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詩《釣魚城》
趙曉夢 著
ISBN:978-7-5153-5556-6
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定價:48.00元(精裝本)
我聽著看著你隱身,
你存一如我存。
——(葡)佩索阿《死是逆旅的彎路》
作者介紹
趙曉夢,1973年生,重慶合川人,現(xiàn)居成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成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100多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上百種報刊,入選30多種選本,獲得中國新聞獎、楊萬里詩歌獎、郭小川詩歌獎、魯藜詩歌獎、海燕詩歌獎等獎項60多個,代表作長詩《釣魚城》,已出版《接骨木》《時間的爬蟲》等8部詩文集。
第一章 ?被魚放大的瞳孔
吠南初謂予堪侮,折北俄聞彼不支。
撻覽果殲強(qiáng)弩下,鬼章有入檻車時。
鐘繇捷表前無古,班固銘詩繼者誰?
白發(fā)腐儒心膽薄,一春林下浪攢眉。
——南宋·劉克莊《蜀捷》
一
1
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長生天!
讓我醒來,給草原的遺囑留點(diǎn)時間。
彎弓揚(yáng)鞭,一塊石頭來得太突然,
忘了讓誰來繼承祖宗的江山?
被石頭暫停的時間,心跳進(jìn)入倒計時。
憤怒和恥辱關(guān)不住牙齒的穿堂風(fēng),
你們聽到的,將是我留給人世最后的
札撒:
“不諱以后,若克此城,當(dāng)盡屠之”。
那些不是札撒的遺言,在黑暗里候場。
失血的嘴唇過于狹窄,表達(dá)不了
那么多需要停頓的聲音。死亡的
風(fēng)箱,迫使喉嚨的土撥鼠退回洞里。
一個人的沉斷寡言從此養(yǎng)成,
即使后世史官也難掏出有用信息。
被暫停的時間,從鷹的翅膀落入
烏鴉的翅膀。眼中的火,臉上的光,
在尚未出生的黎明解體。你們還在
艾草與荊棘的邊緣統(tǒng)一口徑,
石頭的兇殘與榮耀,已不再是我的
一塊心病。
2
落滿星辰的酒杯,眼淚碎了一地。
牛群羊群的天涯退至草根,馬背上
黃昏把斷腸人的枯樹壓低。
你們的聲音嘈雜如雷,在風(fēng)中飄散,
猶如石頭不等人。
篝火推遠(yuǎn)山的輪廓,我已無力安頓
自己。無力在濃稠的血液里安頓
自己。那些暈眩,那些掙扎,
那些氣若游絲的呼號,已無力越過
重山條江。哪怕是昨天之前,
我每時都在想什么時候開始,
現(xiàn)在每刻卻在想什么時候結(jié)束?
所有的開始和結(jié)束,都緣于一塊
來路不明的石頭,放大了夜的瞳孔。
瞳孔里面,回放著我不可救藥的
一生。
3
這是頭年的八月。我在六盤山揮起
鞭子,追逐大雁的秋風(fēng)一路向南。
南方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稻香深處,風(fēng)撩簾幕,出卑皇后的
羌管,有了煙柳畫橋的知音。
我是一個不樂燕飲的人,
風(fēng)花雪月不是出兵的理由。
是的,我說過,止隔重山條江
便是南家?,F(xiàn)在的臨安府,
脆薄如紙,長生天的時間
都被他們用毛筆軟埋,靖康之恥
沒能中止他們附庸風(fēng)雅,
我得用鞭子
把它們?nèi)M(jìn)成吉思汗的版圖!
