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球在桌面旋了兩旋,彈到桌棱邊。魏國堅緊盯著那道白色的影子,撲過去飛身救,白影在強烈的力道反擊后,沖向斜右方,迅疾降落,像一道閃電,落到地下,”啪”得脆響。
魏國堅懊喪地頓著自己的球拍,搖搖腦袋:“好球呵!”海龍這時走過來,向魏國堅伸手,魏國堅迎上手掌,認輸。
海龍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體型勻稱而健碩,濃重廣東口音的普通話,愛笑,也謙卑。他重重地握緊魏國堅的手:“后天,再來?”魏國堅點頭,兩人收拾球具,如往常一樣地分手,告別。
天早就黑透了。小區(qū)里的綠道上,有年輕的男人女人在慢跑,也有遛狗的,還有輕聲細語閑聊的,人影漸漸地被夜色吃掉,只剩婆娑的樹影,那些亞熱帶的常綠植物,油棕,鳳凰木,針葵,當然少不了本地的市花,簕杜鵑,影影綽綽,秋風送過來,枝葉順勢擺動,帶一點嘯聲,魏國堅穿著短衣短褲,不禁打個寒顫。
海龍住哪幢樓呢?
魏國堅老是想知道。這么年輕,看樣子最多也就三十五歲,能買得起悅水的樓盤?
趙秀珍已經(jīng)回來,晚飯剛吃一半,右手還捏著筷子,左手卻粘住電話,那邊的聲音洶涌地傳過來,像海浪一般,卻也似海浪一樣讓人聽不清晰。魏趙的房門一如繼往地緊閉。父親坐在客廳的椅子里,那是把竹圈椅,雖和裝修的模式有點配不上,有些不倫不類,但因為父親就這點要求,魏國堅讓自稱強迫癥的趙秀珍容忍了。父親陪著兩個客人,男的,都是三十多歲的光景,和海龍差不多大小吧?見魏國堅進來,馬上從沙發(fā)里起身,迎上。
這棟B號房的,上次商量事情的時候見過,不記得姓什么了。魏國堅趕緊讓他們坐下,知道重要的事情來了。
果然,兩個來訪者很利索,簡明扼要,卻也斬釘截鐵地講述了計劃。
負二停車場的隔離樁明天要去拔掉。負一的前兩天剛拔掉四根,商品房那邊還沒反應,所以得乘勝追擊,負二的也如法炮制。因為關系兩棟安居房居住者的權(quán)益,是大家的事情,所以明晚十點的行動,魏國堅必須參加。
“您有車吧?是停樓下的停車場吧?”其中一個男人小心地再次求證。
魏國堅點頭。家里有兩部車,并不算什么好車,他開的是輛馬三,趙秀珍的是輛花冠,都是工作生活所需必配的,也真只是代步工具。開發(fā)商規(guī)劃出的地下兩層停車場,當時按商品房房數(shù)預算的是1:1.8的配額,本該綽綽有余。但開發(fā)商沒想到的是,兩棟安居房的房主,車位沒有算進去,導致這兩年完全不夠。安居房交付前,兩層地下停車場都被隔離樁劃定界限,商品房業(yè)主停車位以及安居房業(yè)主停車位被有序地引導開。陸續(xù)入住后,許多安居房業(yè)主無法享受地下停車位,如果回來晚了,只能停到馬路邊,不方便不說,那個收費可是驚人的。所以,他們要求把商品房那邊空置的車位讓安居房主使用,交涉三番五次了,毫無進展,所以,他們這兩次用了極端的方式來處理。
“那行,小區(qū)這次的停車位之爭,我們需要討個說法,不能等他們再給我們畫餅。我們得自己行動起來?!绷硪粋€男人,語氣堅定,和魏國堅握手言別時,手勁強大有力?!靶^(qū)的園區(qū)早在建設時就被強制劃開,一個社區(qū)兩種世界,太不公平。我們先把停車場問題解決,再來對付后面的,不能讓這種歧視繼續(xù)下去。”
魏國堅點頭:“我一定過去。”
趙秀珍的電話在訪客離開之后都沒停,大概又等了二十多分鐘,才終于面色如常,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活色生香地吃起剩下的半碗米飯。
這中間,她的微信訊號提醒過幾次,她一直埋頭專注在她的手機上,仍舊拿著筷子,騰出手指來劃弄著手機屏。
手機反射的熒光,在飯桌上方的強燈照耀下,把她的臉泛成藍色的皮面,襯著她一整天頂著的,現(xiàn)在已茍延殘喘的妝容,有點海潮般地風起云涌。
魏國堅問:“不是配了管家嗎?不頂用?”
趙秀珍扒拉著手撕包菜,含混地回復:“管家搞不定?!庇帜帽嘁豢冢埐斯杷駠鬟M了喉腔,魏國堅甚至看得到她的吞咽,滑過食道,進入胃,再慢慢流經(jīng)大小腸。魏國堅厭惡地閉上眼睛。
“小丁剛辭職了?!毙《∈恰肮芗摇钡念^兒,“主管”的職務,趙秀珍的下屬,也是老鄉(xiāng),趙秀珍前段老在提她,說她上進,對工作熱心,對業(yè)主的要求親歷親為,甚至登門拜訪?!翱赡軌毫μ??!壁w秀珍補一句。
“剛才鄰居來了,讓我們也一起去地下停車場把隔離樁弄走。不知這事兒算不算違法?本來想讓你跟著參謀下的。你每次好像都不樂意。我也沒說把你的職業(yè)透露給他們,只想你在一旁出個主意?”魏國堅解釋。
趙秀珍現(xiàn)在在上市的某物業(yè)管理公司做事,分配到旗下的一處高端小區(qū)做物業(yè)部經(jīng)理,勞動強度未必大,但傷腦筋的事情特別多,本以為高端小區(qū)的業(yè)主都是有素養(yǎng)的人,卻原來財大氣粗頤指氣使,把物業(yè)管理部門當看門狗使喚,稍不如意就臟字連篇,而且被服務的意識特別強,稍有怠慢,就跑過來訓斥,唾沫星子橫飛。趙秀珍在經(jīng)理辦公室,輕易不出來應付,她手底下自有部長和主管來處理,主管下面又有樓棟管家,都是年輕的女孩子男孩子,要求他們對業(yè)主的事情每問必答。
“剛招進一個新主管,小徐,男的,有三十出頭了,看資歷在火鍋城當過餐飲部經(jīng)理,以為他能很好地處理業(yè)主的事情。畢竟那家連鎖火鍋城的服務大家都領會過,對客戶好得那叫一個知心。卻不曾想,小徐對我們的業(yè)主也應付不來。”趙秀珍把飯終于吃完,開始收拾桌面,“讓他進了業(yè)主群,這下可好,簡直如入虎口,那幫業(yè)主,好些都是刺頭兒,維權(quán)呵,抗議呵,一幫小區(qū)愛搞事的,前段從業(yè)委會初選篩下來的,本來就窩一肚子火,現(xiàn)在全沖小徐發(fā)出來?!?/p>
趙秀珍那邊的小區(qū)正在籌建業(yè)委會,已經(jīng)過了預選輪,淘汰好幾位候選人。應該有暗箱操作的,不然業(yè)委會全成為那些刺頭業(yè)主的天下,把他們的物業(yè)管理公司換掉都有可能。所以上面有命令,不能被業(yè)主們動搖了物業(yè)公司的地位。趙秀珍壓力蠻大,每天每時每分都得安排手下按照她的步驟來操作。
“小徐進群的時候,干勁蠻大,以為是他原來火鍋城的吃貨客戶,每天還在群里發(fā)些宣揚正能量的信息和圖片,以及我們物管對小區(qū)的那些成績,還真想和業(yè)主打成火熱的一片,魚水情一番。結(jié)果每天拎著他,每分鐘@他,質(zhì)問他那些小區(qū)存在的問題,他還真老實,一樣一樣地答復。昨天,一個女業(yè)主上來就罵:傻X。小徐當時就火了,退了群?!壁w秀珍在家談公事的時候很少,這次挺多話,可能在公司受委屈,到家里發(fā)泄一通舒展一番。這點比魏國堅好,魏國堅現(xiàn)在幾乎沉悶不語,對公事對家事,完全不想表態(tài),更不想談論。
“你剛才是在跟那個小徐說話嗎?”魏國堅禮貌地問。他其實對趙秀珍的工作一點不上心,但兩人現(xiàn)在幾乎沒什么話題,家里氣氛老這樣,似乎不太好。特別是老父親和他們一道住,老人家會覺得冷清得難受。
“怎么可能?”趙秀珍輕蔑地。她的嘴角撇下來,一副相當不待見的模樣。“是個傻X業(yè)主,以為自己是尊佛,人都得敬著她。”趙秀珍自己笑一笑,可能想起對那尊佛的冒犯,贏了對方后流露出的囂張和得意,“我把她拉黑了。微信拉黑,手機號給鎖到黑名單里。他媽的,她以為自己是誰呵?誰讓她下班還來騷擾我?”趙秀珍惡狠狠地吐出臟字來。
父親走到陽臺邊,把門拉開,又在外邊小心地關上。是去抽枝煙吧?魏國堅很想陪陪父親。母親去世后,他對父親的依戀越發(fā)深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覺得親人就是指父親,當然,魏趙絕對是他的心頭肉,但魏趙實在太不懂事,也許正在青春叛逆期,讓他作為父親的每一點深情都得不到應有的回應。
他走到陽臺,果然,父親在吸煙。爺兒倆對著窗外的滿城燈光,想著各自的心事,都沒開口說什么。良久,父親才說:“人活一輩子,也就圖個健康快樂,怎么著都是過一輩子,回憶起來,其實,全是無趣的?!?/p>
22樓,有點高,對面沒什么屏障,是一片寂寞的空曠地,聽說地皮已經(jīng)炒到天價。站在陽臺上,秋風吹過來,涼颼颼的,還夾雜著一絲海腥味。魏國堅這邊的朝向看不見海,但能分辨海的味道。朝海的那片,都是商品房的地段,價格聽說比同一層的每平米貴一萬。
不知道海龍是不是住著能看到海的那片朝向?朝海的那些樓房,面積都要130以上,這樣算下來,按現(xiàn)在的時價,怎么也得小兩千萬了,就算當時開盤便買下,也得八九百萬。一個當年才三十不到的年輕小伙子,怎么搞得到那么一大筆首付?魏國堅有些懊惱地想。
父親說:“我們早點睡吧。魏趙得出來呢?!?/p>
魏國堅點點頭,和父親回房。
午夜一過,魏趙小房間墻壁上的鐘就“滴答”響一聲,這是她自己調(diào)的,提醒她今天正式開始了。鐘是網(wǎng)購的,現(xiàn)在網(wǎng)絡真好,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在網(wǎng)上買得到,只要你輸入自己的訴求。
從門縫可以觀察到,外間黑漆漆的,所有的人都各回各屋休息去了。魏趙擰亮床邊的可伸縮式臺燈,調(diào)節(jié)到最小的照明光,靜悄悄地開門出去。
三房一廳,爸媽,爺爺,自己,各一房,每間房都如火柴盒般,轉(zhuǎn)個身,是白沉沉的墻壁,再掉轉(zhuǎn)過去,面對的仍舊是白沉沉的墻壁。廳是客廳和飯廳混在一起用的,另外加一個廚房和一間廁所。物盡其用地利用了每個不容忽視的空間,沒有一處閑筆。四個人,一間廁所是夠用的,畢竟是安居房,幸虧沒有采用茅氏專家的關于廉價房就不應配廁所的理論,他們最終不用和陌生的鄰居擠在一起等公廁,所幸還有點私密的空間。
魏趙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家,極其不喜歡。
她慢騰騰地小心地在黑暗中進入廚房,開冰箱,找到媽媽晚飯剩下來的菜和一碗米飯。是魏趙愛吃的宮保雞丁和紅燒牛蛙,有盤蔬菜只留了一點,媽媽總說讓她多吃點青菜,但她就是沒辦法吃那種缺少味道的菜蔬,媽媽不再堅持,但留剩的菜蔬,還是顯示出媽媽對她的某種執(zhí)念。
她把宮保雞丁和紅燒牛蛙放進微波爐里轉(zhuǎn)。微波爐工作的聲音嗡嗡的,從模糊的窗口透出里面菜肴的物理變化。魏趙盯著光,混沌的,充滿生機的光,熱氣慢慢在蒸騰?!岸!币宦?,菜已經(jīng)熱好了。
這個時間段,家人都不會出來,便是想出來,大約也憋著,憋著渴,憋著尿,憋著好奇,也憋著關心。魏趙有條不紊地取出自己的碗筷,就著菜,香噴噴地吃起來。爺爺按她的口味做的,宮保雞丁,酸甜適中;紅燒牛蛙,濃郁咸香。
家里的事情,她不關心,也不想關心。那是她房間外的世界,她不想跨進那奇怪的世界,也不想讓別人跨進自己的小宇宙,即使是父母,爺爺,也不能攪擾她的空間,她自成一格的世界。
她的世界非常豐富,他們不理解,她也斷絕讓他們理解的想法。
凌晨一點半過后,“繞在樹上的魚”對她說:“我媽說,考試得考好,上個好大學就一切都好了。你信嗎?”
