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西澤仁
“咪——咪咪——咪——”
一陣低沉而又沙啞的喚貓的聲音,從小街上那幢藏式平房的小窗戶里傳出來。這幢平房可能是這條小街上最古老,最矮小的建筑物了。它全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塊壘起來的,墻上連起碼的一層泥土也沒抹上,當然更說不上有什么潔白的粉墻了。如今,在它的四周已經(jīng)修起了一幢幢新式的紅瓦樓房,所以這幢小平房像是一只衰老的山羊,把身子擠在高大健壯的牦牛群中一樣,每時每刻都顯得那樣的膽怯,甚至是喘不過氣來。不過,有一點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小平房的主人,用勤勞而又靈巧的雙手,在它的四周,窗臺和房頂上,種滿了一盆盆各式各樣的鮮花,這才使小平房沒有在新建筑中顯得完全的狼狽不堪。
小街上的居民們知道,這是小房的主人澤翁阿婆,又在叫她的那只黑花貓了。
真的,不一會兒,只見街對面的瓦房背上,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只黑色花紋的貓。它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旅行歸來,疲倦地拖著那只粗大的尾巴,緩緩地走到瓦房的屋檐邊,偏著頭,無精打彩地盯著小街上的幾個行人。接著,它抖了抖周身的花毛,順著屋檐邊一根有些彎曲的電線桿,呼地一下滑到了地上,然后穿過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又砰地一下跳進那個被鮮花遮掩的小窗戶里去了。
“呸!爛貓,嚇我一跳,天天都從窗戶上跳!”澤翁阿婆正坐在火盆桌邊上,手里捧著一只龍花碗,使勁地揉著糌粑。她先罵了幾句剛跳進來的黑花貓,然后又十分慈祥地說:“咪咪,過來,都快中午了,肚子餓了吧?來,阿婆把糌粑都給你捏好了?!?/p>
黑花貓像是聽得懂老人的話,它瞇著眼睛“喵喵”地叫了兩聲,并用柔軟的身子在老人的藏靴上,親昵地磨蹭了幾下,才跳進了澤翁阿婆的懷里。
老人在黑花貓的背上,從頭到尾地撫摸了好幾下,然后把碗中的糌粑團,捏成了銅錢般大的小片,并一片片地喂進貓的嘴里。吃完,黑花貓用粉紅色小舌頭舔了舔胡須,又望著老人“喵喵”地叫了起來,好像是還沒吃夠似的。
老人喂完貓,就取出一團自己紡出的白羊毛線,編織起毛線襪子來。
澤翁阿婆今年已滿六十七歲了。流逝了的歲月,給她留下了雪山一樣的滿頭銀絲,還給她留下了松皮一樣的滿臉皺紋。但她的牙齒卻特別好,至今還是整整齊齊的,沒有掉下一顆。不了解的人,還以為她安的是滿口的瓷牙哩。老人同所有的城鎮(zhèn)藏族婦女一樣,銀發(fā)上仍舊盤著一圈紅絲線,只不過紅絲線已經(jīng)洗得早已發(fā)白了。她腳蹬一雙舊而不破的藏靴,身上穿的那件黑布藏裝雖然很舊,但是洗得很干凈,沒有染上一丁點塵土和油垢,就連她系在身上的圍腰,也沒有掛一絲污跡。
澤翁阿婆的小平房里收拾得像她身上一樣樸素而又整潔。鮮花盛開的窗臺下,是老人的火盆桌子,桌子上的鐵火盆邊被擦得閃閃發(fā)亮??坷飰Φ囊幻妫抢先说陌?,床上的被蓋和尼熱(用羊毛織成的蓋毯),也是疊得齊齊展展。就連門背后掛的瓢、刷和鍋鏟等東西,也是井井有條排成了一條線。屋內(nèi)的墻壁,是用廢報紙裱糊過的,雖然不很白,但顯得格外亮爽,而且上面還貼著一張西藏布達拉宮的照片,和一張藏劇《智美更登》(古老的藏劇中的一劇,講智美更登王子舍身以求布施,最終修成正果的故事)的劇照,這兩張照片又舊又黃,也不知道老人是在什么廢畫報上剪下來的。當然,要說老人自己奉為最珍貴的,那就是掛在床頭上的轉(zhuǎn)經(jīng)筒(念經(jīng)工具,里面裝有經(jīng)書,旋轉(zhuǎn)一圈,象征念誦一遍經(jīng)文)了。是的,在藏族地區(qū)大多數(shù)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中,他們一天三頓飯可以不吃,但是一天念三次經(jīng),卻是他們?nèi)魏螘r候都不會忘記的。
