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凡

13歲那年，少女劉麗被老師侵犯。整個青春期，她的世界一片灰暗，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目標是“復仇”。若干年后，劉麗成長為一名律師，她能否為自己討回公道？

不能言說的秘密

今年27歲的劉麗是貴州省貴陽市一家律所的律師，至今未婚。之所以一直單著，還要從那個不愿回想的夏天說起。

那是2005年的時候，劉麗還在貴州省畢節(jié)市的農(nóng)村老家讀小學6年級，她的父親是這所偏僻小學新上任的校長。得益于父親的培養(yǎng)，劉麗在這所鄉(xiāng)村小學里成績拔尖，是最有希望的學生。

2005年6月初的一天，放學后，同學們都走了，劉麗在教室邊寫作業(yè)邊等父親下班。父親除了主持小學的日常工作，還兼職校園的維修工作。

這是一座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學校，它的外墻沒有瓷磚，墻里連加固的鋼筋都沒有。在貴州，夏天是暴雨的高發(fā)季節(jié)。印象中，從入學開始，學校就沒停止過漏雨。所以，父親每天都會在學校周圍轉(zhuǎn)兩圈，時不時修修已經(jīng)腐爛的木頭窗戶，用瀝青補補每逢下雨必漏水的屋頂。

在做到數(shù)學練習的最后一個題時，劉麗解不出來，于是，她像往常一樣拿著書去辦公室，向張君老師請教。

張君是劉麗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劉麗父親的學生。大專畢業(yè)后，他放棄了在縣城教書的機會，選擇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學任教。作為班里成績最好的學生，張老師對劉麗很關照，常為劉麗講解難題，認真負責。

那天，劉麗像往常一樣推開張君虛掩的門。就在那一剎那，劉麗看到張君將一本書扔進辦公桌的抽屜，隨即關上，神情十分慌亂。

劉麗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過去，向他表達了想要請教問題的想法。張君開始還一如既往地給劉麗講題，可是，講著講著，他居然從后面一把摟住了劉麗，手在她裙子底下亂摸……

后來，劉麗努力掙脫開，顫抖著跑了出去?；氐郊?，劉麗的心一直“怦怦”直跳，隱約感到自己的下體有點痛。那時劉麗只是個13歲、沒有接觸過任何性教育的農(nóng)村女孩，根本不知道張君所做的一切，意味著什么。她只記得張君哄騙說，老師喜歡你才這樣，千萬不要說出去，免得同學們不滿。

年幼無知帶來的羞澀心理，讓劉麗居然傻乎乎地相信了。晚飯時，劉麗一直低頭不語，父親詢問怎么沒有等他，劉麗也只是搪塞了一句。

這件事發(fā)生后，劉麗上課再也不敢抬頭看張君，也本能地覺得羞恥，不敢將這一切告訴任何人。

慶幸的是，一個月后，劉麗就從該小學畢業(yè)，順利考上了鎮(zhèn)上的初中。直到初二的一節(jié)生物課，劉麗才從課本上接觸到人體生理的內(nèi)容，但老師卻避開了這部分，只說大家要學會自愛。

劉麗感到自己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定在板凳上，握著筆的手不停瑟瑟發(fā)抖。

其實，自步入中學，隨著性意識的啟蒙，劉麗已經(jīng)有些意識到那個夏日的午后，并不像張君說的那樣簡單——似懂非懂的生理知識告訴她，自己很有可能“被強奸”了！

那天，劉麗沒有和室友去食堂吃飯，而是一個人提前回了宿舍。躲在被窩里，她回憶著那個夏日不堪的一幕幕，渾身顫抖，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此后，“被強奸”就像噩夢一樣，總是纏繞著她。任何人無意間提及的“不自愛”“不潔”這樣的詞語，都能讓劉麗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這個不能言說的秘密，讓劉麗的青春期一片黑暗。無數(shù)次，劉麗只能在熄燈后，借著夜色的掩護，任由眼淚肆無忌憚地落在枕頭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劉麗下定決心要更加努力，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再讀一所好的大學，將來做一名律師，為自己復仇，為所有類似遭遇的女孩們伸張正義。

