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鳳仙花,蓬蓬開;
娘想囡,心花開。
——童謠《鳳仙花》
痛苦的時候總是多。嫁來吳村那天,我是哭著來的,隔壁嬸嬸勸,出嫁路上莫要哭,哭的新娘不會有好運。剛嫁到吳村,我在田里扭傷了腰,掙不來工分,躺在床上受刑,村里人說我嬌氣。我沒那樣的命。生第一個孩子時,就差點丟了命。肚子痛了兩天,那痛就像有人拿刀子在肚子里攪,我痛得喊起來:“我不生了。我不生了!”請來接生的秉德老婆說:“一痛就使勁向下用力,這樣孩子就出來了?!蔽遗Φ叵蛳率箘?,手抓著被子,被單撕破了。生了一天,秉德老婆說:“要死了,這樣痛下去要死了。”令我睜開眼睛,不要閉上??晌以趺炊急牪婚_眼了。直到天又黑了,感覺腰椎骨從中間斷開了,孩子的腳先出來了,秉德老婆說:“你快使勁,不要喊,孩子的頭卡住了!”我渾身戰(zhàn)抖,止不住地喊。我哀求:“你輕一點,可不要把孩子的脖子拽斷了!”秉德老婆說:“不拽能行嗎,保得了孩子就保不了你!”正說著,我感覺一大堆東西伴著一股熱流從肚子里出來了。孩子生下來,我就散了架,肚子空了,腦子空了,內(nèi)臟和四肢四處攤開,就像漂浮在水上。秉德老婆告訴我,是個男孩,一會兒就能聽見哭聲了??蓻]等孩子哭起來,我就睡著了。等昏昏沉沉醒來,孩子已經(jīng)餓得哭啞了嗓,一碰到奶頭就叼住,喝得喘不上氣。
這個小小人兒,整個紅撲撲的,滿臉皺紋,眼睛都不大睜得開,就像老鼠下的崽。我的奶水汩汩地流。這孩子吃飽了就安靜地趴在我身上,我和他一樣感到心滿意足??晌蚁?,我再也不要生了,太痛了,受夠了。想是這么想,第一個孩子剛斷奶幾個月,我的肚子又大起來。女人就是不長記性,當(dāng)初懷孕吐到快五個月,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稀粥,生的時候痛得死去活來,和別人比,簡直沒法說……好在生第二個時,盡管也痛,但痛的時間短。我頭一天還在生產(chǎn)隊干活,第二天穿了舊衣裳要出門,肚子隱隱作痛,痛了一會兒就好了,我就繼續(xù)往外走,心想還沒有到時候,到了地里,又痛起來,我就擔(dān)心要生,叫了我男人得令,讓他去找秉德老婆,我自己往家里走,路上遇到人,我問有沒有米。好不容易借到三斤,我拿出半斤,想煮點飯吃,吃了才有力氣生。不料,飯煮到一半,陣痛涌來了,每隔一分鐘痛一會兒,緊接著,就沒有了間歇。等到鍋蓋被米湯噗噗噗頂開,我已經(jīng)痛得不能拿勺子舀水澆滅爐火。我扶著板壁到了床上,陣痛加劇,當(dāng)鍋里冒出焦味,我已經(jīng)將第二個孩子生下來。孩子的哭聲嗚哇嗚哇,臍帶還連著,讓我害怕……
都說女人是越生越好生,可是,雖然生得沒那么痛苦,卻在生下來后讓孩子受了苦。因為營養(yǎng)不良,我的奶水一直下不來,看著孩子餓得哇哇哭,我揪心得很,硬生生把干癟的奶頭塞進(jìn)孩子的嘴,孩子嘬一嘬,吐出來,繼續(xù)哭??蘩哿?,他才愿意含著奶頭睡去。有時候大概做了夢,他也會吮幾口,臉上蕩開憨笑,發(fā)出滿足的哼哼聲。但是有時候,他會醒來,一直哭鬧不停。看著他哭得聲嘶力竭,腦袋左右晃動,找媽媽吃奶,我就陪著他哭。如果家里有糧食,我就要推男人起來,去點起爐灶,熬小半碗米糊糊或者小米粥,放涼了,一勺一勺喂。但是更多時候,連這樣的奶水替代品也難以辦到。因為那年月,天鬧澇災(zāi),從生產(chǎn)隊分回的糧食不夠吃。大人能吃野筍野菜粗糧,但是幾個月大的嬰兒怎么行?
我很有些懊悔嫁到吳村來。嫁來之前,以為吳村田地多,人口旺,糧食不愁。不是嗎?比起我娘家塢頭村,吳村坐落在大山腳下,金塘河兩岸地勢開闊,有畈田、梯田,緩坡上有旱地。塢頭村卻是在高山上,下雪天,一等太陽出來,大半個山鄉(xiāng)雪化了,壓彎的毛竹騰地彈直,只有塢頭村和井上村這樣的高山村,依然白雪覆蓋。這樣的地方氣溫低,山泉水太涼,不宜水稻生長,加上山高地陡,田塊面積小,連牛都不需要養(yǎng),因為牛拉著犁走不到三步,就已經(jīng)走到田坎上。所以我從小就跟著爹媽在山上種玉米,種高粱、紅薯、大豆和粟。
沒想在吳村,也一樣缺吃少穿。那時候,政治運動多,又常鬧天災(zāi),社員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為了第一個孩子,我回塢頭村借過糧食。我爹說,會好的,那么多田地怎么會連肚子都填不飽呢!不幸的是,生第二個孩子那年,先是周總理去世了,隔了幾個月毛主席也走了,人們哭的哭,號的號,那一年的糧食好像也悲傷過度,跟著大面積減產(chǎn)。為了給孩子補(bǔ)營養(yǎng),得令不得不上山用鐵夾子捕野獸,去河里摸魚。尤其前幾個月,天寒地凍的,他每次天蒙蒙亮就出發(fā),等到生產(chǎn)隊開工前趕回來。有時候,他會興奮地叫起來:“愛蓮,今天運氣好,捕了十多條呢?!蔽乙豢矗_盆里花花綠綠的,紅的是紅水鞘,白的是白鞘魚,黑的是石板魚,這三五天的奶水就有保證了。可是有時候,他兩手空空?!扒皫滋?,我發(fā)現(xiàn)一個豬獾的洞,今早去看鐵夾子,那東西被堵在洞里幾天不出來,”他邊說邊咳嗽,“我就決定從洞的頂部挖下去,直到它不得不從洞里逃出來……”他說了很久,豬獾如何打洞,如何逃掉,就像在向我認(rèn)罪。
我是知道的,他盡力了,為了這個家,他沒日沒夜操勞,他是一個好人。只是疾病又怎會分好人壞人呢。這咳嗽,說是在水庫工地落下的根,其實跟生活艱苦也有關(guān)。事實上,我們第一次見面,就見他咳嗽,只是我沒有多想。哪想過,他咳了一輩子,嚴(yán)重時咳得哮喘不止,好像隨時都可能窒息??粗@么痛苦,我心里如同貓抓,我想照顧他,又恨不得從這個家走掉,卻又不忍心。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墒牵嵌歼@么苦下去,可怎么辦?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好起來。雖然兩個孩子在那樣的年月健健康康活下來,可我并不認(rèn)為將來兒子會給我養(yǎng)老。我總擔(dān)心兒子大了,家里窮,娶不上媳婦,或者娶上媳婦,媳婦對我不好。因為就這破破爛爛的房屋,以后分家可怎么分得開呢。有句老話說“人窮斷六親”,窮公婆總要被兒媳嫌棄。等我老了,可不想像我爹那樣,看兒媳臉色生活。所以,我和得令才會那么拼命,總想著多得一擔(dān)糧食,多攢五塊十塊錢,想著把貧困的帽子摘掉。如果有一天,我們攢夠了錢,能給孩子造出一棟新屋來,那么多少是個安慰。
然而,糧食是會腐敗的,糧食吃進(jìn)肚子,它隔一夜就排出來,變成糞;錢長四只腳,兩只腳的人追不上它。所以,我和得令一年忙到頭,也就圖個一家人不餓死。再一個就是,兩孩子就跟稻子抽穗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上長。說來說去,人受再多的苦,都是為了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只求平平安安??墒?,偏偏那一年我與計生干部起了沖突,這個家差一點就倒了。現(xiàn)在想想還后怕,我怎么這么堅決要再生一個呢?
