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喜歡聽父親說古道今,縱談天下。父親本一介草民,讀書不多,卻特別關心國家大事、世界形勢,典型的吃地溝油的命,操紫禁城的心。他最佩服的人是周恩來總理。那會兒經(jīng)常聽他說周總理如何如何了得,主要是口才了得,機智敏捷,幽默風趣,又綿里藏針,讓對手敬畏。上網(wǎng)一搜,發(fā)現(xiàn)不少段子從那時一直流傳至今。且說三段:
有一次,周總理應邀訪問蘇聯(lián)。狡猾的赫魯曉夫就當時敏感的階級出身問題對他進行挑釁,因為老赫是工人大老粗出身,算“苗紅根正”,周恩來則是資本家的后代,屬“出生不好”。赫魯曉夫故意說:“你說我們搞修正主義、資本主義什么的,批評得很好,但是你應該同意,出身于工人階級的是我,而你卻是出生于資產(chǎn)階級?!毖酝庵馐侵钢芸偫碚驹谫Y產(chǎn)階級立場說話。周恩來不慌不忙,波瀾不驚地回答:“是的,赫魯曉夫同志,但至少我們兩個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們都背叛了各自的階級?!?/p>
另一個故事是與美國人的較量。美國代表團訪華時,曾有一名官員當著周總理的面說:“中國人很喜歡低著頭走路,而我們美國人卻總是抬著頭走路?!贝嗽捯怀?,語驚四座,大家都看著周恩來??偫硪琅f淡定自若,面帶微笑說:“這并不奇怪呀。因為我們中國人喜歡走上坡路,而你們美國人喜歡走下坡路?!币徽Z雙關,話里有話,但又無懈可擊。
第三個故事涉及“國家機密”。據(jù)傳有西方記者問周恩來:“總理先生,請問貴國總共有多少錢?”這個問題顯然不能實話實說,如何應對還真是很考驗人的。而智慧過人的周總理從容不迫,給予了這樣的回答:“我們新中國用的是人民幣,國家的銀行存款是18元8角8分?!碑敃r,我們國家的錢面值只有1分、1角、1元、10元、2分、2角、2元、5分、5角、5元,加起來正好是18元8角8分。這可謂妙答。如此經(jīng)典幽默的回答令提問者佩服有加。
雖然這些故事也許有夸張或演繹的成分,但從50年代的萬隆會議,到后來中日邦交正?;俚?0年代中美建交,周總理一直活躍在國際外交舞臺,從容大氣,風流儒雅,機智幽默,盡顯大國領導人風范,則都是不爭的事實。有時候面對不友好的外國政要,面對刁鉆的記者提問,周恩來從來不會用“無可奉告”之類的不雅辭令粗暴相“懟”。
二
80年代初上大學,中文系第一學期就開始學習古典文學。講授先秦文學的溫洪隆教授,是石聲淮先生(錢鍾書妹夫)的徒弟。溫老師那時候身體不怎么好,特別是腰好像有些毛病,有時便坐著給我們講課。他一口帶著濃濃江西口音的普通話,剛開始大家聽得很吃力,后來慢慢適應了這種特殊風味的“地普”,倒也覺得有滋有味。
先秦文學給我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有二,一是全文背誦《離騷》,那可是不容易的事,我們年級180人幾乎個個都背會了。二是《左傳》的外交辭令,感到古人講話蠻有水平,藝術性很強。記得溫老師還專門寫過有關《左傳》語言藝術的論文,我的同窗好友、溫老師的高足阮忠兄對此也有過研究。《左傳》上一些經(jīng)典案例現(xiàn)在網(wǎng)上如“百度”、“知乎”也都容易搜到。
《左傳》記載了春秋時期254年歷史,其間包括了幾十個大小國家之間的爭戰(zhàn)殺伐、折沖樽俎,所記載的外交辭令非常多,那些辭令無不溫婉含蓄、彬彬有禮,同時又能恪守立場、外柔內(nèi)剛。入選了中學語文課本的《崤之戰(zhàn)》,其外交辭令就稱得上膾炙人口,耐人尋味??磧啥伟?。