誰來為灰暗青春買單

在這樣強烈的心理支撐下，劉麗如愿考入縣城最好的重點中學。記憶中，那三年的高中生涯只有夜以繼日的挑燈奮戰(zhàn)，似乎沒有季節(jié)輪換，那件藍色的校服成了記憶里最深的顏色。

2011年夏季高考成績出來，劉麗超出一本線60多分。為給自己的復仇計劃增加勝算，劉麗固執(zhí)地填了個錄取線接近自己分數(shù)的名校。然而，命運就是這么無常，劉麗被調(diào)劑到該校的非法學專業(yè)。

當時的劉麗并不知道還有轉(zhuǎn)專業(yè)這樣的操作，一心盤算著“復仇”的她，不顧家里反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復讀。

直到一年后，劉麗終于如愿被西南政法大學的法學專業(yè)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劉麗如釋重負——離夢想又進了一步！

可是，開學沒多久，上過幾次課后，劉麗就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事實——法律講的是證據(jù)。劉麗無數(shù)次從記憶里搜索那個屈辱的夏日，看能不能找出一丁點有力的物證：可過去了這么多年，除了那本被張君扔進抽屜的書，以及那條劉麗洗了又洗，早已扔了的內(nèi)褲，再無其他。這一切意味著，劉麗根本無法將那個“衣冠禽獸”繩之以法！

過去的陰影如一座大山一樣，壓得劉麗透不過氣來。她甚至曾想從教學樓上一躍而下，結束生命。就在這時，同班的王霆走進了劉麗的世界。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學校運動會的籃球賽上，王霆活力四射、大放異彩。第一次情竇初開，猶如劉麗灰暗人生中出現(xiàn)的一抹翠綠，充滿生機。

后來班上課題分組，劉麗和他在同一小組，王霆對她也頗有好感。劉麗戀愛了！

大三下學期剛開學的一個晚上，一個暑假沒見，劉麗和王霆相約在跑道上散步，劉麗先到。突然，一個身影從后面一把將劉麗抱得死死的。

劉麗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那年夏天張君在辦公室里的所作所為，條件反射般地，她發(fā)瘋一樣用盡全身力氣一把推開這個人，還罵了一句：“你去死吧！”等轉(zhuǎn)過身，才看清抱自己的是王霆。

王霆呆在原地幾秒鐘，反應過來后，冷冷地看了劉麗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事后，他詢問劉麗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他時，劉麗終究還是沉默了。王霆因此懷疑劉麗不專一，兩人最終分了手。

從那以后，劉麗心里重新燃起對張君的恨意，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大四，劉麗順利通過了司法考試，畢業(yè)后在一家律所實習。劉麗漸漸理順了工作，熟練上崗。劉麗這才有時間和精力想起多年來找張君“復仇”的夙愿。

此時，距離案發(fā)已過去了十二年，過了此案的追訴時效，何況還沒有證據(jù)。顯然，依靠法律途徑，已經(jīng)不可能將張君繩之以法，但有了一定社會經(jīng)驗的劉麗意識到，有一個成本最小的辦法——父親是張君的上級，開除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老師難道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2017年夏，劉麗回到老家，向父親說出了一切。可出乎意料的是，父親居然沉默了，沒有想象中的暴怒，只是緩緩地說：“小麗，要不咱們算了吧？”

親生父親居然無動于衷！劉麗無法接受，躲進房間痛哭了一場。

第二天，冷靜之后，父親告訴她，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件事。原來，父親也撞見過張君在看色情書。

劉父是一個幾十年的教育老兵，他和張君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揚言要開除他。事實上，父親只是一氣之下才那么說的。張君認為，僅僅因為看色情書，劉父不至于如此，除非劉麗已將那件事告知了他。

于是，2005年10月的一天，張君向劉父跪著說出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一再表示，永不再犯，無論如何希望保住工作。

父親意外得知此事，頓時氣憤難當，立刻跑到廚房拿菜刀要砍他。張君沒有逃走，而是說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他的包皮過長加陰莖短小，根本無法勃起，并掏出了醫(yī)院的診斷書。他表示，那天他是一時控制不住，對劉麗行為不端，但他一再發(fā)誓，僅做過那一次有違師德的事。這時，劉父已經(jīng)漸漸冷靜下來，放下了菜刀，狠狠地扇了張君幾巴掌，直到他嘴角流出了血……

