怎樣向他提出請求,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九
陸千秋正候在章利民的辦公室外。好不容易才等到章利民從外地回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跟他見個面。許多中高管從章利民辦公室進進出出,大部分都很年輕,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他認識。他們一個個躍躍欲試,掩飾不住一股狼性。章總這幾年把生意做得挺大,但辦公室還是老樣子,地板磚是陸千秋當年主持鋪設的,辦公桌都陳舊不堪。一批人從里面出來,一批人緊接著又進去。他伸長脖子,企圖在一開一合的門里讓章總發(fā)現(xiàn)。但是章總在下屬面前說得十分起勁,語氣很嚴厲,根本沒在意外面晃動的腦袋。眼看著快到十二點了,肚子咕咕叫。他正想發(fā)個微信過去,不料有微信冒出來,原來是計笑梅的。計笑梅問他在哪兒,迫切需要找個地方見面。最近,陸千秋非常害怕計笑梅“找地方”,他不知道計笑梅今天所說的找地方是不是那個意思??傊幌胝?,找也做不成什么事。
其實計笑梅說的“找地方”并不是陸千秋想象的那種意思,她這幾天急瘋了,沒那種心思。因為瞞著領導把慈善協(xié)會的資金借給陸千秋,事后總覺得不合適,她便在書店買了一本普法讀本,連續(xù)幾個夜晚給自己普法。她在書上面找到一種罪,叫挪用公款。這條罪名的核心要點,一是未經(jīng)批準,二是數(shù)額超過五萬元人民幣,即可認定為數(shù)額較大,三是為自己謀利益,四是超過三個月期限。合上書本,她簡直魂飛魄散。她立即對號入座,除了沒超過三個月,其它條條符合。再看處罰,更讓她如臨深淵。本來慈善協(xié)會經(jīng)常拆借資金給千秋,兩家往來賬目比較頻繁,正常情況下沒人會追究這筆款子,可誰知政府指定的會計事務所下個月就要到協(xié)會審計。就算他們走過場,一百萬的資金進出肯定會引起注意。
她罵自己一輩子都不爭氣,怎么老是一見到陸千秋就冰變成了水,水變成了蒸汽,老是在陸千秋的甜言蜜語中潰敗得一塌糊涂。她罵自己書白讀了,這么些年白活了。但她沒有過分自責,而是立即開動腦筋采取補救措施。她預備了幾種方案讓自己選擇,一是抱著僥幸心理,不動聲色力圖蒙混過關。二是向領導匯報,經(jīng)同意后完善手續(xù),千秋公司和慈善協(xié)會補簽借款協(xié)議。三是不計成本從陸千秋那里要回資金,把窟窿補上。
但,什么叫不計成本?她現(xiàn)在還有什么成本?這些年,資產已經(jīng)揮霍殆盡,剩下的都是負債。
所以她風風火火地找陸千秋。
陸千秋終于等到辦公室只剩下章利民一個人。
章利民說,好長時間不見。
陸千秋說,兩年整,前年,你們公司上市,在陸家嘴。
章利民興致盎然地講他這次參加的一個論壇的情況。千秋,這人啊,真是要不斷地學習,國家領導人講要與時俱進,一點兒不假?。∥疫@次去武漢,在一個論壇上遇到一個國學大師,他從周易開始,把中國古圣先賢的管理思想一個一個地研究得真是透。有一句古話,“用師者霸,用友者王,用徒者亡。”我有深刻體會??!這些年,我用的都是我培養(yǎng)的人,他們從普通員工開始成長,是從生產線上提拔的,可是格局不會比我大,能力不會比我強,近親繁殖,所以我這個企業(yè)好多年都發(fā)展不快。
陸千秋說,董事長你謙虛了,你還不算快,那就沒有快的了。
章利民繼續(xù)他的高談闊論,豬練成大象,那叫本事。豬帶出一群大象,那叫超人。要讓下屬有事做,企業(yè)可以有閑事,但不可有閑人。英雄有事做,小人也要有事做。生命在于運動,管理在于折騰。
陸千秋接不上他的跳躍式思維。
章利民問,你是學企業(yè)管理的,科班出身。你說說,我們古代到底有沒有管理?
