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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莊命案

2020-07-24 16:10劉明琪
陜西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紫云阿黃連翹

乳狗阿黃

連翹把狗牽到紫云門口,跟狗說:“阿黃,好生臥著,不許偷看!”連翹一進(jìn)門就把紫云摁在炕沿兒上了。連翹將紫云兩只小手扯長了壓在炕席中央,臉貼臉說:“紫云我要弄你,紫云我要弄你……”

其時,下莊的街巷像夜晚一樣安寧。正午的日頭于村舍上面火辣辣曬著??吹靡娪袩釟庠诳障锢锫?、涌動。村廓外的山巔上,那朵乳白色的云團(tuán)好久不見挪移了,還有宅前屋后的椿樹榆樹槐樹,連一片葉子也不肯搖動一下。

阿黃不知道下莊人把這刻叫做“歇晌”。只曉得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下莊人都會像夜晚一樣死沉死沉地睡覺。男人都這樣。他們常挑了庭院的樹陰或通風(fēng)的后門檻兒,光著膀子扯鼾、咬牙、放屁或說胡話。女人呢,也有團(tuán)在炕上迷糊的,坐在門墩丟盹的,多數(shù)卻仍在廚屋里洗涮拾掇,丁丁當(dāng)當(dāng),呼哧呼哧,一時間恨不得也把胸前的衣襟撕扯開去。

當(dāng)然,阿黃和它的狗們這時候會選了陰涼臥下,將舌頭放肆地伸在嘴巴一側(cè)散熱。如果主人不是刻意指使或作別的安排,它們就輕易不會跑來跑去,更不會狺狺地這里叫喚一聲,那里叫喚一聲。即如現(xiàn)在,阿黃明擺著跟主人連翹出門來了,它自己還得留神替連翹守在這兒,仍一樣伸了濕潤鮮紅的舌頭,悄沒聲兒不肯消耗一絲氣力。

少頃,阿黃看見了一頭肥大的母豬。那家伙不知從誰家屋里出來,將腹下兩排奶頭一搖一擺的,正威風(fēng)八面地朝巷子一頭的澇池走去。阿黃兩只眼睛專注地看著黑豬,平和,靜默,偶爾只把耳梢動彈一下,感覺這個時候它跟那豬不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隨后它又看見了兩只雞婆,還看見一只鐵老斑倏地從誰家屋檐掠過,鉆進(jìn)槐樹的濃蔭里嘎嘎地叫了幾聲。

整整一個晌午,阿黃沒看見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下莊的街巷里。

阿黃恪盡職守在紫云門口臥著。它清楚在連翹出來之前,它不能離開這里或在附近隨意走動,按連翹說的,也不能隨便進(jìn)去看他們在做什么。好在日影已漸漸移到了門階下面,它感到周身比剛才一下子爽快了許多。

阿黃認(rèn)識紫云已有一段時間了。阿黃依稀記得,頭一回它在自家院里見到紫云,便繃緊了鐵鏈朝她狂吠了一氣。連翹隔窗見是紫云,走出來罵阿黃說:“狗日的狗,你咬誰哩?你睜大狗眼看看,你連誰都咬哩!”

阿黃那時候有點(diǎn)兒不太識趣,它認(rèn)定紫云是生人,包括她身上的氣味它也是頭一回嗅到。它一個騰躍又要撲上前去,氣得連翹順手從屋檐下抽出一根硬柴,裝作要打的樣子,卻在阿黃腳前啪啪地砸了幾聲。

阿黃于是就不管人間事了。那里連翹笑得一臉燦爛,熱情說:“紫云妹子,快請屋里坐,快請屋里坐,你嫂子剛好去她娘家了。”

紫云卻堅持就在院子里說話。紫云說:“連翹大哥,我實(shí)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娃他奶夜黑里又差點(diǎn)憋住氣了,得請上莊郝先生過來給她瞧瞧。你知道,地軟去西安城里給人家?guī)凸?,有仨月沒拿到工錢了。”

連翹佯裝生氣說:“你看你妹子說的!前日個在巷口不是說好了嘛,有啥難腸盡管找哥!你說你得四塊錢用,來,這是八塊,你全拿去,能還就還,還不了也罷!”

阿黃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感覺它剛才沖紫云咬叫有點(diǎn)兒過了。當(dāng)然阿黃也沒啥不好意思的,只管拿它的狗眼瞅看倆人的一舉一動。它看見連翹把幾個什么東西塞進(jìn)紫云手里,紫云一時間有點(diǎn)兒不受,卻還是推推擋擋地接了。又見連翹的一雙大手抓住了紫云的一只小手,阿黃突然有一個發(fā)現(xiàn),就是連翹的指頭又黑又粗,紫云的手掌則又白又嫩,阿黃還真擔(dān)心一捏就會捏得斷了。

紫云往門外走時連翹笑笑呵呵跟到了門口。這一回,阿黃沒再挪動身子,它只是響亮地朝他們汪了一聲。

這以后,阿黃就不再為難紫云了。其間它盡管還朝她咬叫過兩次,但認(rèn)清她是紫云后,就將狂吠換成了溫順的搖尾,還蹦著跳著要摟抱她的膝蓋褲腳。

阿黃頭一回跟連翹去紫云屋里,是紫云的婆婆沒抗住冬日的寒冷終于死了。連翹不光跟大家一起隨了份子,頭天里見地軟沒能及時趕回,還幫著紫云料理亡人的靈床靈堂,安排報喪,盤壘鍋灶,借桌子板凳和鍋碗瓢盆。阿黃跟著連翹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它發(fā)現(xiàn)它的主子威風(fēng)極了,誰都聽他使喚,誰都跑來跟他說這說那,以至它感覺在紫云屋里,就跟在連翹屋里一模一樣。

傍晚地軟終于從西安城里回來了。地軟進(jìn)門以后就在頭上纏了白布,又見紫云也跟著纏了。地軟還扶著靈床一角干嚎了幾聲。起身后他給連翹一干人遞煙,阿黃發(fā)現(xiàn)他跟連翹說話時,想笑,卻沒能笑出笑模樣來。

翌日早晨是出殯時候。連翹因地軟已經(jīng)回來便不再主事了。他牽著阿黃,立在村口一道土坎上看送葬隊伍出村。照舊是棺罩華麗,彩絳飄拂,魂幡和練布則一律素白肅穆。還有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男女哭聲。紫云披麻戴孝騎一匹高頭大馬,被人牽著走在棺罩前面。她把孝帽前的紗簾兒垂掛下來,為的是不哭坦然,哭也坦然,整個人卻比平日醒目突出多了。

阿黃跟主人一起觀看熱鬧。阿黃看重最初的鞭炮和銃子,看重十六抬的棺罩氣勢,還有拽著白練的不長不短的孝子隊伍。只是不久,阿黃卻發(fā)現(xiàn)連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棗紅大馬,那匹馬馱著紫云走出好長一截了,連翹仍然不肯把視線收攏回來。

阿黃對此多少有點(diǎn)兒不解,同時又感覺馬背上的女人就是那個紫云。阿黃不會像人一樣發(fā)笑,若是,那它一定要挖苦它的主人,并偷偷兒地嗬嗬地笑出聲來。

紫云葬埋婆婆之后,下莊很快又進(jìn)入忙碌庸常中了。仍然是太陽升高了去原坡耕鋤犁耙,太陽落山之后就上炕睡覺歇息。地軟呢,因城里柜臺一直拖欠著他的工錢,他在第三天拂曉就又出門走了。好像一去便不再隨意回來,得等,拿到工錢興許就好說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有天黃昏,阿黃忽然發(fā)現(xiàn)紫云又找連翹來了。也許是巧合吧,也許是連翹有意作的安排,連翹的婆娘今日里又不在家。這一次,紫云照例立在院子靠近屋階跟前跟連翹說話。紫云好像是說錢的事情,不說還錢,也不說拖欠不還,解釋說她記著連翹的好處哩,待地軟回頭拿到工錢了,她按紅利五厘回報連翹大哥的操心和關(guān)照。