一是弦高犒師。秦軍準備攻打鄭國,走在半路,被鄭國商人弦高碰到,于是弦高裝成鄭國的使者,用12頭牛、4張牛皮去犒勞秦軍,并對秦軍統(tǒng)帥說:“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于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wèi)?!笨聪腋叩倪@番話,第一句首先挑破了秦軍的企圖,明白告訴他“我知道你們來是要攻打鄭國”,但又不直接說明,而是說“聽說你們要行軍經(jīng)過我國”,而最后一句又講明了,不管你們打算怎么辦,我們只給你們準備了停留一天的物資,言下之意就是“我們不歡迎你們”。如此一來,這次犒師也就不是犒師,明明白白是來示威了。雖是示威,但其中無一句兇悍霸道之語,整篇話語顯得彬彬有禮,但言辭之中的強硬不言而喻。所以秦軍一聽,知道對方已有準備,只好撤軍走了。
二是皇武子辭客。弦高犒師的同時,派人去通知國內(nèi),鄭穆公派人去看秦國駐鄭國代表處,發(fā)現(xiàn)他們在厲兵秣馬,于是就派皇武子去驅(qū)逐之,皇武子說:“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圃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間敝邑,若何?”這番話中,皇武子通篇都是以鄭國物資缺乏為借口,說:“哎呀,你們幾位駐我鄭國也好多年了,現(xiàn)在我們鄭國物資缺乏,再沒有糧食可以供應諸位了。”口氣也是彬彬有禮,而且言下之意是我們舍不得你走,哪怕你們自己去打獵也成。但是言語之中對秦國代表的那種厭惡的心理、驅(qū)逐的決心,卻是內(nèi)含其中,不難體會到的。
在外交方面,真心的歡迎,真誠的理解,大方的支持,這樣的話好表達。但面對對手甚至敵人,如何拒絕,如何批評,如何回擊,甚至如何驅(qū)趕對方,那可是藝術和謀略。言在此而意在彼,含蓄蘊藉,軟中帶硬,通篇罵人又不帶一個臟字,等等,那既需要技巧、方法,更需要文化知識的修養(yǎng)和人生智慧的積累。中國作為有幾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在這方面有很好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值得發(fā)揚光大。
三
現(xiàn)代不同于古代,中國有別于外國。但就外交、外交辭令來說,也還是有些萬變不離其宗的東西。人類交往、語言表達總的趨向應該是越來越有禮貌,越來越講文明,越來越符合人們的共識與習慣。
翻檢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外交”有如下解釋:“一個國家在國際關系方面的活動,如參加國際組織和會議,跟別的國家互派使節(jié)、進行談判、簽訂條約和協(xié)定等?!倍裁词恰巴饨晦o令”呢?詞典上說得簡單明了:“適合于外交場合的話語。借指客氣、得體而無實際內(nèi)容的話?!憋@然,外交是一種特殊的活動,外交辭令是一種不同于日常用語,也區(qū)別于國內(nèi)一般場合用語的話語。
記得前些年朱镕基當總理時,每年的“兩會”記者招待會,成了人們的盛大節(jié)日。每到大會閉幕總理會見中外記者時,大伙兒中午都顧不上做飯、吃飯,非得把總理答記者問看完。朱總理回答記者時的坦誠與大氣、睿智和幽默常常讓大家拍手叫絕。他卸任多年以后出了一套四卷本的《朱镕基講話實錄》,竟然成為超級暢銷書,那其中相當篇幅就與外交相關。
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的談判,曾經(jīng)讓吳儀副總理(起初是擔任政府外貿(mào)部長)這位“鐵娘子”一戰(zhàn)成名。這個出生在湖北武漢的高層領導人,那是能伸能屈,剛?cè)岵⑴e。據(jù)曾經(jīng)陪同吳儀參加中美貿(mào)易談判的外貿(mào)部官員回憶:1991年,我們?nèi)ッ绹兔绹韴F談判時,他們非常霸道,在談判桌上十分傲慢,出語尖刻。他們對吳儀部長說“我們是在跟小偷談判”,這話對我們的民族自尊心無疑是極大傷害。吳儀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我們是在跟強盜談判!”當然那次談判是無果而終,不歡而散。這當然是“非典型”的外交辭令。來而無往,非禮也!