魏趙回復:“你信嗎?“
對方?jīng)]有回答,又說另一句:“今天有個鄰居阿姨找我媽,她說她孩子在備戰(zhàn)中考,她告訴她孩子一定得考好,不然,這片區(qū)域的房價都得掉下來,好生源才來帶起好學校,好學校才有好房價,這是相輔相成的。我媽點頭說是,……”
魏趙回復:“……”
對方問:“你在做什么呢?最近又看了好多劇吧?羨慕你!”
魏趙回復:“(笑臉)”
接下來又敲一句:“好好努力,考個好大學,把父母的房產(chǎn)價值帶高!”
不知道這算不算諷刺,“繞在樹上的魚”沒有答復,過一會兒,頭像暗了,估計睡覺或者又學習去了。
這是魏趙網(wǎng)友中的一個。沒說是男生還是女生,倒是講過自己的地理位置,是個靠一線城市,已經(jīng)高三,過了雅思和托福,但父母還是想讓他參加高考,最多上個二加二,這樣,父母的壓力小一些。
“你在深圳,很有錢吧?你父母是不會想著怎么減小經(jīng)濟上的花費,讓你迂回出國留學的吧?我就慘些,成績早達到了,但父母不讓我現(xiàn)在就走?!薄袄@在樹上的魚”給她提過。魏趙不喜歡談論這些,她選擇敲個“……”,一切讓對方猜測。
在深圳就是有錢人?
屁!
魏趙點開美劇吧,《心靈獵人》第二季開播了,她準備一口氣看完。
夜深人靜,網(wǎng)速好像也快些,沒怎么卡。
研發(fā)部一早通知在“中國廳”開會。公司每層都有兩三間會議室,老板像餐飲業(yè)出來的一樣,給每間會議室取各種地域名字。中國廳是大會議廳,可以容納整個部門的員工??磥硎怯惺裁匆槍ρ邪l(fā)部所有技術人員的指示要發(fā)出。
魏國堅拿著公司發(fā)的筆記本,慢慢吞吞地踱進中國廳,在最偏僻的一角坐下。果然,部長通過麥克風傳出來的訊息,就是現(xiàn)在各小組的技術支持要和銷售的業(yè)績掛鉤,相當于實行績效工資,把原來的薪水實行方案全盤抹去,施行新的薪資系統(tǒng)。
下面一片嗡嗡聲。
魏國堅沒覺得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打擊。這種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四五年,他知道他們這批技術遲早要被公司以各種方式遣走。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幾年,他已經(jīng)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部門開完會以后,各組又分別在小會議室進行分組討論。魏國堅現(xiàn)在的光端機組的負責人是廖工,85年生,中科大畢業(yè),虎虎有生氣的一個中青年。他的主題就比較具體了:光端機組現(xiàn)有的6個技術支持,要縮減到2個。公司不再發(fā)展光端機項目,股東大會已經(jīng)決議,將來不再在這項目上投資,因為半年度報表下來,覺察到此項目連續(xù)四年虧損。技術支持,會分流到其它小組,交換機類,監(jiān)視器類,光纖類,前端攝像頭類,等。
魏國堅舉手:“我就不參與分流了,我還是留在原部門吧?!?/p>
廖工看著魏國堅:“老魏,你可能沒聽明白,剛才大會強調(diào)了薪資的掛鉤問題,如果你留下來,只能是做售后維修的活兒,薪水拿到手,每月只有五千元?!绷喂ふ嫘牡貏駥?。廖工是魏國堅帶起來的,多少實踐中的問題,都是經(jīng)老魏的點撥,廖工才能在實戰(zhàn)中,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從而具體解決。
魏國堅笑笑:“沒事,我年紀大了,也學不來新東西,只能抱著自己的知識儲備吃老本。”廖工盯著老魏,半天沒言語。會議結(jié)束后,老魏簽字,留在光端機組。
廖工說:“何苦呢?其實人來此世一遭,還不是為著快樂而來的。”廖工有兩個兒子,家里兄弟姊妹多,老人帶不了孩子,所以老婆全職在家,帶兩娃。廖工的薪水,養(yǎng)全家,所以無論專業(yè)對不對口,他都得小心找準自己吃飯的家伙,稍一恣意,全家都得斷口糧。而且,最重要的,他還年輕,能折騰,轉(zhuǎn)另一領域的工程師,潛心學幾年,再成為專家,應該沒問題。
魏國堅就不一樣了。光端機領域在前幾年火透了,他吃過這個專業(yè)的紅利,成為這個領域響當當?shù)男屑?,他那些年是多么風光,連幾家著名的獵頭公司都和他談過幾輪,沒成想,現(xiàn)在的科技發(fā)展達到光速,他以為吃香的技術和對這個 領域的錯誤判斷,以及這個行業(yè)迅疾地萎縮,讓他一下子從專家成為要被摒棄的敝帚,他當時沒轉(zhuǎn)過彎來,遲滯幾年,也因為安居樂業(yè),想著怎么都能混到拿社保退休金,體體面面地離開。卻原來對形勢的誤判,讓他在這家大公司里,從當時的度日如年,變成了現(xiàn)在的隨遇而安,安貧樂道。
“房子那么重要嗎?”廖工問。這話就有點不知好歹,而且泛著濃烈的酸意。
魏國堅警惕地盯著廖工,微微點頭,他反問:“你覺得呢?”
公司在十多年前拿下土地蓋的樓房,因為有政府的支持,確實相當于白送。
公司當年非常不錯,把建好的房子以極低的價格賣給有前途的員工,守了五年,換成紅本登記業(yè)主的時候,魏國堅和趙秀珍多些心思,寫成趙秀珍母親的名字。所以才能在日后再申請到悅水安居房時,理直氣壯地帶著父親,以一家四口的名義入住。
他們在深圳,終于在事實上有了兩套房產(chǎn)。代價也是有的:如果魏國堅辭職離開公司,不論你在房產(chǎn)證上怎么巧言令色地寫著別人的名字,公司有權(quán)利收回房產(chǎn)。這是和公司簽過字的合同,有法律憑據(jù)。
兩套房產(chǎn),在深圳,意味著什么?廖工能不懂?他就酸吧。
一個月五千又何妨?現(xiàn)在那邊的房產(chǎn),市值每平米過八萬,八十五平米的三房,算算有多少錢吧?總之,再熬頂多十一二年,到了法定退休年齡,這房產(chǎn)就歸他了——這也是公司簽的合同里寫明的。當年他們一幫拿到房鑰匙的同事,還笑說這是賣身契,那笑容卻是滿含著無盡的喜悅以及無窮的意氣風發(fā)。
現(xiàn)在那邊是學區(qū)房,出租給一家四口,每月租金八千元,每年還會以百分之五到十的比例往上漲。這也算魏國堅一點薪水的補給吧。
人到中年,他早沒了銳氣和進取精神,年紀也不容許他張狂呵。魏國堅是滿足的,他生來就是個窮小子,趙秀珍也是個窮閨女,即便讀過好大學,進入好單位,也沒可能在高企的房價前拿出那令人咋舌的首付來。幸虧單位不錯,讓他在深圳的立足成為現(xiàn)實,他不說什么知恩圖報的話,現(xiàn)在的情形就是他想圖報,公司也不讓他報答,公司像面生鐵,冷寒得讓人不禁心悸,一旦覺察到你對公司再無用處,換掉你像換掉馬桶邊的紙巾一般容易。
他早不在乎所謂的尊嚴了,他只在乎真正的利益。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趙秀珍成績開始全面發(fā)力,英語,平面幾何,理化,腦袋簡直像淤積后疏通的管道般,通了,通得徹底而流暢。
成績上來后,同學間的威信卻還沒樹立起來。她一直是那種有點孤傲的女孩子,說到底,是自卑后帶點無所謂的自暴自棄,沒想到,成績火箭般地上揚,讓她嘗到被人重視的感覺,首先是幾個老師對她表露出的喜歡,然后是幾個同學對她的巴結(jié)——對優(yōu)秀人物的仰慕,以及對權(quán)力者所欣賞的人物的諂媚和服軟。但,遠遠不夠,在這學期期末考評時,她在老師提出的幾位優(yōu)秀候選人中,以只得到九票的戰(zhàn)績?nèi)笔Я四欠菟詾橥偈挚傻玫臉s譽。
她開始在經(jīng)營學習的同時,經(jīng)營自己的人脈,希望能在第二學期的大評時得到上線的票數(shù)。但聰穎的她,發(fā)覺仍舊沒有用處。那屆同學太頑固太勢利了,她們的小圈子依然故我地存在著,對她實施著或明或暗的打壓。這一次,老師卻選擇無記名無候選式投票,喜滋滋的老師,在講臺上陳述選舉條例時,洋洋得意地以為做了次史無前例的改革,彰顯充分民主的改革。
趙秀珍利用了那次機會,從自己的小圈子散發(fā)出去:誰都能當選,為什么不選擇我自己?誰都能當選,為什么表現(xiàn)差的成績差的不能當選?誰都能當選的話,江山輪流坐,倒是要看看,那些被老師平日里批得體無完膚的差生,如果能選上去,老師怎么說?!