連翹于是又抓住紫云手指,又佯裝生氣說:“紫云呀,你這不是見外了嘛!慢說哥不會讓你還錢,瞅機(jī)會,哥還要再給你錢哩……”說罷卻不像以前那樣抽回雙手,而是彎下腰身,只一下就將紫云扛在了肩上,也不管紫云在空中踢腳蹬腿,緊跑幾步便進(jìn)屋去了。

阿黃被鐵鏈拴在庭院香椿樹上。它不能跟進(jìn)去偷看,就是掙開索鏈去了,料想連翹也會把它呵斥出來。阿黃老老實(shí)實(shí)在樹根跟前臥著。其時院子里很靜。有一坨夕陽涂抹在那邊的墻頭上。屋子里一直也十分安寧,阿黃縱是支楞了耳朵,結(jié)果也還是沒聽到有啥動靜。

待到暮落時分,紫云終于先從屋里出來了。阿黃側(cè)過頭來看她,就見紫云的頭發(fā)多少有點(diǎn)兒散亂,衣衫也不是那么整齊、勻稱。紫云的臉頰紅撲撲的。阿黃感覺這樣的臉龐十分的好看。它試圖對她有所表示,比如輕搖一下尾巴,比如柔和地叫喚一聲,卻見紫云一攏鬢角一抻衣襟,隨之便急急地出街門去了。

再往后,連翹和紫云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候是連翹去紫云屋里,有時候是紫云來連翹這里。連翹好像并不刻意回避阿黃,這就使阿黃在某個雨天看到了實(shí)在的一幕:連翹和紫云都褪了衣褲,兩個人在住屋小木柜那兒纏裹著,呻喚著,有好長一陣兒都不想分開。

阿黃只是隨意看了幾眼,便輕挪步腳走了出來。

阿黃多少對連翹有些不滿。阿黃是只母狗,開春后剛剛長成大狗的身子。阿黃頭一回發(fā)情,也就是發(fā)情的頭一天里,就被眼尖的連翹察覺到了。連翹大約不讓阿黃過早生崽傷了骨架,因此在那十來天里,連翹一直將阿黃拴在香椿樹上。連翹不管阿黃急得什么似的,后來也不管阿黃不好好兒吃了,不好好兒喝了,最后幾天甚至也不管它病懨懨的、可憐兮兮的樣子。

連翹還轟趕試圖親近阿黃的狗們。那些公伢兒狗崽聞到阿黃氣息之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在連翹街門口打轉(zhuǎn)。連翹跺腳臭罵它們,摸磚恐嚇?biāo)鼈?,有時還真地撇土塊擊打它們。背巷聾子家的花花對阿黃最是執(zhí)著,都到靜夜熄燈時分了,仍用前爪抓撓連翹的街門。連翹不罵花花也不恐嚇花花,他輕手輕腳躲在門后,輕輕兒將門扉拉開一條縫隙,待花花無所顧忌伸進(jìn)頭來,隨即將門板猛地一合?;ɑū婚T板夾了腦殼,呃呃呃地一陣亂叫,這里連翹稍一松手,立地就跑得無蹤無影了。

阿黃熬過發(fā)情期后又跟先前一個樣了。它不再怨恨它的主人,只是不久連翹和紫云勾上以后,它漸漸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沒完沒了,就覺得在這件事上,連翹他們?nèi)祟惼鋵?shí)是不知足的。但阿黃知足。阿黃自打由連翹解了索鏈,既不迷戀花花,也不惹花花它們糾纏它了。

不過阿黃后來又多了一份差事。連翹若是去紫云屋里,牽引阿黃也罷,不牽阿黃也罷,阿黃倒也落個隨意自在。只是某一日連翹瞅機(jī)會欲喚紫云過來,就派阿黃前去通報信息。連翹會說:“阿黃呀,叫紫云去,叫紫云去,就說我想她了!”

阿黃得了指令,哧溜一聲就朝紫云家里跑去。阿黃當(dāng)然不說人話,它先在紫云院里汪汪叫喚兩聲,然后循著氣息縱跳過去,攀住紫云褲管又汪汪叫喚兩聲。阿黃回家后會得意地朝連翹稟報,它圍著連翹蹦跳打轉(zhuǎn),把一條茸茸的尾巴比以往任何時候搖得都?xì)g。常常是,阿黃這里還沒撒嬌邀寵完畢,紫云的影子就在院門口出現(xiàn)了。

連翹和紫云的往來自然瞞不過下莊的男人女人。流言蜚語一經(jīng)傳播開來,很快就甚囂塵上了。連翹跟紫云起初沒怎么察覺,倒是阿黃有時跟在連翹后面,看得見下莊人的擠眉弄眼和嘁嘁喳喳。下莊有人不好當(dāng)面詆毀連翹或者紫云,卻把污言穢語潑向了阿黃,說的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阿黃有時單獨(dú)走在街巷或者田野,有人還真地摸起磚頭砸它,嘴里說的卻是連翹紫云兩個:“砸你個跳墻鉆窗的!砸你個偷人養(yǎng)漢的!”

阿黃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可它不會用人話跟連翹交流,或向他傳遞外面的人言情態(tài),或向他表示自己的委屈甚至不滿。阿黃所能做的,就是回家以后,無精打采地蜷臥在香椿樹下,連連翹喊它它一時都懶得搭理。到了下一次,連翹再央阿黃去喚紫云,阿黃便有點(diǎn)老大不情愿的樣子。連翹于是就罵阿黃,說阿黃狗日的居然不聽話了,阿黃出于狗家的忠誠,稍稍猶疑之后,終于還是一蹦一跳地去了。

阿黃不久又看見了別樣的一幕。

一天夜里,下莊人經(jīng)過一天的勞力勞心,早都沉進(jìn)了睡夢里面。街巷里靜得出奇。天穹深邃而又凜冽。紫云的男人地軟敲門的時候,差不多已是子夜時分了。地軟叩門十分執(zhí)著,輕輕兒地,一聲,兩聲,三聲。阿黃那陣剛剛打過一個盹兒。它沒像往常那樣沖著街門咬叫,僅憑感覺就知道了來人的非同尋常。

阿黃跑進(jìn)屋里叫連翹醒來。它用軟熱的鼻翼碰觸連翹的臉頰,用前爪輕撓他袒露的腿腳。連翹起身以后,它又引導(dǎo)他來到院子來到街門跟前。

連翹拉開門閂,見是地軟立在門樓下面,畢竟還是吃了一驚。連翹請地軟進(jìn)屋說話,地軟不允,非要連翹跟他去外面找一個僻靜地方。阿黃于是也理直氣壯地隨他們?nèi)チ恕?/p>

地軟和連翹立在河灣一棵歪脖兒樹下說話。阿黃蹲臥一旁,拿一對明亮的狗眼瞅看他們。

地軟說:“連翹哥,今黑里我還叫你連翹哥哩!”見連翹不語,又說:“我聽到村里有風(fēng)聲哩,這對我不好,對你也不好。”

連翹依然不語,卻也干咳了一聲算作應(yīng)答。

地軟說:“連翹哥你往后不要這樣做事了!以前的事,我不追究。紫云借你的拿你的,俺媽喪事你給的,臘月一近年關(guān),我都一分不少還你!”