我是不知道的。當(dāng)我懷上第三個孩子時,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那時候,家里的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xué)年齡,第一個學(xué)期每人交三塊五毛錢。他們上了一個學(xué)期,剛過完年就又要交第二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了,一共要交九塊錢。真是一根稻草壓死一個人,就這幾塊學(xué)費,把我難住了。想來想去,兩個孩子一年得交十八塊了,大的那個就不得不先輟學(xué),跟著我們種地。怎么說,他都是長子,得為這個家出力。這孩子也還算懂事,跟著我們干活,或者讓他去放牛,都盡心盡力。只是,沒人的時候也會偷偷地哭。我就對他說:“山子,學(xué)還是要讓你接著上的。只是手頭有了點錢,就給你爸買藥吃了,前段時間過年,走親戚花光了家里的錢。等天氣暖和些,我們上山去砍樹,等樹販子來村里就賣掉,我再送你去上學(xué)?!焙⒆記]有說什么,眼里又有了光,每天傍晚弟弟一回家,就把弟弟的課本拿出來翻。兩人一問一答,課文很快就跟著學(xué)會了。
這時,村里來了一個戴草帽、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的人。他是來收購“野貓皮”的,說是收去賣給紙廠,做鈔票紙用的。“野貓皮”是一種皮特別厚的小灌木,喜歡長在向陽的、干旱的山上。山上的林子里長著亂糟糟的植物,“野貓皮”枝條深褐色,葉片很小,不容易分辨。山子為了攢學(xué)費,腰間別著砍刀,在山上來來回回地找,找到一棵就用刀尖把它連根刨出來,放在山路邊,等到下山時再一棵一棵收集起來。他每次從山上下來,都能背回來一小捆,換得幾毛錢。這樣一來,他又該去上學(xué)了??善@時有人來要債,我就把山子存我這里的幾塊錢給了人家。山子知道了,躲在屋后嗚嗚哭。第二天,他繼續(xù)上山去找,不料外地老板嫌路遠(yuǎn),再沒有來收購了。我看著一捆捆“野貓皮”堆在院子,心里很難受。
那天,村里的興國老婆來我家,約我去水庫附近的原公社茶場摘茶葉,我就去了。無論如何要把山子的學(xué)費掙回來。我們有七八個婦女一起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會聞到茶廠烘制茶葉的氣味就想吐。我吐過一次,兩次,以為自己身體虛弱,中了暑,或得了邪病,不曾想,后來只要走到茶廠附近就惡心,肚里翻江倒海,吐得苦膽汁都出來了。
興國老婆是過來人,擔(dān)心地說:“你這不會是又懷上了嗎?”
我說:“怎么可能呢,我是上過環(huán)的,跟你一樣,上兩年了吧?!?/p>
興國老婆說:“上環(huán)又怎么樣,很多人都掉了?!?/p>
我想起懷第一個孩子時,也的確吐得昏天暗地。莫不是真的懷上了?我向茶廠請假,我想去醫(yī)生那里確認(rèn)一下。上了柴油機(jī)船,簡直要吐昏在船上!我說船老大,你開到水庫中央那個小島上,讓我下去吐,歇一會兒再走可以嗎?船老大瞪了我兩眼,說沒有這樣的事,每天坐船都有人吐得像瘟狗,每個人都到島上歇一下,我這生意還做嗎?我死死抓住船上的欄桿,那水發(fā)出很響的嘩嘩聲,水向船的兩邊飛濺。終于到達(dá)大壩,我兩腿發(fā)軟,走著走著,我看到大壩上除了寫著保護(hù)水源的標(biāo)語,還寫著計劃生育的標(biāo)語。那時候,計劃生育政策已經(jīng)執(zhí)行幾年,剛開始風(fēng)聲大雨點小,后來就變得越來越嚴(yán)厲。我還沒有想好真懷上了,要不要生下來。無疑的,如果衛(wèi)生院的人知道我懷上了,計生辦的人也很快就知道了。我想,要是這次懷上的是一個女兒,我倒是愿意把她生下來。這么一想,我又折回來。
我回家和得令商量。我們都很矛盾,要不要賭一把?如果真能偷偷摸摸生下一個女兒,得令說,那也值得。原來他也是喜歡女兒的。可是,萬一再生一個男孩,那可怎么辦?那是自找罪受!好在離肚子凸顯還有一段時間。得令說,肚子再大些,如果真被計生辦抓了去,流了也不遲,反正已經(jīng)懷上了。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盡管心里惴惴不安。
聽人說,人流非常野蠻,是用帶齒的鐵鉗子把未成形的孩子硬生生夾出來,“就跟野獸鉆進(jìn)肚子,把孩子咬死,拖到洞外來”。想到血淋淋的鉗子,野獸的牙齒,痛苦掙扎的情形,我感到下體冰涼。我躲在家里,一方面孕吐吐得人頭疼,腰酸;一方面又擔(dān)心再生一個男孩?!皟菏怯憘?、囡是小棉襖”,不知道這話對不對,反正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一件“小棉襖”。因為我是個女人,知道女兒會照顧家,能體諒父母。在農(nóng)村,人活到最后,不就擔(dān)心老了會受苦嗎?我害怕等到我沒有力氣干活,連一頓熱飯都吃不上。我擔(dān)心我老了,也一樣指望不上兒子。而且,我懷這胎的時候,很多方面和前兩胎不一樣。同樣是孕吐,第一胎的時候雖然吐,但是吐完以后人就清爽了,現(xiàn)在吐完以后整個人蒙蒙的,就像做夢一樣。而且這次皮膚——也不知是不是好幾天沒曬太陽的緣故——竟然變得粉嫩粉嫩的。我偷偷打聽過,生男生女可以從膚色來判斷,懷女孩,做媽媽的會比平時好看。
我開始做各種夢。所有的夢都預(yù)示著生女孩。有一次生下來的小女孩感覺挺眼熟,醒來想想還是認(rèn)識的,竟然是兒時的小伙伴出現(xiàn)在了夢里。我真是太想要一個女孩了。想想小時候,我們幾個小女孩,比如銀鳳、彩娣、桂花,總在一起,跳房子,拉皮筋,學(xué)大人扭秧歌。村里哪家媳婦懷孕了,我們就扯一根三棱草,兩個孩子一頭一個同時撕草莖,草莖如果撕成一個女字,就是生女孩,撕成一個之字,就是生男孩?,F(xiàn)在我很想試一下,扯了三棱草卻不敢找人一起撕,唯恐撕錯了字,是生還是不生?
那一天,我又做了夢,夢到了獅子。按照我們這里的說法,夢中出現(xiàn)獅子,是要生男孩??墒?,除了獅子,同時出現(xiàn)了一只咩咩叫的羊……迷迷糊糊中,我大喊一聲,嚯地坐了起來?!鞍?,怎么啦你?!”黑暗中,得令推推我,點亮煤油燈。
“沒什么,我、我剛才夢見有人搶我們的孩子。”
“山子、慶子睡得正香呢!”說著,得令滅了燈。黑暗立刻從窗外重新涌了進(jìn)來。
我很想說,剛才我夢見了獅子,獅子追呀追呀,那只受傷的羊總是逃不脫,跑跑跑,咚的一下撞進(jìn)我懷里……這時,我的肚子也跟夢中一樣疼了一下……等疼勁過去,我就聽到了哭聲。這是那夢中的哭聲嗎?我豎起耳朵,聽清那哭聲又像是在嚎,簡直是鬼哭狼嚎。我又嚯地坐起來。
“得令,你聽到了?”我急急地問。
“什么?當(dāng)然聽到了。好像還是二麥丁家?!?/p>
“怎么!又要抓她去結(jié)扎?”
“肯定?!?/p>
“嗨!要是過些天,他們來抓我,可怎么辦!”
正說著,我屏住呼吸,聽到有腳步聲,朝我家這邊咚咚咚響來,響到離我家最近的路上,又響到金塘河那邊去了。不消說,這是慌亂的逃跑,肯定是二麥丁帶著老婆往金塘河對岸跑去了。從對岸翻山越嶺,能逃到龍游縣那邊去。而計生辦干部很快就追來了,因為有手電筒的光從我家窗戶上閃電一樣閃過。
“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快從金塘橋包抄!這次再跑掉,我他媽的開除你們!”
