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祥
我常常夢見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家里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只有臺黑白電視機,節(jié)目少得可憐。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和伙伴們在村子里游蕩,到處瘋玩。我們有時騎自行車?yán)@著村子轉(zhuǎn)圈,有時去林子里找樹杈做彈弓,有時去溝渠里捕魚、捉蝦、抓螃蟹……
那些年月,雖然物質(zhì)貧乏,但快樂卻是無邊的。盡管有些事對當(dāng)時的自己來說,是酸楚,是傷心,是委屈,是煩惱,但現(xiàn)在回頭去看,一切都令我回味,大概是因為那些事造就了我的成長,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喝童子尿
校園里有四棵高大的柳樹。夏天,柳樹掛著綠葉的柔韌的枝條,在風(fēng)中把我們的心撓得癢癢的。我們一群男孩子在周末里總會攀爬而上,折下枝條繞腦袋一圈,比好大小,一根接一根編成帽子戴上。
這樣的帽子集英氣和涼意于一體,讓我們十分得意。要知道戰(zhàn)爭片里的戰(zhàn)士在隱蔽時,大都戴著這樣的帽子。我們男孩子總想編出最好的帽子戴上,再用玉米稈做一支步槍扛著,踢一段路的正步,敬個禮,就好像自己成了革命英雄似的。
人人都想做最好的,柳條卻有長有短,有硬有軟。柳樹矮處的枝條被折完了,我們只有爬往更高處。
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和伙伴們又聚集在學(xué)校的柳樹下。老師們都放假回家了,學(xué)校是一排平房,沒有圍墻,成了我們碰頭的“老地方”。
我們要摘柳枝編帽子戴,把自己收編進革命隊伍里。男孩子越爬越高,女孩子在樹下仰頭看著——要我們折些枝條給她們玩。
柳樹有好些年頭了,樹干和礦泉水桶一般粗。四個男孩,一個認準(zhǔn)一棵樹,手腳并用哧溜哧溜往上爬。一開始是抱著樹干爬,爬到樹干分叉的地方,就可以踩著樹枝站起來繼續(xù)爬了。人站在高處,整個校園盡收眼底,還能看見村子水塘的景色,心情好得像戰(zhàn)士打了一場勝仗似的。
打勝仗的話,得有戰(zhàn)利品。柳條就我們的最終目標(biāo)。這個高度,隨便摘,都能摘到不錯的柳條。我挑選一些,折了扔下去給樹下的女孩子,最好的留給自己,用嘴巴咬著下樹。
我手抓著樹枝,腳試探著往下踩。腳尖探到一根樹枝,眼睛看不到。我把腳放上去,松開左手正要往下,那個樹枝斷了,我一腳落空?;琶χ校译p手抱住樹干,整個人往下滑。手臂被粗糙的樹皮擦疼了,肚皮也被擦疼了。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最終,一個突起的樹瘤把我的手分開了,在離地面大概兩米的地方,我身體后仰摔到地面上。我沒哭沒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腦袋里一片空白?;锇閭兒拔业拿植灰娀貞?yīng),一起跑到我家把我媽叫來。
我媽檢查我的身體,除了擦痕,看上去沒有大礙。她把我背回家里,放到床上。休息一會兒,我緩過來了,爬起來做作業(yè)。除了后腦勺隱隱有點痛,并沒感到有什么異樣。
傍晚,我媽端來一碗黃色的東西,讓我喝下去。她說:“這是藥,喝下去就不疼了。”
我接過碗一看,藥水呈淡黃色,氣味似曾相識,卻又說不上來。我乖乖喝下去,味道咸咸的。
后來才知道,我媽聽村里的老人說——摔了頭的孩子容易變傻,喝童子尿可以治療。我喝下去的那碗東西,是我媽跟鄰居小孩濤濤討要來的童子尿。
