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C.P.E.巴赫
只有在博物館里,人生才能一眼望到頭。德國漢堡有一個作曲家博物館,音樂家的人生被刻在墻壁上,用一句話、一排作品列表來展示?!拔覠釔刍ǘ洹?,這是泰勒曼的人生;“我想回到漢堡”,這是勃拉姆斯的活法。而屬于C.P.E.巴赫的那面墻,刻著一句不太一樣的判語:“我決定認命?!?/p>
J.S.巴赫一生有過20個孩子,活到成年的有10個,成為音樂家的有4個,而C.P.E.巴赫就是當時巴赫家族聲名最大的一個,在世的時候名氣甚至超越了父親。然而在此后的兩三百年間,音樂評價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被人批評,被人忘記,又被重新提起?,F(xiàn)在的音樂史中,偉大的巴赫——今天我們都知道的那一位——指的是C.P.E.巴赫的父親,而C.P.E.巴赫只是J.S.巴赫的第二個兒子,活在柏林和漢堡的“小巴赫”。
1772年,英國音樂歷史學家查爾斯·伯尼為了撰寫德國音樂現(xiàn)狀,去德國漢堡拜訪這位小巴赫。出發(fā)之前,他以為自己是去采訪一個天才的輝煌一生。那一年,小巴赫已經(jīng)58歲了。他在柏林給腓特烈大帝做了近30年的琴師,而后接替教父泰勒曼在漢堡教堂的職位,做了這里的管風琴師。他擁有令人敬畏的聲名,后輩莫扎特還曾從薩爾茨堡專程趕來,就是為了向小巴赫求教。
我決定認命
到了漢堡,伯尼見到小巴赫,他是一個風趣而親切的人,不像他父親那樣嚴肅,只沉醉在純粹的音樂里,小巴赫投身于世俗生活,熱衷于結交朋友。小巴赫帶伯尼逛了熱鬧的漢堡,陪他參觀了每一座教堂,如數(shù)家珍地講解每一件樂器的來歷,然后邀請他去喝酒。小巴赫勸他,音樂是有的,但還是別聽了,這里只有破演出。
伯尼在留給后世的音樂史文獻《德意志音樂現(xiàn)狀》里寫道,起初,他以為這是小巴赫在開玩笑,大師怎么可能會有破演出?于是第二天,他還是去了圣凱瑟琳教堂聽周末演奏。令他錯愕的是,玩笑竟然是真的。
“在現(xiàn)場,我見證了出色的譜曲,搭配樂團極其拙劣的演奏,以及全場毫無興趣、心不在焉的聽眾。這個人顯然是為偉大的音樂而生的,他有能力為精良的樂團、高雅的聽眾創(chuàng)作偉大的旋律,但不幸的是,此刻的他并不擁有這樣的條件?!辈釋懙溃霸跐h堡,這顯然不是一個音樂的好時代。”
在教堂聽完了糟糕的演奏后,回家路上,C.P.E.巴赫告訴伯尼:“偉大的音樂是有的,但是你來的時間不對?!笔聦嵣希笫罋v史也證明了他的預言——再早50年,是輝煌的巴洛克時代,再晚50年,浪漫主義就會興起,然而C.P.E.巴赫恰恰活在了兩個時代的過渡期,能夠理解他的新聽眾還沒有養(yǎng)成,束縛他創(chuàng)作的前代規(guī)矩也尚未被破除。小巴赫用一生解決的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人生命題——如果你有天才的能力,但遭遇了拒絕偉大的時代,你打算怎么辦?