一通亂糟糟的,深夜抓二麥丁老婆去鄉(xiāng)里結(jié)扎的呼吼聲,比夢中的情景更恐怖,想必已經(jīng)把半個村子吵醒了。最后也不知道抓到二麥丁老婆沒有,當(dāng)寂靜重新回到村里,我已經(jīng)嚇得冷汗淋漓。
二麥丁是個中等個子的粗壯男人。他平時跟得令比較要好。得令身體差,二麥丁身體好,有時我挑不動稻谷到樓上去,得令就叫他來幫忙。當(dāng)?shù)竟鹊惯M(jìn)谷倉,他連水都不喝一口,就咚咚咚走了。他力氣好,人勤快,分田單干后,每天四五點鐘就去干活。往往我起來煮飯,他已經(jīng)挑著兩只尿桶從地里回來。我們一家吃完早飯,又見他挑著豬糞什么的出工去了。得令說,二麥丁要不是超生,以后是要當(dāng)村支書的,村里人都會選他。
二麥丁的確是一個正派人。他根紅苗正,當(dāng)過大隊農(nóng)技員。分田單干后,做過一段時間村委副主任,但是因為生四女兒的時候,已經(jīng)屬于超生,所以被撤銷職務(wù),留黨察看兩年。不料這期間,他帶著老婆逃計劃生育,又生了第五個女兒出來。鄉(xiāng)里的計生干部四處找他、抓他,他幾乎成了我們鄉(xiāng)的“通緝犯”。
我?guī)е⒆酉蛩易呷r,他家門口站著很多人,大伙嘰嘰喳喳的,看著幾個計生干部把他家的八仙桌抬了出來,幾個孩子哇哇地哭著,要沖進(jìn)屋去不讓抬,有人拉住了其中一個,要帶他們?nèi)コ栽顼垺:⒆觽儾辉溉?,一味地哭。后來人都散去,哭泣的孩子可能被爺爺奶奶帶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到白色的封條,在二麥丁家大門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看著違反計劃生育的人家遭到這樣的懲罰,我多次打退堂鼓,想去主動反映自己的情況。但是,當(dāng)我意識到肚中的胎兒也是有生命的,內(nèi)心又多了一種罪責(zé)。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生過孩子,懂得生命孕育過程,還是我娘從小跟我講過“果報自受”之類的話。可是,怎么生下來呢?現(xiàn)在每天都要面臨被抓、被罰、被人流,甚至房子被扒了瓦,露出屋脊,像一根根白骨。我總不能幾個月不出門,不出門別人要問。村里的計生員土發(fā)會到處打聽,會借故到家里來查探。這做賊一樣的日子我無法忍受。
得令見我整日憂心忡忡,說:“要不你回塢頭村避幾天吧。等過了這個月,就差不多能判斷是男是女了。你不是說愛吃辣又腫了腳嘛,下個月我請瞎子婆婆摸摸你的肚。她一雙手不知摸過多少肚,據(jù)說準(zhǔn)得不得了。而且,讓她摸肚,她看不見你是誰哩?!?/p>
我打斷他:“哼!我可不想讓瞎子婆婆摸,她摸完了,孩子也就傻一半了。你看看她那個傻兒子就知道了?!鳖D了頓,又說:“我也不要去塢頭村。如果我真回去,只要待上兩天,我那弟媳保準(zhǔn)甩我臉色看。而且我弟弟剛剛?cè)肓它h,我不想連累他?!?/p>
得令說:“那怎么辦?”
我說:“我住到我姐家去,她會保護(hù)我,還能有飯吃?!?/p>
得令沒有說啥。確實,嫁在井下村的我姐家境更好一些。我默默地收拾了幾件衣物。因為想著姐姐、弟弟、弟媳,又想到了我的婚事。我二十七歲才出嫁,就是被姐姐和弟弟拖下來的。我家窮,塢頭村又在高山上,家里怕弟弟討不到老婆,便想著通過姐姐去交換。不料弟弟十七歲那年,姐姐等不牢了,偷偷跟一個箍桶匠的徒弟(即我后來的姐夫)好上了。我娘罵了我姐。我姐說,不是還有愛蓮嗎?她比我?。∥医愠黾藓?,換親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我身上。我娘是一家之主,我心里不愿意,卻也只能聽她的。
一年,兩年,三年,弟弟長大了,我也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然而,就跟我家要用一擔(dān)紅薯去換人家一擔(dān)稻谷,有愿意換親的人家,要么嫌塢頭村“從這家出來就一腳邁到另一家屋頂上去了”,要么嫌我家窮得像用水洗過似的,“別人窮得叮當(dāng)響,他家連叮當(dāng)?shù)穆暥悸牪坏健?。萬幸遇到一戶愿意結(jié)親的人家,我這個不顧著我的弟弟又嫌人家姑娘丑??傊岆p方都滿意的交換,好比讓騾子生出一頭小馬駒那么難。更要命的是,那年我娘得了暴病,娘在臨終前說:“愛蓮,我把他就此交給你了?!蔽覇鑶杩拗?,說:“娘,在弟弟沒有娶上媳婦前,我不出嫁。我無論如何會讓他有個家……”
我不愿意換親,但是我能怎么辦,我不能讓娘死不瞑目。好在弟弟二十五歲那年撞上了桃花運,他自己處了一個對象,一個大手大腳、顴骨有點高的姑娘。我為他高興的同時,心里又十分悲哀,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是一個老姑娘。這回終于可以自己選擇了,可是選擇誰呢,比我年紀(jì)大幾歲的,大多成家立業(yè)了,那幾個沒有成家的,已經(jīng)被人當(dāng)作光棍。一個人一旦成了光棍,許多惡習(xí)就上了身,想想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心生厭惡。后來,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給我做的媒,我就嫁到了吳村。我們僅見過兩次面,看上去他比較瘦,比較老實。他看我,不敢直著眼睛看。他的五官倒也周正,但有些苦兮兮的感覺。嫁來那天,我哭腫了眼,我還是不甘心。但我知道,再拖下去,就真沒人要了。正因為這樣,我才那么傷心……
再說到我懷了第三個孩子的事。我在我姐家躲了沒幾天,肚子就顯出來。姐姐家在井下村的下塢組,離村子有些遠(yuǎn),卻有個鄰居,看上去特別邋遢,一雙眼睛包裹在一圈紅紅的褶皺里。我跟姐說,這個人看上去不像一個好人。姐說,你要時刻提防他,他沒酒喝就會去告密。為了不讓他告密,我姐夫隔幾天就要給他買酒喝。但是,這個無賴喝了酒還要吃肉,姐夫給了他一個嘴巴。結(jié)果一天后,計生辦的人就來了。幸好我姐把我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親戚家。但是沒幾天,我看到我姐親戚家那個村有個男人,因為老婆被拖走,跟計生辦的人打了起來。該男人可能習(xí)過武,竟然把幾個人打倒在地,他自己呢,滿臉是血,鼻子歪到一邊,門牙在搏斗中掉了……
我躲在窗后,看著這武打場面,心想,我要是被抓去了,得令肯定不敢這樣拼命。恰恰第二天,得令偷偷摸摸來看我。我跟他說了計生辦抓人的事,他嚇得臉都白了:“那人要真?zhèn)擞嬌k的人,那就得坐牢了?!薄澳阍趺催€替計生辦的人說話呢!”我很失望。得令說:“我沒有替他們說話?!蔽艺f:“要是哪天,他們也這樣來抓我,你會怎么辦?”得令說:“咱不是早就商量過的嗎,如果真被抓了去,流了也不遲。”聽他這樣說,我哇地一聲哭起來。得令嚇壞了,勸我快止聲。
“那你還要不要生一個女兒?”我變得任性,蠻不講理起來。
“生?!彼桓曳磳ξ?。
“怎么生?”
“要不,去投奔我姐吧,那里離山鄉(xiāng)遠(yuǎn)。計生辦的人找不到的?!?/p>
“我不去。”
“你這,不是鬧別扭嗎?”
“鬧又怎么樣,不鬧又怎么樣?我向來與你姐八字不合!”
這是事實,想起第一次去他姐家,就給我留下非常差的印象。那里雖然地處平原,卻在一個犄角旮旯,一條機(jī)耕路,就跟被人丟棄的臍帶,爛兮兮。住的房子,是用石頭加黃泥漿砌的,沒有閣樓,只從屋梁上掛下來許多繩子、鉤子,用于掛東西。他姐可能窮怕了,喜歡曬各種糧食、蔬菜、瓜果的干,那些東西懸在頭頂,好像隨時會砸下來,而且能看到老鼠在繩子上竄來竄去。他姐拿根很長的棍子,三更半夜的,滿屋子攆老鼠。
“你這些短命的,偷吃東西的賊!”
“辛辛苦苦種的糧,可不是讓你偷吃的!”
“我還要留著過冬呢,可把你們養(yǎng)肥了!”