陸千秋說,記得教科書上都說現(xiàn)代管理科學發(fā)源于歐美。先有大生產和社會分工,后有現(xiàn)代管理。
章利民說,我們古圣先賢的管理思想源遠流長。周文王的“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講的是創(chuàng)新。白居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那就是人力資源管理。你看看韓非子的八經(jīng),“下君盡己之能,中君盡人之力,上君盡人之智”,這話講得多好!他從宓子賤的鳴琴而治、巫馬施的披星戴月,一直講到“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富和尚準備了許多年,造船都不能成行,而窮和尚一盆一缽,竟然不聲不響去了南海。
他最后感嘆,準備過分對執(zhí)行力是一種傷害??!
士別三日,真的要刮目相看。陸千秋知道他不過初中畢業(yè),卻比自己大學本科強多了,怪不得人家企業(yè)做得這么大。
這時間不斷有計笑梅的信息過來,一會兒滴溜溜,一會兒滴溜溜。章總的談興正濃,陸千秋不好意思看,他知道那邊已經(jīng)急得要跳樓,這女人火爆性子。
大概到一點,章利民起身,我們吃飯去。吃過也不要急著走,下午研究一個項目。你不是混凝土大王嗎?也許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呢。
陸千秋像溺水者看到一根稻草。
因為已經(jīng)很遲了,他們到附近的一家土菜館,只能點幾個家常菜。
吃飯時,章總不斷說參加論壇的心得。陸千秋一邊記掛著計笑梅,一邊盤算著怎么向章利民開口求援,心煩意亂,沒記住一句話。
這時候,上海陸家嘴,香格里拉飯店的某個包廂里,徐庭信與胡淑芬的午飯也剛剛開始。
他們穿過層層連廊,轉彎處都是大理石廊柱。每個廊柱邊都站著一個絕色女子,她們衣著華麗,笑靨如花。轉過幾個彎,胡淑芬看到徐庭信的身高還不及那些美女的胸部。腳底下是猩紅色的吸音地毯,像走在女人溫潤的腰窩。似乎從地心里傳出的背景音樂,舒緩、迷人、引人遐想。許多女人身著曳地長裙,迎著闊步而來的小矮人和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子。她們彎腰頷首,此起彼伏的問好之聲宛如繞梁的鶯歌燕語。
走啊走啊,像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一扇門為他們緩緩打開,兩個穿著旗袍的女孩子側身彎腰站在門口,她們一手掩在胃脘部位,一手向前接引。
胡淑芬說,到附近找個排檔,一人一碗面就解決了。
徐庭信哈哈一笑,你以為這是咱老家啊,你以為這是浦西啊,這是陸家嘴,找不到排檔的。
胡淑芬一臉的不踏實。
進去,坐定。一個足夠坐十幾個人的大包間。
胡淑芬問,你不是沒通知他們嗎?
是啊,就我們倆。
胡淑芬很不自在,兩個人,要這么大房間,不會有最低消費吧?你干脆退掉,我們去吃自助餐。
徐庭信說,不退啦。他沖站在門口的美女揚手,點菜!