老人是一個孤人,靠賣羊毛襪子為生。當然,那幾幢樓房里近幾年搬來的鄰居,是不會知道老人身世的,而且老人的性格孤僻,從不串任何人家的門,平時見到鄰居,最多點頭笑笑而已。只有小街口上住的鞋匠更登阿爸,略知道一點澤翁阿婆家的過去。
有一次,更登阿爸對一個來小街了解情況的縣民政局的姑娘說:“哦,太好了,政府想的真周到。俗話說,長在巖包上的孤樹,風吹易死;活在世上的孤人,命運悲苦。澤翁阿婆就是這樣一個人。民改前,她的丈夫是一個縫茶工人(民主改革以前,康藏地區(qū)為土司、頭人和寺廟縫包并運輸茶葉的農(nóng)奴),聽說有一年為土司到康定去背茶包子,在折多山上滾到一個深雪坑里凍死了,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她還有一個兒子,是一個木匠,心兒直,手藝好。但是造反派打仗那年,他正在外縣做工,唉!卻被流彈打死了……”
從那以后,縣民政局曾多次派姑娘給澤翁阿婆送來救濟款,但老人卻說:“姑娘啦,你們真是菩薩一樣的心腸,我從內(nèi)心感謝。但我澤翁不聾不啞又不瘸,打毛襪子賣,肚子還是吃得飽的,這錢我不能要。俗話說,水浮不起石子,人擔不起閑話,以后人家說起來也不好聽?!?/p>
姑娘熱情地說:“阿婆啦,你不要怕,這是政府對你的關(guān)懷和照顧,有政策規(guī)定,誰也不會說閑話的?!?/p>
澤翁阿婆沉下臉來說:“我說你……你不能把我當成支瑪(藏語:乞丐)呀!”
唉!真沒辦法!姑娘只好慢慢地走出了老人的小平房……
當然,說澤翁阿婆孤苦零丁一個人,也不完全。和她一起共同生活的,還有那只可愛的黑花貓。說句毫不夸張的話,這只黑花貓在老人眼里,簡直就像她的親生兒女一樣。要講這只黑花貓的來歷,說起來也真叫人有點心酸。
澤翁阿婆的兒子被武斗打死以后不久,一個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老人無神地坐在火盆桌邊上,眼睛望著小窗戶,心里默默地念誦著求佛保佑的經(jīng)文。就在這時,遠處好像傳來一陣陣貓的慘叫聲。開初老人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但過了許久,“喵喵”的叫聲仍然持續(xù)不斷地傳來。聽到這聲音,老人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她就像是聽見了一個遇到危險的人在呼救一樣,趕忙打開房門沖了出去。
老人順著沒有路燈的小街,朝著貓的叫聲尋去。終于,在一個廁所的斷墻邊上,看見了一只躺在地上的小黑花貓。這只小貓見老人走來,驚恐地想逃走,但它蹬了幾下爪子,根本站立不起來,于是它更加絕望地嘶叫起來。
老人忙走上前,說:“不要怕,不要怕,我又不打你?!彼p輕地抱起黑花貓一看,天啦!不知道是什么人這么狠心,打得黑花貓周身都是傷,連尾巴里的骨頭都被打斷變成了三節(jié)。
黑花貓見澤翁阿婆沒有傷害它,就凄苦地“喵喵”地叫起來,像是在向這位好心的老人訴說自已不幸的遭遇。老人心疼極了,她用圍腰輕輕地把貓包了起來,并且十分不平地問道:“乖咪咪,告訴阿婆,是誰打了你?”自然,黑花貓無法回答是誰打了自已,只是用沙啞的聲音“喵喵”地叫著,兩只眼睛里還流出了傷心的淚水。
在澤翁阿婆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下,過了一個星期,黑花貓才慢慢地站立起來。過了一個多月,黑花貓就完全恢復了健康,連那根曾被打斷了的尾巴,也能活動了。從此以后,這只命苦的黑花貓就成了小屋的主人了……
這時候,澤翁阿婆放在火盆桌子上的毛線團,順著老人手里線頭的牽動,一下子滾到地上。老人吃力地正準備去揀,誰知蹲在老人枕頭上的黑花貓,猛地跳了下來,它用兩只前爪抱著線團,就像小孩兒抱著皮球樣,在地上打起滾來。
老人并沒有生氣,她緊緊地拉住線頭說:“乖咪咪,快放手,你沒看見阿婆正在打毛襪子哇?”