事件按趙秀珍期望的演繹下去。唱票時,老師的臉,慢慢由乳白,變成粉紅,然后變成彤紅,最后變成黑紅。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上了黑板,一票兩票的,比比皆是。最多票數(shù)的,也只得到五票。五票?!全班可有五十六個學生呵。
這次的期末大選以全面失敗告終。老師憤怒地寫下五個候選生的名字,讓大家重新投票。投票后宣布,這五位全部當選。
同學們議論紛紛:這哪里叫選擇呵,這明明就是走過場。老師圈定的五個同學,無論票少票多,都選上去了。
老師倒有平靜的憤怒:“我是給你們臉,你們自己不要臉。給你們民主,你們就濫用自己的權(quán)利。所以,我不再給你們選擇的機會?!?/p>
五位同學中,趙秀珍的名字赫然在上,雖然她的票數(shù)只有十一票。她一直認為她人生的勝利始于這次選舉,她完全可以成為操縱自己命運的人,而且她也掌握了操縱命運的方向:如果自我優(yōu)秀,就會被領導賞識,一旦被當權(quán)者賞識,所有成為優(yōu)秀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的代價,都不值一提,也瑕不掩瑜。
趙秀珍在自己管理的小區(qū)里視察。小區(qū)挺好的,綠化覆蓋率,社會活動區(qū),游泳池,一應設施俱全,還有專門為鏟屎官準備的寵物垃圾箱。身著藏青色服裝的保安在來回巡察,身著深綠色工裝服的維修工在四處檢測,身著淡藍色套裝的清潔工在被樓道管家指揮著拔草,除下水道里的殘葉和渣滓。那些穿黑色西服,里面配白襯衫的,都是物業(yè)管家們,一個管家管一個門棟,加了業(yè)主的微信,有問題能及時反饋和處理。
趙秀珍看著這一切,神清氣爽。她帶來的管理秩序,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被行業(yè)視為典范,在公司里上行下效,也成為別的公司偷師的模板。
小徐急匆匆地過來。
剛才的業(yè)委會第一輪選舉已經(jīng)結(jié)束。結(jié)果如趙秀珍所想的一樣,進入第二輪的十二個候選人,全是她相熟和相好的。
“03棟的吳姐,06棟的群姐,還有12棟的柳大爺,全部下去了。但鬧得挺厲害,說是有貓膩。”小徐匯報選舉中的情況。
“籌備會怎么說?”趙秀珍雙手抱肩,在仔細查看戶外健身器材的重新安置。這邊的地板前段翹起來,業(yè)主反應后,她第一時間聯(lián)絡維修部,給出解決方案,把木質(zhì)地板取下,再換新,然后重新安裝健身器材。她讓膀闊腰圓的兩個維修工在上面翻騰好多次,“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你們先給測試,完全沒問題,才能交付使用?!眱蓚€維修工都上去了,做了好多高難度的健身動作,看來平常也是健身達人。
“籌備會宣布此次投票結(jié)果有效?!毙⌒爝@次的聲音倒朗朗的,擲地有聲。
“那不就結(jié)了?!壁w秀珍自己又上去來回踩踏幾遍地板,還起身跳跳,粗跟鞋把木地板跺得直響,但地板堅固,沒有一點塌下去的感覺。趙秀珍滿意地笑了。
午后,十二點四十。大門開了,然后關上。爺爺按時出去。
魏趙拉開窗簾。外頭的天氣不太明朗,正中午的時光,太陽卻不明亮。這就是深圳的秋天,意興闌珊,和夏季不太分明,也和冬季沒有界限,像極了這人生,模棱兩可。魏趙把窗戶推開。
房間太小,曖昧的光亮一下子就侵蝕整間屋。一張小床依著東墻,原來的飄窗被打掉,多出來的空間夠她放一張書桌,另一個手臂寬的簡易衣柜,里面是魏趙不多的衣物。所有的書都委屈地蜷在床底下。
魏趙趴下身子,把里面的書籍一本本拿出來,在不太耀眼的陽光下,讓她的那些寶貝重見光明。
“你夠有福氣了。魏趙這么喜歡書?,F(xiàn)在有幾個孩子還喜歡書的?”媽媽的同學來訪的時候,硬性參觀過魏趙的小房,發(fā)出這種感嘆。
嗤!魏趙當時心里發(fā)出一陣冷笑。愛書就是好孩子?這些淺薄的所謂大人。
她把書籍鋪滿地板后,才走出自己的小房。
刷牙,洗漱,又洗了頭發(fā)。頭發(fā)洗凈后有柑橘的香味,媽媽換了香波和護發(fā)素,用上一款網(wǎng)紅品牌,好像是日本的,吹得神乎其神。魏趙捋順濕濕的頭發(fā),沒有用吹風機吹干,她想讓自己的頭發(fā)自然陰干。她的頭發(fā)才修剪過,剛過耳朵,前面搭一排劉海。“優(yōu)剪”的TONY老師對著鏡前自己的作品,滿意地說,很好,非常學生范。魏趙不置可否,悶悶地離開。
她其實不叛逆,也不喜歡和人爭吵,明明人家和她的想法根本不一樣,她也屈就了,或者永遠以不吭聲來代替自己的臣服。是的,因為不屑。
不屑于和人講話了,任何人。
她坐到餐桌前,飯菜還是熱的,爺爺仍舊給她做了她喜歡的菜,筍干燒肉,咖哩牛腩。她默默地吃完,洗好碗筷,在陽臺觀望一會兒。
陽臺安裝了防盜網(wǎng),新擺盆銅錢草,沿著防盜網(wǎng)又有一種藤條植物,蜿蜒纏繞著防盜網(wǎng)上的鐵條,加上原有的四季桂,梔子花,綠蘿,富貴竹,小小的陽臺生機勃勃。魏趙盯緊防盜網(wǎng),又瞪著藤條,良久,冷笑起來。
想來想去,可能防她跳樓。不然,22層加防盜網(wǎng),是幾個意思?
陽臺上的風挺大,把她的頭發(fā)吹得略干,她瞇起眼睛,朝樓下望去,如果扒開防盜網(wǎng),縱身一躍,鐵定粉身碎骨。
她在網(wǎng)上查閱過,為什么大多的抑郁癥患者,最后都選擇跳樓這種死亡方式。有專家解答:因為身子出去的那一剎那,就再沒可能后悔了。不像吃安眠藥,割腕,上吊,終歸還有后悔的可能性,被救回的妥協(xié)。而跳樓,那縱身一躍,是抑郁重度患者對生命毫不反悔的決絕。
魏趙看一下自己的手腕,有幾道若隱若現(xiàn)的傷痕。她割過兩次腕,吃過一次毒蟲劑,有次想在家里上吊來著,無奈怎么也沒找到固定的承住身體的支點,她倒是把綁好的絲巾搭在客廳的小枝形吊燈上,踮著腳還在試探重量呢,整個燈座就被她拽下來了——什么垃圾裝修工程?
她又探頭往樓下觀看。隔著防盜網(wǎng),她還是能覺察到地心引力對她的召喚,她不禁哆嗦一下,把身子往后撤。想到父母和爺爺為她而苦心搭建的這個防盜網(wǎng),她就好笑。
她已經(jīng)成功了,不想再和父母爺爺他們玩貓鼠游戲。接下來,是場持久戰(zhàn),她耗得起,她才多大?
魏趙伸伸胳膊屈屈腿,做了學校的一些午間操。真奇怪,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她從來沒認真做過那些操,而現(xiàn)在,她有模有式的,展胳膊屈腿,完全到位。是的,得練自己的小身體,還要打場仗呢。她可不能輸。
這是我的人生,我一定得做主了!魏趙咬著嘴唇,堅定了信念。
沖突很大,連維持秩序的警察都派過來二十來號人,站成兩排,充當人墻隔開劍拔弩張的雙方。兩邊都氣勢洶洶,話放出來,都有些不顧體面,揀最傷人的詞和語句來相互傷害。
魏國堅站在后側(cè),讓鄰居遮擋住自己,因為看見對方?jīng)_在前面的有海龍。很久,在警察的規(guī)勸下,雙方慢慢地散開。但隔離樁仍舊棄在一旁,占的那些車位,車主堅決不肯挪開。這一仗,安居房這邊似乎贏了。
父親在他的身后,抽著煙,靜默地看著這一切。魏國堅不想馬上回家,邀約父親,到海邊走走?父親點頭應允。
說是離海近,也還是要走一截。海邊現(xiàn)在修繕得非常漂亮,綠道,木廊,觀海棧橋。天色雖晚,還是有打打鬧鬧的年輕人在嘯聚,騎單車,慢跑,綠草地上樹著一排用鮮花做出的裝飾字體:來了就是深圳人。
“我來了二十年,從來沒感覺自己是深圳人?!蔽簢鴪試@口氣。
“怎么不是?深圳戶籍,有車有房,魏趙也是在這里出生的。”父親反駁他。
“我還是覺得自己是留城縣的。”魏國堅心情沮喪。留城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籍貫地。他從小到大寫的材料里,總有這一條,籍貫。小時候覺得多此一舉,現(xiàn)在他填材料的時候到這一欄,有股牽腸掛肚的思念涌上心頭,有時候會多愁善感地眼眶一熱。
父親是留城棉紡廠的維修工,母親是留城棉紡廠的紡織工,家里除了魏國堅,還有個姐姐。早期的家庭生活,在魏國堅的記憶里,不談有多好,也決不會比別的同學的家庭差到哪里去。變化可能是在他讀大學后,棉紡廠的全員下崗潮,讓父親母親本以為能拿到安穩(wěn)的退休金的后半生,卻被買斷工齡只到手了一萬元現(xiàn)金。而當年擠破腦殼進了棉紡廠的姐姐,以及嫁給父親徒弟的婚姻,也讓姐姐姐夫一家捉襟見肘,茫然無顧。
但在大學里,當年還困在象牙塔內(nèi)每日做著白日夢的魏國堅,是對這種變化沒有多少覺察的。
“那時候物價確實漲得厲害,但還能承受得了。我們每學期供你的生活費學費,也沒覺得太大負擔。”父親對著海水吞云吐霧。父親現(xiàn)在的話非常少,如果聊天,也是說過去的事情,留城的那些老事,老朋友,老街坊,老同事。
“你可能不記得了,我們當年和銀行宿舍隔開一堵紅磚墻。磚墻這邊,是我們棉紡廠的老宿舍區(qū),都是平房,一層的,小小的,暗暗的,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個公廁,早起得排隊倒屎尿盆,家家戶戶都出來刷牙,混著牙膏沫的水流到陰溝里。亂搭亂建的非常多,隨便在自己的廊下蓋個灶臺,就是一間廚房。也沒辦法管理,法不責眾。而且那會兒工人很厲害,敢跟領導揮菜刀的。”父親慢騰騰地,和魏國堅講的是家鄉(xiāng)話。
“紅墻那邊是銀行宿舍,四棟樓,每棟有七層高,棟與棟之間還有小花壇,中間種著樹,環(huán)境非常好。而且最便利的是,從銀行那邊往東,就能直通新修的大馬路,離新蓋的大超市非常近,旁邊還有新修的大商場,大商場往北一點,就是縣里規(guī)劃的菜市場,菜市場的菜比大超市便宜,而且新鮮。我們都喜歡菜市場些,不過有時候也去大超市,因為超市環(huán)境好,和商場一樣,常年有空調(diào)和冷氣,夏天和冬天,我們都愛跑到超市和商場,不為買東西,就圖那個環(huán)境。
“但是隔得遠。因為那堵紅墻,讓我們走到超市和商場,得繞路,往我們的宿舍區(qū)過去,走完整片平層樓,拐到那條鐵軌旁,沿鐵軌再走一截,往西轉(zhuǎn)過去,才能上大路,才能沿著大路去超市,商場,還有菜市場。
“有一次,銀行宿舍搞基建,我不記得是要配什么輔助設施,健身器材還是什么羽毛球館一類的。得從鐵軌那邊的建材市場運送材料,施工隊認為不方便,就把那堵紅墻打通了,等把材料運完,他們想再把紅墻堵起來,門兒都沒有了。”父親說到這里,突然笑一下,非常開心的感覺,那種回憶里的甜蜜,被糖包裹過的記憶。
“他們想再堵上門?他們以為堵上門又成為墻后,我們就沒辦法了嗎?”魏國堅確實記得有這道小門,他回來的時候挺高興的,因為方便多了。
“他們堵上,我們就拆了,他們再堵上,我們又拆了。后來銀行那邊沒辦法,因為拆除的碎磚碎石太難看了,而且也不體面,最主要的是,他們哪有能力和我們斗?就讓施工隊做一道小通門,挺好看的,把原來的紅磚墻給新刷了水泥,還給油漆成灰色,和他們宿舍樓的顏色一樣,看著非常和諧。大家安好?!备赣H仍舊沉浸在他的笑意里。不知道當年拆墻的有沒有他?應該是有的,他的笑容里有參與者享受勝利果實后的那種喜不自禁。
“銀行那邊的人厚道,沒報警。”魏國堅感嘆著。
“怎么沒報警?警察來了,維持一段秩序,但也沒辦法解決。就當好好先生。又不是殺人越貨人命關天的大事,大家都退一步,事情便解決了?!备赣H滿意地說。
“不是大家退一步,是銀行退一步吧?”魏國堅糾正道。如果錯誤只在一方的話,爭吵是不會停止的。所以,所有解決了的事情,都是妥協(xié)的那方認錯的。
但,這次能一樣嗎?