地軟說完這些,見連翹仍沒一個明確答復(fù),忽然撲通一聲給連翹跪下了。

阿黃這時嗚嗚地吟哦起來。阿黃常見人們在死人靈前下跪,活人給活人跪伏這還是頭一回見到。阿黃感覺地軟有點(diǎn)軟弱甚至窩囊。它在吃驚的同時有點(diǎn)可憐他了,于是就朝連翹輕輕地汪了一聲,好像要替地軟跟它的主人乞求一點(diǎn)兒什么。

連翹拉地軟起來:“地軟你不要這樣,你千萬不要這樣……”連翹沒答應(yīng)地軟什么,但聽口氣,他已是認(rèn)可地軟的說詞了。

這時候,下莊的夜空明明繁星閃爍,卻有悶雷在什么地方響了幾聲……

現(xiàn)在,阿黃一動不動臥在紫云門口,間或還會想起那個夜晚兩個男人間的承諾。事實(shí)是,連翹有一陣的確不去再會紫云了。阿黃落個清閑自在,又見村人不再拿磚砸它了,正暗自快樂著,歡勢著,忽一天,連翹一時間難以自抑,又帶阿黃奔紫云身邊去了。阿黃還發(fā)現(xiàn),之后的連翹比先前更加地放縱不羈。比如連翹正喝著粥湯,卻說:“阿黃呀,叫紫云去,叫紫云去!”比如阿黃跟連翹去鎮(zhèn)街做事,一人一狗離開村子都許久了,連翹突然又?jǐn)Q轉(zhuǎn)身子,返回來直直地就進(jìn)了紫云院子。不僅如此,連翹和阿黃后來都發(fā)覺進(jìn)入暑期之后,下莊的晌午其實(shí)最是安寧最是隱秘,連翹選擇這個時候去會紫云,往往最是安全最是盡興。就像此刻,連翹進(jìn)紫云屋里已經(jīng)好一陣了,下莊的街巷真地還沒一個人影晃動。

阿黃有一霎偏偏兒看見了地軟。

地軟從巷子那頭過來時,那頭母豬和兩只雞婆忽然不見了蹤影。天上的太陽好像偏移了一些,但山頭云團(tuán)依然,村廓濃蔭依然,下莊的街巷仍舊那么空曠、燥熱、神秘。

地軟走得不緊不慢,看上去跟平日回家并無二致。地軟進(jìn)門時瞅了阿黃一眼。阿黃沒有動彈,以為地軟是回他自家屋里,它不能隨意朝他咬叫,也不敢輕易就撲過去攔他。

但阿黃一時疏忽忘了叫喚一聲給連翹紫云報告信息。

阿黃后來知道是它錯了。地軟進(jìn)門不久,紫云的屋里突然就有了人的叫喊和響動。阿黃相信在這個晌午,下莊一村人都會聽到那聲凄厲的喊叫。但是有許久街巷里仍那么空空蕩蕩。

阿黃隨后便自己走了進(jìn)去。阿黃看到的情景讓它這個牲畜也吃了一驚。

阿黃看見連翹赤裸著半截身子從紫云屋里沖了出來。連翹試圖翻越地軟家的那段矮墻。他一連撲了三次都沒成功,末了就臥在墻根下面不咋動了。阿黃發(fā)現(xiàn),連翹的大腿有一道尺把長的傷口,正汩汩向外翻冒著紅血和白沫。地上一會兒就有了一大堆污漬。

阿黃走過去想搭救它的主人,一時卻不知如何是好。

連翹這時哀怨絕望地看了阿黃一眼。阿黃于是伸出舌頭去舔連翹的傷口,它以為如此便能止住他的流血。阿黃認(rèn)真地舐舔著,偶一抬頭,就見地軟滿臉殺氣地立在紫云門口。地軟胸前和脖頸漬漬斑斑粘著連翹的血腥,最要命的,是他手里緊攥著一把老式的黑頭剪刀。

阿黃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把帶血的剪刀。因為仇恨,因為滿腔怒火,那把剪刀在捅入連翹大腿時,硬是被地軟攥得錯位了,兩綹刀刃不再是向內(nèi)咬合而是向外開放擴(kuò)張,所以抽出時,連翹的傷口便有一尺多長了。

有一陣,阿黃瞅著地軟手里的剪刀,它真怕他殺紅了眼睛,撲過來連它這個走狗也一塊兒殺了。

不過阿黃沒打算逃走。連翹快要死了,它必須守著他,這符合它的狗性。

好在地軟一直在那兒站著。他直眼瞪著地上的連翹,確信他已沒了氣息,才突然一個豹突虎跳,一瞬間就翻過后墻消失了。

地軟逃遁時也沒丟下手中的那把剪刀。

連翹之死是下莊無頭命案中的一例。許多年過去,下莊人都不知連翹是如何殞命的。自打連翹出事之后,紫云突然就喑啞失語了。臘月間地軟從西安保和堂店鋪里辭職回來,紫云在人前人后仍不說話。另一個知情者就是阿黃。阿黃雖說對地軟既恨且怕,但它不會使用人的語言。阿黃知道的事情,下莊人未必就能知曉。

骰子麻將

下莊人沒誰會輕看和慢待財東景魁.

二丑的婆娘櫻桃是個例外。櫻桃傍晚在屋前攆豬進(jìn)圈吆雞上架時,財東景魁就立在不遠(yuǎn)處的柿樹底下。

景魁說:“妹子,你圈豬哩!”

櫻桃說:“噢,我圈豬哩?!?/p>

景魁說:“妹子,你吆雞哩!”

櫻桃說:“噢,我吆雞哩。”

隔會兒又說:“妹子,你看你這幾棵月季,開得多好,要多鮮亮有多鮮亮!”

櫻桃于是便挖苦上了:“鮮亮個啥呀,哪能跟你家前院后院攀扯,你那兒都成皇上的御花園咧!”

櫻桃接下來便打掃屋階和甬道,把樹葉和柴梗張揚(yáng)得當(dāng)空飛舞。櫻桃始終沒抬頭看景魁一眼,直到二丑從屋里出來,屁顛屁顛地又要跟景魁離開,櫻桃便把笤帚順手一扔,看背影是氣咻咻地進(jìn)了屋子。

櫻桃的不恭源于財東景魁連日來總拉二丑出去打牌,而且一弄就是一個通宵。二丑天亮后回到屋里,不洗腳不更衣便倒頭睡覺,直到晌午過后才肯惺忪著眼睛爬起來吃飯。這就害苦了櫻桃。櫻桃不光夜里睡覺不見男人,白天的日子也一下亂了套子。櫻桃背地里罵財東景魁有倆臊錢燒的,當(dāng)面罵二丑,說二丑你這是牛犢跟馬駒跑哩,你既是牛犢,就小心別崴了蹄子斷了肋條骨子。

櫻桃辱罵二丑自有她的道理。人家景魁是誰呀?人家有三進(jìn)房產(chǎn),有旱地九頃水田三頃;有四掛馬車一輛,長短雇工一二十個,另外還有一個婆娘兩個小妾三四個伺候丫鬟。二丑呢,除了和櫻桃養(yǎng)活自家的兩個娃子,還要養(yǎng)活兄長的三個女子。二丑的大哥前年進(jìn)南山砍柴掉懸崖死了。大嫂常年哮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多也就幫著看看門戶。二丑統(tǒng)共只有三畝薄地,而且是在旱澇不保的原坡上面。

櫻桃還咒二丑:“二丑你要是真敢跟景魁打牌,你一家喝風(fēng)?屁都沒個地方!”

二丑不跟櫻桃較量,心里說:“頭發(fā)長,見識短!”

