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
還是從一個故事開始吧,我好像只有講故事的時候才能思考。這些年小說寫多了,越來越依賴用故事思考問題,用故事解決問題。我不知道這是進(jìn)步還是退化。不過用十分鐘講一個故事,對我來說、對大家來說都是輕松的。何況這個故事與本次論壇的主題有關(guān)。
將近40年前的一個冬天,可能是寒假的第一天,一個少年把自己丟進(jìn)蒼茫的大平原。他并非漫無目的,而是沿著一條結(jié)冰的河往東南走。這條冰河連接著遠(yuǎn)方的山巒,山下是少年的樂園。
這個獨自在原野中旅行的少年就是我。
我在原野上緩慢前行。入冬后幾場大規(guī)模的降雪給大地披上新裝,平原變雪原,山巒變雪山。這片雪原可能是從天而降,中間零零星星藏著一座又一座村落,無一例外都是星辰的名字。我從“太陽”出發(fā),一個小時后才到達(dá)“月亮”。因為我脫離冰河上岸,在“日月”耽擱了將近半小時。我干什么去了呢?我拜訪了我的同桌。她是一個女生,名字叫馬玉杰。聽聽這個名字多普通,可是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那是一個美的符號。她的奶奶是當(dāng)?shù)赜忻乃_滿,曾經(jīng)從“日月”來“太陽”治好了我表哥的怪病,這讓我對她全家都充滿了神秘感和好感。我和馬玉杰的對話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一個細(xì)節(jié)——把一張紫色的五角鈔票送給她。她問我為什么要送錢。我說本來要給她買個禮物,沒買到滿意的,就直接送錢了。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我把送她的禮物“變現(xiàn)”了。馬玉杰不停追問我送錢的理由,否則就不接受這份饋贈。我實在說不出什么理由,便說反正這筆巨款是你的了,你也不要過意不去,每天對我笑笑就行了。你們看,我小時候都干了些什么,我居然向一個女孩子花錢買笑。我顯得太低俗了。
走過“月亮”時,我還想著“日月”的女生。這樣牽牽絆絆地走著,轉(zhuǎn)眼便把“五星”丟在了身后。這時,雪原鋪到了山巒下面。冰河也在這里彎曲不前,冰河的源頭好像到了。我嗖地飛進(jìn)山下的小鎮(zhèn)。我的星際旅行結(jié)束了,終點就是我姥姥家。
小鎮(zhèn)在冰河的上游,山巒的腳下。小鎮(zhèn)是我童年的精神寶庫。
馬玉杰的奶奶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蒞臨過姥姥家隔壁的院子。我擠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見,可是腰鈴發(fā)出的零碎響聲弄得我魂飛魄散,連續(xù)幾天都迷迷瞪瞪的。就算現(xiàn)在說到這個話題,我還是被那種神秘的宗教氣息籠罩。薩滿,一個古老的宗教,一度長期盛行于北方原野,影響著人們的宇宙觀、價值觀。人們篤信心靈感應(yīng)、萬物有靈,連一棵年代久遠(yuǎn)的大柳樹都被人們視為“神樹”加以供奉。狐貍和黃鼠狼也被人敬畏,以精神庇護(hù)者的身份招搖過市無人敢管。漫長的冬季,雪原上的人們祈福于它們,期冀來年雪化春來,一切順意。我就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并逐漸建立起對世界對萬物的看法。所以在我的小說里常有幻想成分。這不是學(xué)來的,與蒲松齡沒有關(guān)系,與馬爾克斯也沒有關(guān)系。
9歲那年,一個壞消息從冰河上游的小鎮(zhèn)傳來——我25歲的大舅死于腎小球腎炎。這個壞消息讓我和母親悲傷多年。母親那時候在一所中學(xué)任教,有一天我看見她拎著教案在教室外面的一個角落流淚,擦干眼淚后再走進(jìn)教室朗讀詩文。她的聲音清亮悅耳,當(dāng)她讀到“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時,我也哭了。那段時間,我時常怪罪馬玉杰的奶奶——我舅舅病倒時你在哪里?你都做過些什么呢?你不是包治百病嗎?從那年開始,我的美學(xué)世界里多了死亡和哀傷,并且發(fā)展成為一個基調(diào)。
故事講完了。它們好像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是雪原上面殘留的文化碎片。
太陽、月亮、日月、五星……從星際墜落在雪原。雪原上面還有一個渺小的我。我不是一般的我,我是來自星星的我。除了散落的星辰,還有一條銀白的冰河在雪原流淌。冰河起于長白山的一道余脈,止于遠(yuǎn)方的地平線。跟隨冰河流淌的還有少年的腳步,還有生與死的悲愴、原始宗教的神秘氣息。