我成了我們村,乃至附近村唯一喝過尿的小孩。因為這件事,我被伙伴們談?wù)摿撕镁?。我再也沒爬過樹——再也不想喝讓人害臊的童子尿了。
沒管住的手
我喜歡畫畫。那時候,沒有水彩筆,沒有油畫棒,沒有彩色鉛筆。我們用得最多的是紅藍鉛筆——一支鉛筆,一頭藍色,另一頭紅色。家里條件好的,會有一小盒12色的蠟筆。我有紅藍鉛,沒有蠟筆。
村里的小賣部除了賣零食,還賣文具,其中就有我夢寐以求的蠟筆。
小賣部的門開在主人家里,給顧客呈現(xiàn)的是一道窗。窗沒有玻璃,裝的是一塊一塊的木板。每天早上,梅奶奶從窗上把木板一塊一塊拆下來,晚上再一塊一塊裝上去。窗開在距離地面一米左右高的地方,村民們能從窗里看見小店里的一切,找到自己要買的東西指著,梅奶奶遞過東西收過錢,一樁買賣就完成了。
小賣部里吸引我的東西特別多。醬油、味精、電池什么的,我可以視而不見,可冰棍啊,酸梅粉啊,酸角汁啊,子彈糖啊,辣椒糖啊,玩的小手槍啊,能把我的目光牢牢鎖住。爸媽給我的錢是有限的,兩三天里就只能買一樣?xùn)|西,買了其中一樣,就錯過了很多。
那天,我和表弟攥著幾毛錢去買糖果吃。我倆的嘴巴太大了,糖果太小,剝開包裝都沒怎么舔,糖就化完了,只好蹲在墻角流口水。
這時候,梅奶奶家里有個聲音傳來,梅奶奶應(yīng)聲出了小賣部回里屋去了。表弟瞪著我看,我瞪著表弟看。短短幾秒鐘,我們完成了眼神的交流。
表弟站起來,雙手抓著窗沿,身子往里探。我扛著他的腿站起來,把他弄了進去。正是晌午,村民都下地干活去了,看看四處沒人,我也抓住窗沿爬上去,跳到小店里。
心跳得一陣比一陣緊。來不及多想,我倆抓起能吃的東西就往衣兜里放。表弟抓得差不多了,踩著凳子翻出窗。我拿了些吃的后,發(fā)現(xiàn)一大堆蠟筆。我快速抓了五六盒,想著可以畫出美美的畫了。因為衣襟兜了太多東西,已經(jīng)不能翻窗,我從小賣部的門出去,穿過院子,從大門跑出來——沒被發(fā)現(xiàn)。
小賣部旁是路,路的一邊是甘蔗地。我和表弟躲進甘蔗地里大快朵頤,過了一個美好又緊張的下午。
偷來的蠟筆,我放了一盒到書包里想在上美術(shù)課時用,其余的藏到了床單席子下。擁有蠟筆的感覺真是太棒了,美術(shù)作業(yè)被老師接連打了好幾次高分,同學(xué)們都來找我借蠟筆涂顏色。我大方地借給他們,因為家里還有好幾盒呢。
原以為偷東西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我媽在整理床鋪時,發(fā)現(xiàn)藏在席子下的那幾盒一直不敢用的蠟筆。她捏著一根棍子,嚴(yán)厲地問我怎么回事。
我埋著頭,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我媽領(lǐng)著我去賠禮道歉,把蠟筆悉數(shù)退回,把我和表弟一起偷了吃進肚里的東西用錢賠償。我媽問梅奶奶:“有沒有少什么是小娃沒有交代的?”梅奶奶笑容滿面地說:“沒有啦。沒有啦。”
我媽提著棍子,但沒打我。她跟我說了些什么,已經(jīng)忘了。從那以后,我沒再偷過東西。
參加工作后,有次跟梅奶奶說起這件事,梅奶奶說:“小孩子嘛,哪有不犯錯誤的呢?能改就好?!?/p>
那是我第一次拿別人的東西,也是最后一次。
挨打
我爸在外地工作,晚上才回家,家里的事務(wù)大多是我媽在忙活。我媽常常一個人忙完田地里的農(nóng)活,回到家里接著忙做飯、喂豬、喂雞。
每天放學(xué),我把書包往家里一扔,對豬和雞的叫聲不聞不問,溜去找伙伴玩。太陽快落山時,我回到家,飯菜已經(jīng)上桌。我媽去喂她的豬和雞。我只管舀了飯開吃。吃完飯,自己在凳子上鋪開本子寫作業(yè)。我媽吃好,收洗好,再來輔導(dǎo)我做作業(yè)。
這些,就是那段舊時光里的日常。
那天下午放學(xué),我把書包送回家,又返回學(xué)校跟小伙伴碰頭。我們把夾竹桃的花朵扔了一地;把老師扔出的粉筆頭一一撿回塞滿褲兜;用墨水瓶做玻璃小桶,從井里打上清涼的水來……