其實(shí),財東景魁好賭卻不擅長麻將。也不是景魁不熟悉那些條呀萬呀餅的,其中的韜略和門道他也略知一二甚或了然于心。關(guān)鍵是景魁眼神不大好使,手腳不夠利索;麻將牌在眼前擺得亂了,出手的牌打得慢了,先不說下家和對家怨不怨他,他自己往往便覺得很難為情。一段時間,景魁喜歡上了跟莊下注,也就是別人四個圍桌打牌,輪誰坐莊景魁便把嘴子押給誰跟其他三個博弈。景魁跟莊時下手十分兇狠。往往是,景魁跟著莊家贏了也罷,輸了也罷,他自己倒也平和、安穩(wěn),相反其他幾個呢,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山呼海嘯。只是跟莊下注常有走眼時候,漸漸地,景魁財東就不喜歡這個玩法了。

二丑卻是方圓數(shù)十里有名的麻將高手。

二丑生得墻高樹大,一表人材。二丑除了精于稼穡,勤于作務(wù),農(nóng)閑時節(jié)依然不是一個閑人。社火圈里他擔(dān)當(dāng)司鼓,每一回都把一路鼓點(diǎn)敲打得天花亂墜。自樂班里他常扮演須生,即便黑頭戲也能吼一嗓子。二丑的麻將尤其讓人贊嘆,凡跟二丑博弈過的,好像都說二丑從來不曾失手。如若哪一夜沒贏或者贏得少了,就說把他家的,今兒個輸了輸了,其實(shí)說的只是輸了運(yùn)氣輸了手藝。

不過二丑因家境貧寒從不大耍大鬧,也不迷戀牌局,偶爾三缺一湊個數(shù)兒,也只是礙于情面,或者圖一時興致罷了。二丑當(dāng)然記得,自打大丑出事以后,留給他七分薄地四張飯口,他發(fā)誓再也不去牌場碰找運(yùn)氣了。他以為他沒資格出現(xiàn)在那樣一個場合。

可景魁財東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二丑來了。

景魁在鎮(zhèn)街小飯館里請二丑喝酒。他為他點(diǎn)了紅燒肘子、蒜泥牛片和薯絲、花生。景魁開門見山請二丑做他的替手。

二丑說:“景魁呀,你知道大丑一死,我已金盆洗手咧!”

隔會兒又說:“我就那點(diǎn)兒家底,可七張嘴等著吃飯哩,我贏得起,輸不起喀!”

景魁財東不說話,卻一直笑笑地瞅看二丑。

“你的難處我知道,你說的我也都想到了?!本翱赜谐芍裾f,“我讓你替我打牌,是說贏了算我的,輸了也算我的,你不用擔(dān)沉喀!”

又說:“不管輸贏,每回我付你兩升糧食,夏季一升麥子一升豌豆,冬天一升麥子一升苞谷。”

二丑知道兩升糧食跟牌場上的籌碼相去甚遠(yuǎn)。一方面,想到一家人從此有了口糧,他自己再也不會為一日三餐熬煎了,一時感到踏實(shí)、高興。一方面,念及自己牌藝可靠,贏的多輸?shù)囊欢ê苌?,心里頭多多少少又有點(diǎn)兒不甘。

二丑沉吟既久,終于還是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

景魁這時卻呵呵地笑了起來。景魁說:“二丑呀,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往后,可別說后悔話、做后悔事呀!”

二丑說:“不后悔,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景魁于是就跟二丑碰杯,又不停地朝他的碟兒里夾肉夾菜。

二丑不貪酒杯,卻飽飽吃了一頓肚子。末了見盤里還有一大塊肘子,便說:“把這個包回去給大嫂櫻桃孩子,你不會見怪吧?”

景魁財東當(dāng)然不會見怪。

二丑回家以后,沒跟櫻桃說起他與財東景魁的契約。二丑以為女人缺少氣量,慮事總是一根筋脈。更何況櫻桃快人快語是個直性兒脾氣。

櫻桃偏偏一意要問清楚,說:“景魁要你給他打牌,贏了咋辦?輸了又咋辦?”

二丑揣摩櫻桃心思:“你是說,輸了算他的,贏了咱要跟他提成?”

“呸!”櫻桃還真地往二丑腳前吐出一口唾沫,“你做夢哩,不管輸贏,你能在景魁那兒叫出快來!你趁早給我把腳蜷了。”

又說:“咱就這點(diǎn)家當(dāng),你要是把我輸了,我可不值仨瓜倆棗,不會有哪個男人稀罕!”

二丑心里有了底兒,接下來非但沒蜷回腿腳,反倒死心塌地跟著景魁跑了。只是櫻桃理不順氣兒,見二丑總是夜里出去,白天睡覺,就把鍋碗瓢盆摔打得丁當(dāng)作響。又見財東景魁這一回破天荒求的她家二丑,居然也破天荒地威風(fēng)起來,每一回景魁不親自登門喊叫二丑,她就決不放她家男人出去。

景魁財東自然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開始,景魁除了偶爾去別人那里打牌,多數(shù)時候就把場子設(shè)在他的廳屋里面。下莊凡好賭者都喜歡去景魁那兒。景魁不光廳屋寬敞汽燈明亮,后半夜天若冷了,還會在腳地生一盆木炭,紅的是火,白的是灰,看上去十分的愜意、舒服。

他們還貪饞景魁家的茶水煙卷,往往是,景魁使丫鬟燒了開水沏了暖茶,他的小妾便過來給大家輪番散煙點(diǎn)煙。那女人蜂腰細(xì)細(xì),玉手纖纖,穿著又鮮亮?xí)r髦,跟西安城里的洋妞幾無二致。

但是時間一長,下莊慢慢就很少有誰去景魁那兒了。

二丑的手氣的確好得驚人。事后下莊人回憶,景魁自打有了二丑這個替身,整整一個臘月過去,居然沒一個晚上失手。

二丑也有三分得意。得空兒景魁問其根由,二丑便說:“下棋講究用心,走一步得想三步五步;麻將講究用眼用耳,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就好比:出門看天色哩,進(jìn)門觀眼色哩!”

又說:“牌場不講一瓜一棗得失,贏了是小贏,不輸才是大贏!”

景魁雖不十分明白,卻也聽得瞠目結(jié)舌。

不久就過大年了。不久又春暖花開了。早二三月,二丑和財東景魁的契約繼續(xù)踐行。在這之前,下莊人曾試圖打破他們的二人組合,以為一個財大氣粗,一個技藝精湛,兩相支撐自然十分的了得。他們提出各自歸各自,景魁是景魁,二丑是二丑,哪怕賭注小點(diǎn),嘴子也有所限制,等等,卻被景魁婉言拒絕了。

下莊人不事合作也罷,景魁和二丑于是就去漉河那邊的大窯村趕場。大窯村的賭者不計較他們二人間的瓜葛。景魁財東越是錢多,他們就越奢望能夠贏他。二丑越是“和”得久了,他們就越是紅了眼睛,非得贏一回兩回二丑不可。如此一來,下莊史上有關(guān)骰子麻將的一樁事件才真正開始了。

那陣兒,下莊的田野在小南風(fēng)的吹拂下一片蔥綠。空氣溫暖又略帶幾縷清甜。尤其到了傍晚,村舍間的炊煙慢慢地鋪散開來,跟原坡河灣的嵐靄氤氳一起,于夕陽西照之下,越發(fā)地顯得溫馨、飄逸。

景魁和二丑的身影往往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他們結(jié)伴而行,先不急不躁走出街巷,再走完草徑,又走過清清淺淺泛著鱗光的小河。一個平靜的夜晚就這么過去,翌日早晨,下莊人或去原坡鋤草,或去河灣務(wù)菜,差不多都會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觀:景魁和二丑又結(jié)伴從漉河那邊回來,要么景魁拎只布兜走在前面,二丑從側(cè)后如影相隨;要么二丑扛一條沉重的口袋走在前面,景魁則拉開一小段距離,反剪著雙手相廝跟著。

見得多了,下莊就有人忍不住相互打聽、猜測。陳氏家族里的十三喜歡傳播這樣那樣消息,是下莊上莊乃至漉河一帶有名的傳聲筒兒。有天晌午,十三在街巷堵住二丑,訊問說:“老二呀,你整天跟著人家財東,晚出早歸的,這是演的哪一出呀?”