黑花貓根本不聽老人的話,它不光是用前爪,連兩只后爪也用上了,四只爪子不停地在線團上刨,而且在地上越滾越歡。
老人不敢使勁兒,生怕把線扯斷,她又說道:“爛貓,怎么不聽話?快松手,別把線給我扯斷了?!?/p>
黑花貓還是不聽,仍舊開心地玩著線團,并且越滾越遠了。你瞧它砰地一下跳到床上,把兩只耳朵向腦后倒去,拱起背脊,豎直尾巴,蓬松著渾身的毛,還“嗷嗷嗷”地大叫著,它似乎也要嚇唬老人。
黑花貓的這副架式,把澤翁阿婆逗樂了。她“哈哈哈”地笑道:“誰和你打架?沒有那么多時間!”她說著,揀起線團,又織起毛襪子來。
不一會兒,線團又滾到地上去了,可這次貓卻沒來抓線團。老人以為黑花貓不會再來了,也就沒有去揀。但是她沒有發(fā)現(xiàn),黑花貓早已藏到火盆桌子下面去了。黑花貓拉長身子趴在地上,把那個圓乎乎的腦袋放在兩只前爪上,兩只耳朵朝前傾著,一雙眼睛睜得滾圓碧綠,嘴唇瑟瑟發(fā)抖。它盯著正在地上旋轉(zhuǎn)的線團,背脊微微蠕動著。這神態(tài),就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就要逃跑的老鼠。突然,它猛地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線團。這下可壞事了,只聽見“啪”地一聲,線被扯斷了,黑花貓連同線團一起滾到床下去了。
澤翁阿婆好像真的有些生氣了。她把手里已經(jīng)織了一半的毛襪子,往床上一丟,說:“爛貓!這么大了還不懂事,你把線扯斷了,阿婆還打襪子么?今天不把這雙襪子打完,我們用什么錢來買粑?一頓給你少喂一口,你就叫喚,現(xiàn)在倒好,你干脆把線團也給我弄到床下去了??旖o拿出來!喂,你長耳朵沒有?”
“喵喵”小貓像一個剛剛醒悟過來的孩子,輕聲叫著瞧它退著身子,用一只爪子把線團一點一點地撥了出來。天啦!這是真的。
這下又把澤翁阿婆逗樂了,她彎下腰沒有去揀線團,卻把黑花貓抱了起來,在它的小鼻子上親吻了好幾下,笑呵呵地說:“哦呀,這就乖了,等阿婆把毛襪子賣了錢,就給你稱點牛肉回來,只要你聽阿婆的話?!?/p>
聽到有牛肉吃,黑花貓當然樂意,它用舌頭舔了舔胡須,然后高興地“唔”地從鼻子里答應了一聲,就朝窗臺上跳去,并想從花叢中鉆出去。
老人慌了,忙叫道:“花!看碰壞花!”