4
天下再大,不過是馬蹄的一陣風(fēng)。
祖先和兄弟打馬走在風(fēng)中,
黃金家族的名號,壓得烏云
喘不過氣。沒有哪座城池能阻擋
鐵騎揚(yáng)起的沙塵暴,沒有哪條
河流能阻擋鞭子抽出的道路,
也克蒙古兀魯思的寬大外衣,
抹去部落認(rèn)同感。生死寬敞的大地,
丈量不出斡耳朵的遼闊。
珍珠瑪瑙在孛兒只斤的庫房
堆出灰塵,高原上的哈拉和林,
張口就是世界方言。
血液的腥甜跑出西風(fēng)的加速度,
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吹入氈帳。
牧群和鳥群重新定義飛禽走獸,
河流忙著糾正山脈走向。
滿天星辰下,大地向南展開,
從漠北到蜀北,南家庭院還在
淚眼問花,我的工兵和砲手
已破譯牌坊的秩序。嘉陵江的夕陽,
撩起那可兒白色或藍(lán)色的皮袍,
火焰跳動的臉上,寫滿征服者的
喧囂與寂寞。
5
沒有進(jìn)取心的道路,丈量不出
馬蹄的腳步。
這是河流的上游,一個王朝的
咽喉。“三道并進(jìn)”的旋風(fēng),
如同咆哮的猛獸,沿途的山城
堡壘,只能放下一馬平川。
這一路走得順風(fēng)順?biāo)?。從苦竹?/p>
到運(yùn)山城,
支撐蜀葵的“八柱”已得其五,
南家紙上的心跳和輕嘆,
在馬蹄鐵的黑暗里失去光澤。
若不是初春的一個意外,我真會
相信這趟南征不過是出門遠(yuǎn)游。
合州東十里那塊來路不明的石頭,
截住了大軍的去路與退路。
勸降者的人頭有去無回,
所有的酒杯碎了一地,新年的
狂歡在青居城打住。
那么多的水陸關(guān)津不過是擺設(shè),
我得鞭打這長了脾氣的釣魚城。
馬刀砍在城墻上,一點(diǎn)脾氣也
沒有!云梯和重砲在城門前縮水。
從春二月到秋七月,馬刀一直
在城墻上比劃黎明與黃昏。
那可兒和巴圖爾的鞭子再長,
也夠不著垛口上星辰的方言。
他們隨手扔下一塊石頭一個鐵雷,
都會讓冒頭的魚,在懸崖絕壁下
回放死亡細(xì)節(jié)。
氣吞山河的絕望,
在石子山的汗帳長出苔蘚。
6
被暫停的時間。被堆砌的怒火。
被刺傷的尊嚴(yán)。被限制的呼喊。
在石頭里發(fā)酵表情。
從天而降的石頭擠滿眼眶,
血液已沒有流動的地方。
從頭再來的沮喪,
在每個人身上擰出水來。
春天就這樣被一事無成的風(fēng)吹老。
繁星和篝火照耀的夜晚,心情
并未變得開朗。夜鶯的呢喃細(xì)語,
丈量出我與城的距離。
膨脹的火藥還沒引爆,連天暴雨
和垂直陽光,又統(tǒng)治了這個
彈丸之地。十萬棵樹十萬頂氈帳
鋪排的林蔭道,止不住褲襠里的
水和火。
江風(fēng)一聲號令,所有的悶熱
全部上岸。
尖銳的石頭劃破夜晚血管,小心
提防的睡眠,被動物的狂歡攪和。
凌亂的河灘上,爬滿疲憊的魚尾紋。
夜晚的安全感還沒找到指路牌,
成捆的炸雷就越過蘆葦蕩,狂風(fēng)
撕裂旌旗卷起營帳,閃電手起刀落,
暴雨的靈魂應(yīng)聲出竅。
失去底線的緊箍咒,暴雨一下就
望不到頭。雨橫風(fēng)狂,直落得
天地生死兩茫茫。三江匯合的
半島太小,載不動沼澤泥淖里
慟哭的魚。鐵鏈?zhǔn)种械闹坶颍?/p>
一片汪洋都不見。
我要的城還在,僅僅打濕了腳背。
7
整個四月在暴雨中消停。大地
回到洪荒的沉默,那可兒在淤泥中
翻找膝蓋,停擺的時間早已發(fā)霉,
退至苔蘚的蛇鼠蟲蟻?zhàn)ゾo生育。
長滿瘧疾的陽光,從蚊子的上唇
侵入血液,
河邊翻曬的氈帳、衣袍、葵扇和
唾液,都在用鹽水清洗潰瘍。
芍藥、陳皮、艾草、藿香的外套,
擋不住赤痢和霍亂的箭鏃。一個
秋天養(yǎng)出的膘肥體壯,大面積
皮損為痱子,重新死成樹的形狀。
馬蹄鐵已生銹,石頭還沒有讓路。
那可兒從淤灘中起身,在飄浮的
樹葉上穩(wěn)住腳跟,讓夕陽無力
從背后推倒。
他們緩慢走回營帳的身影,
拉長了炊煙。面對異鄉(xiāng)傲慢的
城門,他們來過。他們消失,
沒留下一點(diǎn)氣息。
士氣低落的蜘蛛網(wǎng),在山下的
營帳間蕩出秋千。我的卜筮
阿忽察啊,
這難道是長生天降下的暗示?