二丑也不相瞞,實(shí)話說:“我跟景魁去大窯村打牌,贏了苞谷麥子,我就拿長條口袋肩回來;若是贏了銀錢啥的,我就是景魁的保鏢,一路上護(hù)著他,不要被歹人給他搶了。”

又說:“你看我這個頭,我這一身拳腳,不比它縣城鏢局里保鏢差吧!”

于是景魁和二丑的行蹤和去向就在街巷里傳揚(yáng)開了。起先只是男人們提說這事。他們在街門口蹲著吃飯,偶爾會說多日不見二丑了,他這是夜里出坡哩,白日睡覺哩。若是見櫻桃往原坡麥田里挑肥,又說二丑屋里黑白弄顛倒了,連陰陽也弄顛倒了。

下莊的女人則有獨(dú)到的見解。她們會說男人貪圖女人身子不假,可他們更貪銀錢,見錢眼睛發(fā)綠哩,見了錢就不管女人受活不受活了。

閑言碎語傳到櫻桃耳里,櫻桃居然沉得住氣兒。有天夜里大雨,二丑破例沒跟景魁財東出去。夜半睡不踏實(shí),忽然想起有許久沒親近女人了,欲搖醒櫻桃跟她鉆一個被窩。

櫻桃呼啦一下坐起身子,說的卻是另一碼事兒。櫻桃說:“二丑我問你,你跟財東黑更半夜地折騰,你給他贏了那么多的糧食和錢,他真地就只給咱一升麥子一升苞谷?”

二丑感覺突兀生硬,一時竟有點(diǎn)拐不過彎來。他不想跟櫻桃解釋,櫻桃再逼問時,只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是說好了的……”

二丑知道沒法跟櫻桃親熱了,也不打算跟她作太多的解釋。他用被頭擁緊了脖子,不管櫻桃那里如何嘟囔抱怨,硬是不動一下也不吭一聲。

翌日早晨,二丑破例早早去了原坡麥地。半道碰見陳家十三,十三拉他挑一處草坎坐下,倆人就靜靜地看水,看山,看山巔緩緩移動的朵云。

有許久了,二丑才說:“你嫂子櫻桃嘟囔我哩?!?/p>

隔會兒又說:“唉,他景魁也真是……”

二丑多多少少跟十三說了幾句風(fēng)涼話兒。十三由此知道了,不光二丑的女人對財東景魁不滿,時間一長,二丑自己心里頭也不是個滋味。

“這事很難,”二丑緊鎖眉頭,“真不知該不該開口,又咋個朝人家開口……”

“這事包給我好了!”十三滿口承諾他去跟景魁說說,話里還有為著景魁、給景魁通風(fēng)報信的意味藏在里面。

十三找到景魁時,財東景魁端著紫砂茶壺,正坐在他家的海棠樹下消遣。景魁從骨子里瞧不起十三的愛好、做派,十三都立在他跟前半晌了,他仍然在竹躺椅里舒服地坐著。

十三殷勤地向景魁報告二丑那邊的情況。十三說:“其實(shí),二丑心里有疙瘩哩!”

“他能有什么疙瘩!”景魁說,“我又沒食言,哪一回少他麥子咧,又少他苞谷咧!”

景魁堅持在合約之外,不能破了規(guī)矩多給二丑一兩糧食一塊紋銀。

又說:“他回回能贏,還不是靠我的錢和銀子壯膽。要是他下賭注,依他那點(diǎn)家當(dāng),只怕連手都要抖哩!”

十三不好再說啥了,私下卻感覺這樣不妙,出門時,他甚至困惑地回頭看了景魁一眼。

這以后,包括十三在內(nèi),下莊人看見景魁和二丑照樣黃昏時出去,清早間回來,似乎沒哪個有啥變故,都樂之不疲,興奮得跟娶新嫁娘似的。不獨(dú)如此,漸漸地,景魁財東已不滿去大窯村一帶趕場,有一晚索性帶了二丑,先出村又上原再入官道,往縣城賭局去會各路高手了。

賭局里那陣兒已有了新潮玩法,比如“跑得快”,比如“搖銀機(jī)”,但麻將仍是四方豪杰的最愛。景魁和二丑介入以后,跑得快和搖銀機(jī)那邊依然波瀾不驚,可麻將這邊的力量對比,卻漸漸有了微妙變化。那些個開鋪號做生意的,佩銜階帶隊伍的,在縣府執(zhí)事或混跡山林的,他們一開始都不在意景魁的加盟,又見二丑一身農(nóng)夫打扮,想想又能有多大變故發(fā)生!

事實(shí)是,農(nóng)夫模樣的二丑不僅牌藝高超,牌風(fēng)儒雅,而且推來倒去,到末了總是他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

有一陣,景魁財東因了二丑贏得多了,心里頭興奮張狂的同時,漸漸地就有了幾絲隱憂。景魁知道江湖上誰都不是好惹的,他們中間任何一個倘若翻臉,都不是他這個土財主能應(yīng)付的。他甚至提醒二丑說:“二丑呀,你就輸個一回兩回,別讓他們沒有面子?!?/p>

二丑果真有兩個晚上不經(jīng)意輸牌了。

不過景魁自此并不輕松。那個拂曉,他和二丑贏了銀元回村,兩個人走出縣城走進(jìn)漉河上游那片水田,心里頭就一直貓抓貓抓的。其時,天上的星星一律明明亮亮閃閃眨眨,投進(jìn)水里以后,便招致早熟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喚起來。還有從南山峪口里吹來的涼風(fēng),輕微地打著哨音,倏地一聲,倏地又是一聲。

景魁拎著錢袋一直走在前面。二丑一如既往緊緊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景魁盡管步履急促,額頭燥熱也有細(xì)微汗粒了,卻總感覺背脊絲絲冒著涼氣。景魁判斷二丑在后面一直拿眼睛瞅他,以為那眼睛已不似先前那樣平和了,凜凜地,直直地,就像兩把冷亮鋒利的刀刃。

景魁始終沒回頭審視。一來他怕他的判斷是個失誤難免尷尬,二來更擔(dān)心真要挑明了反會招致不測,因此一路上毛骨悚然,恨不得天色立馬大亮,下莊的村影立馬就在眼前。

景魁走進(jìn)自家街門那刻,終于將一泡冷尿尿到褲襠里了……

財東景魁真正喪命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跟他一起失蹤的還有他的替手二丑。這期間,二丑按照景魁的叮嚀,在賭局耍盡了輸輸贏贏輸少贏多的把戲。只是這一晚,二丑不光手氣運(yùn)氣好,而且助景魁贏了駐軍團(tuán)長兩根金條和一十三顆銀元!

不過二丑翌日并沒回到下莊。

已是黃昏暮落時分了,二丑的女人櫻桃還不見男人身影,便氣咻咻撲到財東屋里打聽質(zhì)問。景魁的婆娘和小妾不認(rèn)櫻桃賬兒,她們明明白白告知櫻桃:她們的那個男人跟二丑一樣,都這時了也沒有回來。

但櫻桃執(zhí)意要向財東家要人。櫻桃說:“俺家男人是替你家景魁做事才出去的,我不朝你們要人我朝誰家要去!”

景魁那個漂亮小妾說話也很厲害:“你家男人丟了只空你一個,俺家男人丟了,俺姐妹三個都得守活寡哩!”

