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巴山鎮(zhèn)，它是南方一座小縣城——崇仁縣的城關鎮(zhèn)，這里風景宜人，民風淳樸。我的小學和中學就是在鎮(zhèn)上一所兵工廠附設的子弟學校度過的。記得中學上課時，夏日的窗外，“知了”賣力的鳴叫聲著實難以讓人集中精力去聽講，我時常走神望向窗外，窗戶外面是一棵棵粗壯的梧桐樹，梧桐的樹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球果，黃綠色的樹葉一片壓著一片，它們倒是好像很想擠進教室來瞧一瞧熱鬧。梧桐樹并不是鎮(zhèn)上原生態(tài)的樹種，是從上海取苗引種的，正如這座兵工廠和我們這些人，都屬于舶來品。

回 憶

如今，我離開小鎮(zhèn)已有二十余載。歲月滄桑，時光荏苒，不管身處何處，我卻常常能夢回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這樣類似的夢境周而復始，次數(shù)多了，反受其困擾了，所以，我寄望于在空閑時分寫下這篇文章，展現(xiàn)那段牽動內(nèi)心記憶深處的場景，這也許能夠讓困擾我的夢境逐漸遠離，讓那久遠、逐漸被模糊、淡忘的記憶變得真真切切。

那是一個屬于丘陵地貌的地方，處處是蜿蜒的沙子路、紅土地，還有漫山遍野的松樹，松樹那暗綠色的針葉泛出一層淡淡的白霜，龜殼般的松樹皮不規(guī)則地裂開，樹杈間汩汩地冒著松油，風吹動著樹尖唰唰作響。當一陣微風吹來時，可以站在山坡上，面朝風來的方向，閉上眼，單憑著嗅覺去感知空氣里彌漫著的淡淡松香味。那里還有一片翠綠的毛竹林，春天里，可以去竹林里挖些竹筍來吃，夏天時，竹林又變成了一個乘涼消暑的好去處，偶爾還能聽到幾聲田園犬的吠叫。那里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卻是我成長的地方，那里留下了我的童年——一個夢幻般奇妙的兵工廠的童年。

遷 徙

我的出生地是一座小島，地處長江下游的彭澤縣，它是由江水常年沖積而形成的一座島嶼，長江在島的西頭分成兩條岔，環(huán)島至東頭又匯流一處，再經(jīng)南京、上海流入東海。整個島嶼的形狀像一艘大船，由河泥堆積的土壤異常肥沃，所以島上大面積種植著棉花這樣高價值的經(jīng)濟作物，這個島也就有了名字——棉船。1982年冬，懵懵懂懂的我就到了六歲的年齡，此時，退伍復員的父親分配工作到離島300多公里遠的一座軍工企業(yè)，這年父親回到島上來，接上母親和我趕往那個兵工廠生活，出發(fā)那天，天上飄著雪花，我們從祖屋步行十里路來到江邊，乘坐渡船過江，再搭乘馬當鎮(zhèn)的班車去往九江，接著由九江乘火車到南昌，再托廠里汽車隊的師傅來接。天寒地凍，早將我的好奇與興奮擊打得支離破碎，一路上，我都哭鬧著回頭，當然，計劃好的行程是不會為我這個小屁孩而改變的。不過，頭一回坐上了汽車、火車和輪船，我還是蠻開心的。這六年來，我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島上，這次的長途跋涉不僅讓我眼界大開，也給我澆筑下了一顆不安分的心。

工 廠

坐落于小鎮(zhèn)上的永勝機械廠，就是我們一路要趕往的地方。這其實是一座兵工廠，如今早已荒廢多年。全廠劃分為三個區(qū)，一區(qū)位于縣城內(nèi)，屬于行政管理區(qū)，二區(qū)、三區(qū)都設置在遠離縣城的鄉(xiāng)下，一區(qū)和二區(qū)都有配套的學校、電影院、食堂和澡堂。而我們?nèi)サ氖侨齾^(qū)，三區(qū)屬于炮彈生產(chǎn)區(qū)，距離縣城有十里之遙的路程，車間工人大部分都來自一區(qū)，所以每天都乘坐通勤車上下班。出于安全考慮，三區(qū)被規(guī)劃成一個全封閉式的廠區(qū)，外圍砌起了圍墻，拉上鐵絲網(wǎng)并配有警衛(wèi)人員。整個三區(qū)常住居民就兩戶，一戶是我家，一戶是鄰居。離別了島上的小伙伴，來到這個全封閉式的兵工廠，設想一下，這樣的童年應當是孤寂且乏味的，但是當時的我絲毫沒有這樣的感覺，現(xiàn)在偶爾想起來似乎還是有些回味無窮。?

