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欣
一
這天早上,太陽剛從東邊的山坡上探出一點曦光來的時候,一向喜歡賴床的萊婭就已經(jīng)坐在了飯桌旁,等著媽媽瓦莉端上作為早飯的馕餅。
媽媽的馕烤得恰到好處,餅面金黃,餅皮酥脆,一口咬下去還有滿口的肉餡——萊婭最喜歡拿著一個這樣的馕餅一邊聊天一邊慢慢啃,吃完還要饜足地舔舔手指才算完??山裉煸缟先R婭狼吞虎咽,恨不得自己再長一副牙齒。見到她這幅吃相,媽媽忍不住敲了敲碗沿:“萊婭!吃飯慢一點!你不怕噎著嗎?”萊婭顧不得說話,急匆匆吞下最后一口,沖媽媽吐了吐舌頭,放下碗就跑出了家門。
“不怕——”聲音遠遠地傳來,她小小的人影消失在了田埂那一頭。
把自家的小屋拋在身后,萊婭心里只反復(fù)念著一句話——哥哥奧西要回家了!哥哥說過今天回家!
奧西是萊婭的親哥哥,大她三歲。兄妹倆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親厚無比。五年前和鄰國的戰(zhàn)爭爆發(fā),奧西滿懷熱血參了軍,幾年下來竟成了運輸飛行隊的小隊長。戰(zhàn)事越來越激烈,他能回家探望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萊婭掰著指頭算了算,上一次哥哥回家已經(jīng)是半年前的事了。
半年時光呀——家里的母羊產(chǎn)了小羊羔,潔白的小羊生下來就喜歡圍著萊婭轉(zhuǎn);村子里那個討厭的、總是偏愛男孩的教書先生也被她萊婭帶頭趕走啦;還有一個小男孩送了她一束丑丑的狗尾巴草——萊婭爬上村頭的大樹,望向西邊的公路,想著半年來發(fā)生的好多事情,憋了一肚子話想和哥哥分享。
哥哥一定會把她抱起來轉(zhuǎn)圈,或者拍她的頭夸她:“我的小萊婭真棒”!
哥哥說現(xiàn)在在打仗,所以他不能時時陪著她了。哥哥還告訴她,要是想他了,就看看天上飛過的飛機,“我就是開著飛機去西邊送物資?。 比R婭記得奧西說這話的時候哈哈大笑,露出他那一口白牙。最后,哥哥說他會從西邊戰(zhàn)場回來的。
可是這天,萊婭坐在樹上,望著西邊等了一天,還是沒有看到奧西的身影。
她忍不住透過樹葉的縫隙看向天空——為什么要打仗呢?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呢?
有戰(zhàn)機轟鳴著飛過。
二
奧西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
從前他開飛機都是為了運送物資,可今天不一樣,今天的飛機上裝載的是炸彈。
沒有辦法,軍隊里人手不夠了,飛機也不夠了,最重要的是,國家不想再耗著了。于是運輸機變成了轟炸機,沒有殺過人的士兵要見血了。
耳機里傳來大隊長的倒數(shù)命令,奧西深呼吸一口,然后拉動引擎——希望今天是最后一趟飛行了,半年一次的探親假到了,他該回家了。
奧西按照指示駕著飛機飛到了轟炸的目標,鄰國的埃米揚大佛附近。埃米揚大佛?奧西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父親曾帶他去過。想到父親,奧西微笑起來——不知道妹妹萊婭長漂亮了多少,有沒有混小子騷擾她;不知道爸爸珀沙的咳嗽還嚴重嗎;不知道媽媽瓦莉的烤馕味道還是不是記憶里那么好。
就這么想著,奧西有點出神,因此當他注意到有一架敵機逼近時為時已晚。耳機里大隊長近乎咆哮道:“奧西!投彈!撞機!”
在這令人絕望高空上,奧西此時能做的只有遵循大隊長的命令——火燒起來怎么這么熱……聽說人在死前會看見他最想看見的人——奧西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小女孩的身影。
對不起,我的萊婭,哥哥明天回不去了。這是他最后的意識。
地上天上似有兩朵煙花炸開,轟鳴聲散于夜空。
三
這天晚上,珀沙突然驚醒,他猛地從床上坐起,驚醒了身旁的妻子。
“怎么了珀沙?”
“瓦莉!你有沒有聽到轟的一聲?”珀沙神情里有著掩飾不住的慌亂。
瓦莉一頭霧水,“沒有的事?!彼呐恼煞虻谋常p聲安慰道。
珀沙有些不安地看向西邊,“瓦莉,我有點心慌?!?/p>
瓦莉溫柔地抱住珀沙,“沒事的珀沙,你一定是白天看書太累了?!?/p>
珀沙是一名大學(xué)教師,專門研究宗教建筑。但戰(zhàn)爭爆發(fā)后,學(xué)生大多都去當兵了,男生上前線,女生做后勤,沒人來上學(xué)讀書。隨著戰(zhàn)爭的逐步升級,大學(xué)被迫停課,珀沙著急惋惜但又無可奈何,干脆回家,安心鉆研那些大部頭的專著。
第二天萊婭早早吃完早飯就跑出了家門,珀沙一時不習(xí)慣吃飯時沒有萊婭的嘰嘰喳喳后的安靜,便打開了收音機。伴著沙沙的電流聲,收音機播送著早間新聞——
“昨晚,我國對敵取得重大勝果。我軍成功轟炸埃米揚大佛……”
珀沙已經(jīng)不知道廣播里接下來說的是什么了,他聽到埃米揚大佛被轟炸的消息的一瞬間雙目赤紅——埃米揚大佛?。∧鞘菬o上的文物遺產(chǎn)?。∧鞘菤У袅司蜔o可挽回的珍寶?。?/p>
他曾帶著自己的兒女去埃米揚大佛腳下,教他們辨認那些被經(jīng)年風(fēng)沙磨蝕的花紋,告訴他們這樣的大佛是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
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就這么毀于一旦!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珀沙痛苦地抱住頭,半晌后,突然嚎啕大哭。
沒有人回答他,他該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只有從西邊吹來的風(fēng),帶著血火和硝煙。
四
村頭的大樹下,失去了丈夫或者兒子的婦女們正圍在一起做些手工活。奧西的遺物已經(jīng)送到家里——沒有尸骨,只有他穿過的軍裝和奧西留下的一段錄音。
錄音里是奧西在軍營里學(xué)會的一首歌。錄音里奧西的聲音清澈嘹亮,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無所畏懼。瓦莉把那段錄音翻來覆去聽了好幾天,連夢里也是兒子最后的聲音后,也學(xué)會了那首歌。
“瓦莉,你唱的歌再給村子里的大家伙唱一遍吧!”紅著眼圈的婦女們圍著瓦莉,紛紛央求道。
瓦莉抹了抹眼睛,輕聲開口,聲音沙啞——
“是啊到底要花費多少生命
他才能知道太多人死亡
答案,我的朋友,在風(fēng)中飄蕩
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