他把菜譜交給胡淑芬,你喜歡吃什么,點幾個。澳龍,他們這里的澳龍挺好的。
他點了澳龍,三斤重。
胡淑芬忽然想起自己患亞急性甲狀腺炎,醫(yī)生不讓吃含碘的食品,可是她沒好意思說。
等菜的間歇,胡淑芬說明自己的來意。只是寥寥幾句話,不敢把千秋的情況深講,那樣一下子會把別人嚇跑。徐庭信沒表示什么,一個勁兒地說,慢慢聊慢慢聊,合作是可以的,有錢大家賺。
酒是拉菲。胡淑芬心想這多費錢,但嘴上說,我不太習慣喝這個。
徐庭信朝服務員說,那就換上新西蘭的,智利的也行。
當了多年的記者,跑新聞的出不了淑女,歷來都是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天天跟各色人應酬,胡淑芬被稱作“三中全會”。豈止三種,連醋、連剛泡的綠茶,也可以放罍子。就憑著有好酒風也有酒膽,她在男人的地盤敢于亮劍。但她今天很謹慎,因為畢竟一個人在上海,孤男寡女在一起,氛圍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曖昧。她每次只是舉杯做樣子,嘴唇、舌尖擠在一起,輕輕碰一下杯壁,很淑女的樣子。徐庭信見了,心想,我見女人見得多了,都老同學了還這樣矜持。他偶然將目光停留在胡淑芬的眼角,原來美人也已遲暮,三十年前青春洋溢,現(xiàn)在只剩下說話讓人聽起來不覺老。他那時候被人喊小不點兒,到現(xiàn)在也沒長高,同學們背后叫他武大郎,沒有任何女孩子在意他。這些年在這十里洋場,不斷有女人投懷送抱,但一閉上眼睛總是少年胡淑芬。女神哪!長得好,學習好,還得寫一手好文章,唱歌跳舞什么都好,好得不讓別人活。這樣想著,每次都禁不住吞咽太多,似乎不多喝一點兒就體現(xiàn)不出別樣的情分。不經(jīng)意間,汗水從鬢角向下滑落,心口有間歇性刺疼。他有好多話想說,可是不知從哪兒說起。從沒有感覺過那樣堵。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今天是怎么了?
胡淑芬找出許多話題,三十年前的班主任,那些分別許多年的同學,前幾天才結束的同學聚會。可是徐庭信臉上的汗水更多。是空調不好嗎?可胡淑芬感覺有點兒冷。
抵不住徐庭信的勸,到底還是多喝了幾杯酒,原來洋酒就是上頭。
她說,我吃飽了,庭信你也找個地方歇歇吧,要不然就到我登記的那個房間?,F(xiàn)在時間還早,我的想法已經(jīng)跟你說了,下午我可以趕回去。
這本是很平常的話,但徐庭信卻聽出弦外之音。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許多女人的故事,劇本都差不多,都是別人主動提出“到我房間去吧”,或者“到你房間去吧”,他總是保持著老板的矜持,一開始靜靜等待,然后半推半就,最后都是俗套、老掉牙的結局,有人用金錢買歡愉,有人用肉體換來金錢。大半輩子的人生經(jīng)驗,他就總結出一條,人世間的關系除了父母對子女,其他一概都是交換。他迷蒙地盯著胡淑芬,想起家鄉(xiāng)的那幾個酒肉朋友,引誘他到境外的賭場,先是不斷地讓你贏,讓你上癮,欲罷不能,最后重重地宰你,宰得你傷筋動骨。真他媽打土豪分田地搶浮財啊!越想他胸口越堵得慌。
十
計笑梅和陸千秋并沒有到老地方,而是在一個名義是茶樓實際是棋牌室的地方見面。那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一下午,陸千秋參加章利民的會議。計笑梅不斷打來的電話,陸千秋始終不接,他耐著性子等會議結束。收獲真是太大了!一個大型城市綜合體,四十萬平方米的建筑面積,需要多少混凝土??!只要章利民抽工夫到千秋走一走,或者簽一份意向供貨合同,千秋的輿論環(huán)境會立即變好。
在茶樓見到計笑梅,他難得還哼著小調。
但計笑梅不理會,在包廂剛一坐下就厲聲說,你看樣子心情不錯,憑什么一下午都不接我電話?
陸千秋說,在會場,不方便。
計笑梅不相信,你這是變相拖延,古今中外的老賴都是這樣。
陸千秋說,不就一百萬嗎?陸某人什么時候賴過?
計笑梅說,哼,不賴!不賴你明天轉給我??!