老鼠沒有聽懂她的咒罵,我卻聽懂了。誰稀罕這些黑乎乎的東西呢!我嘴上永遠(yuǎn)不會說出來,怕自己過于多心,但終究住不下去。我再沒有去過那地方。
在我姐的親戚家住了一些時日,總歸還是覺得太麻煩人。這可能真是我的性格。于是決定在肚子進(jìn)一步隆起之前,趁早躲到自己家的山上去。我就讓得令回去,在山上先搭成一間像樣的窩棚,并且叮囑他:“一定要把糧食一口氣儲備好,都運到山上去,免得以后一趟趟往山上送飯,被人跟蹤?!钡昧钫f:“好的?!蔽艺f:“你姐那里我不去,但是糧食可以讓你姐夫用獨輪車推幾袋來。我們也不虧待他,你準(zhǔn)備一堆劈柴,讓他推回去?!?/p>
得令點點頭:“嗯?!?/p>
幾天后,得令來接我。他真那樣做了,說:“窩棚搭好了,在勞動塢。清一色毛竹,基本不會有人去那里。我們在竹林里躲幾個月,說快也快的……”
我說:“嗯?!?/p>
趁著夜色,我們偷偷地回村。到了楓樹灣一帶,滅了手電,再沿著河畔走,走到能上山的地方,開始吃力地爬山。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一個大齡孕婦,走幾步就要歇一陣。我感到肚中的孩子,也跟著受累,蹬了我一腳。
“你這個調(diào)皮的囡!”我摸摸肚子,偷偷地笑。
在我姐的親戚家,我有幸得到一個民間神醫(yī)“生男生女隨意愿”的秘方:“第一,孕婦睡覺時身體往左側(cè)睡,這樣胎兒就會落在左側(cè)子宮壁上。男左女右你知道吧,就是這么來的。”“第二,在孕婦的床下放一個蒜臼子,記住,臼口朝上,放好后千萬不要碰它。這個試驗很多人試過。比如前陣子,我在一個雞窩下放了一根蒜錘,結(jié)果孵出來的全是公雞。”“第三,不能吃肉,只能吃粗茶淡飯。吃葷腥生兒子,吃素食生女兒,自古都是這樣……”那些日子,我真那樣做的。雖然到了山上,搭在窩棚的不是床,而是一個地鋪,但是蒜臼子、忌葷腥什么,都辦到了。再說想吃葷腥也吃不上。而且,從我的肚形上也能看出來,它渾圓渾圓的,非常明顯?!岸亲蛹饧馍泻ⅲ亲訄A圓生女孩”,這個說法比“酸男辣女”更讓我確信。因為懷前兩個孩子時,肚子都是尖尖的,這次完全不同。
只是想到,我在外逃計劃生育這些天,家里的兩個孩子也不知怎么樣了。得令雖然回家照看,總歸不讓人放心。更何況,聽得令說計生辦的人還去過家里,拍桌子瞪眼的,對兩孩子進(jìn)行詢問,還吩咐土發(fā)監(jiān)視我家。而且,吳村的小孩勢利眼,自從得知我逃了計劃生育,就避著我家孩子,他們找人去玩,人家也不搭理。我聽了心里不好受。我多次想下山看看,或者讓孩子上山來看我。但終是不敢。不管怎么說,之前躲到親戚家那么難熬的日子都過來了,現(xiàn)在躲在山上清清靜靜的,我不想半途而廢。偉人說過,凡事怕就怕認(rèn)真二字。更何況,生孩子是多么大一件事,還有比生孩子更需要認(rèn)真對待的嗎?可要是計生辦的人,他們也認(rèn)“凡事就怕認(rèn)真”這個理呢,生孩子就成了苦上加罪!
聽得令說,小賴子老婆逃出去四個月了,東躲西藏,饑一頓飽一頓,最終遭不了這份罪,回來認(rèn)罪了。還有小斤的兒媳婦,一直躲在屋后地窖里,這地窖可沒人知道,計生辦的人去他家?guī)状味紱]有發(fā)現(xiàn)。但是,村里有一個高音喇叭離她家很近,就算躲在地窖也能聽到“能引的引出來,能流的流出來”之類的宣傳,她非??謶?,最終繳槍投降。同樣的,我在山上雖然聽不清廣播,但是一有風(fēng)吹草動,也會驚慌失措。我知道,我隨時都可能暴露。雖然每次上山得令都裝作來干活的樣子,但是不敢保證沒被人識破?;蛘?,有個人到勞動塢偷毛竹,一眼就看到了我。我越來越不敢坐在竹林里乘涼了。可窩棚里熱,容易中暑,我就叫得令在山梁上搭了一個涼棚。山梁上有風(fēng),而且視野開闊,適合白天待著。
那天,我正迷迷糊糊要睡著,突然聽到山下有聲音,我寒毛直立,艱難地坐起,探頭往山坳的窩棚看。只見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話,忽然大聲地喊起來:“媽,媽——”我在山上很久沒有聽到人的喊聲了,每次得令來我們說話很輕,唯恐被人聽到。我嚇得差一點掉頭就跑。可是,這不就是孩子喊我的聲音嗎?原來!是兩個孩子上山了!我應(yīng)一聲,眼淚就噼噼啪啪落下來。我沿著小徑往山坳跑去,不小心差點摔了一跤,幸好扶住了一根毛竹。這時,兩個孩子也看到我了。他們那個高興呀,就像兩只小狗似的,在山路上朝我奔來。然后,就躥到我跟前,緊緊地抱住我。
“媽,媽!”他們一聲聲地喊著。我摸摸他們的頭,全是汗。摸摸他們的臉,全是淚。我干脆坐下來,抱著他倆嗚嗚地哭了一會兒。我太想他們了。他們也非常想我。他們說,以為我改嫁了,甚至以為我死了。
“是爸這樣告訴你們的?”
“不是?!?/p>
“那誰說的?”
“村里人說的?!?/p>
“他們這是在咒我?!?/p>
“媽,你怎么在這山上?”
“我想給你們生個妹妹呀!你們可喜歡妹妹?”
“喜歡的。我們家就缺一個妹妹了!”
“這就好。媽還要在山上住一段時間。你們可千萬不要跟人說我在山上。記住了?”
“嗯。”兩個孩子聽我這么說,神情黯淡下去,垂下眼簾。我問他們,這段時間怎么吃的飯,怎么換洗衣服,家里爺爺怎么樣?他們正答著,得令氣沖沖地上來了,兩個孩子見到他,撒腿往山梁上跑。得令追上去,逮住一個就打。我氣得挪不動腿,哭著罵,你這是干什么?得令說:“我每次出門,都不允許他們跟著。我擔(dān)心他們的嘴關(guān)不嚴(yán)。今天我總感覺有人跟蹤,原來是這倆兔崽子!他們趁我剛才蹲地里大解,跑上來了!你們這又是哭又是喊的,隔著兩座山都要被聽見了!”
得令打了兩孩子一頓,千叮萬囑不要泄漏風(fēng)聲。兩孩子嗚嗚咽咽,不敢大聲哭。最后,得令讓他們從另一個山坳繞道回家。又告訴我,這段時間計生辦的人布了很多眼哨,很有可能要采取行動了,所以我們必須要轉(zhuǎn)移。
“轉(zhuǎn)移到哪里去呢。我實在不想再折騰了?!?/p>
“我們下山?!?/p>
“你瘋了!”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是哪部電影里的話?”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沒有。我在廚房堆柴禾那頭,清理干凈了,隔了一堵墻,墻上再重新倚放柴禾稻草,看不出柴堆里面多了一堵墻。你平時就躲在那里面,墻里有張床,誰也不會扒開柴禾看的?!?/p>
“就像一間牢房?”
“別這么難聽,有我給你放哨呢。沒人靠近時,你可以在廚房里待著。天黑了,可以到院子里放放風(fēng)。”
“哼,這還不是坐牢?”
但是,實在沒有辦法,總比計生辦的人追到山上來,我腆著個肚子在林子里逃跑、風(fēng)餐露宿強(qiáng)。于是,我們在半夜悄悄下了山。我進(jìn)了得令為我砌筑的牢房,就像一只懷著崽的母獸蟄伏洞穴,慵懶,警覺,時刻留心著洞外的一切響動。
厄運是突然降臨的。要說我這輩子經(jīng)歷過最可怕的事,就是在懷胎快六個月的一天,計生辦的人突然上了門。那時我剛好在廚房,躲在門后頭吃一塊鍋巴。我每天餓得抓心撓肝,鍋巴能頂餓。聽到動靜,我趕緊咽下鍋巴,進(jìn)了自己的牢房,將一捆柴禾堵在入口。我的心怦怦跳。我聽到計生辦的人在堂屋那邊吼著。根據(jù)嗓音判斷,是計生辦的杜富、施長春、“小楊同志”,還有村里的土發(fā)、國梁。我聽到他們好像在打得令,或者在相互拉扯。
“得令!真沒想到啊,當(dāng)年造水庫時覺悟那么高,如今竟然會違抗計劃生育政策……”
“哼!沒什么,我就是那時候太積極,如今落了一身??!”