黑花貓回過頭來,偏著腦袋望了望老人,像是在說:“不會的,不會的。”偏巧就在這時候,一團灰蓬蓬的垃圾撲了下來,撲了黑花貓一身一臉。它憤怒地盯一眼站在樓房臺階上的那個又瘦又高的女人,吹著胡須,“唔唔”叫著。
又瘦又高的女人名叫志瑪,是縣百貨商店的售貨員,聽說她的丈夫是縣商業(yè)局的副局長。志瑪年紀四十開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永遠是一雙深陷的眼睛。她搬來半年多,從沒有與澤翁阿婆說過一句話,對阿婆唯一的問候,便是每天沖小平房傾下來的垃圾。阿婆從來不同別人爭吵。局長夫人送過來的問候,她總是默默的承受。用一雙蒼老枯瘦的手,無聲無息地把垃圾撮干凈,倒掉。在志瑪眼里這個老太婆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似的。有時在街上看見老人賣毛襪子時,她還輕蔑地冷笑一下,好像在她看來,澤翁阿婆這個自食其力,不要國家救濟的老人,住在她家的隔壁,給她丟了什么丑一樣。但是,小街上的居民們清楚地知道,自從志瑪一家搬來半年多的時間里,沒有看見她正正當當?shù)纳线^一天班。她不是經(jīng)常在家里迎接提著東西來的客人,就是經(jīng)常提著東西出去。
當然,澤翁阿婆并不羨慕志瑪家像商業(yè)局倉庫一樣,每天有貨物進進出出,雖然是每個月只買回來半斤酥油和一斤半肉。但她不明白,一個領(lǐng)導干部的愛人,為什么總是在欺負自己這個孤寡老人。
雖然澤翁阿婆從來沒有為著垃圾的事,去找鄰居吵過架,而且她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但是,老人那只黑花貓,卻像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受不了一點別人的欺負。
有一次,志瑪又把垃圾掃了過來,澤翁阿婆仍舊默默地把垃圾清掃干凈了。但黑花貓似乎是有些氣不過了,它等志瑪家沒有人的時候,不知是從什么地方鉆進去,在志瑪家的緞子被面上屙了一泡屎,撒了一灘尿。
志瑪回到家里后,氣得跳了起來。她知道這是澤翁阿婆的黑花貓干的事,因為這附近只有這只貓。于是,她沖出門跑到小街上,破口大罵道:“哪個斷子絕孫家的死貓,跑到我的被蓋上又屙屎又撒尿的,這也太欺負人了?!?/p>
澤翁阿婆聽出這是在罵自已,趕忙走出房門,好心地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guī)湍惆驯簧w洗一洗行不?”
老人好心善意的話,在志瑪聽來是軟弱可欺。她又罵道:“你活了這么幾十歲了,難道連只貓都管不???”
聽了這刺人傷心的話,老人還是把氣忍下了。她仍好心解釋道:“貓是說不來人話的,它要在別人家里屙屎屙尿,我怎么知道呀?”
聽了這話,志瑪以為是老人暗指她每天亂倒垃圾,把她比喻成說不來人話的貓了,于是她火冒三丈,像一頭兇猛的母牛,沖到老人面前吼道:“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敢罵我!”
澤翁阿婆頓時傻眼了:“我,我罵你什么了?”
志瑪見不少鄰居都出來勸解,也不好意思再重復老人剛才說貓的那幾句話,她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
澤翁阿婆回到家里,忙把黑花貓抱在懷里。她沒有打貓,也沒有罵貓,就像是教育不懂事的孩子一樣,低聲地數(shù)落著黑花貓,眼里涌出了渾濁的淚水。
又一撮箕垃圾飛撲下來。倒垃圾的志瑪還故意站在窗口邊,輕蔑地“哼”了一聲,像是專門沖著澤翁阿婆似的。澤翁阿婆打開門,拿著掃把和撮箕,望了一眼那個掛著綠色窗簾的窗口,搖了搖頭,無聲無息地掃走了垃圾。
這時,只見志瑪提著一個布包從那幢樓房里走出來。她瞟了一眼澤翁阿婆手里的掃把、撮箕,仰著頭揚長而去了。老人望著志瑪遠去的背影,又輕蔑地搖了搖頭。
當澤翁阿婆倒了垃圾回來,路過志瑪家門前的時候,只見從里面走出來兩個小伙子。老人只知道其中一個是志瑪?shù)膬鹤?,名叫拉加,是縣農(nóng)機廠的學徒工。還有一個小伙子看來是拉加的朋友,老人不認識。兩個小伙子都穿著在內(nèi)地早已過時,但在這偏僻高原小城里才剛剛時興起來的花格喇叭褲。拉加把頭上的工作帽的帽沿歪在一邊,手里提著一瓶曲酒和一大捆干牛肉。只聽見拉加的朋友在說:“喂,我們把這些干牛肉拿走了,你阿媽不罵你?”