伯尼記錄下那個時代的答案。小巴赫平靜地坐在教堂里聽完自己作品的糟糕演出,回家,繼續(xù)為了生計譜曲,教學,寫書,然后吃飯,喝酒,結識朋友。
如今,C.P.E.巴赫的人生答案被刻在博物館的墻上,那是他對命運的回答:“我決定認命?!?h3>活在永恒里
相比于兒子的處境,父親J.S.巴赫擁有純粹的音樂世界。他一輩子都在寫各種各樣的宗教作品,用音樂去接近上帝,所以,老巴赫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精神閣樓里。因為被繁重的工作和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加上萊比錫是一個閉塞的城市,所以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偉大,也就從沒有過渴望偉大聲名的念頭。
在家里,他在孩子中間工作。他跟第一任妻子生了7個孩子,與第二任妻子生了13個孩子,所以大部分時候,家里總是很熱鬧,房間里總有人走來走去,作曲的時候他還得抱著一個嬰兒。巴赫的家里充滿了音樂,他喜歡坐在羽管鍵琴前面,和孩子們一起演奏。如果做完家務時間還夠,媽媽也會參加,大家一起合唱雜曲,一人唱一句,隨心所欲地唱。
為了教孩子們彈琴,巴赫挨個教他們練習兩只手的每根手指;如果有孩子灰心了,他就寫一點好聽的短曲子哄孩子練習?!镀骄伞返牡谝痪砭褪前秃諡榱碎L子學琴所寫的,而今天初學鋼琴的孩子們所練習的《小步舞曲》《小前奏曲》和《創(chuàng)意曲》,也是巴赫寫給自己孩子的練習曲。
腓特烈大帝在無憂宮的長笛演奏會上?!驳隆抽T采爾油畫
小巴赫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11歲的時候,他就能夠完美視奏父親的作品。讀大學的時候,小巴赫在萊比錫大學和法蘭克福大學攻讀法律,但學業(yè)完成后他就迅速轉行,投身音樂。他成為普魯士王儲樂隊里的羽管鍵琴師。后來,這位王儲成為歷史上最出名的音樂愛好者——腓特烈大帝。畫家門采爾有一幅著名油畫《腓特烈大帝在無憂宮的長笛演奏會上》,在國王旁邊彈琴伴奏的人就是小巴赫。
擁有一個懂音樂的領袖,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很難說得清。腓特烈大帝是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他是一個技藝精湛的長笛演奏家,自己也會作曲。他對藝術發(fā)展有貢獻,造就了一個藝術時代。他組建了管弦樂隊,培養(yǎng)了一批藝術家;在他即位后,柏林才建造了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柏林歌劇院。
但音樂是用來取悅國王的,由最高統(tǒng)治者來主宰快樂?!皣蹩偸钦驹趯m廷樂長身后,雙眼緊盯著樂譜……和在軍營里一樣,他是紀律嚴明的檢察官?!彪杼亓掖蟮塾脤V凭窠y(tǒng)治了音樂。在無憂宮,每天下午5點到6點,他會舉辦音樂會,讓人們恭恭敬敬地聽上三四首他的長笛炫技表演,然后喝彩。
不幸的是,小巴赫和國王的音樂品味不一樣。從小跟著父親見識過豐富多樣的音樂風格,小巴赫喜歡創(chuàng)新,然而腓特烈大帝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保守派,他只欣賞屬于過去的“音樂全盛時代的作品”。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小巴赫當了27年皇家琴師,寫了27年取悅國王的旋律,這讓他受挫。有一次,在國王吹完一段獨奏后,大臣們恭維喝彩:“多么好的節(jié)奏!”只有小巴赫低聲咕噥:“節(jié)奏亂七八糟!”
小巴赫在漢堡度過了自己人生最后的20年。在漢堡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首曲子也沒有寫出來。老巴赫去世后,音樂風氣從取悅上帝、取悅國王進展到取悅聽眾。那時候,主要的聽眾是貴族,他們高貴,但也淺薄;他們追求音樂風雅,但不想動腦筋,不想去聽復雜的愁緒,只想被優(yōu)美的旋律征服,為絢爛的技巧迷醉。有一個橫在當時作曲家面前的創(chuàng)作審問:音樂的存在是為了表達什么?音樂的演奏又是為了取悅誰?