“話怎么能這么說!造水庫是造福萬代子孫的事!”
“生孩子就不是嗎?!”
這次得令表現(xiàn)得很勇敢,至少在氣勢上很堅決,他拒不承認(rèn)將我送到外地親戚家,也不承認(rèn)將我藏在了山上。這時,計生辦副主任施長春的一聲怒吼,讓我一激靈,仿佛將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腳。
“我和杜主任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你交出愛蓮,就放了你!你不交出,就拉你去結(jié)扎!”
一下安靜了。
“愛蓮一定還在勞動塢,那里搭有一個窩棚!”這是土發(fā)的聲音。
“你先住嘴!”施長春說,“你這么能,怎么就沒早抓到呢?”
土發(fā)嗚嗚兩聲,就像一條狗被人打了一悶棍。然后,又響起來吵嚷聲。很顯然,聲音主要由得令發(fā)出,他在保護(hù)自己,做最后掙扎。而我,已經(jīng)嚇得沒有力氣。在我們這里,拉男人去結(jié)扎,是最惡毒、最屈辱的事情,被人說成“閹掉了”。不管這男人之前多么威武、雄壯,一旦被結(jié)扎,遲早變得蔫頭耷腦。雖然包村干部“小楊同志”每次來吳村,都說男人結(jié)扎不同于閹雞閹牛,男人結(jié)完扎照樣是男人。話是這么說,可我很害怕,不是擔(dān)心得令從此不能跟我做那事,而是擔(dān)心他的身體會差下去。得令患有支氣管炎、季節(jié)性哮喘病,這病是慢性病,反復(fù)發(fā)作,所以身體底子差,如果真拉去結(jié)扎了,一定會變得骨瘦如柴,精神也會不正常。我了解他,他敏感、自尊又好強(qiáng)。這次之所以能同意我超生,就怕我說他是個孬種吧??墒?,我也不想因為自己想要生女兒,害了他呀!
我又躲了一會兒,不知怎么辦。再過了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得令一定被他們五花大綁了,他的憤怒的聲音在減弱,離開家,遠(yuǎn)離我,向金塘橋那邊而去。我猜得到,此刻橋頭肯定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得令丟不起這個臉呀!我不想等他回來,變得神經(jīng)兮兮!那樣,就算生了女兒又怎樣?這么想著,我就推開眼前的障礙,跌跌撞撞向外跑。果真看到得令被三個人扭住,他們正是施長春、“小楊同志”、土發(fā)。國梁雖然陪計生辦主任杜富走在后頭,但是我也恨他。這些人我要恨一輩子。但是,在當(dāng)時,讓我想死去的不是恨,而是著急,害怕,我真想跪下去。我扶著墻,不管不顧地哀號起來。
“你們要抓就抓我吧!放了我家男人——我不要女兒了,你們這些吃胎兒的狼——”
我這一生,再沒有說出這么有威力的話。我發(fā)現(xiàn)那群人呆立住了,松了反扭住的得令的手,而且猶猶豫豫,好像怕我似的。他們從幾個方向,向我靠攏,我氣得用最難聽的話罵起來。他們將我包圍了,卻沒有撲上來,一群人仇視著我。我悲從中來,冷不丁一跺腳,一聲嚎叫,嚇得他們后退了幾步,“小楊同志”甚至跌了一跤,引得圍觀人群哈哈大笑。那些人一定是聽說消失數(shù)月的我突然出現(xiàn)了,都從橋頭跑過來了。
“她一直躲在家里嗎?這怎么做到的?”
“愛蓮這次一定懷的是女兒,肚子這么圓!還往左歪的呢!”
“那還有什么可惜的,女兒不值錢?!?/p>
我疼痛難忍。肚中孩子在踢我。我被計生辦的人推著往路上走。他們的身上散發(fā)著殺氣,陽光硬邦邦的,太陽讓人暈眩??赡苁莿偛胚@一番動氣,嚇著孩子了。我很想坐在路邊歇一下,虛汗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我在疼痛、沮喪、羞恥,還有村民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到村口。在那里,還有幾個同村的、東坑村的大肚子,被另外一些鄉(xiāng)干部和計生員看守著。她們我都認(rèn)得,但是誰都沒有打招呼,每個人的臉陰沉沉的,眼神里有恐懼。我走到她們中間,就像一只落湯雞匯入了雞群。
一刻鐘后,我們被計生辦的人押著,朝井下村走去。一路沒人說話。到了井下村,我們被集中在大會堂。那里,還關(guān)押著其他村幾十個婦女。她們各自待在自己的床鋪上。那床鋪,底下是磚頭壘的,中面是木板,上面是稻草。來得早的,家人已經(jīng)幫她拿來草席和被褥,躺在床上休息。來得晚的,就坐在稻草上,手捂著肚子,一臉茫然。我沒有想到,抓計劃生育,會抓出這么大的場面。人到了這樣的場面,就會堅持不住自己,生出怯來。
每個村的大會堂,以前基本是用來開批斗會的,分田單干后有婺劇團(tuán)來村里演出,大會堂就派上了新用場。井下村大會堂很大,我們這么多人住在里面,一點也不顯得擁擠。而舞臺那邊,被一塊很大的布簾子拉起來,那里邊無疑是臨時手術(shù)室,有幾個醫(yī)生待在里面。時不時的,會有醫(yī)生大喊一個人的名字,那么這個被喊的人,就輪到進(jìn)去人流或者結(jié)扎了。這短短的從床鋪到手術(shù)室的路程,往往會拖得比較長,因為無一例外的,被喊的婦女會感到害怕。哪有不害怕脫下褲子,躺在手術(shù)臺上任人擺布的!從手術(shù)室那邊傳來的痛苦呻吟,哀叫,更增加了恐怖氣氛。總之,亂哄哄的一群人,一方面,是被迫押來這里人流和結(jié)扎的;另一方面,這些女人依然熱愛看別人出丑。比方說,有一個學(xué)嶺村的婦女,她說平時連扎針都怕,輪到她人流時就殺豬那樣叫起來了,惹得簾布這邊的婦女偷偷笑個不停。接著,某個笑了一通的婦女就輪到了,她瞪著眼睛,眼淚唰的一下涌出來,簡直不敢相信剛才她還在笑別人。
好在,大部分人很快就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對簾布那邊的痛苦聽而不聞了。我們的床鋪,基本是按照各自村子的歸屬劃分區(qū)域的,這樣既方便管理,也相互有個照應(yīng)。我和我們村的幾個婦女,睡在大會堂東頭。我們一共來了十五個,七個大肚子是被迫抓來流產(chǎn)的,另外八個是生完孩子后,有的是還想生被迫抓來結(jié)扎的,有的則是生有男孩了自愿來結(jié)扎的。其中有一個叫“荷”的女人,她是被迫抓來結(jié)扎的。她長得細(xì)皮嫩肉的,卻有一張尖刻的嘴。我跟她無冤無仇,她卻在大會堂說我的壞話。其實在路上,我就發(fā)現(xiàn)她不懷好意,只是沒想到她這么壞,到了井下村還不搞團(tuán)結(jié)。
這個女人,可以說是一個蛇精,據(jù)說年輕時跟得令好過一陣,那是在水庫工地上,得令還沒得病,兩個人你來我往很是親密。不料,后來遇到了條件更好的麻小虎,也就是從吳村走出去的公社干部麻一桿的兒子,說變就變了。這樣,這個女人就嫁給了麻小虎,但是落戶在吳村??墒牵膊恢朗顷庩柌缓?,做那事不得法,還是老天捉弄,過門后她怎么努力都生不出兒子。因此,她在麻家漸漸失去地位。這會兒,她已經(jīng)是四個女兒的母親,不但把自己生老了,還把麻小虎在鄉(xiāng)獸醫(yī)站的工作生沒了。盡管麻一桿退休后還有余威,但是他也沒法違抗計劃生育政策,頂多讓計生辦減免一些罰款。沒想到這次她也被抓了來。
她說:“有的×呀,就是賤,貪,明明生有兩個兒子了,卻還要生!”好在婦女們嘰嘰喳喳著,沒有注意聽。而后大家議論起另一個人,說那人穿著的確良,太騷了,“以為是來找相好的呢”。
暗夜來臨時,大會堂里終于安靜下來。醫(yī)生們累了一天,回到村里去住了,簾布后面漆黑一片。婦女們也累了。那些剛做完手術(shù)的,躺在另一道簾布后面,更是早早休息了。偌大的大會堂,顯得有些壓抑。電是用屋外的柴油發(fā)電機(jī)發(fā)的。許多蟲子,在幾只燈泡周圍興奮得嗡嗡地飛著。有的蟲子個頭大,叮的一聲撞上去,燈泡搖晃起來。蟲子大概撞暈了,扇著翅膀,沒頭沒腦地撞到墻上,柱子上,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誰的床上。婦女們各懷心事,很少有人去關(guān)心蟲子,一等落下來,就用腳踩死或者用蒲扇打死,然后撿起來扔到墻角。
再一會兒,得令終于來了,他為我拿來被褥、換洗衣服、臉盆、開水瓶、飯盒等等。走的時候,得令怕我想不開,說:“愛蓮,我們已經(jīng)努力了,這孩子不能來咱家,都是命,上天安排的。你不要太過傷心?!蔽艺f:“我不傷心,我只等輪到我,再通知你來陪護(hù)?!钡昧铧c點頭??墒峭蝗?,我就淚流滿面了。因為他不勸還好,這一勸反而讓我心如刀絞。孩子畢竟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盡管沒足月,可畢竟已經(jīng)有了胎動了呀!誰愿意流掉!