但吳儀也有“示弱”的時候。據(jù)《華爾街日報》2006年12月的一篇文章報道:吳儀似乎對她在人們心目中的“鐵娘子”形象非常清楚,但她也是中國政界要人中頗能表現(xiàn)出幽默感的人。當年4月,在赴美簽署采購訂單(以緩和兩國貿(mào)易緊張氣氛)的行程中,她在華盛頓對滿屋子的媒體記者自我介紹時說:主席臺上男士的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女士。她接著淡然地說:所以很顯然,我現(xiàn)在處在弱勢地位。有助手翻譯了她的話,房間里一片沉默。忽然她用英語說:開個玩笑而已。在場記者忍不住爆發(fā)出一陣笑聲。說到吳儀擔當重任的外交活動,我們不由得還想到2003年非典時期她曾臨危受命,兼任衛(wèi)生部長,那份責任擔當和應變能力實在讓人折服。前不久,有位老先生轉(zhuǎn)我一篇鐘南山回憶吳儀的文章,鐘院士對吳儀副總理十分敬重和佩服。轉(zhuǎn)我文章的老教授,末了加一句“國難思良將”。此乃閑話而已。
新冠病毒肺炎鬧騰的非常時期,外交活動頻繁,國際風云變幻,由此也引發(fā)出與外交辭令相關的問題。我看過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在美國的演講和答西方記者問視頻與錄音,皆有禮有節(jié),不亢不卑,感覺很有水平,不失大國風度。當然,面對刁鉆的西方媒體記者,面對無法回答的挑釁性問題,崔大使的“太極拳”也打得爐火純青。最近,他在回答白巖松“現(xiàn)在也有一些學術文章,它指向病源的發(fā)端不一定在哪,甚至會有論文說可能是在美國,但是您如何看待這種病毒的源頭說”時說:“我覺得病毒的源頭問題,還是應該讓科學家來回答。其他人妄加猜測,沒有什么意義,而且對于各國抗擊疫情工作也沒有任何幫助,可能會制造恐慌、散布歧視,甚至傳播謠言。”我覺得這是典型的“外交辭令”,同時也是一個大國外交官對敏感問題負責任的明智回答。
關于“誰誰把什么帶到了武漢”這類敏感話題,近日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耿爽回答說:“關于病毒源頭問題,這是一個科學的問題,需要聽取科學、專業(yè)的意見。我們希望有關方面不要借此做文章,也不要借此對其他國家污名化,這不利于國際社會齊心協(xié)力抗擊疫情?!边@些話顯然劍指他國,但也應有別的含義,而“辭令”本身則無可挑剔。
本來這個話題已經(jīng)說完了,忽然想到“詩歌”,便畫蛇添足多說幾句。因詩詞創(chuàng)作與外交辭令,皆屬語言藝術。中國的老輩外交家除了擅長“主業(yè)”,不少人多才多藝。周總理能文能武,兼任外長許多年,大家都很熟悉了。陳毅外長的詩詞特別是七律寫得好,連毛主席都夸獎過的。另一位將軍大使黃鎮(zhèn),則是著名書畫家。新時期以來,外交官們除了在國際舞臺一展長才,也還在其他領域各呈風采,讓人佩服有加。比如,曾任國務委員、外交部長的楊潔篪擅長書法(據(jù)說韓國潘基文的書法也很牛);而前駐美大使李肇星是個高產(chǎn)詩人,他的舊體詩我沒看過,但新詩還真像模像樣,有些氣象和韻致。
老話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最近,新冠病毒肆虐時期,好多人都在吟詩作賦,并熱情高漲地在網(wǎng)上推送。自媒體本來就是所謂“用戶創(chuàng)造內(nèi)容”,原也不足為怪的。只是現(xiàn)在有些詩詞,特別是有些六七十歲老同志帶著那個十年烙印的引吭高歌,大多空喊口號,觀念陳腐,且毫無情韻和理趣,讓人恍若隔世,有不知今夕何年之感。這種一點“詩味”也沒有的分行“文牘”,讀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如此所謂詩歌很有點讓我們偉大“詩國”蒙羞,竊以為慎發(fā)為宜。
范軍,著名學者,雜文家,華中師范大學二級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