兩廂里這么一吵,下莊的男人女人很快疙里疙瘩圍住了景魁家的門口。下莊人不計較幾個女人的斗嘴,他們更看重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許久以來就有的一個擔(dān)憂。于是街巷里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

十三是最早跑來瞧熱鬧的,這時候卻說:“賭局里夜里頭開張哩,我去看看是咋么回事!”

十三說罷就勒緊腰帶奔縣城去了。

這個夜晚,下莊的街巷突然靜寂得有點(diǎn)可怕。連狗和嬰孩都不肯狺吠或者哭叫了。至拂曉,有白毛風(fēng)夾雜著唿哨從屋檐掠過,一陣緊似一陣,一陣比一陣凄厲、哀怨。下莊人一早起來就相互打聽,都說輾轉(zhuǎn)從陳家十三那里得到消息:財東景魁和替手二丑贏了金條和銀元后,的確離開賭局走出縣城回下莊了。

只是十天半月過去,下莊的幾個女人仍沒盼回她們的男人。下莊以及方圓幾個村子,都知道下莊又出命案了,但兩個人中究竟死了兩個還是一個,死者是誰,又是怎樣亡命的,卻沒誰能說清楚。

再后許多年,人們對此大致有了一個相近的猜測。

可猜測畢竟只是猜測而已。

紅點(diǎn)黃豆

鐮刀龜縮不出已有好幾個時日了。鐮刀把自己關(guān)在堂屋一隅,盤腿兒坐在八仙桌跟前,只管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黑頭雪茄。鐮刀抽煙的姿態(tài)有點(diǎn)兒怪異,抽幾口便將煙卷豎起來瞅看一眼,間或還噗地吹出一撮氣息,讓煙頭火亮火亮地在眼前閃眨一下。

鐮刀的院子打早起就被和煦的陽光籠覆著、浸潤著。到晌午,庭院里半明半晦,明朗處光斑炫耀刺目,晦暗處陰影清涼凜冽,偶爾有麻雀在屋檐或樹隙喳喳幾聲,空氣便越發(fā)地凝固滯重起來。

鐮刀不是不管外頭的風(fēng)聲雨聲。剛好相反,斧頭越是在上莊那邊胡亂折騰,他這里越是心緒纏繞,翻江倒海。只是鐮刀的氣性兒還好,他知道這時候他不能浮躁、眼淺,最起碼也不能亂了方寸,慌了手腳。

王二和劉三頭一回?fù)溥M(jìn)屋子時候,鐮刀不光紋絲不動,就是連眼皮也不曾朝他們眨巴一下。王二急頭躁腦說:“鐮刀你這是弄啥哩嘛!你沒看火都上房了,你這里還穩(wěn)坐釣魚臺,就像啥事也沒有一樣樣的!”

劉三也說:“就是的就是的。不說斧頭狗日的這幾天在上莊活動哩,說不定明日個就跑到咱下莊來咧!”

鐮刀斜睨劉三一眼,說的卻是王二劉三兩個:“急啥哩,有啥可急的!你倆如果憋得慌了,就跟斧頭一樣滿街巷胡撲騰去?!闭f著又點(diǎn)著一根煙卷,連王二劉三讓也不讓一下。

王二劉三再次跑來通風(fēng)報信時,鐮刀多少也有點(diǎn)坐不住了。不過鐮刀并不急著說事。他讓王二劉三由著性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外面的情景,他自己仍舊在眼前豎起煙卷,吸一口吹一下,吹一下又瞅看火星兒一眼……

下莊并上莊公推保長的事兒早在秋分那陣兒就沸沸揚(yáng)揚(yáng)傳播開了。下莊和上莊屋舍都不很多;中間只隔一座大冢,據(jù)說是東漢年間的事兒,冢里埋的是上莊先祖的入宮姑奶。上莊人自打看護(hù)這座古墓起就在此繁衍生息了。下莊人則是后來從荊楚和巴蜀一帶逃來的散兵游勇或討吃乞丐。在鄉(xiāng)公所的戶籍簿上,他們共同擁有“疙瘩?!币粋€村名,內(nèi)里卻有上下或你我之分,于物于事有時候界畔兒還十分的嚴(yán)格、明晰。

鄉(xiāng)公所夏鄉(xiāng)長來村子視察的那個早晨,只去老保長屋里看了他的遺孀和兩個孫兒,順便又跟上莊下莊幾個老叟扯了一陣春夏秋冬和旱澇雨雪。夏鄉(xiāng)長好像沒提再選保長甲長的事兒。下莊人分析說,夏鄉(xiāng)長不提就不見得沒這碼事兒,說不定夏鄉(xiāng)長慰問撫恤是假,暗地里來村子察訪或露露臉面才是他的目的。

下莊人猜測歸猜測,街巷里扎堆吃飯時說說,回屋后又跟婆娘娃娃說說,夜里睡覺并不往夢里去。他們像往常一樣,關(guān)注的是天上的云彩和地里的稼穡。

這樣才過了幾天,不想上莊那邊卻有了動靜風(fēng)聲。

上莊人挑頭的是早兩年做過甲長的斧頭。老保長在世時,上莊戶數(shù)稍多一些分三甲,下莊戶數(shù)稍少一些分兩甲,上莊的斧頭和下莊的鐮刀都在甲長的名分兒上。但五個甲長里頭就數(shù)鐮刀和斧頭能,倆人表面上只是老保長的左臂右膀,究其實(shí)卻各自統(tǒng)轄著既定的地盤和人頭。

斧頭采取的招數(shù)無非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還在夏鄉(xiāng)長剛剛離開的那個黃昏,斧頭就料定這一回是公推保長哩。一段時間以來,斧頭已陸續(xù)聽到漉河這邊的楊莊和宋莊、漉河那邊的大窯村和梅家灣公推保長的事了。人說公推個屁喲,說是那么說的,做也是那么做的,可到頭還不是人家上頭說了算,給根麥草當(dāng)拐棍兒拄哩。

可是斧頭不這樣認(rèn)為。斧頭說:“走過場咋咧?走過場也得走好這個過場,更何況也不是誰都能走好這個過場!”

斧頭說干就干。他憑藉家道殷實(shí),當(dāng)下手里頭又有幾個閑錢,在初九鎮(zhèn)街逢集那天,便一次買回了大半個豬身和一整只羯羊。另外還有粉條、木耳、黃花、鹵蛋和大料調(diào)和等。

斧頭把豬肉和羊肉剔成綹兒用細(xì)麻繩兒束了,又把木耳黃花等拿紙袋兒包了,不多不少,全上莊一百多戶家家都有一份。

上莊平日里跟斧頭走得近的幾個,像掛粉條的紅苕,放坡羊的木尜,打胡基的石頭,以及游手好閑、走東竄西的振邦,他們都圍著斧頭一看蹊蹺。

紅苕說:“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

木尜說:“斧頭好像給兒娶妻有點(diǎn)兒還早……”

石頭索性把話挑明了道:“斧頭你這是日鬼啥哩?弄這些硬扎東西,就是紅白喜事也用不完喀!”

斧頭毫不隱瞞自己的心跡打算。斧頭說:“保不住明日個就公推保長呀!我得把鄉(xiāng)黨爺們抹面抹面,要不有人不給我碗里丟豆豆兒咋辦?”

紅苕一伙當(dāng)下提出要為斧頭效力,不想斧頭噗嗤一聲笑了。斧頭說:“這回就不勞列位大駕了。這回我得親自出面,要不我弄這些勞什子做啥呀?!”