“他們和銀行一樣的?!备赣H非常果斷地說。扔掉煙頭,跺跺腳往回走。魏國堅起身,悄悄地拾揀父親扔棄的煙頭,拿在手里好久,尋到一個垃圾桶,才小心地不被父親發(fā)現(xiàn)地,丟棄進去。
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提及過這樣一種效應:“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發(fā)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边@種西方延用的理論被稱作“蝴蝶效應”,在中國,有個詩意的叫法:“風起于青蘋之末”。
正坐著開公司管理層會議的趙秀珍,看到手機傳過來的訊息,腦袋一陣發(fā)麻的同時,想到就是這兩句詞。
業(yè)主委員會的候選人里,有位年輕的女士,肖箏箏。她買的是社區(qū)里面積最小僅73平米的兩房一廳。作為沒什么父幫母援的來深一族,今年三十二歲的肖箏箏和年紀相仿的老公打拼到如今,能在房價高企時買到這套不錯的樓盤里的房子,已經(jīng)相當了不得了。據(jù)肖箏箏自己的介紹,她是做醫(yī)美起家的,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就來深圳打拼,沒什么文化,便投靠表姐,學習美容化妝,學習簡單的紋眉術紋唇術,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兩家規(guī)模中等的美容院。老公是同一領域的,現(xiàn)在跑業(yè)務,兩公婆剛拿到一家韓國射頻機的代理,老公跑各大美容院,推銷這種射頻儀器。
肖箏箏當時找到趙秀珍,是抱怨下水管道長期堵塞,她的新房已經(jīng)淹過兩次,她沒辦法再忍受了。
趙秀珍對這個心含怒氣,表面卻溫柔嫻靜的女子產(chǎn)生了好感。她這么多年,總是繃著一股勁,像搭好的弓,隨時準備向?qū)Ψ缴涑鲆恢﹄隽κ愕募?/p>
趙秀珍親自到肖箏箏的居所,拿著當時施工的圖紙,給她解釋:社區(qū)里,就只這一棟的下水彎道拐了向,造成雖處懸空層上卻實際是底層一樓的住戶,排水不科學。如果上報給集團,還得層層審批,重新改管道畢竟是大事。趙秀珍給肖箏箏出個主意,讓她封住上下排水口,再造一個自家獨用的排水管道,只要保證不往下排廚余垃圾,堵住公共的下水管道,就再不必擔心淤水的問題。而且,趙秀珍信誓旦旦:如果肖箏箏改造完成,他們物業(yè)管理處會報銷這些費用。
這件事處理得非常完美。肖箏箏和趙秀珍一來二去的,特別是女人對美容方面的探究,讓她們成為相好的朋友。
趙秀珍說:“你來競選業(yè)委會吧。以后小區(qū)許多活動你都可以參加,能認識更多的鄰居。我們小區(qū),怎么算也有上萬居民,而且品位比較高端,你順帶能推廣你的產(chǎn)品,何樂而不為?”
肖箏箏完全不用動員,滿口應承:“姐,”她親昵地喚趙秀珍,“我也想有個鍛煉的機會,一方面認識更多的鄰居,一方面也能為鄰居出點力,做點事?!眱扇诵ξ剡_成共識。
問題出在肖箏箏一早發(fā)出的朋友圈。她等紅綠燈時秀了自己當時塞車的窘境,不失時機地做了波美容推廣,配合自己的指法,教給朋友圈的人做完射頻后的護膚手法。
趙秀珍點贊,還寫句評論:這么早就去工作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呢。一個調(diào)皮的笑臉。
趙秀珍記得當時點贊時的想法。因為肖箏箏開美容院,一般都是十點以后才營業(yè)。這早八點趕上班族的隊伍?趙秀珍只是有感而發(fā),因為她當時也被塞得死死的,無聊時隨手玩玩手機而已。
這條朋友圈,被截圖者把趙秀珍備注為“管理處趙秀珍經(jīng)理”的圖片,廣為瘋傳,業(yè)主大群,各棟小群,小區(qū)媽媽群,小區(qū)吃貨群,小區(qū)運動群,小區(qū)業(yè)委會交流信息群,都瘋狂地轉(zhuǎn)發(fā)再轉(zhuǎn)發(fā)。評論幾乎是一致的:用紅線框住肖箏箏的圖片,再用另一紅線框住趙秀珍的備注名稱,然后是質(zhì)問:候選人為什么會獲得管理處經(jīng)理的點贊和評論?她們有什么貓膩?預選和第一輪選舉是不是有什么暗箱?誰告訴我這個肖箏箏是什么來歷?幾次業(yè)主維權(quán),肖箏箏參加過嗎?不被大家認可的候選人,為什么會被選上去???
肖箏箏發(fā)給趙秀珍私信:“姐,我退出吧?太可怕了。他們真能翻家底,把我的底兒都能調(diào)查出來,一個個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問咱倆的關系,問上次輪選我怎么被選上去的,問我以什么理由去競選業(yè)委會。像群審大會一樣。我一個人,又比他們小那么多,我實在招架不住?!?/p>
趙秀珍隔半小時才回復肖箏箏:沒事,挺住。不要回復任何人。
這半小時里,她在開會,她所在的小區(qū)被集團表揚了,因為工作做得不錯。而且,小區(qū)開始露天放電影活動,贈送自制的酸梅湯。十一前還舉辦了百家宴,舉辦社區(qū)迎十一表演,為慶祝建國七十周年,給區(qū)里的社區(qū)文藝活動,濃墨重彩地宣傳一筆,區(qū)里的表揚信經(jīng)過市里發(fā)給集團。領導在會上,表彰趙秀珍時,滿面含笑。他發(fā)授錦旗的時候,悄悄地告誡趙秀珍:“盡量和社區(qū)業(yè)主搞好關系,讓他們不要在APP上發(fā)怨言。大老板看到就不太好?!壁w秀珍接過錦旗時,連連點頭,下臺后,便給肖箏箏發(fā)了回復。
下決心要搞定的事情,現(xiàn)在真難不倒趙秀珍。她得意地摩拳擦掌,準備沖鋒陷陣。
按預定的時間,魏趙來到天河城的CoCo都可。下午三點,非周六周日或節(jié)假日,店里人不多,魏趙點杯鮮百香雙響炮,抿一口,好像比深圳店的味道濃烈一些,但也許是心理作用,畢竟乘高鐵,轉(zhuǎn)地鐵,來這兒一趟,也折騰近兩個小時,早該口渴了。
“你是想養(yǎng)只河馬?”對面有人坐下來。和想象中的差不多,搭到肩膀的頭發(fā),左腦袋邊上別個閃鉆的蝴蝶發(fā)卡,上身是件白色的圓領T恤,SUPREME的紅字耀得人有點驚惶失措。額頭沒有劉海,五官干凈,眼睛用力時會瞇一下,多少有些無神。和魏趙一樣,鐵定是近視眼,度數(shù)大約有三百度以上。
“你是‘小白不???”魏趙得到肯定的答復后,靦腆地笑起來。
爸爸有點不愿意,但媽媽馬上點頭應了。還問她要帶多少錢?她會幫魏趙把高鐵票預定?!焙团笥岩娒娲蠓近c,奶茶什么的,你來請人家?!眿寢尪诘煤茏屑?,她是真興奮,自閉的女兒,終于要出去見人了?!
