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芳
每一件文物自出世后,命運就掌握在人的手中。倘若“遇人不淑”,很可能就顛沛流離,身首分離,甚或粉身碎骨。于是人之于文物,就變得異常重要。
清朝的乾隆皇帝深諳此理,為了防范不測,他曾做過一個規(guī)定:“宮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準丟失!”寸草不失如何可能呢?為了讓這個不可能變?yōu)榭赡埽×?6根干草棍,用一個景泰藍小罐裝著,放在養(yǎng)心殿的案幾上,讓人每日數一遍,少一根都不行,這叫“寸草為標”。
這個故事,記載于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里,乾隆的干草棍陪伴他度過了最后的皇宮生活。溥儀說每次看見它,都會引起他對這位祖先的無限崇敬。確實,連草都不能丟失,況乎其他?乾隆的干草棍,就這樣成為皇家珍寶的象征。沒有物質價值,卻有精神意義。從乾隆到溥儀,隔了上百年,里面的草一根都不少,乾隆的旨意與威儀,似乎從未離開過紫禁城。
然而,乾隆的干草棍是一根都沒少,而他心心念念的珍玩卻未必。
乾隆去世后,他的珍玩被嘉慶帝封存在建福宮一帶的殿堂庫房里。溥儀16歲那年,出于好奇,曾打開一間庫房,只見滿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打開一個看,里面全是手卷字畫和精巧的古玩玉器。被打開的庫房只是數間之一,而其余,有的庫盡是彝器,有的庫盡是瓷器,有的庫盡是名畫……看著祖上留下的珍寶,溥儀想到了一個問題:我究竟有多少財寶?于是他想清點一下,結果建福宮的清點剛開始,火災就突然降臨,已清點的和未清點的,一夜之間被燒了個精光!
縱火者至今是個謎,但縱火的原因卻很明了:宮里那些偷盜珍寶的人害怕被清點出問題來,干脆縱火滅跡。這一把火毀掉了多少東西,也是一個謎。
溥儀說,一個金店以50萬元的價格買到了這片灰燼的處理權,結果,光是熔化的金塊、金片,就揀出了1.7萬多兩。余下的灰燼也沒扔,裝了許多麻袋,分給了內務府的人。有一個人又從灰燼里提煉出金子,施舍給北京雍和宮和柏林寺,廟里用這些金子制成兩座黃金壇城。
乾隆擁有上千方印璽,有一方最為特殊,印文為“宜子孫”。乾隆文采風流,對歷朝書畫藝術珍品廣為搜羅、精心收藏,過目書畫之多,罕有可匹敵者。凡是他至為珍愛的書畫,他都會用“宜子孫”鈐印,其目的不言而喻。但是即便是鈐上“宜子孫”的珍品,也會被子孫賣了換錢用。
最不肖的竟然是對乾隆有無限崇敬之情的溥儀。每當他想籌錢時,便要變賣祖上的藏品,哪怕是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墨跡,司馬光《資治通鑒》的原稿,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蓱z的乾隆,不知道干草棍上百年來一根未失,恰是因為它一文不值。而他的珍寶,在不肖子孫的眼里,卻都是真金白銀。
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后,又一樁荒唐事發(fā)生了。時任國府委員的經亨頤跳出來說,故宮是逆產,應該廢除故宮博物院,然后拍賣或移置院內一切物品。如此荒謬的議案,國民政府會議竟然通過了。若不是博物院的人力爭,世上已然無故宮博物院。
溥儀出宮時,共清點出清宮文物117萬件。117萬件文物,并不都是清宮所收藏的,而是自宋以來一代一代皇室遞嬗相傳的,它們不是皇室私產,也不是逆產,而是中華幾千年文明的結晶,是國寶。遺憾的是,總有人不這么看待。
1932年,中日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北平政務會議對故宮做了三項決議方案,其中第一項便是呈請中央拍賣故宮文物,購買飛機500架,以做抗日之用??磥?,變賣祖宗的東西,總是子孫最方便之舉,真的是“宜子孫”了。
當然,此議被故宮博物院否決。故宮文物將被南遷,不料此事引起軒然大波。頗有意思的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先生的兒子馬彥祥在報紙上發(fā)表意見說,因古物值錢,弄得舉國上下人心惶惶,束手無策。“我們國難一來的時候,不是大家都眾口一詞地說‘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嗎?現在為了一點古物,便這樣手忙腳亂,還說什么犧牲一切,決心抵抗?要抵抗嗎?先從具有犧牲古物的決心做起!”
古物豈能只是值錢?幸好,馬衡等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犧牲自己,保全國寶。
(秋水長天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青史有意》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