陸千秋說,資金調度都有計劃,大筆的資金都要提前預約,而且最近支出資金都要我和老婆、胡三共同研究簽字才可以。
計笑梅說,我這筆錢你砸鍋賣鐵都要盡快給我,否則我們都沒好結果。
陸千秋說,你沒必要這么說,我們什么關系啊?用得著這么威脅嗎?
計笑梅瞪眼,誰威脅你哪?過幾天會計事務所進駐我們協(xié)會,要是查到這筆錢,我是要負挪用公款的責任不假,八九成要坐牢,但慈善協(xié)會借給你們那么多錢,也要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旦慈善協(xié)會要追回存款,不等于是掀開你的狐貍尾巴嗎,那才要你好看呢!
他們不知道隔壁坐著胡三。胡三今天約了幾個大客戶,晚上在茶樓打牌。多虧了大客戶還沒來,要不然他們都會聽到他們倆的對話。他故意弄出不小的動靜,然后悄悄溜走了。
隔墻有耳啊,陸千秋才知道剛才說話沒注意場合,趕緊壓低了聲音。
他不知道胡淑芬在上海情況如何,立馬給她打電話。
胡淑芬正在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她隨同許多小矮人一起來到千秋公司。小矮人們嘩啦啦跑向千秋廠的角角落落。一個小矮人爬上配電柜,咔噠一聲關閉了電源。一個小矮人揮動巨大的扳手,使著吃奶的勁拆卸剛剛斷電還在轉動的發(fā)動機。一個小矮人撤掉辦公桌上的電話線,把電話機摜向門外。一個小矮人掄起大錘砸開了保險柜,火花四濺,各種票據(jù)、文書隨風起舞。一個小矮人站在轎車頂棚上,手舞足蹈,對著擴音器講話,分貝奇高,聽不清內容。一個小矮人倚在沒了門的門框上點煙,然后悠悠地吸了一口,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個小矮人爬上車間的屋頂先是大笑,繼而大哭,最后撲通跳下來,瞬間喪命。一個小矮人站在一輛大貨車的駕駛室里,正試圖把貨車開出去。一個小矮人斜刺里沖過來,把胡淑芬摜倒在水泥地上,然后手忙腳亂地扒她的衣服。
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陸千秋來了電話。他問什么時候回。她一身冷汗,哆嗦了半天,說不管什么結果,明天都回。胡淑芬一看都六點多了,十分吃驚竟然做了剛才的夢。她趕緊掀開被子,摸索自己的內衣,胸罩扣得緊緊的,內褲也沒什么異樣,除了一身濕透。
慢慢才回憶起中午吃飯的情景。
他們一起出門,乘電梯到一樓大堂。見徐庭信走路有些晃悠,她扶他找到一組沙發(fā)。服務員送來兩杯開水。她說你上去到我房間休息一下。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徐庭信揮揮手,你上去休息吧,晚上等我電話。
那你怎么辦?