8
噩夢的瘴氣吹進(jìn)五月,
垂直的陽光絲毫沒有讓步。
黃連緊鎖的眉頭長出螞蟻,
文武百官的辯論還未分出勝負(fù),
南家來路不明的偷襲,
逼迫斡耳朵搬到江對岸。
到手的先頭陣地改旗易幟,
印出石頭的病歷。
來路和去路,都在釣魚城邊緣
劇烈咳嗽。頑固的石頭里,
陽光一天天地老,身邊的人
一天天減少,大斡耳朵的月亮
瘦成碗大一個疤。
即使出卑的馬頭琴捧出茶杯,
我的心病也無法逾越。
河流在血的波浪中躺下,火把
在星空下解散,退出戰(zhàn)場的
半島,手中攥著的那口氣,
努力掩藏拂曉的輪廓。
草炭的灰燼在帳壁上夢囈,
艾草和牛糞呼吸過的空氣
垂下睫毛。要不是飛鴿傳書的
聲音掏空耳朵,
我早已在光的牽引下飛抵城墻。
與忽必烈匯合的時間早已過去,
我還在上游和這塊石頭周旋。
悶熱的氈帳、馬背和云梯上,
通往交匯點(diǎn)的道路在嘎吱作響,
這是鷹和石的搏斗,
需要時間來發(fā)現(xiàn)對方的軟肋。
9
六月,麻煩事兒接踵而至。
退出戰(zhàn)場還是和石頭纏斗,
在我腦門糾結(jié)出水。
三槽山黑石峽飛出的箭矢,
是丞相在把南家的石頭擲還。
紙上鋪陳的千里煙波又重新
泛起光澤,天青色的茶杯
還沒掃盡疲憊,汪田哥的
鉆地經(jīng)營只剩外城墻一層皮。
被石頭限制的自由,被陽光
激怒的鞭子,就要放出豺狼。
阿忽察啊,我要的城就要
向長生天下跪。
日頭偏西,我枕著青草入睡。
石頭的草香放大睡眠,
夢里沒有火光,沒有背影,
也沒有悶熱。
天光緩慢推開江南水鄉(xiāng),
一葉扁舟驚起一灘鷗鷺,
藕花深處飛來石頭無數(shù)……
雷電滾過龐大夢境,多么
脆弱的床榻!
會天大雨里壞消息接踵而至,
如同火星濺落水面,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
浮沉。
黎明時分,血洗的江河送來一具
帶血的尸體。用生命為土堡
命名的那可兒,被一塊石頭
送回了他的出生地。
陽光燒紅的江面,死亡更加
清晰,敢問乾坤何處的張狂,
被釣魚城抽走了做夢的梯子。
10
必須擺脫時間的重負(fù)。
必須與石頭城來一個了斷。
這是七月最后的判決。
龐大的帝國,被一塊石頭
截去退路,留給后人的功勞簿,
不能是嘉陵江的一紙空文。
石頭和陽光,必須給出說法。
壓向秋天枝頭的云,把我從
糾結(jié)掙扎中抽出,
我獨(dú)自走向我決定的路。
像從前一樣,血管里激活的
馬蹄,要么捕獲,要么受傷,
而不是
在寬袍大袖里抖落雪與霜。
可以容納大場面的光陰仰天
長嘯。所有巴圖爾的目光,
都在馬鞍山舉起的手臂上聚集。
我的令旗還沒有揮出弧度,
砲石帶著鮮魚面餅和一封書信,
將我送回了熱氣散盡的黑夜……
11
從光明回到光明,我的眼睛
在黑夜里走了多久?
??渴直车暮膬喝チ耍?/p>
風(fēng)的浮力只是舉起我的手臂,
它們飛翔的姿勢還沒打開,
就被砲石與震天雷埋葬。
該是結(jié)束了。耳邊沒有塵土的
吶喊,被石頭掏空的身體
比指尖的蝴蝶還輕。在我說出
最后的札撒前,越過蝴蝶的
翅膀,落入大魚和書信的眼底。
被石頭暫停的時間,生命進(jìn)入
倒計時。一個異鄉(xiāng)人即使有
鷹的名字,在垂直的噩夢里,
也走不出黑暗的沼澤地。
連營的篝火嗚咽的琴聲,收攏
自找的麻煩。被石頭打結(jié)的
麻煩,所有任性飛奔的幻想。
彌留的縫隙里,我
被魚放大的瞳孔,
流出一座城池最初的模樣。
二
12
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長生天!