爸在一邊嘟噥:”什么朋友呵?!”媽用手肘推爸爸一下。魏趙清晰地看見了。他們從來不協(xié)調(diào),從不在一個點上,包括對付自己的唯一的女兒。魏趙在心里冷笑。
“我不知道你要喝什么,所以先給自己點了。你知道,我不點的話,他們好像不讓我進來找地兒坐下?!彼忉屢煌ā?/p>
“沒事,我也剛給我自己點了,和你一樣,也是雙響炮。他們家就這個最地道。別的,糖分都太重了?!薄靶“撞恍 崩先纤牡卣f。店面其實很小,沒幾張桌子,她們靠里,選個沒人能打擾的。店家小哥已經(jīng)把小白的飲料端過來。
兩個人默默地喝一會兒。
“你要去國外的話,會想這邊吧?我是說奶茶呵,麻辣燙呵,烤串什么的?!蔽黑w只能閑扯。國外也有這些,但因為食材和佐料的關系,不可能像家里樓下的店面做得那么地道合口味。
“我不在意這些。只要能出去就行。”小白慢慢地啜一口,盯著魏趙的臉。她有點肆無忌憚,這是她的城,她是主場,所以操控權(quán)在她手上掌握著,相當自如?;蛘?,還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得意,畢竟她在省城,魏趙只是在深圳,再怎么特區(qū),你以為你是香港呵?少來了。
“最近在看什么書?有什么劇推薦嗎?我又看了一遍《真探》第一季?,F(xiàn)在再重看,才慢慢領悟里面的內(nèi)涵,太高明了。簡直把人性神性宗教性拍神了,真是心甘情愿地跪舔。”小白一口氣說完。
她們在網(wǎng)上認識的,透過一個豆瓣小組。那里面人不多,都是高中生,卻不是僅把時間花在呆板書本上的那類,他們根本不是以高考為人生的最主要的沖刺點,他們都是準備留學出國的,所以能有時間交流些歐美小眾的書籍或者影視劇,化名“想養(yǎng)只河馬”的魏趙和“小白不小”一談如故。
有時候人生真是寂寞呵。你讀完一本書,看完一部劇,就想和人討論和人分享,周圍卻全是打游戲的,苦攻數(shù)理化的,玩狼人殺的,把心靈雞湯奉為人生圭臬的。真是太沒勁了!卻原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和你一樣,對同樣的書有興趣,對同一部影視有一樣的見解,能理解你,能和你共情的知音。
魏趙果然把話匣子打開了,說了《俄國思想家》、赫拉巴爾的《雪絨花的慶典》以及馬拉默德的《魔桶》。小白只有《雪絨花的慶典》沒讀過,其余兩本都看了。兩個人很深入地探討一番書籍里的內(nèi)容,多是一樣的感想和悟道,兩個人又詳細分析了《真探》某個場景的象征意義,她們都很深地記著拉斯特所說的那句話:”時間是一個扁平的圓?!?/p>
小白說:”簡直就是哲學,宗教,人性的解讀書,完全不能當一部偵探劇來看,這是深入探索人性存在意義的教科書級別的電視劇。”
魏趙非常贊同:”是的,時間是一個扁平的圓,所有發(fā)生的一切,注定在每一個層面,周而復始。”小白認為她解讀得特別到位,還讓魏趙重復一次,她用語音記錄下來。
不愉快只有那么一小會兒,僅在魏趙的心里浮光掠影地閃過,因為官方的翻譯,小白認為不當,“那句英文的原意是指報社也想牟利,但在‘愛美劇里,把‘making hay譯成了‘瞎摻合,這也太小兒科?!毙“椎膬?yōu)越感又拋出來。她的英文底子不錯,前幾個暑假都在美國游學,home stay,所以水平很高,特別以能聽懂美國某些俚語而自豪。魏趙只能不語。
到五點半,商場的人多起來,買飲料的也多起來,小哥小姐忙得有點不亦樂乎。小白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得回校了,她雖然辦好留學手續(xù),但還在接受學校教育,是曠課過來會魏趙的。魏趙笑笑,沒有表示自己的歉意。兩人就此告別。
魏趙停一會兒,再走出去,確認小白不會轉(zhuǎn)回來,才對外面一直站著的爺爺說,可以回家了。
“她是廣州的?沒說和你一塊兒吃頓晚飯?”爺爺話挺多的,魏趙沒有搭理。
”從深圳跑過來,就見兩小時,也沒問你怎么回去?”爺爺?shù)棺穯柕脙础?/p>
魏趙仍舊不理,低著腦袋帶爺爺進地鐵?,F(xiàn)在的時段正是下班高峰期,已經(jīng)開始擁堵了,得排隊候車才能擠上去。
“你們這代人,真新鮮。見陌生的網(wǎng)友,也不請人,人也不請你。聊幾句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啥也不打聽?這叫朋友嗎?”爺爺在擁擠的車廂里,仍舊嘀嘀咕咕。
本來是預備一個人出來的,媽媽非派爺爺跟過來,她從沒喜歡過爺爺,也從沒想過和爺爺親近。現(xiàn)在爺爺再怎么對她示好,她也沒辦法用同等的感情去回應他。魏趙覺得媽媽是無可救藥了,她不記得人家攝取過她什么,好像義務擔當一般,把她的一生都收服了。她絕不可能再重復媽媽那樣的日子。
這一場球殺得有點猛。海龍幾乎是壓著魏國堅打,狂轟濫炸,又吊又鉤,完全不給一點生機,把魏國堅打得被動而狼狽,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中場休息,海龍掉轉(zhuǎn)頭,無視對面的魏國堅,從乒乓球室側(cè)邊出去,雄赳赳氣昂昂。魏國堅用拍子來回在球桌邊打旋,自己玩著解悶。另兩桌的打球者談笑風生,眼睛朝這邊望望。都算是球友,但是他們并沒有過來打聲招呼。魏國堅察覺到,那應該全是商品房的業(yè)主們。
真奇怪,來打球有一年多了,魏國堅現(xiàn)在才意識到,混在乒乓球室的那些固定球友,竟全是住商品房的。
決勝局,旁邊圍觀些許人,在一旁叫喊助威。魏國堅咬著牙,拼上全勁,從頭到尾全神貫注在白色的小點上,不敢疏忽一秒,終于拿下。
他沒有朝海龍走過去,如往常那般,勝利者應該先握手。他神情淡漠,等著海龍離去,他再離開。但沒有,海龍遲疑著,慢慢迎向他,沒有伸手,只說句:“聊聊?”魏國堅想想,應允了。
小區(qū)里,商品房的花園挺大,魏國堅幾乎很少過這邊來。兩棟安居房呈直線并排豎立,和商品房那邊有一道植物樹壇隔開,樹壇的灌木樹叢長得油綠茂盛,修剪精致,卻密不透風,如果要從安居房過商品房這邊來,得繞到主大廳,下電梯,再上通到商品房這邊的電梯,有門禁卡才能進來。
他們在小區(qū)的花園處,擇個木背長靠椅坐下。對面是片人造沙灘,有晚歸的孩子不肯離去,還拿著五彩顏色的塑料桶和小鏟,在玩沙。背后隔著一排竹林,有淙淙的水聲傳過來,應該是人造的瀑布景觀,再往前,是密密的矮樹林圈起的露天游泳池。剛搬進安居房時,魏國堅帶魏趙過來游過一次,后面就沒再來過,他記得那個方位。
海龍慢聲慢語地講他的故事。他是福建人,跟著親戚做服裝生意,初中畢業(yè)就出來干活了,什么苦都經(jīng)過,扛包,打貨,睡地鋪。后來自己獨立,有些遠見,發(fā)覺電商時代的蠢蠢欲動,馬上經(jīng)營淘寶店鋪,三個店守下來,成為金牌賣家。2012年房價還沒漲得特別厲害,他趕緊貸款買下這邊的房。他只是把握好時機。如果逢到現(xiàn)在,十萬多一平的房價,他也咋舌。
安居房卻是2017年下半年才開始登記入住的吧?海龍用疑問式,卻是祈使句肯定的聲調(diào)?!皟r格真優(yōu)惠,才一萬五一平米?!?/p>
魏國堅沉吟一下,笑對海龍:“我也講講我的故事吧?!?/p>
他是一個內(nèi)地小縣城出來的,家境不算富裕,但從小確實沒吃過什么苦,因為那個年代,大家差不多都一樣的境況。他成績不錯,上了很好的大學,是工科生,老師說,工科生是現(xiàn)代社會最有用的,因為能解決科技的問題,真正幫助到人類社會的進步。
到了很好的單位,也挺受器重,結(jié)婚,老婆也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出生和他一樣,小縣城,這種地方有一點好,就是他們這些在縣城沒有什么土著關系的,不會再想回去了。然后,有了女兒。
他想買房的時候,深圳當時的房價比2012年還低得多。但憑他們的境況,雙方幾乎赤貧的家境,絕對力不從心。這時候,他母親病重,癌癥,醫(yī)生說可以慢慢控制的那種,他們家就他和姐姐,姐姐姐夫早下崗了,自顧不暇,他本來就是男孩子,肯定要贍養(yǎng)父母的,一筆一筆的錢拿出來,拼命給母親治病,北京,上海,廣州,能有希望的地方都去了,中醫(yī),西醫(yī),中西醫(yī)。然后,妻子的弟弟要娶媳婦,妻子的弟弟有腿疾,算殘疾人,但腦筋聰明,模樣也俊,不肯為自己身體的瑕疵降尊紆貴,好不容易談個能靈魂上有交流的女孩子,女方父母卻堅決不同意,松口的唯一條件,就是能在市里買套房,他們家如花似玉的女兒方才不虧。老母親的病的花銷,有點深不見底,妻子是有怨言的。所以她弟弟這次娶親,怎么也得幫一把,這是婚姻里兩個家庭的平衡,是基本的道理。所以,錯過一次又一次買房的機會。只能守著,靠排隊抽簽來得到政府的福利房。
魏國堅說完,平靜地吹一口氣,有個很小的螢火蟲繞在他身邊,被他的口氣吹開了。
“來深圳打拼的人,各有各的故事。你們要公平,拒絕受歧視的待遇,你們委屈,我都理解??墒情_發(fā)商當時買下這片土地,政府需要配套建廉價的安居房,你知道開發(fā)商的利潤,都得從轉(zhuǎn)嫁到商品房的業(yè)主那里才能獲得嗎?”海龍聲色俱厲。“別的不說,我們每月的物業(yè)管理費是近六塊錢一平米,你們呢?才不到兩塊。你想過沒有?所有的不公平的吶喊,卻是以更大的不公平來承受的。我們已經(jīng)上傳了悅水花園的五證一書,里面早就明確安居房和商品房的車位數(shù)量,根本不存在車位不符的情況?!?/p>
“你想告訴我什么呢?”魏國堅起身。
“我想讓你告訴你們那兩棟的業(yè)主,不要再無理取鬧了。”海龍仍舊坐著,但弓著身,像要待發(fā)的箭,“所有的,要求公平的吶喊,都充滿了無賴的歇斯底里?!蔽簢鴪灶^也不回地走掉,海龍站起來,竟然叫喊:“政府的福利房,你們自己有臉蹭這種福利嗎?你們?yōu)槭裁炊加熊??你們有車憑什么能抽簽買到安居房?”
魏國堅下電梯,進到停車場那一層,他在空氣污濁的兩層停車場都轉(zhuǎn)了轉(zhuǎn),像保安一樣地巡視幾遍。很好,拔下的隔離樁沒有還原,他那棟6樓鄰居的一輛車蠻橫地霸占著商品房業(yè)主的車位。
他眼一亮,看到那輛特斯拉,他掏出鑰匙,順著車身重重地劃道線,又在近旁的十多輛車身上劃了線。快走到他自己知道的警戒區(qū)里,他停住手,得意地朝攝像頭致敬?!疤?,悅水花園的物管剛找過他偷拿外快的公司,終端的監(jiān)視器出現(xiàn)噪點,正是魏國堅在處理這批維修單,他當然知道那些攝像頭下沒有任何訊息。
群姐在辦公室門后攔住趙秀珍。小徐還在幫趙秀珍打發(fā)群姐:“我們趙經(jīng)理還要趕到總部開會呢。”小徐確實辦事能力太差,筆筆教,心累,但沒辦法,現(xiàn)在招來的主管一個比一個差,好不容易熟悉流程了,又因為壓力辭職不干,另攀高枝。物業(yè)管理確實是服務類的活兒,要應付幾千戶上萬口人的破事,還得笑臉相迎,如果不是集團給的薪水高,趙秀珍和小徐也不會都耗在這里。
趙秀珍笑笑,對群姐說:“好久不見,坐會兒吧。”她抬腕看一下手表,表示自己在百忙中,然后示意小徐給群姐倒杯酸梅湯,他們物管這邊自己做的,群姐應該喝過,味道不錯。群姐沒拒絕,被領到小會議室,坐下。
“為什么不讓我去業(yè)委會?”群姐單刀直入。
“沒有呵,我怎么可能讓你去或者不讓你去,我哪有這個權(quán)利?”趙秀珍在想自己的措詞,要怎么打發(fā)這個業(yè)主。
“你知道選舉過程嗎?你知道有多么不合理嗎?”群姐羅列好幾條,非常有章法,一看就是有備而來的。初選34個有資格的參選者,相互選舉時刷掉7個,這7個落選者全是近幾年維權(quán)的積極分子,是管理處故意打壓嗎?初選上的27位,只有2位被業(yè)主們有共識,其余的幾乎沒人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27位,竟然只有1位寫了個人簡介,而落選的7個,有6人寫了詳細簡介。為什么介紹自己的人,反而會被選下去?