拉加笑嘻嘻地說:“放心吧,我們家還缺這點干牛肉?盡管吃,反正有人給我們送來。走吧,今天是我請客?!?/p>
當他瞥見澤翁阿婆時,還得意地“哈哈哈”笑了起來。
澤翁阿婆聽不慣這刺耳的笑聲,更看不慣這個和他阿媽一樣,也不好好上班,成天和幾個不三不四的青年,在家里跳扭屁股舞的拉加。她對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又輕蔑地搖了播頭。
回到家里,澤翁阿婆接著織完了手里那只毛襪子,又從枕頭下面取出另一只已經(jīng)織好了的毛襪子,然后對蹲在窗臺上的黑花貓說:“你就坐在家里,阿婆賣毛襪子去了?!?/p>
黑花貓見老人要走,忙從窗臺上跳下來,圍著老人打轉(zhuǎn),并“喵喵”地叫個不停,它似乎也要跟著去。
老人把黑花貓從地上抱了起來,又在貓鼻子上吻了一下,笑瞇瞇地說:“乖咪咪,聽話,阿婆要到大街那邊去,你就在家里看門吧,等阿婆賣了毛襪子,就給你買點牛肉回來,你也半個多月沒有沾油葷了?!?/p>
黑花貓像是個懂事的孩子,它撒嬌地用腦袋在老人的胸脯上磨蹭了幾下,還瞇了瞇眼睛,就跳回到窗臺上去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澤翁阿婆回來了。她手里真的捧回來了一小塊新鮮牛肉。她走過大街,剛剛轉(zhuǎn)到小街上來時,遠遠地看見自己家門前站了好些人,便立刻有些驚訝,加快了步伐。
但還沒有等她走近那座小平房時,志瑪那尖歷的罵聲,就從人群中傳來了:“這個地方我是再也不想住了,連貓都欺負人。不是跑到你的床上屙屎,就是跑到你屋里來偷東西,打死這只賊貓,也不解我的恨!”
天啦!黑花貓又淘氣了?澤翁阿婆趕緊擠進人群,輕聲問道:“我的黑花貓偷你家東西啦?”
“哼!”志瑪站在她家的陽臺上,脹紅著臉說:“干牛肉,又香又脆的干牛肉哇,我剛才出門時,還在桌子上,哎喲,可是,我出去了一會兒就不見了?!?/p>
澤翁阿婆見樓房下面圍了這么多人,臉上有些發(fā)燒,但她還是輕聲問道:“黑花貓偷了你家多少干牛肉?”她準備把自己剛買回來的這點新鮮牛肉,賠給這個又潑又惡的鄰居。
“一丁點幾我還無所謂哩!”她朝著人群:“天啦!是這么大一捆!”她用兩只手比劃了一個帽子那么大的圓圈。
一見志瑪這手勢,澤翁阿婆頓時想起志瑪?shù)膬鹤永犹嶙叩哪抢Ω膳H?。于是,她解釋道:“你不要生那么大的氣,我看見是你兒子提走的?!?/p>
“什么?我兒子!”志瑪又吼道,“你不要吃了糌粑,反把口袋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兒子在家里吃飯,他把干牛肉提走干什么?就是你的那只賊貓……”
“你!”澤翁阿婆氣得臉都變青了,“你……你說那么大一捆,貓兒能拉走嗎?就說當真是我的貓偷走了,它能一頓吃下去?”