一個被石頭打進(jìn)泥土的靈魂,
要在夕陽里辨別回家的腳印,
苦難的經(jīng)幡必須箍緊馬前馬后的
風(fēng)聲。
天空上,雁成行,草原琴聲遠(yuǎn)。
順著鳥的目光,逆行的光照不出
六盤山雙飛的舊模樣。
羊群下的云杉和雪松,只迎回候鳥
的翅膀。從水面起身的風(fēng),
帶著靈魂的車輦繼續(xù)向北飛。
蜀葵艷,秋草黃,途經(jīng)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草原的合汗,我的鄂爾敦,就要
回到他羊群的家,駿馬的家,
炊煙和氈房的家。我早已承認(rèn)傷痛,
誰還在云中寄來錦書?月光在
忽迷思駐足,琴聲在河谷里漂泊。
屬于不兒罕山的馬,一身白衣,
鞭子清空了重山條江的瘴氣,
兩千雙陪葬的眼睛,屬于
起輦谷的秘密靈魂,在風(fēng)中
走得體面隱蔽。側(cè)耳遠(yuǎn)聽,
再無號角邊聲穿過長煙落日。
山高水長的眼睛,榨干了繁花
盛開的身體?;氐讲菰奈?,
眼眶已流不出一滴淚。
斡難河倒背如流的波光與飛燕,
不過是幻象。北風(fēng)吹走了水中
彎弓揚(yáng)鞭的你。
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的遺物
放回原處。衣服放在衣櫥里,
弓箭掛在墻上,戰(zhàn)馬牽回馬廄,
給它一捆上好的草料,
讓斡耳朵的生活日常保持原樣。
保持原樣的皮袍,總在清晨與黃昏
伸出手腳,縮短說話的距離,
占領(lǐng)淚水流干的心房。草原上的
月亮還在,地上的人已不見。
13
西風(fēng)瘦,夢境也一天天消瘦。
秋九月的馬頭琴,已走不出斡耳朵,
似曾相識的曲目,一遍遍抄寫臉上
的憂傷,一次次注視手中的銀器。
阡陌的交匯點(diǎn)被石頭提前抵達(dá),
即使迎面相遇,萬般相思也只換來
擦肩而過。硝煙彌漫的夢里,
我還在搖晃蟋蟀的香樟樹,石頭
已在你額頭的懸崖哺乳出羊角,
陽光已收攏你的背影與嘆息。
醒來的天空,
飄滿阿忽察尋找苜蓿的咒語。
夜晚開始失眠。羊脂的火苗
摸不到心跳,滿臉魚尾紋的鷓鴣,
用艾草解開行囊,汗水在我臉上
入睡。你睡著了,
我才能安放群山上的落日。
我的鄂爾敦睡著了,熱鬧的往昔
才會起身。北風(fēng)刨開草根的秘密,
是土撥鼠送來冬天的驚喜,
熱鬧的那達(dá)慕讓每個人臉上有光。
低于風(fēng)的草地上,篝火吹斜了夕陽。
露水在睡夢中醒來,從馬蘭花
藍(lán)幽幽的眼睛起身,辨識狐貍
逃跑的方向。河流的經(jīng)書,
把省親的騾馬,遺忘在無聲的
地平線上。
14
太陽升起烏鴉的翅膀,你用胸膛
焐熱我夢里滑落的眼淚。
嘈雜的雪花,理不出風(fēng)的頭緒,
羊脂的火苗,夯實(shí)不了帳壁空洞
目光。
人花模糊的山岡上,所有的風(fēng)
被靴底暫停。遙遠(yuǎn)的釣魚城,
遙遠(yuǎn)的石頭,放倒了我的發(fā)髻。
倒了也好,那些屬于水的東西,
留在身體里只會發(fā)育成病革。
遺囑的空白,自會在貴族的
寬袍大袖里飛。靠在酒杯的邊緣,
我只想陪你說話。柜臺上,
鏡子里的秋千早已蕩去貯存的信息。
盡管我已為黑夜準(zhǔn)備了足夠的睡眠,
離開雪花的鏡子,我看不到自己
也看不到你。對鏡梳妝,
不過是風(fēng)過油燈的離愁別緒。
雁來雁去,衣袂飄飛的六盤山,
拽不住你策馬揚(yáng)鞭的固執(zhí)。
即使明月瘦出了胡楊的腰身,