趙秀珍認真聽完,松一口氣,群姐絕對不是她的對手。“成立業(yè)委會的訴求,是應廣大業(yè)主要求成立的,我們沒有任何資格,也沒有任何物管的人力去參與這件事情?,F(xiàn)在的業(yè)委會,可以到政府備案,成立之初的籌備會委員,也是業(yè)主中的積極分子,你們想必都認識,他們在小區(qū)大力宣傳過,是你們的鄰居,你們的街坊。選舉時,應該是有工作站在一旁監(jiān)票的,任何物管公司的人沒有參與其中。群姐,這些,你得肯定吧?”
群姐沒有說話,剛才的條理,現(xiàn)在被趙秀珍反詰得煙消云散,她突然拍下桌子:“你怎么解釋選上去的肖箏箏,和你的私人關系?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有貓膩?!?/p>
話講到這份兒上,趙秀珍起身,召喚前臺的一個小姐姐過來送客,小徐據(jù)說跑社區(qū)去了。群姐不依不饒:“那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把我微信拉黑?”
趙秀珍嘆氣,轉(zhuǎn)頭輕撫一下群姐的肩頭:“我認識肖箏箏,你想必也認識吧?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鄰居,為什么你偏偏說我和她有貓膩?而我就和你卻沒貓膩?我不能讓你每天無中生有地讓我難堪呵!”她把群姐拋在腦后,咄咄咄地抓起桌上響個不停的固話,講起來,再不理群姐。
群姐買的是雙拼,面積有一百四十平米,按當年的房價,絕對是不小的支出。她有個女兒,今年剛考進中山大學,拿到通知書的時候來物業(yè)管理處領過獎金,還大力宣揚過物業(yè)管理處的好,笑得合不攏嘴,就差給趙秀珍送面錦旗了。沖突大約是從兩個月前開始試行垃圾分類開始的,上頭一個令下來,讓他們也措手不及,只能把各層的桶先撤走,讓大家到負一樓指定垃圾分類點按要求投放垃圾,這下鬧得針尖對麥芒,一周下來,怨聲載道。群姐最先開始攻擊物業(yè)管理處,帶著一幫婆婆媽媽,把垃圾袋扔到物業(yè)管理辦公室門口,后來見效果不大,丟掉的垃圾卻是讓清潔工在處理,不關物業(yè)管理辦公人員的事一樣,竟然想出餿主意,帶頭砸雞蛋,破碎的蛋液在電腦上,電話上,墻壁上,書桌上,恣意橫流。
趙秀珍馬上報警,群姐被警察帶走問話,寫了檢討和認識錯誤的悔過書,晚上七點放回來。怨,就是從那會兒結(jié)的。而創(chuàng)立業(yè)委會,也是從那次開始提到日程上的。群姐成了業(yè)主們心里的梁山好漢,卻是趙秀珍的一根梗喉魚骨。
趙秀珍想到群姐的所作所為,想到她說的不著調(diào)的話,有時候真是覺得上天給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群姐這種智商情商雙低的人,竟然能買得起這種豪宅?竟然也能生下能考上中山大學的女兒?
趙秀珍覺得自己的生命線,準是在哪里走了岔。
魏趙看到微信彈出來的那段話,突然就沒勁了。
男人長得像內(nèi)馬爾,皮膚有些黑,五官俊朗,輪廓分明,有時候表情會有一些痞,滿滿的不在乎。她是在開門的一瞬間被他打動的,像電擊一樣,有道光照耀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把她摧殘得體無完膚。
她從初中就有過喜歡的男性。大多是西方人,影視劇里的,他們健康和線條分明的五官,當然,還有自覺或者不自覺表現(xiàn)出的對女性的尊重。
爸爸是不尊重媽媽的,就像爺爺不尊重奶奶,就像姑父不尊重姑姑,也像姥爺不尊重姥姥。所謂對對方的好,都以為是竭盡全力的,或者至少是竭盡所能的,你餓了,我給你煮飯;你需要錢了,我把我的薪水卡交給你;你病了,我傾家蕩產(chǎn)為你治療;……這哪是尊重?這明明是交換,是施舍,是居高臨下的恩賜。所謂的女人,是我財富的一部分,我對你所有的好,是保住我財富的某種方式。
家里的男人都是這種潛意識下的論調(diào),他們不自知,他們的女人也被洗腦了,也如此瘋狂捍衛(wèi)著這種剝奪她們權(quán)利和尊嚴的論調(diào)。
魏趙失望透頂。
“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學??忌洗髮W了,就什么都好了?!奔议L們都這樣說,畫張?zhí)齑蟮娘瀾以陬^上,卻不知魏趙對餅沒有絲毫興趣。
“你不也考上大學,也是所好大學,你什么都好嗎?”她在心里嘀咕,想問媽媽,但終于沒有挑戰(zhàn)她,她夠可憐了。爸爸認為她自私,爺爺認為她無情,工作中的服務對象認為她挑戰(zhàn)他們的容忍極限。只有魏趙知道,作為一個女性的苦和艱難,還有作為她媽媽這個角色的無可奈何。
“如果沒有我,她可能會過得更好?!奔恿藘?nèi)馬爾微信后,魏趙描述她和媽媽之間的關系。“我們現(xiàn)在幾乎不說話,她怕我,怕我不要命?!彼蛄藘蓚€調(diào)皮的笑臉。
內(nèi)馬爾很少及時回復。他非常忙,每天得接好多單,不是在送單的路上,就是在等著接單的焦躁期待中,來回刷屏,生怕落掉要求派送的信息。
內(nèi)馬爾也不愛講話。有次她開門迎他,他在門口等著她簽字,她轉(zhuǎn)身,跑到冰箱里拿給他一瓶純甄,他猶疑著,用噥噥的口音拒絕,他說他不喝酸奶,因為不習慣那個味道。
她笑笑,表示理解,不再堅持。他目無表情地離去。她就喜歡那樣。她暗戀某個人的感覺,只遠遠地觀望,絕不能有回應,那就真沒意思了。她是自虐的人。
“這個世界如果有人愛我,可能也就只有媽媽。我爸爸只是理論上要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如果把我放在奶奶之間,讓他選擇的話,他肯定會選擇我奶奶。因為他說過,男人不能不盡孝道,母親才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她給了他生命?!彼o內(nèi)馬爾描述家庭中的情況。
內(nèi)馬爾那次回復得有些快,用了語音:“好吧?!彼褪沁@點好,全盤接受她所有被其他人認為奇怪的理論。
她記得爸爸為奶奶奔波的情景,把所有的錢都要花光了,但奶奶沒有一句放棄的話,那可是他們家的錢,還有媽媽的錢,還有將來要供她能讀好書的錢。她和奶奶沒什么感情,她不是她帶大的,她知道這個奶奶,幾乎和奶奶的不治之癥一樣,從天而降。
“你很自私。”這次,內(nèi)馬爾很決斷地評論。
“我是很自私。如果不自私的話,為什么要活著?”她回復得非???。
“很好?!眱?nèi)馬爾也同樣快速地回復了。此后,再無消息。
她不太能注意到他,畢竟是22樓,又新加了防盜網(wǎng),想看清樓下送快遞的人,簡直沒有可能。但是這符合她的邏輯,她就享受這種感受,有點危險,有些刺激,有絕對的與眾不同。
可是現(xiàn)在,內(nèi)馬爾的微信是:“我喜歡你?!?/p>
她一下子如入冰窯,一點熱情全被撲滅,撲熄。她冷冷地拉黑了他。
廖工再次找到魏國堅,像剛來時對前輩的那種畢恭畢敬,語氣里充滿誠摯:“老魏,公司可能有下一步動作了。你會被調(diào)離我們研發(fā)部,到下屬的工廠去做維修。和你一起去的有另外三個工程師,說是工程師,薪資其實都是維修工的薪水。模塊組的錢工,下決心走路,不再在公司做了。他說受不了這種委屈?!?/p>
魏國堅笑笑:“公司是早有打算的,勞務合同簽得非常詳細,面面俱到,還有法律顧問。我們?nèi)绻F(xiàn)在走路,打官司也沒法贏。”
廖工小聲地說:“有補償金吧?按至少N+1的政策,也有小十萬?!?/p>
魏國堅笑起來:“是的。不過,”他看一眼廖工,“小十萬能干什么?我也四十多歲的人了,你讓我去哪里找到更好的工作崗位?十年前還差不多,現(xiàn)在,”他頓頓,眼光有些迷茫,“我們就像根樁子,礙著事,所以得趕緊拔掉?!彼肫鹱约耗峭韰⑴c拔除隔離樁的行動。真是累,雖然同行者事先準備好工具,但拔掉焊進水泥地的鐵管,還是很費些體力。
廖工問:“還是為了房子吧?其實,您的孩子是女兒,將來也沒那么大的負擔,生女兒不是說是招商銀行嗎?不像我,兩個兒子。但如果我是您,我會馬上考慮出路的?!卑簿臃康氖虑椋镜娜硕疾恢?。為了那套安居房,全家都使出力氣,造假,瞞哄,欺騙。父親,妻子,還有女兒,憋屈地生活在那種空間下。但是,想著手底下有兩套房產(chǎn),這些委屈有什么不能值得忍受的呢?
廖工今年多少歲?34還是35?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光,有說走就走的勇氣和資本,遠方的前景雖然看不清,但畢竟有想象的空間。如果我和你一樣的年齡,我會在意公司名下的那套房?魏國堅有點生氣,還因為廖工認為生女兒就沒有給孩子留下財產(chǎn)的必要?他想什么呢?錢多能燒手嗎?房子,在深圳是什么概念,他倒是說得如此輕松。
廖工悄聲地:“老魏,那我給你提個醒。既然你認定在公司要待到退休那天,無論公司怎么安排你都接受,那就安心這樣吧。只是,和其他公司的接觸,我意思是幫著其他公司做些你的私活,不要被公司察覺。你剛才也說了,公司的制度很完善,有法律顧問,到時候查到了,雞飛蛋打?!彼呐奈簢鴪缘募绨?,倒像和魏國堅是知交一般。
魏國堅沒吭氣,走到電腦那里,把能消掉的痕跡都再檢查一遍,有沒有遺漏?他也覺得憋屈,一個得到過頂級工科教育的大學生,曾經(jīng)想把畢生所學投入到應用中去,卻在人到中年的時候,為了身外之物,再不思進取,所有的才華,都用在規(guī)避公司覺察到他的背叛的風險上。
可是,那個身外之物,對他來說,對他的家庭來說,不是至關重要嗎?全家人不都是為了這些,才團結(jié)一致,共同抵抗外界對他們信念的動搖嗎?