得令見我哭了,一只手在破舊衣服上擦擦,再伸到我臉上來擦,他擦了手心擦手背,發(fā)現(xiàn)我臉上還是濕濕的,愣了一會兒,再伸手的時候,伸到一半,收回去了。他咳嗽兩聲,低著頭走了,走到大會堂門口,又犯錯似的回轉(zhuǎn)來,說:“這是從你姐那兒借的,你先交給他們。有什么事,你姐說,就讓看門的去下塢找她來!”我接過一看,是五塊錢。夠我這幾天吃飯打菜的。關(guān)于來做手術(shù)還要自己交飯菜錢,所有人意見都很大,但是計生辦的人說了,讓自己家送飯來,這來來回回的人會帶來病菌,要做手術(shù)的人也不能老吃腌咸菜、霉干菜。其實,我們都清楚,那蒸飯做菜的是施長春的一個親戚。
“嗨,你就安安心心等手術(shù)吧。每天打點好菜吃,營養(yǎng)很重要。家里還有兩只雞,到時候我殺了帶來?!?/p>
得令走后,我埋在被褥里嗚嗚地哭。我想,我這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時,總是埋怨他沒用,他這一走,就突然覺得沒有了依靠,心里空落落的。
突然,好像有人推了推我。我睜眼看看,是個眼熟但記不得哪個村的婦女。
“剛才是你老公?”
我嗯了一聲。
“他欺負(fù)你了,咋哭上了?”
我把頭低下去,沒有理她。她一屁股坐上我的床。
“聽說你生了兩個了?”
“嗯?!?/p>
“男孩好啊!”
“都一樣。”
“怎么會一樣呢,男孩是傳宗接代的?!?/p>
“我倒是喜歡女兒。女兒孝順。”我很不想理她,可忍不住說了一句實話。
那人聽我這么一說,眼睛頓時亮了。她有一個鼻梁短、鼻孔很大且外露的鼻子,我們這里叫朝天鼻。她還有一張闊嘴,與我喋喋不休地商量起互換孩子的事情來。也就是,如果我這次又生了一個男孩,而她生了一個女孩,我們就互換孩子。前提是,我要跟她在晚上逃走。
我沒有答應(yīng)。不是害怕會被抓回來,而是壓根不想互換孩子。她以為我嫌她家窮,接著就跟我講起她家的條件來。她說,她家在和尚村(一聽這名字,就覺得不好),家有三間正屋,獨門獨戶;分田時鬮抓得好,畈田就在家門口,她家糧食夠吃;每年還養(yǎng)三頭肉豬,一頭公豬,一頭豬娘;她家有一頭水牛,農(nóng)忙時節(jié),家里那口子牽牛給人耕地,能掙一筆錢。而且,她又補(bǔ)充道,豬娘一年要生兩窩崽,賣豬崽也掙錢,家里那頭公豬每年也能掙一筆錢。我一聽這話,就想起這個人為什么眼熟了,她經(jīng)常趕公豬去什么地方給母豬配種。我還記得公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總是晃晃悠悠的。
“我家養(yǎng)豬、養(yǎng)牛又種地,被鄉(xiāng)里評為致富能手。他人也很好。能下苦力干活的人,人能不好嗎?不過妹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家孩子跟著我們干活的。你想想啊,那么多姐姐護(hù)著他,拿他當(dāng)寶貝,怎么可能苦著他呢,疼都疼不過來……”
我也不好說白。一是我總覺得這次要生女孩,否則我為什么要東躲西藏冒風(fēng)險呢。二是這樣的人家,太能了,鉆錢眼里去了,一定摳得要命。我就說:“謝謝姐,我感覺我這次要生女孩呢,而且,我們也不可能從這里逃出去的,整個大會堂的窗戶,用木板釘?shù)盟浪赖模l(xiāng)里的計生辦專干、各村的計生員,都在門外把守著呢?!彼]有看出我在拒絕:“那么,我給你們家挑十擔(dān)稻谷,六十塊錢!怎么樣?!”
我吃了一驚,不僅僅她開出的條件,還因為她的決絕,那是生氣、絕望。我趕緊提醒她別說得那么響。但是很顯然,睡在旁邊的人都聽到了。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告密了。計生辦干部把我倆叫到隔壁的井下村村委會(也是計生辦臨時辦公室),問了我們這件事情。我們當(dāng)然是不敢承認(rèn)的。那個禿了頂?shù)氖╅L春拍著桌子說:“你們要是敢逃走,并且拿人口當(dāng)交易,抓住了要交雙倍的罰款,還要送到縣公安局去判刑。控制人口是基本國策,經(jīng)濟(jì)要搞上去,人口必須降下來!”
施副主任的話,把我們嚇得不輕。我甚至感到肚子隱隱作痛起來。
當(dāng)我們回到床鋪上,大會堂里的大喇叭就突然響了。
大喇叭沒完沒了地播放起計劃生育政策來。我們這些山里女人,文化程度底,聽大道理是聽不進(jìn)去的。甚至有不少人聽不懂“小楊同志”用普通話念的這些政策。但是施副主任是本地人,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大會堂,站在一張桌子上對所有人用方言發(fā)出警告,大伙都聽懂了。
“這次開展‘百日無超生運動呢,是縣委下的命令,這三個月內(nèi)不準(zhǔn)有一個超生兒降生。嗯,這次來給你們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都是從縣醫(yī)院派下來的,設(shè)備也是從縣醫(yī)院運來的。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醫(yī)生呢。這是很難得的機(jī)會。要是把你們都拉到鎮(zhèn)上去,婦女同志們,你們想想,吃飯住宿得花多少錢!誰去給你們陪護(hù)?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說,就暈船暈車你們就受不了!我沒指望你們感恩戴德,但至少別給我翻草尋蛇,尋蜂找禍……”
施副主任滔滔不絕了一番,后來就累了,從桌上被“小楊同志”攙下來,他滿頭大汗,腿有點哆嗦。這個禿頂實在太胖了,起碼有一百九十斤。他走了后,大會堂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沉寂。仿佛,每個人從里到外被這個男人摸了一遍,有些別扭、不舒服。不干不爽的。無疑的,總得有個人站出來打破沉默。這樣太難受了。于是,在大會堂西邊,有個男人樣的婦女很響地說了一聲:“我生孩子關(guān)你屁事,又不要你來養(yǎng)!”這一聲之后,沒人接話,那人又喊了一聲:“我倒要看看,能把我殺了剮了?!”兩秒鐘后,就從我這邊出現(xiàn)了應(yīng)和:“計生辦、計生員扒房牽牛、強(qiáng)制人流,不會有好報應(yīng)!先斷子絕孫!”
“先斷子絕孫!”
“先斷子絕孫??!”