在漢堡的日子里,小巴赫的音樂逐漸演變出兩種不同的形式。他仍在勤奮地創(chuàng)作音樂,迎合當時潮流,寫華麗的音樂,獻給上帝、貴族和資助人;但他開始創(chuàng)作另一部分作品——寫給自己的旋律。
寫給自己的作品在當時聽來都很古怪,小巴赫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形式——表現(xiàn)力。他將自己的情緒傾注在作品當中,這是與此前所有作品迥然不同的。今天的人們早已習慣,音樂是一種情感表達,如肖邦的憂愁,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但是在小巴赫所生活的18世紀,他是第一個用作品傾訴自己真實情感的人。對父親老巴赫來說,音樂莊嚴、神圣,是對上帝表達敬仰的工具,但是小巴赫開始讓音樂充滿人的喜怒哀樂,讓它去容納作曲家的真實感受。
可以說,老巴赫一生用音樂回答了上帝的提問,而小巴赫用一生回答了自己——當音樂不用取悅上帝、國王,也不用取悅世人時,就只用來取悅自己,和像我一樣的愛樂人。
“我意識到,音樂必須首先觸及真心?!毙“秃赵谧詡髦羞@樣寫道。他還在自己另一部論著上寫了類似的句子:“一個音樂家只有先打動自己,他的音樂才能打動其他人。”
在200多年前的音樂世界,這是先鋒的觀點,它遭到過否定,但最終,它得到一代又一代音樂家的認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門德爾松以及勃拉姆斯,都是小巴赫的追隨者。
臨走時,小巴赫邀請伯尼參加晚宴,那天晚上他親自演奏了自己的作品。那是一場令人感動的演出,演奏中的小巴赫極像他的父親,專注、投入,仿佛存在于一個純粹的世界里。只不過,小巴赫并不是為了服務上帝,他的音樂是他的世界?!八麧u漸變得富有活力,看上去已經(jīng)陶醉其中。在那一刻,他并不只在演奏音樂,他也被音樂深深打動了。他的目光凝聚,嘴巴微微張開,整個人陶醉在另一個升華的世界里……”
晚年認命的小巴赫在漢堡再度忙碌起來。他負責當?shù)匚宕蠼烫?、兩所學校和全城大大小小的音樂演出。他熱衷于生活,更熱衷于音樂,除去為教堂創(chuàng)作的作品,他還經(jīng)常舉辦自己的演奏會。去世那一年,他的音樂活動總數(shù)在200場左右。
他創(chuàng)作了巨著《鍵盤樂器的正確演奏法》,這成為最權威的指導性論著。貝多芬直到1809年還在稱贊小巴赫:“不僅給我最大的樂趣,還夠我仔細研讀很久。”他要求出版商為他買所有可以買得到的小巴赫的作品。深受影響的莫扎特親自指揮了小巴赫的清唱劇《耶穌復活與升天》,盛贊他的成就。
然而音樂史在很長一段時間給了小巴赫極其苛刻的評價。最有名的是舒曼的批評:“一個在音樂創(chuàng)意上遠遠比不上父親的兒子。”還有人諷刺他是“老巴赫風格的拙劣模仿者”。保羅·朗多爾米的《西方音樂史》這樣定義小巴赫:“只能說是半個天才,因為他沒能寫出不朽的杰作?!?/p>
長期以來,小巴赫的名字被埋沒在父親的影子里,成了時代的一條注腳。沒有多少人去研究他的作品,他的名字只被用來解釋老巴赫的家族史、莫扎特的早年經(jīng)歷和貝多芬的風格起源,直到勃拉姆斯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勃拉姆斯重新聆聽他的作品,這位同樣長期受到低估的音樂家給予小巴赫極高的評價,并且重新編輯了他的不少作品。
今天重聽小巴赫的作品,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巴赫生活在兩三百年前,但他用作品留下的感受在今天仍讓人產(chǎn)生共鳴。他的音樂中流淌出的那種真實情感,感傷、苦悶、喜悅、歡愉,是一種未經(jīng)復雜技巧修飾的表達,這種情感表達既真切又獨特,在此前此后的時代都不曾出現(xiàn),卻與當下的人能夠形成心靈共振。這也就是樂評人辛豐年所描述的“古典音樂是一種重逢”。當你在琴鍵上尋找當年巴赫的曲譜指法,重現(xiàn)一段旋律時,音樂帶給你的感動,也許和數(shù)百年前作曲家的感動是一樣的。人類在那一刻可以跨越時間,實現(xiàn)一種重逢。
(空空小菜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