童 趣

我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的學習成績特別好，在我來到三區(qū)時，大哥已經(jīng)去九江讀大學了。三區(qū)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父親僅靠自己微薄的收入來支撐全家的生活，母親也去了廠區(qū)食堂打零工，補貼家用。三區(qū)還有幾處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母親和二哥還會去工地搬磚，掙點辛苦錢。而我由于年齡尚小，自然逃過了這些苦役，獨自享受著自己的快樂。在這里，隨便掰一根樹杈，找上幾處蜘蛛網(wǎng)，把樹杈按在蜘蛛網(wǎng)上，有黏性的蜘蛛網(wǎng)便牢牢地粘在樹杈上，這樣反復纏繞幾次，一個原生態(tài)的粘捕網(wǎng)就做好了，再去搜尋棲息在灌木叢中的蜻蜓，把粘捕網(wǎng)從蜻蜓的上方慢慢地往下移動、靠近，當就快要接觸蜻蜓的時候，猛地往下一按，蜻蜓就會被牢牢地粘在粘捕網(wǎng)上了;把抓住的蜻蜓綁上一根小細繩，就可以帶著蜻蜓去遛彎了。還可以找來一根大頭針，用尖嘴鉗把大頭針彎成一個沒有倒刺的魚鉤，拴上線，線上再穿根雞毛桿當作浮漂，用土里挖來的蚯蚓當誘餌，隨便找個小溪就可以釣魚了。在大人的幫助下，我還學會了如何識別林間的食用蘑菇，那些色彩艷麗的蘑菇大部分是有毒的，而灰白色的蘑菇一般可以食用。

開 荒

民以食為天，那個年代，如何讓一家人吃飽飯，那可是件頭等大事。老爸是個脾氣倔強而又好面子的人，自己主動放棄了向廠里申請困難補助的機會，只想一家人能夠有尊嚴地生活。自力更生，艱苦創(chuàng)業(yè)，深思熟慮后，父親決定就地取材，開荒種地。首先要建一個菜園子來解決吃菜問題。生活區(qū)周邊就有大片的雜樹林，開辟出來就可以建菜園子。開墾荒地的場面那叫一個激動人心，事先從消防隊借來了幾罐泡沫滅火器，在雜樹林邊燃起了火，滅火器是用來控制火勢的，以免發(fā)生山火，很快，熊熊的烈火就燒出了一片開闊地，接下來就是鋤去雜草、挖出土里的樹根，揀出土里的碎石頭，松土施肥，松土時要格外小心，因為土里興許會藏有蝮蛇，這種蝮蛇的顏色和泥土顏色十分接近，危險的是它有劇毒，如果不小心被它咬上了一口，那可就是件麻煩的事情了。菜園子建成后，陸續(xù)種過很多農(nóng)作物，有冬瓜、地瓜和南瓜，有紅薯、芋頭和辣椒，有豇豆、蠶豆和茄子，還有絲瓜、花生、黃瓜等，不僅品種多，還非常好吃，哪怕就是簡單地炒上一盤青辣，也好吃得不行，而現(xiàn)如今的蔬菜怎么也吃不出那時候的味道了。

撈 魚

山里溪水多，父親參考水流和山坡的地理位置，選擇了一個小山坳的地界，就近取土筑壩攔截溪水。水壩建成后不幾天的工夫，就形成一個天然的蓄水魚塘，筑壩時，還事先預留了一個導水渠，通過導水渠就可以很好地控制水塘的水位。魚塘建成后不久，就出現(xiàn)很多隨溪水而來的野生魚，有鯽魚、黑魚、七星魚，還有泥鰍和烏龜，而我們投放的魚苗主要是草魚和鰱魚。有時候，我外出釣魚，回來時，也會把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的魚兒投放到魚塘放養(yǎng)。一有空，我就去割些青草來喂養(yǎng)草魚，到處都是野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喂鰱魚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撿牛糞，牛糞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就是撿的時候有些尷尬，肩膀挎?zhèn)€竹筐，再拿根竹夾子，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尋覓牛糞，那畫面多么的喜感??！令人興奮的自然還是收獲的季節(jié)，那時候沒有冷柜，所以會把撈魚的時間安排在冬季，這樣撈上來的魚可以暫時放入一個大水桶里養(yǎng)著，也能存活上一段時間，因為只有活魚才能賣上一個好價錢。記得有年冬天，魚塘的水刺骨的冷，大哥和二哥跳入魚塘撈魚，手和腳都凍得通紅，實在凍得不行的時候，就來上一口四特酒，暖和一下。