大伙正這么過著嘴癮,突然,舞臺那邊的簾布拉開,平時很少發(fā)火的“小楊同志”從里面沖出來破口大罵,揚言誰再敢說一聲斷子絕孫,他就踢死誰!我們愣住了,從沒見“小楊同志”這副有失教養(yǎng)的模樣。他進(jìn)去后,才有人低聲說,“小楊同志”是因為傷心。當(dāng)年他從省城派下來支持山鄉(xiāng)造水庫,聰明能干,幫工地解決了施工機(jī)械不足的困難。后來,他和工地上的勞模戴麗花相愛并結(jié)了婚。誰能想到呢,戴麗花在工地上只講“男女都一樣”,不管經(jīng)期還是下雪下雨,也要和男人一樣下工地。結(jié)果水庫建成后,說不上什么毛病纏上了身,逢陰雨天渾身疼,更糟糕的是不能生孩子……
這一天,從臨時手術(shù)室那邊不斷地傳來“痛?。⊥窗。≥p一點!”的聲音。有一個婦女,干脆是尖叫,聽著像是有刀在割她大腿上的肉,那肉割成一條一條的,就掛在她頭頂?shù)囊桓K子上。她在肉條條下叫得山響。醫(yī)生不耐煩了,吼道:“墮胎哪有不痛的!不要叫了,叫得人心煩!”那婦女的聲音:“你們就不能派幾個女醫(yī)生來嗎,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男人不好就不要讓肚子大起來嘛!”
“啊,你要把我的腸子扯出來啦!啊,痛啊,你們把我殺了吧……”
“叫了還是痛的!”
“那是我的孩子??!天殺的,你們把他(她)扔哪里去了?!”
大會堂的這一頭,我們下面這些還沒有輪到手術(shù)的人,就像拴在河畔的羊,屠夫在柳樹下宰其他羊,羊的血把河水染出一縷縷紅,我們不敢看,嚇得瑟瑟發(fā)抖。一浪高過一浪的痛苦,慘叫,就像洪水。水退了,剩下哭聲,弱下去。接著,舞臺那邊的簾布又拉開,里面的醫(yī)生們又開始喊人名了。
“學(xué)嶺村的盛淑花!”
“井下村馬騷鹽組的張益芳!”
“塢頭村的張掛花!”
“吳村的戴荷花!”
我們豎著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想早點輪到,結(jié)束這折磨,早點回家還能省下幾元伙食費呢,但是又擔(dān)心兩只鐵鉗子被醫(yī)生粗暴地捅進(jìn)下體,將活生生的孩子弄死。昨晚上也不知道誰說起的,說墮胎相當(dāng)于殺害自己的孩子,是人命債,被弄死的胎兒成了靈嬰,魂魄無依,無法往生,就會對父母產(chǎn)生怨氣,將來會糾纏作祟。所以,我們在害怕肉體被摧殘同時,又多了思想上的罪。我兒時的姐妹張掛花,她就害怕這個,醫(yī)生叫到她的剎那,臉一下白了?!拔遗拢液ε掳。 彼哉Z,哭著。
但是那個叫“荷”的戴荷花,她就沒那么好擺布。她的名字響了好幾遍,她照樣坐在床沿上啃瓜子。計生辦的人就從一個側(cè)門進(jìn)來了,后面跟著我們村的計生員土發(fā),他們給這個女人做思想工作。戴荷花說,我沒有說不結(jié)扎,我就想等到最后一個做。土發(fā)他們斗嘴不是她的對手,只好拖拉,她就拿自己的腦袋去撞他們,幾個人都控制不住她。如果換了別人,那幾個男人早把她打趴下了,但是她畢竟是老干部麻一桿的兒媳婦,所以,土發(fā)要去叫她老公麻小虎來看著辦。原來麻小虎就在大會堂外面等著陪護(hù),他一進(jìn)來,不說話,啪啪兩個耳光,罵她“沒用的×”、“廢物”、“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把這個女人扇進(jìn)了手術(shù)室。
但是接下來,她的滾雷樣的慘叫,就像是有意在報復(fù)所有人。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肚子也痛了起來。
在一波波慘叫聲中,我這才理解了有些人,為什么要不停地找話說。如果不說話,心里就會發(fā)慌。我從這頭走到那頭,不敢去想什么時候會輪到我。我從大會堂里的棲棲遑遑聲中,得知前兩天,也就是我還沒有來之前,很多人也想逃,但是逃了沒多遠(yuǎn),就被抓回來。有一個沒被抓回來的,是因為她上吊了。
“她逃回家,她老公也像剛才你們村的這個獸醫(yī)這樣打她?!?/p>
“為什么呢?”
“因為他老公氣的,覺得生活里的這一些麻煩,都是因為她生不出兒子造成的。他家因為超生,已經(jīng)窮得吃不上飯,家里除了債,什么也沒有。那天,他老公正好在家里借酒澆愁?!?/p>
“哪個村的?”
“好像也是你們村的?!?/p>
“你們村”其實指的是我娘家塢頭村。我這才明白他們說的是彩娣。因為塢頭村窮,當(dāng)時彩娣發(fā)誓要嫁到外村去,所以彩娣嫁來井下村的山下組后,我們見面很少。一年前,我們是在塢頭村見的面,她很瘦很憔悴。她說,她因為沒有兒子,男人總喝酒,喝了酒就逼著她生兒子,她想離婚,男人不肯,說你生了兒子就離婚,不留下個兒子,死后變成鬼都是我的女人,勿想跑。
我因為有了兒子了,是體會不了彩娣她們的痛苦的??上胂胛覀冃r候,彩娣,銀鳳,還有進(jìn)了手術(shù)室的桂花,不都是女的嗎?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也還是的。我們種地,挑擔(dān)子,摘茶葉,砍柴,背樹,哪一樣比男人差了?說來說去,女人命賤,都是因為男人瞧不起女人??晌覀兡茉趺崔k?就連心高氣傲的戴荷花,不也被麻小虎扇耳光?這么想著,我突然難過起來,有些懷疑自己想生一個女兒,是不是很自私。將來,女兒大了,她會不會被男人瞧不起,到那時還計不計劃生育?我女兒也會被抓來嗎?也會因為生不出兒子被男人毒打嗎?
我忍不住摸了摸肚子。那是第一次放下了。想想還是女人最可憐。
我就突然有些盼著輪到我。
第三天,我已經(jīng)隨時準(zhǔn)備做手術(shù)。此時,大會堂里就剩三十來個人沒有輪到了。雖然說,很多人依然不愿提早手術(shù),甚至壓根不想手術(shù),但是當(dāng)做完手術(shù)的人超過沒有被手術(shù)的,情況就變得有些不妙。那些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的,呻吟哀叫,元氣大傷,在一旁陪護(hù)的家人,一個個臉上掛霜,對我們還沒有做手術(shù)的惡聲惡語,好像我們得了什么便宜。當(dāng)然,他們當(dāng)中,有一些還想生育的人家,確實是傷了心。因為他們家再也不會有新的孩子了。我就聽到一個婆婆故意說給兒媳聽:“我們老的,反正活不了幾年了,我們死了有你們給收尸。以后呢,獨生子女讀書讀出去,你們老了死在床上都沒有人知道。”
想想那些剛生一胎就趕上計劃生育的人,真是虧死了。我這個年紀(jì)的人,至少趕在前幾年生了幾個了??伤齻兡?,就沒有這樣的機(jī)會。當(dāng)醫(yī)生手中的剪子對準(zhǔn)輸卵管咔嚓剪下去,一個女人就變成一個再也不會生育的女人了。想想這些,心里亂糟糟。再加上我聽說,由于任務(wù)重時間緊,幾個醫(yī)生已經(jīng)累壞了,手術(shù)老是出錯。特別是那個老醫(yī)生,據(jù)說很流氓,會一邊做手術(shù)一邊摸自己褲襠。有人罵他,他就說一天到晚做手術(shù)太累了,必須給自己提提神。這樣一來,他就病倒了?,F(xiàn)在手術(shù)室就剩一個中年人,一個年輕小伙子,外加井下村衛(wèi)生站的有金當(dāng)助手。
老醫(yī)生病倒的事傳出來,我們這些沒輪到的婦女,都覺得慶幸,等輪到手術(shù),就不會被這個老流氓看到私處??墒蔷o接著又聽說,老醫(yī)生技術(shù)最好,都說他做手術(shù)不痛苦。而假如讓那個滿臉騷疙瘩的年輕人操刀,就倒霉了。這人手生,沒有經(jīng)驗,而且脾氣躁,性格悶。他做人流就好像跟女人有仇,惡狠狠的,都說沒見過這樣不懂得憐惜女人的男人??赡苓€沒有結(jié)過婚的緣故吧。所以,現(xiàn)在只能指望那個中年醫(yī)生了。計生辦的人都喊他“吳醫(yī)生”。他態(tài)度好,技術(shù)也不錯,人雖然是城里人,但從小在湯溪附近的東夏村外婆家長大,會說湯溪本地話??蓞轻t(yī)生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聽說他是不愿被派山里來人流、結(jié)扎的,覺得做這事丟人又缺德,因此他整宿睡不著,神經(jīng)衰弱。
