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朋友來電話,招呼去河南。
一次次剛剛離開一座城市就進入另一座城市,重復的其實都是同一種體驗:在不斷興奮的過程中漸漸感到悵然若失。行車不到十分鐘,就在我靠著車窗將要昏昏然睡去時,超乎我想象的景觀出現(xiàn)了。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寬廣得似乎漫無邊際的田野。
收獲了一季小麥的大地上,玉米、無邊無際的玉米在大地的寬廣中拔節(jié)生長。綠油油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爍,在細雨中吮吸。這片大地在中國肯定是最早被耕種的土地,世界上肯定也少有這種先后被石頭工具、青銅工具、鐵制工具和今天燃燒著石油的機具都耕作過的土地。翻開一部中國史,中原大地兵連禍接,旱澇交替。但我的眼前確實出現(xiàn)了生機勃勃的大地,這片土地還有那么深厚的肥力滋養(yǎng)這么茁壯的莊稼,生長人類的食糧。無邊無際的綠色仍然充滿生機,莊稼地之間,一排排的樹木,標示出了道路、水渠,同時也遮掩了那些素樸的北方村莊。我喜歡這樣的景象。這是讓人心安的景象。
一望無際的玉米亭亭玉立,莖并著莖,根須在地下交錯,葉與葉互相摩挲著絮絮私語,它們還化作一道道的綠浪,把風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遠的地方。在一條飛速延展的高速公路兩邊,我的視野里始終都是這讓人心安的景象。
轉上另外一條高速路,醒目的路牌標示著一些城市的名字。這些道路經(jīng)過鄉(xiāng)野,但目的是連接那些巨大的城市,或者干脆就是城市插到鄉(xiāng)村身上的吸管。資本與技術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其實片刻不能缺少從古至今那些最基本的物質的支撐。但在這樣的原野上,至少在我的感覺中,那些城市顯得遙遠了。視野里掠到身后,以及撲面而來的,依然是農(nóng)耕的連綿田野。
我呵氣成霧,在車窗上描畫一個個漢字。
這些象形的漢字在幾千年前,就從這塊土地上像莊稼一樣生長出來。在我腦海中,它們不是今天在電腦字庫里的模樣,而是它們剛剛生長出來的時候的模樣,剛剛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樣,剛剛被鐫刻到青銅上的模樣。
這是一個個生動而又親切的形象。
土,最初的樣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樹站立在地平線上。
田,不僅僅是生長植物的土壤,還有縱橫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愛的姿態(tài)斜倚著一個結了實的穗子。
車窗模糊了,我繼續(xù)在心里描摹從這片大地上生長出來的那些字。
麥、黍、瓜、麻、菽。
我看見了那些使這些字具有了生動形象的人。從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舂谷的人。
眼下的大地,麥收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前才來到中國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壯生長。那些健壯的植株上,頂端的雄蕊披拂著紅纓,已然開放,輕風吹來,就搖落了花粉,紛紛揚揚地落入下方那些腋生的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顫動著受孕,暗含著安安靜靜的喜悅,一天天膨脹,一天天飽滿。待秋風起時,就會從田野走進了農(nóng)家小小的倉房。
我們到達了淮陽—穿過了大片屬于淮陽的田野。讓人心安的田野,莊稼茁壯生長的田野,古老的、經(jīng)歷了七災八難仍然在默默奉獻的田野。還未被加工區(qū)、開發(fā)區(qū)、新城鎮(zhèn)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田野。
名師點評
作者通過敘寫旅途中的所見所感,由衷地抒發(fā)了對土地的熱愛、贊美和感激之情,同時也表達了對城市化進程日益加快所帶來的土地屢遭分割、日漸萎縮的擔心和憂慮。其特色有二:一是文章移步換景,由一條高速公路轉到另一條高速公路,最后到了淮陽,展現(xiàn)出一幅幅絢麗多彩的畫面,讓人流連;二是文中大量使用比擬、排比、比喻等修辭手法,語言形象生動,簡潔典雅,富于表現(xiàn)力,比如“這些道路……就是城市插到鄉(xiāng)村身上的吸管。”句子將“道路”比作“吸管”,生動地表現(xiàn)了土地和鄉(xiāng)村給予城市發(fā)展繁榮的供養(yǎng)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