有了身外之物的加持,才有尊嚴,才有底氣,才能在這個認錢的社會里,和一樣有錢的人共同生活。
家里,鄰居又過來,臉色喜滋滋的。隔離樁的暴力拆除事件上傳到區(qū)政府那邊,國家有明文規(guī)定,同一小區(qū)內(nèi)的安居房和商品房,共同享有小區(qū)內(nèi)的所有設施和資源,包括學位的申請都是一樣的條件。
“傻X,商品房了不起嗎?我要有幾個臭錢,我也買得起。他們那些業(yè)主,有的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時代,賺到一桶金,有的純靠拼爹,父母是地方上的貪官,得來的錢太容易,買得了房子。我們的學歷說起來可比他們高,都是985、211出來的。出身不公平,還讓我們再享受日后的不公平嗎?”兩個鄰居豪氣干云,也確實,他們是名校畢業(yè),都在深圳找到不錯的工作,但沒有原生家庭的幫助,想在深圳買套房,積攢首付的功夫,卻被高企的房地產(chǎn)市場處處領先,只能通過申請安居房來實現(xiàn)站穩(wěn)深圳的決心。
“他們自己也退讓了。說有些害怕,因為十幾位業(yè)主的車被利器劃痕,監(jiān)控竟然查不出來犯案者,他們說,不定安居房的業(yè)主還能做出什么事來。警察一調(diào)解,所有的隔離樁全被拆除了,大家以后一樣停車,都有車位了。”大家說笑一番,握手告別。
魏國堅踱到陽臺找父親,父親仍在陽臺上吸煙。父親半天說一句:“堵在心里的樁子,如果礙事,是該拔除的,排除萬難也得拔除?!?/p>
魏國堅哆嗦一下,想到自己在公司的境況。他這根樁,也那么好拔吧?
父親審視著陽臺上的防盜網(wǎng),摸摸,連著一排的,有幾根竟然完全松懈了,散著筋骨在風中飄移,魂不守舍的模樣。父親很久才說:“這些鋼絲,也不牢靠,我明天把防盜網(wǎng)拆了。反正魏趙快出國了,看她這兩天心情不錯?!?/p>
魏國堅也覺得奇怪,連著的幾根鋼絲齊根部斷掉了,應該是鋼絲鉗絞斷的。他的心里猛然一凜,這如果不是魏趙干的,還有誰做這件事?前天小區(qū)里剛發(fā)生過跳樓事件,一個非小區(qū)住戶的男子從樓頂跳下,自殺而亡。當時是下午三點,小區(qū)幾乎沒有人,特別是安居房這片,沒有任何人看到事件經(jīng)過。警車和救護車很快過來,把尸體抬走了。小區(qū)的保潔馬上清洗地面,竟然沒幾個居民知道這起駭人聽聞的事件。又或者,只是因為這種不吉之事的傳播,怕影響小區(qū)的房價?大家都裝作不知道,不聞不問?魏國堅莫名地對那個陌生的逝者有些憐憫之情。
趙秀珍在臥室里,穿條姜黃色的連衣裙對著鏡子擺身姿。床上還放件灰色的套裝,床下還有雙打開的鞋盒。魏國堅仔細注視著妻子的腳,腳上套著的應該是雙新鞋,黑色的漆皮在臥室的燈光下,竟然也能熠熠發(fā)光??磥硭裉旃浣謷哓浫チ?,應該心情不錯。
四十四歲的女人,不能說是保養(yǎng),她只是相當注意自己的儀態(tài),所以一直把體型和體態(tài)控制著,曲線仍然婀娜,氣質(zhì)依舊挺拔。
他們倆都說自己是初戀,著實是一所大學畢業(yè)的,魏國堅學的工科,趙秀珍修的管理,兩個人又是同一省份同一市的,在火車站分手,再各自搭乘自己的短途車,回各自的家鄉(xiāng)。原本以為愛情是天長地久的事情,和初戀的人結(jié)婚,一同到南方打拼,兩個人都找到不錯的單位,這個據(jù)說遍地黃金的地方,比任何城市都能實現(xiàn)個人理想和個人抱負的地方,比任何城市都流傳著多得多的傳奇的地方,他們卻好像被淘汰和篩選掉了?,F(xiàn)實撲面而來,先是魏母的病,后是秀珍弟弟的婚姻,兩個人比著賽幫襯家里,一個做孝子,一個成為扶弟魔。趙秀珍是心懷怒氣的,因為女兒魏趙的出生,讓骨子里重男輕女的公婆覺得沒有必要在魏趙身上花心思,她能感覺到老兩口強烈的自私心態(tài),養(yǎng)兒防老,卻以她和魏國堅的將來為代價,卻以孫女兒的將來為代價,她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但她沒辦法抵抗,那種從小扎根于心底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觀,逼著她用自己小家庭的幸福計劃,來替換魏國堅好兒子的人設。母親的旁敲側(cè)擊,父親的冷嘲熱諷,對自小孱弱的弟弟的心疼,也為了一種和魏國堅同歸于盡的絕望,她在弟弟的家庭建設里,也攢足力氣去幫扶。這哪還像個家?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貌合神離,她覺得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卻沒有發(fā)覺,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家庭爭戰(zhàn)中,魏趙漸漸地脫軌,成長為她不認識不了解的女兒。
看醫(yī),尋藥,多少偏方都用過,結(jié)論卻是一致的:心理疾病,抑郁癥。謹防患者有輕生的傾向。而且醫(yī)生提醒:“每個有嚴重精神疾病的患者,其實在心底里是絕對否認自己的精神問題的。他們甚至比一般人都要聰明得多,他們會抱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狂妄,他們對某些事物的判斷和思考能力,超過了其他普通人,有時候,會造成極端的后果。這其實是患者家屬應該相當重視的問題。”
她悄悄地翻閱魏趙的手機,破解她的密碼,進入她的微信圈,微博。都是普通的話題,沒什么奇怪的言論或傾向。她一直認為女兒在為著自己的某種目的要挾他們,所以選擇“輟學“這個最狠的方式來對付父母。她又偷偷查閱女兒的書籍,魏趙視為寶貝的書,每一本都小心地珍藏著,大多是文學類的,南美作家,西歐作家,美國作家,還有些《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社會心理學》、《犯罪心理》等等休閑類的讀物,也沒覺得魏趙像心理醫(yī)生說的那么駭人聽聞。但是,不去上學,這輩子怎么辦?這卻是個大問題。
“她大概就是想和我們別扭一下,探她的口氣,好希望能出國留學。但我們現(xiàn)在,哪有這樣的預算?去美國的話,聽說一年五六十萬都打不住?!壁w秀珍對魏國堅一直有怨言,本來可以生活得不錯的,但這些那些的無故開銷,把家里的存款弄了個七零八散,魏趙是聰明孩子,打小就看著這一切,能不生氣?!
“那套房子我怎么都會拼盡全力保住的,你別擔心,任天垮了,我們的存款也不會再花在別的人身上,包括父親……”魏國堅拽緊悲慟欲絕的妻子的手,下定決心?!拔覀兙瓦@一個女兒,她的好才是我們的好,我明白,我會竭盡所能幫助她照管她?!?/p>
魏趙的發(fā)作是反復性的,有時候狂躁,有時候又一聲不吭,課是堅決不上了,老師也非常惋惜,因為除開理化,她的成績其實相當優(yōu)秀,特別是語文和英語,老師說魏趙寫的文章,傳閱給整個高中語文組的老師,都認定她不是天才也是奇才,不光文筆好,而且完成度相當高,故事的編排絕對精妙,總是峰回路轉(zhuǎn),讓人看完后不禁拍案叫絕。
停課后,魏趙不出門,后來更是連家人也不愿意見。白天伏著,夜里才出來,那緊閉的房門里,她自有一番洞天。這樣下來,除卻一層更上一層的擔心,他們也拿不出治療女兒的方案來,只能先開著藥吃著,控制著。
有一次,一位同事講起鄰里的一個小孩子,也是要高考了,突然因為恐慌不肯去了,父母打也打過,罵也罵了,十年寒窗,便就毀于一旦。如果沒有文憑和資歷,在中國,你如何混得下去?后來只能曲線救國,聽了好多留學中介的課,最終去往澳大利亞。孩子在國外,前幾年搞代購,現(xiàn)在畢業(yè)了,和另幾個同學組成留學中介,用自己的路子來引導下一輩的孩子出國讀書。同事說:活得雞飛狗跳,講起來一套又一套,嘴里跑火車,哪里像當年那個害怕高考考砸的?
“如果想出國,媽媽可以給你辦。但是父母的條件只是這樣,你能不能選擇日韓?這樣,我們也能供得起?!壁w秀珍真心誠意地和魏趙交流。魏趙低著腦袋,說會考慮,過了一天就答應了。簽證辦得相當順利,馬上就去日本,先上語言學校,再去獲得日本大學的OFFER。機票已經(jīng)預定,這兩天就能出發(fā)。
早知如此,何必繞那么大圈子?魏國堅和趙秀珍都吁出一口氣。
“除了這件喜事,你好像還有其他高興的事情?”魏國堅坐在床頭,詢問心花怒放的妻子。他也覺得對不住妻子。像他們這般年紀的,來深圳早的,哪樣紅利錯過?幾套房,七位數(shù)的股票或者基金,孩子準備去或者已經(jīng)在美國英國留學讀書。而他們,生生地全部錯失良機。
“嗯,也就工作上的事情,搞定了,得到表彰?!壁w秀珍覺得自己工作的事情,也沒什么可驕傲自豪的,終只是打著一份工,努力揾錢便是。
業(yè)委會最終的人選,按趙秀珍的意愿產(chǎn)生了。集團在此小區(qū)的地位,幾年是撼不動的,由此而帶來的經(jīng)營權(quán)和因小區(qū)的商業(yè)產(chǎn)生的效益,也頗為可觀。趙秀珍的工作能力可見一斑,她仍舊是那個不服輸?shù)呐畯娙?,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取得自己的地位。但趙秀珍多少有些悲涼,遙想當年學管理的一個優(yōu)秀生,本來把一腔本事想用在企業(yè)的發(fā)展和運營上,卻如今和婆婆媽媽較上了勁,處理著永無寧日的雞毛蒜皮之事,都不須考慮對方的情商和智商,僅用些低端的手腕,就能拔除這些礙手礙腳的,叫什么來著?魏國堅說的,隔離樁。
她還有件天大的喜事必須告訴魏國堅。他們曾經(jīng)小心地探討過,后來沒敢深入下去,會不會有拋棄魏趙的嫌疑?但有個相通的心照不宣的共識,連和她不喜歡的公公都能達成一致。否則,深圳的兩套房產(chǎn),茍且生活的那些努力和妥協(xié),不會只為這個讓人傷心的獨生女吧?