茫茫天涯,沒有春風(fēng)花不發(fā)。
即使牛羊撐開了萬帳穹廬,
也沒有誰像我一樣,銀器里的
牛奶滿了卻倒不出淚來。
15
靠近彩虹的時間,沒有煙雨畫橋
的知音,也沒有涼亭假山的后院。
亙古的草原,只有風(fēng)的琴聲
眷念故土親人。
連嘆息也沒有。卻能繃緊碎骨的
甘甜,在雪山的裂縫墜落成溪,
在刺骨的嚴(yán)寒燃燒草芯。
流星鎖住的夜晚,一遍遍寬恕
青銅縱目的太陽穴。天青色的
宋瓷再精致,也不能擊鐘鼎食。
大地失去顏色,一棵樹才能辨別方向。
記住石頭和河流的宗教,
仇恨和遺憾只會走得沒有安全感。
彌留之際的這場大雪,像是長生天
批閱的奏折。低于樹葉的羽毛,
把陳舊的江河洗凈,把馬背的山脈
放平,讓蒼鷹在開闊地與銀蛇對峙。
這不是責(zé)備而是心痛。荒草只有
深埋雪下才能孕育生機(jī),人只有
懂得敬畏才知道進(jìn)退,放過石頭
也就是放過自己。這世上,
只有人的心,馬的心,
才能奔跑出石頭無邊的邊際。
一生中后悔的眼淚都交給雪花,
所有的失眠和昏聵都已握手言和,
所有的倒影和幻覺都已葉落歸根。
帶著冰,帶著鹽,把黑花母牛的
乳汁,貼在你飄飛的胡須。
天下很大,有你的地方
才有我的容光煥發(fā)。
三
16
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讓我醒來。
醒來的寺院,前院是樹,后院是樹。
一棵樹的陰翳,雖能頂住六月
垂直陽光的擊打,卻無法熄滅石頭的
火焰。我不想把自己的余生,
都貼在樹干上。
空氣是會呼吸的痛。我該是走了
很長的路。我的一生都在路上。
秦嶺以西的山地與丘陵,積贊了
太多的馬蹄。草原的那可兒,
不是一條道走到黑,就是在風(fēng)的
懸崖勒住馬。黃土高原的渡口,
從不擺渡醋柳和胡豆的靈魂。
世襲忠誠的全部含義,不過是
忽迷思從一只杯子倒入另一杯,
然后在第一次醉酒中改名換姓,
然后在汪氏家族的仕途里,編制
屬于自己的壯闊人生。
歷經(jīng)三朝,成為年輕的元老。
直到一塊頑石截住去路,一條鞭子
非要石頭讓路。
他們驕傲的態(tài)度,埋葬了我
馬背上的天賦。
17
從汪古血管出發(fā)的天賦,一直延伸,
延伸到蜀地的山川河流。
盡頭沒有風(fēng)的苔蘚,也沒有蟋蟀
在草叢來去自如。只有落下的石頭,
黯淡眼睛里的光陰。高聳的城門,
讓我們的重砲和云梯成為擺設(shè),
石頭隨手一個耳光,足夠我們在
懸崖絕壁的深淵,回放自己的倒影。
倒過來的天空中,除了石頭的壞脾氣,
暴雨和陽光還在射出瘟疫箭鏃,
每天都有人打擺子,每天都在
放大那可兒的瞳孔。洪水的
淤泥里,地獄之門整天敞開。
傲慢的石頭傲慢的城。即使蜻蜓
至此也莫不低頭。聰明的大河
畏懼群山坐牢,以流水的姿態(tài)
帶出一河魚的春來冬去。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們有足夠的理由,
放下孤城的背影,直抵煙波遼闊的
宮殿。
但是鞭子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沒有理由,無需理由,
你的話就是王法,就是札橵,
我們所有的生死功名,
都只能在鞭子里壓低身段,
陪你任性飛奔。
我所謂的天賦,
不過是鞭子給予的尺度。
18
被石頭暫停的鞭子,在蜀葵潮濕
的時間里,長出要命的犟脾氣。
當(dāng)衣衫襤褸的那顏,也有了魚尾紋