這個黃昏,伴著裊裊炊煙和一巷溫暖氣息,斧頭開始鄭重地拜訪上莊的眾位鄉(xiāng)親。紅苕和木尜他們不管斧頭如何攔擋,執(zhí)意要做斧頭的幫手為他造勢助威。他們把吃食分撥兒從斧頭院里拎出,相廝著跟在斧頭屁股后面,一時間東家進(jìn)去西家出來,個個都是一臉的得意顏色。

斧頭在上莊那邊的動作很快就傳到下莊這邊來了。下莊的鐮刀頭一回聽聞,心里暗暗也有一絲兒驚悚。但他很快就捺住心跳釋然自得了。鐮刀還譏諷斧頭拿捏不住。在那個黃昏,在夕陽沉落半個月亮顯影那刻,他甚至瞅著屋檐上的一綹炊煙,冷冷地笑了一聲。

接下來幾個日子,鐮刀一直在琢磨他跟斧頭之間的一些往事、過節(jié)。他甚至想到許久許久以前,他和斧頭都是孺小時候,倆人為一個糖猴兒爭執(zhí)抓撓的事兒。盡管其過程他是后來才聽說的,但他鼻梁一側(cè)的抓痕結(jié)疤,卻始終告訴他,狗日的斧頭天生就是他鐮刀的冤家對頭。

當(dāng)然,鐮刀也不會忘記他和斧頭在私塾李先生門下啟蒙,那陣兒他倆最多也就八九歲的樣子,無端地卻為誰能贏得李先生女兒的喜歡較了很長一段暗勁。李先生是為躲避兵家圍城之亂,暫時從西安回到鄉(xiāng)下的。李先生的母親喜歡鐮刀斧頭,跟兩個小人兒耍笑,說你倆長大要媳婦不,要媳婦做啥呀,你倆都想娶啥樣的媳婦呢,不想倆人都說要媳婦哩,要媳婦做飯哩,要依純做媳婦哩。依純就是老太太的寶貝孫女,細(xì)皮嫩肉眉目好看就跟小仙女似的。老太太聽后不僅沒有氣惱,反倒一攏鬢角一咧嘴角呵呵地笑了起來。鐮刀和斧頭當(dāng)然知道將來誰也不可能娶人家依純?yōu)槠???伤麄兙褪腔ゲ环猓饺绽锍诵睦镙^勁,再就是背后相互貶損或明里言語相撞,以至有一日晌午,倆人為跟那丫頭說話扭打起來,撕扯著,頂撐著,居然到了黃昏也不曾分開。

此后二十多年,他們之間又生出了多少人間的恩恩怨怨?

這樣難捱的光景持續(xù)沒多長時間,有關(guān)上莊和下莊公推保長的消息便確切地傳揚(yáng)開了。有在鄉(xiāng)公所臨時幫廚的老叟回到村里說,夏鄉(xiāng)長的秘書曾竄到廚屋灶間里來,不經(jīng)意間跟他打問上莊下莊的門樓變動情況。又說依夏鄉(xiāng)長秘書的口氣,好像鄉(xiāng)公所對斧頭呀鐮刀呀統(tǒng)共好幾個人都有興趣哩!

不久就到了九月重陽,上莊和下莊凡聯(lián)姻或結(jié)拜者便相互串門兒走動。斧頭這時候似乎又逮著了機(jī)會。他在先一天晚上,就一戶不落地到上莊擬去下莊走親戚的人家,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勸導(dǎo)下莊的舅親姑表,向著他斧頭說話做事。斧頭此前因有豬肉羊肉墊底,當(dāng)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上莊人大約沒有誰不滿口應(yīng)承下來。

不獨(dú)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日頭剛剛從原頭升起,上莊的屋檐下面還有人懶睡的時候,斧頭就在巷口毗連下莊的界畔那兒出現(xiàn)了。斧頭見了下莊來的老人,總會伯呀叔呀婆呀嬸呀地招呼,遇年輕者,則喊一聲大兄弟大妹子,讓人當(dāng)下就從身子溫暖到了心窩里頭。斧頭還想到了那些穿戴一新的娃娃丫頭,只要有誰牽著一二孺小,他總能摸出幾顆糖果塞進(jìn)他們手里,免不了還要笑笑地?fù)嵋粨崴麄兊哪X勺或者臉頰。

“狗日的長蟲吃過交界了!”王二對鐮刀這樣評說斧頭。

劉三說:“斧頭這是籠絡(luò)人心哩。鐮刀你再不動,只怕下莊也沒人給你丟豆豆咧!”

“要動你們動去?!辩牭痘卮鹫f,“不過這樣也好,你們?nèi)ジl(xiāng)親們說說,這個保長不能說當(dāng)就讓斧頭當(dāng)了。得講清利害,就說上莊和斧頭平日里看似謙和禮讓,骨子里從來不把咱下莊放在眼里。下莊人要想說話硬氣做事硬氣,那就得推舉下莊人做疙瘩冢這個保長!”

王二訕訕地:“這么說,你還是不愿出這個頭露這個面喲……”

鐮刀于是狡黠地笑了。

但鐮刀多少笑得有點(diǎn)早了一些。此后兩天,王二和劉三盡管按照鐮刀的指使在下莊做了不少事情;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講保長大權(quán)一旦旁落的被動和危害,他們因此被鐮刀看重并成了他的心腹,然而就在第二天晌午,倆人卻為鐮刀帶回來一條吃驚的消息,說是上莊的斧頭為昭示上莊的正宗地位,也為了顯擺自個兒的錢財勢力,現(xiàn)正在漉河灣畔的寺廟里做祭祖儀式哩!

鐮刀聽后隨王二劉三沖出屋門沖出街巷,果然就見寺廟那邊鼓罄相聞人聲躁動,少頃便有香氣和硝煙伴著鞭炮脆響在寺院上方彌散開來。

原來,斧頭為做好這場佛事,早幾天就去鎮(zhèn)街花重禮延聘了司儀先生。祭祖場所因選在了寺廟,所以捐獻(xiàn)的功德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上莊主族各戶都有青壯漢子老人娃娃參與進(jìn)來,一時間頂禮膜拜群情昂奮,就跟兵家誓師出征似的。

王二劉三這時一意要過去看個究竟,卻被鐮刀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制止住了。

三個人于是又踅回村子商議對策。王二攛掇鐮刀:“他斧頭能這么折騰,咱們也不是吃干飯的。要不咱們也整一個花樣讓斧頭看看,也讓整個上莊和下莊人看看!”

劉三說:“事情怕沒那么簡單,那得花錢。再說了,人家斧頭弄啥,咱也跟著弄啥,豈不讓人家上莊拿尻子把咱笑咧?!?/p>

鐮刀這時候已不再矜持了,問劉三道:“那你有啥良策,說出來也好讓咱們聽聽?!?/p>

劉三說:“斧頭祭祖不拜佛,咱們拜佛不祭祖,回來就說簽兒上講了,這一回能當(dāng)保長的,一準(zhǔn)兒是咱鐮刀大哥!”

鐮刀采納了劉三的建議。不過他沒按劉三說的拉一幫信佛老太太來做那件事情,而是捱至日落西山星光滿天,一個人揣了香火功德往河灣寺廟去了。

鐮刀在大殿釋迦牟尼腳下長跪不起,急得寺廟里的小和尚一會兒給燈盞添油,一會兒給佛像拂塵,斜睨時卻看見求佛的鐮刀仍一動不動十分地執(zhí)著虔誠。

寺廟住持本慧和尚到底要精明厲害一些,他在旁邊觀察片刻略一思忖,就知道這個鐮刀今兒個晚上圖的是啥了,又聯(lián)想那個斧頭白日里大張旗鼓大肆鋪排,因此將簽筒端在胸前就是不肯搖動一下。最后還是鐮刀按捺不住終于站了起來,只是才要張口說話,不想被本慧和尚堅決攔擋住了。

本慧和尚作揖說:“夜深了,天涼了,施主還是回家歇息吧?!?/p>

隔會兒又說:“施主的虔誠固然可欽可敬,不過佛有佛旨,禪有禪意,施主既然圖的冠冕加身飛黃騰達(dá),今兒個想必是走錯廟門燒錯香火了?!?/p>

鐮刀離開寺廟時已是子夜時分了。一路上他一連打了幾個寒噤,回到家仍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都難以入眠。拂曉時他終于省悟過來,一打挺一骨碌爬起身子,喊叫說:“把他家的,把他家的!本慧師傅說得多好,我他媽的真是走錯廟門燒錯高香了!”