徐庭信很疲憊地笑笑,我離公司近,車子就在外面,等你上去我就走。
后來她就上了十七樓。臨上電梯前,記得她還提醒說,我那事,你考慮一下,收購、債轉股、托管,怎么著都行。
眼看都六點多了,她打電話給徐庭信,始終無人接聽。再給他發(fā)微信,問他中午是否喝多了,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回音。她十分憤怒,即使不能幫忙,也不能就這么把人晾在酒店吧?老娘明天就回去,死了你個張屠戶,照樣都吃沒毛豬。她轉念又替徐庭信想,也許人家正在有事,或者是大上海人生活節(jié)奏快,晚飯吃得遲,等會兒他應該有安排。直到九點,仍然沒有信息。她知道當老板的再忙,也不至于晚上九點還不吃晚飯。那一刻她很輕松,因為終于不再對別人有指望。她站起來踱到窗前,看到黃浦江兩岸的萬家燈火,璀璨如浩渺的銀河。一艘游輪在江面悠然駛過,船尾兩撇波痕閃著夢幻般的光影。眼前的情景是如此陌生,瞬間一陣酸楚涌上來。一個人,在天堂一般的陸家嘴,孤零零懸在十七層的高樓,她多么想立馬回到長江北岸的那個家。這一夜她幾乎沒睡,除了偶爾計劃下一步工作之外,大半夜她都是用右手絞著秀發(fā)發(fā)呆。細軟的頭發(fā)緩緩滑過指尖,像時間偷偷從身邊溜走。每過一兩個小時,她就給自己打氣。她告訴自己,往后的日子像這樣靜靜發(fā)呆的機會不會很多,明天她就要打起精神,和丈夫一起,去爭取不被人如此晾在酒店的尊嚴。
她乘早上第一班高鐵趕回去,直接去了千秋混凝土公司。在昨晚之前,她還寄希望于別人伸出化腐朽為神奇的手。現(xiàn)在她不了。如果有這樣的手,一定在千秋混凝土的廠子里,是自己的手,是陸千秋的手,是胡三的手。曾幾何時,她還責怪陸千秋竟然把一個企業(yè)搞成這樣?,F(xiàn)在她也不了,責怪不能解決問題。她現(xiàn)在唯一的想做的就是把大家的勁頭鼓動起來,一起想辦法,讓工廠盡快恢復生產。
工廠仍然亂得像一地雞毛,不時有人上門要債。但大部分管理人員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她想起夢中的那些小矮人。胡三連續(xù)幾天拜訪了不少大客戶。陸千秋主要是跑政府部門、跑銀行,雖然沒什么效果,但也引起不少領導的同情。將晚時分,他們三個人聚集在會議室。一見面,陸千秋就火燒眉毛地說,有一筆資金,必須盡快還給人家。
第二天,胡淑芬從公司出納那里弄清楚原來是計笑梅,就很不高興。她找到陸千秋,你怎么這么多年還跟那貨有來往?有來往也罷了,還不敢跟我說,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陸千秋心里有鬼,不敢跟老婆較真,就一臉苦笑,這是偶然的事,慈善協(xié)會有幾千萬的閑置資金,都放在我們公司,起初我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當出納。
胡淑芬問,還有什么?你都得跟我坦白。
陸千秋輕描淡寫地說了計笑梅的情況:她因為老公捐給慈善協(xié)會的錢最多,就掛了一個名譽會長的頭銜,同時在里面當出納。她利用職務之便,不知道怎么從里面轉了一百萬存在我們公司,給一分五的息。如果不盡快還給她,追究她的責任事小,我們差的幾千萬,一旦人家追著要還,麻煩就大了。
他不敢講計笑梅已經(jīng)離婚。沒來由的一陣心虛,要是老婆知道他經(jīng)常把肥水流到計笑梅的田里,那還不知道是什么結果。
胡淑芬把嘴一撇,好個暖男。沒那么嚴重吧?
陸千秋問,那錢還給不給她?
胡淑芬說,到底是老情人。那么多人急著用錢,人家是血汗錢,你都不放在心上。計笑梅這錢來得不疼,去得不癢,你倒為她著急。
陸千秋咕噥道,就算你不待見她,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進去吧。
胡淑芬說,進去就進去唄,沒見過你這么體貼人。
陸千秋本想發(fā)作,可一看她壁壘森嚴的樣子,到底忍住了。
一連幾天,計笑梅都纏著他還錢。陸千秋想直接安排財務想辦法給她,但又怕老婆不答應。這女人,醋瓶子一打破,大事小事都分不清。
十一
又過了四天,胡淑芬突然收到一條信息:胡女士,我姓葉,奉徐總之命,將于明日到貴處考察。
胡淑芬以為是騙子,不敢回。半小時過后,這個號碼直接打過來。胡淑芬沒接。連續(xù)三次,胡淑芬才摁下接聽鍵。
姓葉的說是徐庭信讓他帶人來考察龍王山莊。胡淑芬想起上海之行,不打算接待。
那人又說,徐總說很報歉,前幾天胡女士來上海,沒接待好。
過了幾天,姓葉的果然帶人來考察。那人說,其實徐總出了點兒事,外面都不知道,您可要保密。
胡淑芬沒在意,但還忍不住問怎么了?