騎 豬

溫飽的問題可算解決了，可還得想辦法去解決我們的讀書經(jīng)費，養(yǎng)豬是一個辦法，但不是一個好辦法。我記得，正是那段養(yǎng)豬的經(jīng)歷后，父親、母親的頭上開始有了白發(fā)。父親堅信，只有通過讀書方能改變一個人的未來，所以堅持認為三個孩子都要去讀書，去上大學。當然，實現(xiàn)這些設想的費用也是很高的，選擇養(yǎng)豬也是因為當時實在想不出別的掙錢辦法了，養(yǎng)豬就得先蓋上一個豬圈，時不時還要拉著人力板車，來回步行二十里，去鎮(zhèn)上的中心糧庫購買豬飼料。我也時常去樹林里摘一些豬能吃的樹葉。那時候，各方面條件都很簡陋，養(yǎng)豬也有一定難度，關鍵是缺乏養(yǎng)殖經(jīng)驗。父親便買了很多養(yǎng)豬的書籍，學習如何給豬看病，如何給豬打針用藥。最辛苦的時候，應該就是母豬下崽的時候，記得那是個冬天的夜里，因為無法判斷母豬生產(chǎn)的具體時間，所以父親、母親就輪流在豬圈里守著待產(chǎn)的母豬，前前后后忙碌了整整一夜。而當時天真無知的我絲毫感受不到那份艱辛和困苦，當一早起來，看見可愛又淘氣的小豬崽時，別提有多開心了，很想上去抱一只小豬崽來玩玩，不過呢，這個念頭立刻被豬媽媽那戒備的眼神打消了。等到小豬崽稍微長大一些的時候，我們就會把小豬崽放出來自由活動，曬曬太陽，它們就會跑到屋前的草地上尋找吃的，而我就會故意靠近小豬，趁小豬崽沒有防備的時候，騎上豬背并用兩腿夾住小豬，受驚嚇的小豬駝著我就是一陣狂奔，我也堅持不了一會兒，就被掀翻在地，揉著摔疼的屁股，看著驚慌失措、四下逃竄的小豬崽，我不由發(fā)出一陣滿足的壞笑。

雄 雞

那時候，家里還養(yǎng)起了家禽，最高峰的時候，家里有近百只雞。那時候也沒有售賣雞蛋的經(jīng)濟意識，那個年代也確實不好意思去賣，就是偶爾遇到上門來買雞蛋的，也是偷偷摸摸的。一塊錢能換六個雞蛋，末了還會對買蛋人表達一番謝意。有意思的是，在養(yǎng)過的雞里面，出了一只會看家護院的大公雞，它是我們養(yǎng)過的雞里邊最漂亮的一只，紅艷艷的大雞冠，亮麗的羽毛，一對粗壯有力的利爪，看見有人往家里送東西不管，要是有人從家里面拿東西往外跑的話，它就會悄悄尾隨上去，趁你不備，突然一躍而起，將一對利爪搭上你的后背，然后就在你后腦勺狠狠地啄一下。就算對我也沒有一個例外，我時常故意逗它，拿上個東西，當著它的面就開跑，引它來追。養(yǎng)雞也發(fā)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有個職工帶飯時吃的是只病雞，結果把疫情傳染到了我家的雞群，可憐一大家子雞死得就剩下十幾只了，病死的雞又舍不得扔，只好把內(nèi)臟和腦袋扔掉，其余的都給腌制了。那時候，我和二哥在一區(qū)的廠子弟學校讀書寄宿，大伙也經(jīng)常從家里帶些飯菜，那段疫情時間，我們帶的飯盒里經(jīng)常會有個大雞腿，可把同學們羨慕壞了。