隨后幾天,鐮刀雖偷偷摸摸卻一連干了幾件驚心動魄的事情:

他把河灣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水田典賣給了對岸的大窯村;

又用三間廳房、兩間廈屋抵押,在鎮(zhèn)街泰昌銀號以五厘息貸錢若干;

還拿一掛馬車下件跟姨表兄弟置換黃豆三石六斗,轉(zhuǎn)身即糶給了豆腐坊的麻子老七。

鐮刀咬緊牙關(guān),硬是湊足了三十塊大洋!

那個夜晚,疙瘩冢寒星閃爍殘月泠然,偶爾才有雞鳴狗吠在街巷這頭那頭渲染幾聲。鐮刀從他家后院柴門溜出身影,神鬼不知便奔鄉(xiāng)公所夏鄉(xiāng)長屋里去了。

結(jié)果不難預(yù)料,臘月里疙瘩冢的公推剛剛結(jié)束,那些飽滿肥碩作了紅漆標(biāo)記的黃豆大約還在青瓷碗里盛著,有關(guān)鐮刀出任保長的消息,就在上莊下莊的長者和智者之間傳播開了。鐮刀的歡天喜地和王二劉三的得意忘形自不必說,單是上莊斧頭的咬牙切齒和紅苕木尜一伙的酗酒撒氣,有許多時日都很難安生下來。斧頭后來由保長鐮刀提議做了上莊的一個甲長。鐮刀以此給足了斧頭面子,也算是平衡了我心捂掩了眾人眼目。

但是震驚下莊的又一宗命案還是發(fā)生了。

鐮刀被人發(fā)現(xiàn)趴在他家水缸跟前時,他的魂魄游離他的身子已飛到樹杈上面去了。鐮刀臉頰紫脹,嘴角和鼻孔有黃色黏液溢出。其趴伏做掙扎狀,顯然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妄圖能喝一瓢瓦缸里的涼水。

有年邁者以為,鐮刀這是砒霜中毒。

縣城警局很快就來人了。法醫(yī)解剖鑒定,鐮刀胃里殘留的確實(shí)是砒霜以及部分吃食。

這個年節(jié),疙瘩冢始終處在空氣凝滯和人人自危之中。先是有消息說,鐮刀當(dāng)上保長以后,前后給鐮刀送禮恭賀的不下十幾個人。下莊這邊的王二劉三一伙,拿的多是本地白燒和下酒的頭蹄下水,最多也就捎帶一點(diǎn)北原旱煙、什邡煙卷、榜爺煙絲等。

“天地良心!”王二接受訊問時,又拍胸口又打膝頭,“俺拿的那些東西,說享用當(dāng)天夜里大伙就一起享用咧,也沒見誰腹痛腦熱的,咋地能說是俺起了歹心!”

劉三說得就更直截了當(dāng)了:“我鞍前馬后給鐮刀效勞,圖的是啥?不就想他當(dāng)了保長,能跟他沾點(diǎn)光嘛!這下子光沒沾上,還跟著挨了銼咧!”

警局里的馬隊長和他的兩個警員沒打王二也沒打劉三。他們不打算在王二劉三身上多費(fèi)口舌心思。這叫“排他”,無非是先捏幾個瓜桃李棗,看一看即丟到一邊罷了。

圈子不久便縮小到上莊幾個人身上了。警局人那邊一張羅傳訊,下莊和上莊的街巷就跟著議論,說是明里審問紅苕木尜石頭振邦哩,究其實(shí)是沖著斧頭來的,想想除了斧頭這個角色,還有誰跟鐮刀過不去呢!

馬隊長將一堆刑具倉啷倉啷往地上一丟,紅苕木尜幾個稀里嘩啦全都招了。

紅苕給鐮刀送的賀禮是一捆細(xì)勻透亮的紅苕粉絲。

木尜送的是一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羯羊后腿。

石頭專門去了一趟鎮(zhèn)街,一咬牙買了兩盒“德懋恭”的白皮點(diǎn)心。

只有振邦無錢無物,回家偷逮了老娘的一只下蛋母雞,被他爹一頓臭罵,只好沒臉沒皮地跑離開了。

而且都得了斧頭的指使。說是鐮刀當(dāng)上保長那天,他們幾個跑到斧頭屋里安撫,斧頭陰著臉笑:“你們這陣兒來我這里干啥?有精神還不快巴結(jié)保長大人去!”

紅苕木尜幾個不相信斧頭,一抹兒都睜大了驚異的眼睛。

斧頭于是又說:“你們一直給我搖旗哩,吶喊哩,就不怕日后鐮刀為難你們?去,給鐮刀送吃的,送喝的,禮多人不怪喀!”

馬隊長據(jù)此連夜逼訊紅苕木尜幾個,一意要從他們嘴里撬出案子真相。

兩個警員拿翻毛皮鞋把紅苕屁股背脊踢得嘣嘣作響。紅苕滾過去被踢過來,滾過來被踢過去,最后抱著腦殼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說:“我沒給鐮刀下藥,我沒給鐮刀下藥……”竟一連說了二三十遍。

又拿鐵鉗夾木尜指頭蛋兒。夾一下問一句“:你招不招?”夾一下再問一句:“你招不招?”木尜吱哩哇啦叫喚,又是喊爹又是喊娘,到末了十根指頭都夾紫或夾爛了,卻始終不敢應(yīng)卯是他害的鐮刀。

石頭還沒用刑,就把一泡尿水尿到褲襠里了。

對振邦采用的是誘導(dǎo)戰(zhàn)術(shù)。振邦跟石頭一樣怕受皮肉之苦,人家怎么問他,他便怎么回答,乖覺得就像一只溫順的貓兒。

問“:你給保長送點(diǎn)心來?”

答:“我給保長送點(diǎn)心來。”

問“:點(diǎn)心里有毒?”

答“:點(diǎn)心里有毒?!?/p>

問“:得是斧頭指使你干的?”

答:“是斧頭指使我干的?!?/p>

至拂曉,馬隊長和警員拎了繩索準(zhǔn)備去捆斧頭了。街巷里疙里疙瘩又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男人女人。馬隊長威風(fēng)十足從大伙跟前走過,不少人明知這件事與己無涉,卻不由心里發(fā)怵,連毛發(fā)也一根一根奓了起來。

這時振邦忽然在身后蹦著跳著喊叫:“我沒給保長送白皮點(diǎn)心!點(diǎn)心是石頭買的送的!”

隔會兒又喊:“我是怕挨打,怕挨打我才胡說哩!我是個松尻子……”

人堆里撲轟有笑聲響了起來。

馬隊長到底還是沒逮斧頭。保長鐮刀死得蹊蹺又不蹊蹺。下莊有智者推斷,斧頭央紅苕一伙給鐮刀送去吃食,怕是轉(zhuǎn)移視線哩!只是自此直到斧頭年邁去世,數(shù)十年里,下莊人總懷疑是斧頭日鬼哩,但一直沒一個敢挑明了說話。

查無實(shí)據(jù)。且人命關(guān)天哪!

責(zé)任編輯耿祥

作者簡介:劉明琪,男,陜西長安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教授,原陜西師大出版社總編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就有小說散文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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