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遠
滲透到靈魂深處的孤獨,從來是最有力量的詩。
在一個意興闌珊的下午,詩人李商隱來到長安城最高點樂游原,落日融融,城郭巍然??粗@又愛又恨的長安城,一生困頓、抑郁寡歡的李商隱,突然百感交集,寫下千古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悵立樂游原的李商隱并不知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語成讖,成了大唐最后命運的寫照;而他眼前這座偉大的長安城,即將王氣散盡,在時光中衰落破敗。
是什么,決定了長安的命運?可以列出一串決定性因素,但繞不開一座山——秦嶺。
早在李商隱之前的盛唐時代,秦嶺的大樹就已經被砍光了。
大樹被砍伐后,順黃河漂流至渭河口,再溯渭河口向上,運到長安城。當年在黃河漂放木材,是一大景觀,也是沿河兩岸老百姓的重要營生。
跑這么老遠,費這么大勁,運回木材干什么?當然是各種“建建建”,宮殿、官府、豪宅、廟宇,各種樓堂館所——都需要大量的木材。需求量如此之大,八百里秦川,秦嶺,本來覆蓋著茂密的森林,經日復一日、經年累月的砍伐,大樹都給砍光了,只能跑到山西、內蒙古去“砍砍砍”。
今天的西安,被稱為“自古帝王都”,有十幾個朝代在此建都,改朝換代,都要大興木土,“城頭變幻大王旗”,秦嶺的森林,“你方砍罷我登場”。
最可怕的是改朝換代的戰(zhàn)火,木質建筑,哪堪大火?與李商隱并稱為“小李杜”的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描寫了阿房宮的恢宏雄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阿房宮的建設,成本極高,但是,如此建筑奇跡,被西楚霸王項羽一把火給燒掉了,后人考證,項羽燒掉的不是阿房宮,而是咸陽宮。咸陽宮規(guī)模比阿房宮要大得多。
項羽自刎,劉邦笑到最后,開始營造大漢宮殿,木頭哪里來?上秦嶺砍樹。這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發(fā)生。
真可謂“項羽一把火,秦嶺千年淚”!
長安城,向秦嶺索要的,還不僅僅是巨木良材。
唐朝詩人白居易的不朽之作《賣炭翁》,開頭就是“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這個“南山”,即終南山,秦嶺山脈主峰之一。
長期以來,人們把秦嶺看作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線。秦嶺南北,氣候迥異,在冬天,秦嶺南邊的漢中盆地,依然青山綠水。但僅一山之隔的秦嶺以北關中地區(qū),卻是寒風凜冽。冬天取暖,是關中人的頭等大事。
如何取暖?有錢人燒炭,窮苦人燒柴。
在唐朝,幫助人們過冬的木炭是剛需,為確保長安城里的木炭供應,唐玄宗在位時,朝廷還特別增設了“木炭使”的官職,專門負責購買、燒制木炭,供給長安皇室和官員使用。朝廷還給有身份地位的胡人發(fā)放木炭,讓他們在寒冬季節(jié)能夠感受到大唐的溫暖。
在秦嶺砍柴燒炭,到長安趕車賣炭,當年是個熱門職業(yè)。沒錢買炭的尋常百姓,就燒地爐——在自己家的屋子里挖一個深坑,在坑里堆滿木柴,點火取暖,全家圍坐在地爐邊,身心俱暖,也蠻有幸福感的。
當然,沒有幸福感的,是秦嶺。當時滿秦嶺轉悠的,不是隱士,而是樵夫。
千百年來,在秦嶺中伐木砍柴的人很辛苦,但最苦的,還是秦嶺。
秦嶺的大樹、小樹都給砍光了,后果很嚴重。長安,曾經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越來越不適合人類居住了。
最明顯的警兆是:長安開始缺水了。今人說“天府之國”,指的是四川盆地,但史籍記載最早的天府之國,卻是關中地區(qū)。
要知道,在秦嶺的庇護下,先秦時期,關中地區(qū)河流、湖泊眾多,森林繁茂,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長安更是有“渭、涇、灃、澇、潏、滈、浐、灞”八水環(huán)繞,真是天造地設的福地。但隨著秦嶺的森林資源遭到年復一年的破壞,失去了涵養(yǎng)水源的能力。
在中唐以后的史料中,長安周邊河流斷流的記錄越來越多。直到今天,西安還是中國最缺水的城市之一。
水一旦枯竭,巨大的危機便接踵而來。
首先,是耕地的減少,西漢時,關中地區(qū)有灌溉農田4.45萬頃;但到了唐朝大歷年間(766-779),這個數字銳減到了0.62萬頃,一方面,是長安人口的幾何倍數增長,另一方面,卻是可灌溉耕地的面積減少近九成。
隨著關中地區(qū)產糧能力的衰退,要想維持這么一座巨大城市的運轉,只能依靠漕運從外地運糧,但隨著秦嶺生態(tài)越來越嚴重的破壞,漕運也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嚴重的水土流失,導致黃河和渭水泥沙淤塞越來越嚴重,極大影響了外地糧食通過漕運運進長安的效率。
更要命的是藩鎮(zhèn)與唐王朝的博弈。漕運系統(tǒng)要運行暢通,前提是在一個大一統(tǒng)的國家內,中央政府對地方有足夠控制能力。“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崛起,擁兵自重,日益驕奢,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具體到漕運,藩鎮(zhèn)開始與朝廷“爭水”。
更多的打擊接踵而來,比如越來越頻繁的旱澇災害,沒有了森林涵養(yǎng),一場大雨,就能帶來一場洪水。更多的是旱災,據史料統(tǒng)計,公元8世紀,唐代中期,關中地區(qū)竟然發(fā)生了37次旱災,平均每2.7年就發(fā)生一次。
有唐一朝,是關中氣候條件最好的時期,氣候溫暖濕潤,但此時期的旱災、水澇卻極為頻繁,尤其是唐朝中期,形成了一個明顯的水旱災害高發(fā)期。
這種災害發(fā)生頻率與氣候變化的不一致,其原因只能說是“不作不死”,這就是對秦嶺森林資源長期大肆破壞帶來的惡果,日積月累,年復一年,終于到了臨界點,脆弱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再也支撐不下去,崩潰了。
公元904年正月,長安城最后的時刻到了。
軍閥朱溫露出了猙獰的面孔,他殺死一批唐朝大臣,逼迫唐昭宗遷到洛陽,唐昭宗不得不從。
《舊唐書·昭宗紀》載:朱溫下令長安百姓按籍遷移,在長安人的悲泣聲中,朱溫軍隊“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那些在唐末一場場戰(zhàn)火中僥幸得存的皇皇建筑,被拆毀了;那些構建起一個雄偉長安的棟梁之材,沿河漂流,無聲地訴說歷史的巨大悲哀。
長安,在一千多年時間里作為中國首都和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偉大城市,從此消失于歷史舞臺中央,以殘破不堪的形象退居到邊緣地帶。直到公元1644年1月,李自成攻破長安,在此登基,號稱“大順帝”,隨即率軍北上,打下北京城,又從北京城敗走,回到長安,但旋即又放棄了這座城市。
時光流逝,人來人往,生生滅滅,秦嶺始終在那里,看著人類的愚昧、貪婪、瘋狂和不可避免的悲劇,沉默無語。
今人無法穿越到過去,告訴長安城里的人:別再到秦嶺砍樹了,否則長安城也會跟著遭殃。但今人能夠做到的是,敬畏秦嶺,敬畏自然,敬畏歷史。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