姓葉的說,徐總病了,剛做了搭橋手術。
胡淑芬想一定是那次和她喝酒。竟然出了這么大的事,而自己還躺在酒店里罵人,竟然那么刻薄。
給他打電話,但不知道他能不能接。
姓葉的說,他夫人從加拿大趕過來,手機都關了。他虛弱得很。
胡淑芬說,那就不打了。等他恢復了,我請他回來散散心。
姓葉的說,現(xiàn)在他連老家也不想回,上次就是老家的朋友騙他到賭場,輸了一半身家。
梅雨天很快過去,干燥熾熱的伏天來臨。公眾的注意力從不斷升高的水位轉移到其他熱點。停產兩個多月的千秋混凝土公司隱隱傳出機械轟鳴聲,運輸車輛開始進進出出。陸千秋那輛“奔馳600”不見了,據(jù)說賣給了一位朋友,款子都買了生產資料。他坐在混凝土專用車的副駕駛位子上,親自給章總的工地送貨。有一天他忽然想起計笑梅好多天沒來催他還錢了,便電話約她。一見面她就笑噴,你才想起我啊,錢早匯給我了。
陸千秋驚訝,我們都沒簽字,誰匯給你的呢?
你都不知道誰知道呢?是胡三幫我辦的。計笑梅小鳥依人。指望你?。磕俏以邕M去了。
陸千秋想,胡三夠朋友。
胡淑芬正好坐廠里的車去銀行,她看到一男一女很親昵,一閃就進了茶樓,從后面看是老公和那個女人。她不明白怎么就沒趕去抓個現(xiàn)行,竟然好像跟自己無關。這段時間她總是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好像是前幾天,他們夫妻倆難得都睡得早。丈夫忽然有了強烈的沖動,一邊動手,一邊厚著臉皮說,都幾個世紀沒交公糧了。她很慵倦,算了,農民上個世紀就不交公糧了。
她經(jīng)常不明不白的就想發(fā)火,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陸家嘴的一幕,自責一天比一天深重。那頓兩個人的飯局,她滿懷希望,卻又疑慮重重。那個滿臉汗水、極度疲憊、明顯是已經(jīng)犯病的人,被她丟在酒店大堂里。她以為他酒喝多了,酒喝多了也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大堂啊。
那個矮小、有點兒猥瑣、有點兒曖昧的男人。
有一天,陸千秋拜訪客戶,路過龍王山,經(jīng)不住誘惑,他下車從石徑小路上了山頂。在板房前拿出鑰匙開門,但鎖換了,打不開。遠遠看見張大爺在冬青樹叢中忙乎。他走過去。張大爺看見他,放下手里的工具,陸總,你好長時間沒過來啦。陸千秋嘿嘿一笑,都賣給別人了,我來干什么呢?張大爺樂呵呵地說,這樹都是你栽的,就不想???陸千秋還是傻笑。張大爺說,眼看著就要立秋了,上面講這附近的樹全部要移走。
移走干什么呢?
聽說要建幾幢小別墅,接待游客用。
陸千秋說,氣溫這么高,必須等秋涼,三伏天移栽容易死。
張大爺嘆氣,我也這么想,但我管不到啊。下個月我就走,兒子死活不讓我再干了。
他在山場跟張大爺待了很久,回到家,胡淑芬已經(jīng)入睡。
第二天醒來,家里沒人。他在桌子上看到一張紙,那是兩個月前打印的離婚協(xié)議書,當時他老婆不簽。讓他驚訝的是,現(xiàn)在,后面竟然有胡淑芬的簽名。湊近一看,墨跡好像還沒干。
許華榮: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創(chuàng)作散文、小說。在《安徽文學》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近2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