被放下的“復仇”夙愿

說到這里，父親嘆了口氣，又告訴劉麗，得知此事后，他內(nèi)心做了非常激烈的思想斗爭。拋去張君對劉麗做的那件事，他真的是個不錯的老師。劉父教了很多學生，離開大山就再也沒回來過。只有張君得知村里師資緊缺，主動請求回到這個偏遠的小山村。他那點薪水連鎮(zhèn)上一套大點的房子都買不起，加上生理有先天性缺陷，便一直單身到現(xiàn)在。

父親想到過報警，但身處農(nóng)村，他擔心劉麗的聲譽受到影響。此外，如果張君因此被抓，那些孩子怎么辦？誰來教他們？父親幾番權衡之下，決定將這件事永遠爛在肚子里……

得知這一切，劉麗才憑借一個成年人的思維回憶起當年那不堪的細節(jié)——由于案發(fā)時劉麗只有13歲，太害怕，根本搞不清自己是否實質(zhì)上受到了性侵?，F(xiàn)在，憑借一個律師的判斷，準確地說，劉麗當年應該是被張君猥褻了。由于過度的驚嚇，且時間跨度之大，讓劉麗自青春期起，就將這樁猥褻案認定為強奸，并親手葬送了一段戀情。

可如果當年，但凡劉麗具備最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以及最基本的生理常識，第一時間選擇報警，只要警方認定張君“猥褻未成年人”犯罪事實成立，他便難逃法律的制裁。

在老家的第三天，周一，父親要去學校上班，他提議劉麗去小學看看。

那天，走到校門口，那棟記憶里的二層小樓又出現(xiàn)在眼前，只是更加破爛了，看起來搖搖欲墜。劉麗期待著聽到曾經(jīng)熟悉的瑯瑯書聲，但發(fā)現(xiàn)很多教室都空了，直到走到最后一間教室，看到張君依然站在講臺上講課，教室里雖然滿滿坐著大約六十個孩子，但是孩子們身高差異特別大。

劉麗跟著父親進了辦公室，卻發(fā)現(xiàn)大辦公室里一個老師也沒有。父親說，自從公路修好后，很多家長覺得村里教學質(zhì)量和城區(qū)差距太大，便想盡辦法把孩子送到鎮(zhèn)上、縣城讀書。剩下的都是些家庭條件非常差、成績不好又只能在村里上學的孩子。

惡性循環(huán)下，學校的整體狀況越來越差，老師和學生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最后只剩下這六十來個孩子和五個老師。

就在劉麗回家的前一個月，另外三個老師也想方設法離開了，只剩下張君。他把不同年級的孩子集中到一個班，上低年級時就當給其他年級復習，上高年級時就當給低年級的孩子預習。

放學時，劉麗看見張君站在校門口送孩子們離開。她憋著一口怒氣，一步一步向這個仇人走過去。

離他幾米遠的時候，張君看了她一眼，用濃重的方言問道：“這位家長，你有什么事嗎？”原來，他早已不記得她了！

劉麗茫然地搖搖頭，她站在原地，望著校園里那個二層的小樓，不知所措，只聽到樹上的蟬依然聒噪地叫著。

第四天，劉麗坐上回城的車。這趟回鄉(xiāng)之行，讓劉麗徹底打開了長久以來的心結。多年來，那個積壓在心里不能言說的秘密，以及對張君的憎恨，正隨著歲月的流逝、記憶的模糊、心智的成長，被徹底放下。

2019年2月，父親所在的小學正式和另一所新建的小學合并，臨近退休的父親也成了這所新學校的副校長，至于張君，劉麗再沒問過父親。

如今，劉麗已經(jīng)成為一名專業(yè)的律師。她希望每個女孩都盡力保護好自己;如果遭遇侵犯，千萬不要忍氣吞聲，獨自用巨大的身心創(chuàng)傷，為施暴者的過錯買單。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