醫(yī) 生

不用去上學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會一個人坐在靶場對面的山坡上發(fā)呆，聽著從靶場里傳來的隆隆炮聲。非常有幸，我跟隨父親參加過一次實彈炮擊實驗，那天，我們一行十多人驅(qū)車趕往廠區(qū)外的一座碉堡。就在碉堡外的不遠處，有一片光禿禿的開闊地，工作人員早已在場地內(nèi)插上五顏六色的三角彩旗，每個小旗的位置都是事先測量定位過的，坐標參數(shù)會通過步話機傳達到廠區(qū)內(nèi)的發(fā)射場。實驗前，工作人員通過喇叭反復喊話來清場，確保這一帶沒有閑散人員滯留。當一切準備妥當后，所有人員都撤到了碉堡內(nèi)，通過步話機向炮手傳達發(fā)射指令，不一會兒，一發(fā)發(fā)炮彈如期而至，通過碉堡的瞭望孔，肉眼就能觀察到炮彈爆炸的情況，先是能看到一道刺目的閃光，隨后，地面上會騰起一股灰煙，緊接著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就會傳到耳邊。每次實驗，隨行都會配有一名醫(yī)生，而我去的那次遇見的還是位漂亮的女醫(yī)生，她還悄悄地遞給了我一個白色的小藥袋，里面裝有一些黃色的藥片——是用來潤喉的含片，甜甜的，非常好吃。靶場駐地也有一位常駐的醫(yī)生，是個帥氣小哥，有回小哥還帶了女友來靶場游玩，醫(yī)生小哥安排我為他女友做導游，自己扛把氣槍打獵去了。我領著小姐姐在廠區(qū)游歷了一番，走累了，便找片草地坐下來歇一會兒，這時，小姐姐特意為我跳了一段舞蹈，一邊跳還一邊唱起來：“風吹著楊柳嘛……唰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得兒……嘩啦啦啦啦啦……”修長、柔美的身姿恰如其分地演繹了楊柳的婀娜多姿，這畫面有些令人窒息，也許這就是我審美的早期啟蒙教育吧！

黃 狗

生活區(qū)附近經(jīng)常有條大蟒蛇出沒，我在小溪釣魚時也曾見過幾回，這條大蟒蛇就在我前方的灌木叢中滑過，嚇得我頭皮直發(fā)麻，還不敢跑。母親在晾曬衣服時也被這條蟒蛇嚇到過，那條蟒蛇旁若無人，悠然自得地在草地游走。夏天的夜里，在自家的菜園里，還會有成群的黃鼠狼來覓食，如果夜里出來解手，就能經(jīng)常碰見這些小強盜，“嗖嗖嗖”，幾個小黑影就在你前方不遠處，直立著站成一排與你對視，一般我都會硬著頭皮，壯著膽，大吼一聲，嚇跑這群小家伙。出于安全的考慮，家里也和尋常百姓家一樣，養(yǎng)起了狗，自從有了狗，黃鼠狼來得就少了，蛇光顧得也少了。我們自始至終就養(yǎng)了一條小黃狗，后來它還給我們繁育了一窩小狗。狗兒會陪著我去林間采蘑菇，陪著我在竹林里避暑納涼，陪著我去小溪邊釣魚，陪著我去尋覓冬筍，陪著我在那山里度過一個個春夏秋冬，現(xiàn)在的我好想對狗兒說句話：“嗨，真的好想你，懷念你曾經(jīng)給予我的默默陪伴?！?

菜園子、小魚塘、簡陋的豬舍、小黃狗，松樹林里淡淡的松香味，還有翠綠的竹林和細軟的沙子路，這就是我的童年，寂靜幽遠，卻又充滿著陽光和快樂的童年，我深愛我的童年時光，即使有些寂寞。

寄 語

“艱苦奮斗，自力更生”這些詞語似乎早已不再適用于當今物質(zhì)豐富的百姓生活。但是，從那蹉跎歲月中一步一步成長而來的我們，不正是吸收了這種不畏困苦的精神營養(yǎng)，才能夠在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中從容面對即時和未知的風風雨雨。

十多年前，我曾有幸又回到了這個兒時生活過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沙子路、曾經(jīng)的路邊竹林、紅磚石堆砌的圍墻。只不過熟悉的大鐵門早已銹跡斑斑，還落了鎖，我只好尋到一處圍墻的豁口爬了進去。擺脫了人類的襲擾，這里的樹木狂野地生長著，我踩過一片荊棘密布的野樹林，再往里走的每一步都是艱難的，好不容易靠近了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房頂早已坍塌，只剩下殘垣斷壁，磚瓦上是一層層紫黑色的青苔，都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次的生命輪回和雨水的侵蝕。實在是沒有辦法再往里走了，嘗試了幾次，只好放棄了。童年就像這所老房子一樣，再也回不去了，留下的烙印存儲在記憶的深處，最后也將隨同生命一起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