魏國堅驚呆了,喜極而叫:“真的?你確定嗎?”這個家因為有位新成員的到來而能再次充滿活力吧?夫妻關系的重新啟動,整個家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后半輩子還不至于太過放棄的人生,太得有個新的希望注入進去了。
第一次去心理咨詢師那里,給過魏趙一套題,讓她“隨便”填一下,不用太緊張,按照自己的心理想法回答就行。
確實不是知識點類的那種題。魏趙仔細揣摩,按自己對心理學的掌握來選擇答案。她看到后面有一題:如果你不在這個世界了,是不是世界會變得更美好些?她在心里笑一下,填了“是”。
爸媽對她的態(tài)度改變了,由原來的責怪變成依從。只有爺爺不依不饒的,說過:“作什么死?像這種小孩子,如果是你小時候,我早抽扁了。”爺爺對爸爸叫嚷著。媽媽在一邊,瞪著眼睛看爺爺,嘟噥著說:“魏家,不能再死人了?!睜敔斖蝗徊徽Z了。
媽媽本來有更厲害的抵抗手段,但是媽媽不用,或者不敢用。媽媽說,她生下魏趙,爺爺在產(chǎn)房前聽到消息,就哼一聲,馬上走掉。爺爺從來沒抱過魏趙。奶奶呢,稍微好點,但神色也沉郁,真好像魏家斷子絕孫般的,待了不到一小時,也跟著爺爺?shù)钠ü?,離開了。魏家有皇位要繼承呵?!
因為不受待見,而且沒有被兩個祖輩撫養(yǎng)過,魏趙從來就不喜歡爺爺奶奶,更談不上親昵。所以在奶奶得病后的那些日子,她像旁觀者般,忍受著奶奶身體發(fā)出的異味,越來越重的死亡的味道。她嫌惡這所謂的親人。
她不快樂,也不喜交際,孤獨者自有孤獨者的愛好,她愛上讀書后,發(fā)瘋似的閱讀,把能看的書都看個遍,父母因此而略有些自豪,在這完全不崇尚讀真正的書籍的年代,他們的女兒就像個異類。她還看各種網(wǎng)絡劇,英劇,美劇,歐洲劇,尤其是那種懸疑燒腦劇,心理分析劇,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通過書籍和影視,了解世界的宏觀,了解人類的心理。有一次和心理醫(yī)師交流,她說漏了嘴,談到特別理解那些變態(tài)殺人狂之后,醫(yī)師警覺地插嘴了:“尼采有句話,當你凝望深淵時,深淵也在回望你。我們心理學上有句專業(yè)詞匯,叫做共情。我們在共情那些變態(tài)狂時,其實是在否定自我,否定人類的基本道德準則,這是非常危險的?!蔽黑w低下頭,喝一口水,小小地”哦“一聲,把自己又變成為那個乖巧卻失去方向感的小女生形象。太可怕了,差點暴露自己!她是以“為了人家的美好,可以放棄自我的生命”來決絕地顯露自己病得不輕的癥狀的,她怎么能讓醫(yī)師發(fā)現(xiàn)她的隱秘?而這種隱秘,是為奪取父母對自己的重新看重而實施的手段。
她仍舊去過一次醫(yī)師那里,不怎么說話,如果說,也只是喃喃自語對生命的某些或有或無的失望。她不能失卻醫(yī)師對她的信任,她得加強一下她病癥的確診。自那以后,她沒再去過醫(yī)師那里。她覺得太危險了。
不管怎么說,父母終于辦下她的簽證,雖然是日本,但基于家庭現(xiàn)狀,她不能苛求太多。反正,總算是走出去了。
她給自己的房間做了大掃除,她把所有的書籍都賣掉,饒是這樣,她的房間也沒顯得空一些,大一點。媽媽小心地問她,舍得嗎?魏趙慢騰騰地說:“我長大了,要看別的書籍了。這些過去的書,都長在我腦子里了?!彼钢缸约旱奶栄?。媽媽疼愛地摸摸她的肩膀。她們還是有些隔閡,在她的成長中,媽媽缺失過,她不給她機會彌補了,看以后吧,人都是獨立的動物,西方的影視劇里,母女都是相愛相殺的,中國的母女關系,其實也大同小異,只不過被儒家宣揚理想化了,美好化了。
內(nèi)馬爾按門鈴的時候,魏趙開了門。爺爺不在家,那個時間點,爺爺總?cè)セ顒邮铱磩e人下棋或者湊數(shù)打麻將。活動室在商品房那邊的小區(qū)花園里,有人在那邊遛小孩子,也有人在那邊遛狗,還有些人三三兩兩地聊天。比安居房這邊要熱鬧得多,因為空間廣闊多了。
“我工作沒了,如果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死定了?!眱?nèi)馬爾的眼睛紅紅的,氣喘吁吁,因為嫌電梯下來太慢,他竟然一氣從消防梯奔上來。但快遞員的壓力那么大,這卻是魏趙沒想到的,以為不費腦力的活兒,沒有競爭性。但內(nèi)馬爾那么弱,那么LOSER,魏趙是絕對深惡痛絕的。
“我把你我聊天的微信,刷了一遍又一遍,你那時多么喜歡我,我看得出來的。后來你突然冷淡我,我氣壞了,把你的一切消息也全刪掉了。我在這個城市里什么都沒有了,可是,你喜歡過我,對不對?”內(nèi)馬爾進到房間里,鞋子沒換,抓住魏趙的手臂,咆哮起來。
魏趙說:“我也不想活了,你難道沒想過,我一個學生,為什么天天在家里守著,哪兒也不去嗎?”
內(nèi)馬爾瞪著她。
她領他進陽臺,陽臺的風很大,那天的陽光非常燦爛,照得人眼睛有點睜不開,天哪,她從不知道陽臺還有這么好的陽光。她跑到工具箱里,找到鉗子,把防盜網(wǎng)的報警系統(tǒng)關閉,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把一邊幾根防盜絲絞斷了。內(nèi)馬爾像傻子一樣盯著她。
“我一直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人活著,其實一點意思都沒有的,我就是和你好了,能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將來?我爸我媽還是名牌大學生呢,你看他們過成什么樣?我們會結(jié)婚,然后會有兩個孩子嗎?然后供房,賺奶粉錢供孩子,還得為他們的將來操心,還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堅持不堅持得下去,萬一裁員呢,萬一被辭退呢,萬一得了癌癥呢,哪一項不要了這個家的命,還能怎么過好日子?”魏趙抽泣起來,人生的問題她早想透了,太沒意思了,如果怪她有思想,也是那父母引以為傲的種種書籍害的。她還不如是個蹲夜店的小太妹,玩抖音的白癡呢。書籍里教得太多太泛濫,人生真讓人太絕望,如果不走出這桎梏,她也會被憋死的,被凡俗的家庭,和凡俗的斤斤計較,總打著小算盤的爸媽,給憋死的。她掀開鋼絲,那外面是另一個世界,活著時你可以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獄,但死了,誰知道呢?說不定真有天堂和地獄,你不信都不行了?!澳阋灰??我們一起?”她細聲細氣地溫柔地,沒有一點力氣了。
內(nèi)馬爾眼色火紅,昨晚沒睡吧,因為被辭退還是因為不能再住進集體宿舍而被清理得無家可歸,他躍上陽臺壁,掀開鋼絲簾,連猶豫都沒有,便這樣縱身下去了。魏趙呆住,事情來得如此之快,她剛才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殉情的訊號給到內(nèi)馬爾?讓他有了赴死的決絕,連聲音都沒有叫喊出來?
很久,她才回過神來。她哆哆嗦嗦清理了陽臺壁上內(nèi)馬爾的鞋印,神經(jīng)質(zhì)地,一直擦拭一直擦拭,從陽臺一直擦拭到家門口,天知道,那里哪有他的痕跡?她甚至還把繞在防盜網(wǎng)上被弄亂的爬藤植物,整理一番。
到了夜里,當媽媽和她討論準備送她去日本留學的大事時,她興奮得忘乎所以,已經(jīng)全然把內(nèi)馬爾拋在腦后了,她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她要想的事情也太多,日本,語言,寄宿,一切的一切,新鮮而生動地終于撲面而來了。
爸爸對媽媽提起有人在小區(qū)自殺,商品房那邊吵開了,因為怕房價下跌,全體業(yè)主受損,“說是快遞公司的員工,到樓頂平臺跳下來的,因為被裁員。說是我們小區(qū)的快遞配送員,所以找跳樓的位置就找這邊來了,業(yè)主委員會說以后不讓快遞隨意進門了??磥戆纬綦x樁還是對的,這下,兩邊的人心齊了,總是兇兆,同一個花園的,外人討論起來可分不清什么安居房商品房的,只說悅水花園。拔了樁,就真把界限給拔除了。”爸爸有點喜滋滋,他畢竟是拔樁的功臣。
“別看房價的高低,有些人還真是素質(zhì)差得很。我們業(yè)委會成立,也下好多功夫,不然讓那些頂著和你干的業(yè)主,沒事總找碴的大爺大媽來每天和你針鋒相對,還能做什么工作呵。我也拔了他們的樁,不能讓他們杵進業(yè)委會里,大家沒好日子過了?!眿寢屝ξ?。他們倆好多年沒怎么交流過,難得看到他們有點意氣風發(fā),喜上眉梢。
魏趙倒是聯(lián)想到內(nèi)馬爾的死,她當時的慷慨陳詞,是否是一種教唆?看了《達倫布朗:就范》后的一種行為操作實驗?她也說不清。有時候懂太多,思想會混亂,她現(xiàn)在暫時理不清這個頭緒。但有一點她相信,內(nèi)馬爾并不是她的障礙物,她沒有想去拔掉堵在她前途上的這個樁。但,她的自信有時候不也是被自我否定的嗎?她拿不出解釋來。
爺爺?shù)故遣粍勇暽匕逊辣I網(wǎng)拆除了。爺爺真不愧是當年棉紡廠的老維修工,拆防盜網(wǎng)的手法相當漂亮,像家里從沒裝過一樣。爺爺只把絞斷的那截在她面前晃晃,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一起廢棄掉,和那些讀過的書籍那些看過的影碟,賣給收破爛的,在24小時內(nèi)被分揀到各大廢品處理場,分揀機器會把一切都銷毀得毫無蹤跡。
她的成長的痕跡,她的這十幾年的思想,她的青春,她的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愛情,全都煙消云散了。
她一點沒覺得有什么可留戀的。收拾行囊,明天她就能出發(fā),她會找到更好的,更適合她的,更和她相配的人生了。她靜靜地,面帶喜色地進入衛(wèi)生間。
垃圾桶里有根小塑料棒潛藏著。魏趙小心地扒拉,把它揀出來察看。她這代人,比他們父母想象的要懂得太多了,兩條紅線意味著什么,查查百度就一清二楚。
他們打發(fā)她出國,以換個環(huán)境對她的生理治療心理改善有益處的借口,以她的余生仍舊有光明照耀的噱頭為引誘,讓她感恩戴德,實際是徹底拋棄了她,徹底放棄對她的關心,對她的陪伴,由著她自生自滅。
魏趙在衛(wèi)生間里聲嘶力竭地嚎叫,那種哀號,是從地獄傳上來的鬼魅的慘叫,山崩地裂,天搖地動,世界滅絕,宇宙消亡,卻沒有任何力量能做最后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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