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晴
那一年我12歲,在家鄉(xiāng)中學念初一。哥哥14歲,與我同校,念初二。我和哥哥都是校體操隊的隊員。放秋季農(nóng)忙假的前一天,校長召集體操隊全體隊員開會,他在會上強調(diào):假后學校體操隊有一場比賽,隊員服裝顏色必須統(tǒng)一,一律穿黑褲子白襯衫。
這對于我和哥哥來說成了難題。黑褲子我和哥哥都有,但白襯衫沒有,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當我將校長的講話精神向母親傳達時,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兩件白襯衫起碼得十塊錢,要七八十斤谷換,家里的糧本來就不夠吃,我看你們就別參加什么體操隊了,去跟校長說一聲,叫他換兩個人吧?!?/p>
哥哥聽話地點點頭。我可不依,搬出不下十條理由要買襯衫。母親就是不答應,于是我又哭又鬧,不達目的不罷休。父親從田里收工回來,見我這樣,直罵我不懂事。襯衫沒要到反而挨了罵,我氣得晚飯也不吃,待在房間里生悶氣。
晚上,母親端了一碗飯進來,勸我吃飯,對我說不是她不想給我買白襯衫,實在是家里太窮。我可不管這些,只說:“一天不買白襯衫我就一天不吃飯!”母親無言以對,流著淚出去了。她又叫哥哥進來勸我吃飯,我的回答仍是那句,哥哥就咬了咬牙說:“你吃飯吧,我一定讓你有白襯衫穿,你相信哥哥?!?/p>
笫二天早晨,哥哥不見了,母親便滿村子里尋。隔壁三叔說,我哥哥昨晚一個勁兒向他打聽到渡河陶瓷廠挑缸賣的事——三叔過去做過這個生意,用谷到陶瓷廠換缸,然后挑著缸到較遠的地方賣,可以賺點腳力錢。母親回家查看谷缸,果然里面的谷淺了一大截,料定是哥哥拿去換缸了。
直到傍晚,父母收工回家時,還不見哥哥回來。父母真急了,我也沉不住氣了,于是一家人出去找哥哥。我們打著火把往渡河方向走,大概走出兩里地,模模糊糊看見路旁蹲著一個人影?!笆枪鈨喊??”母親驚喜參半地大叫著奔過去。我們用火把一照,果然是哥哥。他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沮喪地將腦袋放在膝蓋上面,見了我們,臉上的神色竟然有些慌亂。母親一把抱住他,喜極而泣:“孩子,你怎么不回家,你蹲在這里干什么?”
問了半天,哥哥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挑缸賣,賺錢買襯衫??墒俏也恍⌒乃ち艘货?,缸摔碎了?!备改赴胩鞗]吱聲。后來父親問:“缸摔了就不回家了?”哥哥哭著說:“那缸是30斤谷換的,30斤谷被我弄沒了,我不敢回家?!蹦赣H將哥哥抱得更緊了:“傻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人怪你呀!”哥哥哽咽著說:“我今后每一餐都少吃一碗飯,保證不會因為我連累大家挨餓?!蹦赣H泣不成聲,直說:“傻孩子!傻孩子!”
這天晚上哥哥真的就只吃一碗飯,無論父母怎么勸,他也不添飯。接下來的幾天,哥哥天天去挑缸,他私下對我說:“襯衫看來是沒指望了,但我要將那30斤谷掙回來?!泵刻焱砩匣氐郊依铮绺缋鄣镁拖褚粩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第十五天,也是我們假期的最后一天,哥哥回來得很早,一瘸一拐的。我驚問:“你的腳怎么了?”他笑呵呵地說:“沒事,走路時沙子鉆到鞋里去了,將腳打了個泡?!彼吲d地告訴我,那30斤谷他全部掙回來了。說著話,他從裝谷的袋子里掏出一件白襯衫,直在我面前抖動:“怎么樣?沒用家里一分錢,沒用家里一兩谷,徹徹底底、完完全全是我掙來的?!蔽伊w慕地盯著那件白襯衫,說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妒忌。哥哥笑瞇瞇地說:“試試,看合不合身?!蔽矣行┎幌嘈抛约旱亩洌骸澳闶钦f——給我?”“當然!”哥哥驕傲地說,“我答應過你。怎么樣,我說話算數(shù)吧?”“可你呢?”“我已經(jīng)跟老師說了,我不參加體操隊了,老師已換上了別人。這襯衫是為你買的?!蔽耶敃r就流了淚。
晚上,我被母親的抽泣聲驚醒。睜開眼,就見母親正在盤問哥哥。原來哥哥腿上有一個洞和一個月牙形的血印,母親是在為哥哥擦身體時發(fā)覺的。哥哥交代說,他白天賣缸時被一條狗咬了,那狗的主人便買下了那口缸,還給了一塊五毛錢,讓哥哥去治傷?!澳悄阍趺床坏结t(yī)院去?”母親來了火,沖哥哥吼。哥哥低下頭,半天才囁嚅著說:“本來那家人要帶我去醫(yī)院,但我尋思著,為弟弟買襯衫還差一塊五毛錢,明天就要開學了,再不掙足錢就來不及了。所以我開口向他要了一塊五毛錢?!?/p>
自此之后,我有了一件白襯衫,而哥哥的腿上有了一個月牙印。一件白襯衫,是一段與貧窮抗爭的歷史;一個月牙印,是一世濃濃兄弟情的見證。
小小程摘自《新概念·中文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