傍晚的夕陽照在墻上,墻像鍍上了一層金子。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感覺自己成了巨人。你踩我的影子,我踩你的影子,追,踩,躲,閃……就這樣玩著,我忘記了回家。
暮色四合,村里隱隱傳來我媽的聲音——永祥,吃飯啦!吃飯啦!永祥!那一刻,我玩興不減,忽然想跟我媽玩捉迷藏。
“噓——”我豎起手指放到嘴邊提醒伙伴,屏息躲到教室外墻的窗臺上,手抓著窗上的木條,任我媽的喊聲由遠到近,然后由近到遠。
等我媽走遠,我跳下窗戶,跟小伙伴們說:“我媽從來不會打我。”伙伴們羨慕得很。
“永祥!吃飯啦!吃飯啦!永祥!”我媽找了很多地方,聲音又往學(xué)校湊過來了。
我再次爬到窗臺上。這一回,我媽沒有遠去,越走越近,走進了學(xué)校。我躲在窗臺上。小伙伴們沒有躲,他們站在夾竹桃樹下看著我媽。
“看見我家永祥了嗎?”我媽問。
一個小伙伴看著我媽搖了搖頭。一個小伙伴轉(zhuǎn)過頭看著我躲藏的地方搖頭。
我媽走過來,看見我。
“回家吃飯了。”我媽平和地說。
我一邊下窗臺一邊說:“再玩一會兒就回去?!?/p>
“天都黑了,再玩飯就涼了?!蔽覌尃窟^我的手,拉著就往家走。
我一用力,掙脫手站住,笑著看小伙伴,心里想著接下來玩什么。
我媽也站住了,沒說話。站了兩三秒,她彎下腰,像彎腰勞作一樣,從地上撿起我們丟棄的柳條,抓過我抽打起來。
一開始,我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應(yīng)過來挨打后,已經(jīng)跑不掉了。柳條落在手臂上,落在小腿上,一下又一下。疼痛讓我收縮著身子,為了躲避柳條又不得不跳起來。然而,沒有一絲作用,根本躲不過去的。左手打了打右手,左腿抽了抽右腿。細細的柳條在空氣中甩動,“嗡——”“嗡——”發(fā)出武俠劇里的聲效。
哭喊。大叫。呼天搶地。
打了十幾下,我媽停下來。
哭聲沒有停。我在小伙伴的目送中,摸著手上的紅印,抽泣著走上前,顧不得擦眼淚和鼻涕。
出了學(xué)校左轉(zhuǎn),我開始爬坡。我媽抓著柳條跟在后面。母子倆第一次以這種近似于押送犯人的方式穿過路邊乘涼人們的目光,向家走去。
那天的打,以我最終淚眼朦朧地吃下一碗飯為劇終。我媽說:“我這么忙,做好飯喊你吃都還喊不回來……”
對一個小孩來說,道理是聽不進去的。我只知道我媽之前從來沒有打過我。
在我偷了村里小賣部的彩色蠟筆時,在我遲到逃學(xué)時,在我不聽勸跑去水塘里游泳時,我媽都沒打過我,而是告訴我為什么不能那么做。但現(xiàn)在,她打了我!而且打了不止一下!我爸沒打過我,從來沒有。我再也不跟我媽說話了,再也不喊她一聲“媽”。
吃完飯,眼淚已經(jīng)干了。我的抽泣變成了哼哼。我沒有停止哼哼,盡管嘴里的聲音已經(jīng)很小,但我得堅持。我要堅持到我爸回來,讓他知道我很傷心。但后來知道,那天我爸值班,沒有回家。
我哼哼著做完作業(yè),哼哼著洗臉腳,哼哼著睡覺。那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哼哼。有時會忘了,想起來的時候趕快接著哼哼起來。
夜里睡得很香。第二天一覺起來,一切如常。
我媽一邊在大灶上煮著豬食一邊囑咐我:“上學(xué)好好聽老師話?。 ?/p>
“嗯?!蔽一卮?。
走出幾步,才想起昨晚下了決心不跟她說話的。算了,說都說了,還要吃她做的飯呢!
摸摸手臂和小腿,還有點疼。
從那以后,我都按時回家吃飯,再也沒有被打過。每天還是“媽、媽、媽”地喊著。
時光荏苒,如今,村里的學(xué)校變成了樓房,校園里的柳枝依舊年年綠,梅奶奶家的小賣部變成了小超市,曾經(jīng)的那個淘氣男孩,成為語文老師和美術(shù)老師,我媽卻老了。
童年時光里的種種,只能在夢里相逢,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