的艱辛。篝火胡笳贊美的黃昏,
不再只是酒杯的開懷暢飲,
牢騷和報怨借酒壯膽,這些
你都知道但是不予理會。
盡管士氣如同露珠一碰就落,
我們?nèi)詳[脫不了時間的重負(fù)。
夜晚是那可兒的一跪之禮。
我的黑夜,我的黎明,
注定在鞭子與石頭的距離里
呼嘯滄桑。途中的那些傷,
那些痛,那些鹽與茶,那些酒
與汗,都在輾轉(zhuǎn)醒來中遺忘。
即使風(fēng)吹裂了洪水洗過的大地,
我也不會在每塊石頭里尋找胃。
這不是催眠的供詞。在清醒與
斑駁之間,有人在酒里蕩漾,
有船在陌生的碼頭停靠,
仿佛活著就該有與眾不同的
黎明。
19
磅礴的落日里,我觸摸到了
釣魚城的心跳。堅硬的心跳,
長在石頭脂肪的縫隙,被我
挖了墻腳。
墓穴一樣的通道上面,是城堞,
是燈火,是宮殿,是血管的戰(zhàn)栗
眼淚的褻衣。隔著一張紙的地皮,
鞭子就能鞭打石頭的軟肋。
不過是短暫的歡愉……會天大雨
合上了歷史的這道縫隙,
退回了我們滿臉的沮喪,
以及刀鋒上未完成的旅行。
磅礴的心跳,止不住黎明的消沉。
功虧一簣的馬蹄,在晨光的恍惚里
迷失自己。暗道石壁上的血與鹽,
還在擺脫回憶。被暴雨折翅的回憶,
像是走進(jìn)了自己挖掘的墓道。
薄刀嶺上,一塊石頭扔得生死茫茫,
在我詛咒蒼天的地方,土堡從此
有了名字。跌落馬背的名字,
長出秋天的痱子,像枇杷從樹上
熟透下來,而鞭子想要的城,
只是略微有些氣喘。
20
有時半夜從疼痛中醒來,風(fēng)正吹進(jìn)
我空空的房間。月光是一棵樹的夢囈,
山寺沒有木魚,沒有暮鼓晨鐘,
也沒有香火和阿彌陀佛。只有御醫(yī)
和蟋蟀的嘆息,在草藥里模糊不清。
模糊的清醒與昏迷,模糊了鞭子
和石頭的態(tài)度。我所有的天賦,
不是和鞭子一起任性飛奔,就是陪
一塊石頭玩耍。這世襲的忠誠,
積極的無聊,不過是貴族強(qiáng)調(diào)的
一種傳統(tǒng)。而我的悲傷和你的
固執(zhí)一樣,都端著體面的架子。
彌留的縫隙里,垂直的陽光洞不穿
黑暗,烏鴉的翅膀也高不過水杉的
樹冠,風(fēng)吹走地上的塵埃,
我想撿起的名字,被一塊石頭
攥在手里。這世間但凡能放下的,
都是你未曾拾起的。對一塊石頭的
態(tài)度,注定是一個英雄落幕另一個
聲名鵲起。
我走了那么多的山路,最終還是
沒能逃脫客死他鄉(xiāng)的宿命。
【我的旁白:
我一直在想,彌留之際的人,
意識僅有的縫隙會留給誰?
未及囑托的人還是未及囑咐的事?
直到登臨釣魚城,我才明白,
面對這座沒有一絲破綻的城,
無論是黃金家族的孛兒只斤·蒙哥,
還是那可兒出身的前鋒總帥汪德臣,
甚至是四后中唯一隨汗南行的出卑,
他們彌留之際的縫隙里,除了絕望
就只有悔恨。
沒有一絲破綻的城,如同一塊頑石
鎖住城下三江,截住蒙哥十萬大軍的
來路與去路。蒙哥和那可兒驕傲的態(tài)度
輝煌的過往,在這塊山一樣矗立的
石頭面前,一點(diǎn)脾氣也沒有。
瘋狂進(jìn)攻只是自尋死路,那些擊退援軍
鉆地偷襲的伎倆,不過是幻象,
不過是絕望深淵吹出的泡沫,
越掙扎越糾結(jié),越糾結(jié)越擰巴。
最后的結(jié)局注定徒勞。與一塊石頭較勁,
自己下不了臺,他們的命運(yùn)只好下臺。
跌落馬背的名字,端著體面的架子,
即使再來一次,他們也不會
放過石頭,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