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國為
有詩云: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而我想說,秦嶺槲葉總關(guān)情。
又是一年端午季,各地都有各自的風俗。從小我就知道,過端午嘛,要割艾草、賽龍舟、喝雄黃酒,給小孩戴香包,驅(qū)五毒,用爐灰寫“一筆虎”,有的地方還要腌蛋,做一桌“十二紅”。可我對端午的記憶,就只有奶奶包的槲葉粽子,還有那滿山的槲葉。
我的老家在秦嶺深處的商洛,這里多山,自然多樹,其中不乏就有槲葉樹。溫庭筠的《商山早行》里就寫: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從這首詩里,我第一次知道商洛人稱道的槲葉是這么寫的。端午的粽子各地不同,南方是葦葉粽,四川是箬竹粽,而我奶奶就拿槲葉包粽子。小時候看著人家吃的粽子,三角形,小巧玲瓏,翠衣白米,奶奶的槲葉粽子,又扁又長,棕褐色的槲葉,米也成了黃綠色,便怎么也不吃。不想吃的時候,粽子就在面前,想吃的時候,奶奶卻遠在家鄉(xiāng)。
小時候,每逢端午,奶奶總是提前兩天把包粽子用的糯米用水浸泡上,再去集市割幾斤豬肉,等一切都備好,奶奶不忘給我掛上個親手縫制的香包包,嘴里念道:“小娃娃帶香包,山里蟲蟲趕緊跑?!蔽倚α耍棠桃残α?。
打槲葉要走一段山路,奶奶背著大背簍走在前面,我學奶奶背著小竹筐跟在后面。進了林子,奶奶就不讓我跟著了,說草里有蟲子,不讓我進去,有什么事要馬上叫她,自己則一轉(zhuǎn)身,鉆進了林子。那時候奶奶身體很好,我就看到一件藍底格子布衣裳在一片綠葉的掩映中,奶奶靈巧地攀折著槲葉,時不時撥開葉子看看我。我笑,奶奶也笑。
奶奶擔心我害怕,一邊摘槲葉,一邊給我唱上一段她喜歡的黃梅戲。我聽不懂,只是咯咯地笑。有時候,奶奶給我諞一段 “古經(jīng)”,就是山里人相傳的故事,我聽得兩眼冒光。端午時節(jié),槲葉壓枝低,奶奶穿著她穿了十幾年的藍底格子布衣裳,在綠葉里穿梭。
奶奶從林子里鉆出來,頭發(fā)上都是樹葉子,手被樹枝刮傷,汗浸濕了衣裳,背后的槲葉卻堆得好高。我去搶,奶奶說槲葉“糊糙人”,不讓我弄(槲葉上長有很多絨毛,皮膚接觸后會有明顯發(fā)癢的感覺,有時還會出紅色的疹子)??赡棠剔植贿^我,只好在我的竹簍里象征性地放上幾片,我才心滿意足。
一回到家,就要趕緊把槲葉煮了,因為隔夜會影響槲葉的成色和香氣。灶里搭上山里拾來的干柴,鍋里添上水,把采摘的槲葉洗凈,放進鍋里“殺青”。這時候奶奶才得閑,但她似乎又想到什么,只見奶奶從里屋抱來一個瓦罐,給我吃一勺包粽子的柿餅豆沙,甜滋滋的,從嘴里甜到心里。
等槲葉煮好了,便要馬不停蹄地拿到小河邊去清洗,翠綠的槲葉蒸煮后變成了棕褐色,已然能聞到濃郁的粽葉香。槲葉分光面和毛面,包粽子是要用光面的,奶奶說,用光面包酒米煮熟后不散還能成型,好看又好吃。洗槲葉也很有講究,單片不好洗,得要同時洗兩片。只見奶奶把兩片巴掌大的槲葉光面向里不停地上下來回搓洗,等到葉片發(fā)亮,說明槲葉上的小絨毛洗掉了,再把光面朝上,整齊地放回竹籃備用。清澈的河水映出了奶奶慈愛幸福的臉龐。
槲葉洗好,就該包了。包粽子也是技術(shù)活,奶奶把兩片大小相近的粽葉其中圓頭一方相對交叉放好,舀一大勺糯米鋪平,再舀一小勺豆沙放在中間,兩個手輕輕一合,靈巧地把葉子裹起,這時便成了長條形,此時將它一端回折,向里面稍稍放一點水,奶奶說這樣松軟可口些,再把另一端回折后,用無名指和小指夾住,再找兩片大小相近的粽葉重復剛才的動作,最后用一根細麻繩將包好的兩扇粽子攔腰一綁,一對粽子就包好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顆米不漏。奶奶說,做人要實在,包粽子也要實在,又要圖一個好事成雙,包好的粽子成雙成對,整整齊齊地擺放進鍋里,再添些水,水要沒過粽子,在鍋蓋的四周圍上籠布,干柴烈火開始蒸煮,不長時間,便聽見咕咕嚕嚕的水燒開的聲音,白氣隨之蒸騰,濃郁的粽葉清香摻著米香,轟轟烈烈地闖進鼻子。我著急地踩著凳子拿手去揭鍋蓋兒,奶奶一把把我抱下來:“小心把手燙了喲,有我娃子吃的?!蹦棠膛挛覡C著,自己卻也著急。奶奶說,蒸粽子不能半途揭蓋,所謂要“蒸一口氣”。等到整個廚房都是槲葉糯米香,再改為小火煮,差不多一個小時后,奶奶才揭開鍋蓋,手上蘸點冷水,把一個個“枕頭”樣的燙手粽子碼進竹筐。奶奶先剝一個輕輕吹一吹,再在白糖罐里一滾,白白嫩嫩、熱熱乎乎的粽子入口后,滿口盡是槲葉香。
如今只要想吃,隨時可以從超市買來各式冷凍粽子,小巧玲瓏,多餡兒,翠皮白米,但怎么也吃不出奶奶包的味道。奶奶年紀大了,體力也不如從前,爸爸和姑姑們都不讓她再上山去采槲葉。我來省城讀書,與家人分隔兩地,奶奶在電話里講:“今年端午節(jié)給我娃吃不上剛出鍋的熱乎粽子了。”又是一年端午,卻聞不到新鮮槲葉的清香。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商洛的山里槲葉很多,會包槲葉粽子的人越來越少。槲葉是落葉喬木,生長周期長,渾身是寶,槲葉葉子很大,像一個個手掌,朝天,是感恩,朝地,是給予。它落葉與其他喬木不同,當秋天來臨,別的樹葉紛紛凋落,槲葉卻要度過寒冬,直到來年春天為幼嫩的小芽擋過早春的寒冷方才凋落,化作一抔泥,成為養(yǎng)料。奶奶不識字,卻給我諞了無數(shù)神隱的故事,打開了我對文學的求知之門,父母從山里走出來,又把我送來省城讀書,讓我知道山的外面是海,海的外面是更廣闊的世界。這是槲葉的延續(xù),是自然的智慧,更是秦嶺人一代代的傳承。
長記昔時端午,粽香滿籠屜。
又是一年端午季,不見槲葉壓枝低。
(指導老師: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