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

1

姑姑年輕的時候，去上海打工認識了姑父，沒過多久兩人就在一起了。

奶奶見了姑父之后，堅決反對，說姑父家里太窮，人又不會說話，嫁過去會跟著他受罪，可是，姑姑死活不同意，絕食大鬧，最后奶奶拗不過，撂下一句話就不再過問了。“要是以后吃了苦，可別回來哭爹喊娘的?！?/p>

幾年后，姑姑便和姑父結(jié)了婚。姑姑當(dāng)時在上海的工作是做鐘點工，我一放暑假姑姑就邀我去上海，我一住就是一個月，卻很少看到姑父。問姑姑，是工作日她便說他工作忙，應(yīng)酬多;是周末她便說他去會牌友了。

在我那時候的印象中，他們的感情很平淡，甚至經(jīng)常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發(fā)生爭吵。

有次，姑姑讓姑父去買點青椒和土豆回來，姑父一聲不吭地去了，回來把菜放進廚房人又消失不見了。到了做飯時間，姑姑在廚房對著空氣發(fā)了很大的火。午飯時間，我和姑父看著桌上的炒青椒和蒸紅薯，誰都沒敢說話。

還有一次，姑父往姑姑碗里夾了一塊肉，氣氛瞬間就變得不對勁了，姑姑低頭看了看碗里的菜又抬頭看了看姑父，放下碗筷，嘆了口氣，加重語氣說：“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愛吃羊肉，你怎么就是記不住呢？”

姑父頓時像一只受驚的綿羊，委屈地說：“你不吃我給你挑出來，發(fā)這么大火干嘛?！?/p>

這樣的單方面戰(zhàn)火只有在姑父不在家的時候才得以平息。

回老家之后，我把在這里看到的人和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奶奶聽，說完，她一點都不為大城市的繁華所動，而是慢慢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角，說：“你姑嫁給他凈跟著受氣了。”

2

2009年，臨近冬天，家里的電話突然在半夜響起，那頭是姑父慌亂的聲音。“媽…阿玉暈倒被送到醫(yī)院了，現(xiàn)在正在搶救?！?/p>

奶奶震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爺爺一把奪過電話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先別急，我們明天一大早就過去?！钡诙齑笕藗冏狭碎_往上海的大巴車，還要上學(xué)的我被留在了家里。

手術(shù)前，醫(yī)生向姑父交代了手術(shù)風(fēng)險，說姑姑要做的腦部手術(shù)難度很高，醒來以后可能會偏癱且無法與人正常交流，甚至?xí)洸黄疬^去的人和事。

兩天后，姑姑醒來的時候，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病床前圍著的一圈人。大家面帶微笑說了些安慰和鼓勵的話，走出病房又都流下了眼淚。

一放寒假，我就跳上了開往上海的大巴車。見到姑父的第一眼，我差點沒認出來，他蓬頭垢面，胡子拉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姑父哽咽著對我說：“都怪我經(jīng)常惹她不高興，嘴笨，不會哄她開心，醫(yī)生說她生病是因為經(jīng)常生氣，勞累過度?！?/p>

沒等我接話，他又說：“以前我在廚房幫忙，總是弄得一地水，她嫌我添亂，不讓我再進廚房，現(xiàn)在她住院了，我一進廚房就想哭。有時候我一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說話似乎就會惹她不開心，我干脆告訴自己少在她眼前晃，少說話。我太笨了?！闭f到這里，姑父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姑姑出院后沒多久，他就辭掉了需要經(jīng)常應(yīng)酬的工作，為了方便隨時回家，他開著他那輛舊摩托車在離家不遠的客運站搭客，原本不會做飯的他也已經(jīng)能做出不少像樣的菜了。

寒假結(jié)束，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姑姑可能再也記不起過去的事了，我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下來。以前總覺得死亡是最可怕的，現(xiàn)在想想，死亡只是意味著再也見不到了，但如果眼睜睜地看著愛的人忘記了過去的一切，把自己當(dāng)成陌生人，這才是更痛苦的。

3

2014年夏天，我去看望姑姑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夠自己緩慢地行走了。那時候，姑父已經(jīng)帶她看過康復(fù)專家了，專家說因為影響大腦記憶的部分受損，能記起過去的事的概率很低，能走路就已經(jīng)很好了。

想起姑姑過去喜歡熱鬧，我便帶她去了趟超市。我推著購物車，她扶著車邊，信任地跟在我旁邊。路過生鮮區(q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突然像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似的費力地想要加快腳步，然后停在了魚缸前，我猜她是想吃魚了，便撈了兩條帶了回去。

中午，我做好飯后，姑父正好送完最后一個乘客回來了，他看著桌上豐盛的飯菜，一臉欣慰地夸贊我的廚藝，突然他的目光留在了那盤紅燒魚上。

“你也喜歡吃魚??？”他突然問?！敖裉鞄Ч霉萌コ?，看到她站在魚缸前不走，我猜她是想吃魚了，就買了兩條?！蔽衣唤?jīng)心地回答。

他突然紅著眼眶，有些哽咽地說：“她不愛吃魚的，因為總會被魚刺卡住，后來我去買菜就再也沒買過魚了，是我愛吃，原來她還記得啊?！?/p>

說完，一旁的姑姑費力地調(diào)動著左臉的肌肉緩緩露出了一個我們熟悉的笑容。

這時我才知道，愛從來不會溜走，只會在你最不經(jīng)意間悄悄出現(xiàn)。

（冬之寒摘自溫血動物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