“說的有理?!?/p>
“樹彎易爬,人窮易欺。一只貓能有這么兇?”人群中有人說話了。
志瑪見狀,更來氣了,吼道:“貓吃不完,人可以幫著吃嘛!”
“嗡”地一聲,澤翁阿婆感到一陣昏眩。她活了這么幾十年,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侮辱自己的話,手里的那塊新鮮牛肉“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了。
不知什么時候,鞋匠更登阿爸來了。他忙攙住老人,揀起老人掉在地上的牛肉,朝著志瑪憤憤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話,難道你的心不是肉做的,而是狗屎捏出來的?澤翁阿婆是什么樣的人,這條街上的老鄰居誰不知道,天上下的雪沒有她潔白,河里流的水沒有她清亮。一個靠賣毛襪子為生,從沒有向國家要過救濟,更沒有占過任何人便宜的孤寡老人,不是你隨便就能欺負的?!?/p>
更登阿爸響亮的聲音,把志瑪壓住了。老漢嘆了一口氣,又對大家說:“俗話說,人活著要像柱子一樣正直,要像金子一樣閃亮。澤翁阿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那年子,澤翁阿婆的黑花貓剛剛長大,把央金老師的小母雞拖走了。阿婆發(fā)現(xiàn)后,馬上攆開了貓,把咬得半死的雞給央金老師送了回來,還掏出辛辛苦苦打毛襪子掙來的兩塊多錢,賠給央金老師。央金老師感動極了,她哪里肯收錢,勸走了老人,還把這件事,講給了全班娃娃們聽,要他們從小就要學習阿婆的品格?!?/p>
“就是嘛,小小螞蟻的腰上,也有不斷的金剛杵?!?/p>
“是呀,這樣欺負人,真是老馬沒斷氣,烏鴉就來啄眼睛?!?/p>
“哼!還是局長的女人哩,外面是絲絨口袋,里面是糠皮糌粑?!?/p>
“呸!連澤翁阿婆那只長毛的貓都不如。”
聽到這些,志瑪?shù)哪樇t一陣白一陣的,她正想溜進屋去,恰巧看見兒子拉加偏偏倒倒地回來了。志瑪像是發(fā)現(xiàn)了救星似的,忙叫住兒子:“拉加,你過來!你是不是拿走了家里的那捆干牛肉?”
拉加已經(jīng)喝醉了:“干……牛肉,是……我拿的,朋友們大家吃……了,你說……是人家送的……嘛?!?/p>
“哄”地一下,人群嘩然了。一雙雙憤恨的、不平的、責問的目光,一起射向了志瑪。
澤翁阿婆回到家后,過了好半天,心情才稍微平靜下來。她為自己蒙受的侮辱感到難過,更為自己的黑花貓遭受的冤枉感到傷心。她多想抱住心愛的黑花貓,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黑花貓。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澤翁阿婆著急起來。
她顫巍巍地走到菜墩前,從剛買回來的那塊牛肉上切了一片下來,放進火盆桌下的貓碗里,“咪——咪咪——”地呼喚著黑花貓。但是,黑花貓卻沒有回答她的呼喚。
澤翁阿婆的身子緊縮了一下,眼巴巴地望著黑糊糊的窗口,感到一陣孤獨、悲涼。她突然想起了志瑪那會兒在叫罵中冒出的那句話:“打死這只賊貓,也不解我的恨!”頓時,老人的心戰(zhàn)栗了,一個可怕的情景在她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她一個趔趄撲過去,猛地打開房門,歪歪斜斜地就朝小街上沖去,一邊走一邊喚著自己心愛的黑花貓:“咪——咪咪——咪——”那蒼老的聲音在空寂的夜里,顯得哀惋而又悠長。
一直到半夜里,人們聽見澤翁阿婆那低沉而又沙啞的聲音,還在小街上回響
“咪——咪咪——咪——”
(選自《新草地》198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