后來,那個來自星星的我成了一個寫作的人。我也想寫一個簡單的故事,寫寫簡單的快樂,寫寫簡單的小悲傷。我做不到。我的血液跟一條冰河流淌過,沾染了雪原上的氣息。當(dāng)然我又不至于把故事寫得晦澀難懂。雪原上奉行致簡主義,繁復(fù)與枝蔓都被大雪洗滌了、過濾了,留下的是明朗的情緒、剛健的線條、大悲愴或大團(tuán)圓。
生活在別處,文化在遠(yuǎn)方。我偏居?xùn)|北,多年來在雪原上緩慢挪動腳步,靠的是雪原與冰河給我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文化自信,它根植于一片土地,根植于一個獨特的文化。上個月,大批候鳥從遙遠(yuǎn)的南方——福建、江蘇回到東北故鄉(xiāng),其中也有從湖南回來的大雁。它們?nèi)绾螌?dǎo)航回到遙遠(yuǎn)的東北故鄉(xiāng),至今還沒有一個科學(xué)定論。我認(rèn)為引導(dǎo)它們回歸的是鄉(xiāng)愁。它們撤離時一定見識過東北秋天的絢爛,這些風(fēng)景便成為鄉(xiāng)愁。留下越冬的鳥則沿著彎曲的冰河在雪原上空飛來飛去。它們的食物就埋在雪地下面。它們的飛行并不完全為了食物,因為風(fēng)景。這片大地上的冬日勝景足以令它們樂此不疲。如果它們繼續(xù)飛下去,向東是大片的森林,向北則是無邊的沙地和草原。這些足以慰藉雪原寒冬中的饑餓與寂寞了。
我也是一只固執(zhí)的留鳥,饑餓忍受了,寒冷忍受了。只因為留在這里才有力量。我堅守的這塊土地不在世界的中心,然而沒有這塊土地世界不會精彩。
閱讀從一條小溪開始
我要說的是另外一種閱讀。
掌握了這種閱讀,你就知道書其實是活著的,文字是有生命的。
我最早的閱讀是從故鄉(xiāng)的一條小溪開始的。
我出生的地方叫太陽。許多年過去我每每跟人說起我的出生地,人家都以為我是個外星人,而且是個耐高溫的人,其實我這人最怕炎熱。太陽這個地方有一條溪,從東邊流向西邊,它有一搭沒一搭地流著,我長到13歲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吧,這條河流干得不見了蹤跡。我向西望著,就想,怎么就沒有了呢?魚蝦們都給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會不會曬干了呢?我沿著它的濕跡一路找尋,鞋子粘滿泥土。我沒有白費工夫,果然找到幾只小死魚,它們身上的鱗片失去了光澤,平時活著時可是銀光閃閃的?。∥遗滤鼈儽贿^路的貓吃掉,就把它們埋了。整個過程我做得非常認(rèn)真,認(rèn)真得有些儀式化,弟弟都笑我了。可我還是做完了那件事。沒想到的是,幾天后我卻忘記了埋小魚的位置。想想那些情誼怎么可以淡漠下來呢,心里便無限地惆悵起來。現(xiàn)在那條小溪的痕跡想必已經(jīng)全無了吧,說不定取而代之的是一帶青草了呢。那些年,它流盡以后,關(guān)于它的種種想象和猜測豐富了我寂寞的童年。閱讀這條走丟的小溪,我貧乏的內(nèi)心一天天善感起來、豐富起來。
我讀初中的地方叫橫溝。讀書期間我經(jīng)常借故尋找那條“溝”,它究竟橫在哪里了呢?一直沒找到。打聽過,也沒有人能給我指出來,連無所不知的奶奶都是糊涂的。后來不找了,在供銷社里找到一套《水滸傳》,攢錢買下來看,讀哭了,為那里面的兄弟情誼,為那些好漢的悲壯命運。我的語文老師說我可能有寫作的天賦,說不定能有一番出息。我信了,做起作家夢來,不想當(dāng)畫家了。這個老師叫孟慶遠(yuǎn),一個愛喝酒、頭發(fā)硬硬的像魯迅似的老師,我媽的同事,他的話就是我媽告訴我的。我一直感激他,我是個可以按照別人的“表揚”踩出道路的人。還有好幾個老師,都肯表揚我,可能是與我媽同事的緣故?還是我真的值得表揚?總之我是借了力量的。強(qiáng)永飛老師比我大7歲吧,我的朋友,一起背誦宋詞,我背不過他,他怕我上火,說,一般記不住別人作品的人,就是可以寫出自己作品的人。我于是就按照他的“表揚”繼續(xù)走了下來?,F(xiàn)在,我能背出的宋詞是一年比一年少,自己的作品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來。
我的“大學(xué)”是在一所普通的學(xué)校遼寧省鐵嶺市師范??茖W(xué)校完成的。學(xué)校太普通,同學(xué)們的內(nèi)心都憤憤地向往著北大和清華。我不大喜歡“懷才不遇”的姿態(tài),一心想著抓緊時間寫出像樣的作品出來。在鐵嶺一個小酒館里,我與同學(xué)賦春“請”作家肖顯志老師喝酒,肖老師剛買單,窗外飄雪了,我們站在外面感受著清涼的雪意,說了許多熱情似火的大話,互相砥礪著要寫出大作品,我們是那樣的堅定,都沒給自己留退路。離開那家小酒館,踏著一層薄薄的雪,我正式走上了文學(xué)道路。
許多年過去,我一直秉持閱讀故鄉(xiāng)獲取的對美的敏感、執(zhí)著和操守,寫著一些詩性和想象的文字。
常常想,閱讀該包括些什么呢?僅僅是書本嗎?不是的。還要閱讀人間的美景,閱讀師友的善意,閱讀那本活生生的大書——生命歷程中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