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我看著太陽正往高處爬,透過釘?shù)盟浪赖拇皯簦柟庹┻^窗柵和木板射進(jìn)大會堂,金黃的光柱在移動,先落在這張床,接著到了那張床。臨時手術(shù)室的簾布拉開,又閉上。一共進(jìn)去五個人了。一直都這樣,從簾布這頭抬進(jìn)去,手術(shù)結(jié)束,從那頭再抬回來。抬進(jìn)去的時候往往又哭又喊,抬出來的時候呻吟不止,或悄無聲息。我們山里人是不講矜持的,有了痛就要喊,不喊的,要么是沒有了力氣喊,要么是麻藥起了作用。總之這一天少了老醫(yī)生,手術(shù)的進(jìn)度似乎沒受影響。
中午時分,天氣熱,屋外樹上好幾只知了同時叫,一聲長一聲短,大會堂里則靜悄悄,手術(shù)后的婦女臥床休息,大伙都有些昏昏欲睡。醫(yī)生們也午休了。直到一點過后,才重新開始手術(shù)。根據(jù)計生辦安排,這一天的主要任務(wù)是墮胎。我剛來的時候,搞不清墮胎與人流的區(qū)別,以為不是一回事,其實是一回事。不過,這里面又分人工流產(chǎn)與藥物流產(chǎn)。根據(jù)我的打聽,肚子還小、不足兩月的,醫(yī)生往往讓她吃一種藥。這種藥吃下去,孕婦的肚子會疼得死去活來,然后出血,然后把大塊淤血排出來。還有一個辦法,說是三個月以后的,先用一個東西伸進(jìn)子宮吸,然后用鐵鉗把胎兒取出來。這就是人工流產(chǎn)。
我的肚子已經(jīng)有六個月大,只能做人工流產(chǎn)了。吳醫(yī)生之前在一次例行檢查時,看過我的肚子,直搖頭,說孩子太大了,很容易出事。出事指什么?是指胎兒已經(jīng)長了腦袋,吸不出,也夾不出來了?還是它已經(jīng)懂得為存活奮斗,在危險到來時抽動亂移?我死死捂住肚子,又害怕又無助,唯恐喊到我的名字。奇怪的是,下午的手術(shù)做得出奇地慢。
還真出事了。比我早進(jìn)去的是三個同樣肚子滾圓的婦女,一個是學(xué)嶺村的什么玲,一個是井下村的張大雄老婆,還有一個是東坑村的。她們進(jìn)去時倒沒有哭爹喊娘的,手術(shù)過程好像也沒有我們村的那個賤女人喊得響,但是她們遲遲不出來,也不知道在里面為何待這么長時間。快天黑的時候,我很好奇,去問別人,有人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聲“這次不用鉗子的”。難道是剖腹產(chǎn)嗎?直接剖開肚子把孩子取出來?我感到很恐怖。
夜里,手術(shù)室的燈一直亮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痛苦呻吟。耳朵經(jīng)過這幾天訓(xùn)練,我已經(jīng)能從呻吟的時間間隔、聲音高低、往嘴里倒抽氣的次數(shù)等方面判斷疼痛程度。很顯然,她們剛開始的時候是隱隱作痛,后來變得非常痛,但是痛幾下又轉(zhuǎn)為隱隱作痛,這個過程反反復(fù)復(fù),無休無止。我后來就睡著了。過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學(xué)嶺村的那個什么玲才抬出來,臉白得像紙,頭發(fā)濕得像從水里剛撈出來。家屬大喊著:“讓開,讓開!”我急急地湊上去問:“怎么樣,怎么樣?”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問什么,就是心里急。她的家屬說:“她沒事,引出來了。還有一個井下村的,她家里人在的話,快進(jìn)去看看吧!”張大雄就突然出現(xiàn)了,要往臨時手術(shù)室里擠,被推出來了。推他的人是計生辦的那幾個。
“你先回去,安心等通知!”
“她到底怎么樣了?”
“你老老實實聽通知就行!”
大會堂里陽光還在移動,但是感覺冷森森的。臨時手術(shù)室那邊,既沒有人喊我進(jìn)去,也沒有人喊張大雄進(jìn)去。而此刻,得令還沒有從吳村趕來。我很無助,雙腿發(fā)軟,心跳時慢時快,想到馬上就要輪到我了,醫(yī)生要剖開的我肚子,心里越來越緊張。這時,和尚村那個一心想跟我交換孩子的朝天鼻又出現(xiàn)了。原來她也還沒有輪到墮胎。或者本該輪到的,被她用什么方法拖延下來了。
她湊到我耳根說:“妹妹咱逃吧。要出人命呢!”
我搖搖頭。我一點力氣也沒有。再說,大會堂里外都是鄉(xiāng)計生辦干部和村計生員,我們又挺個肚子,逃走簡直是做夢。
“等天黑了,我知道怎么逃。你就跟著我?!?/p>
“我實在不想逃,沒有力氣。姐!”
“跟著我呀,那邊窗戶的窗柵被我偷偷掰斷了?!?/p>
“要逃你逃吧。挺著大肚子,怎么可能爬出去?說不定我待會就輪到了?!?/p>
朝天鼻婦女臉黑下來,走一邊去了,說:“你會后悔的!”
后來,得令就來了,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胡子拉碴,穿著破舊的卡其布中山裝,上面沾著樹脂和樹皮。他將一把毛錢遞過來,向我解釋這幾天他背樹去了,掙了一點錢,一是用于交這里的食宿費,二是等手術(shù)完了,給我買點補(bǔ)品吃。
“家里還有兩只雞,我明天殺一只帶來?!?/p>
“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怎么了?”得令看看我,苦兮兮的神色。
我最不喜歡他的就是這苦兮兮的樣子。我向他發(fā)了一通火,接著就輕聲抽泣。得令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拍著我的肩。我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復(fù)下來,我倆像木頭一樣坐著。
我說:“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p>
他的嘴好像被我封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又不是故意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一聽,心就軟下來。我斜靠在鋪上,閉上眼休息。這時,簾布那邊出現(xiàn)了新的動靜。我睜眼。張大雄老婆抬出來了,是伴著難以描述的哀號抬出來的。一聽哭喪的調(diào)子就知道,張大雄老婆去了,從簾布后面抬出來的是一具死尸!
大會堂里頓時慌作一團(tuán)。
“怎么了?”
“出血過多?!?/p>
“孩子太大了吧?”
“有可能?!?/p>
“也可能是醫(yī)生太累了。你說呢?”
“你說得對,這都第幾天了?醫(yī)生都沒歇著呢,昨晚上還加班呢?!?/p>
“但是出了人命了,他們是有責(zé)任的?!?/p>
“麻煩大了!”
在場的人議論著,死人已經(jīng)從側(cè)門抬走,應(yīng)該是往家里抬去了,或者往某個祠堂抬去了。但是,死人仿佛無所不在,她的陰魂留在了大會堂了,讓每個人感到恐懼。人們圍在早先出來的那個婦女周圍,詢問張大雄老婆的死因。那個婦女說張大雄老婆的胎兒太大了,都七個月了,已經(jīng)手術(shù)困難,吳醫(yī)生就給她打引產(chǎn)針,讓她把孩子直接生下來。打引產(chǎn)針時,張大雄老婆不配合,第一針打偏了,吳醫(yī)生就給她多打了一針。然后就輪到學(xué)嶺村的這個什么玲了,吳醫(yī)生問她胎兒多大了,她答五個月大了,吳醫(yī)生問她愿意打針還是手術(shù),她問哪個不痛,吳醫(yī)生說兩種方式效果一樣,打引產(chǎn)針不用動刀、動鉗子,但時間會拖得比較長……
人們沒有耐心聽她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問張大雄老婆是怎么死的。這個什么玲又絮絮叨叨講了一會兒她自己的事情,說打了引產(chǎn)針肚子非常痛,因為針是打在孩子腦袋上,打過針后孩子就會死掉,所以打針引產(chǎn)比正常分娩要痛十倍還不止,引產(chǎn)自己受罪還傷身體,因為孩子都成型了,孩子也痛??!抽搐啊!因為孩子不想死!可誰舍得它死在自己肚子里?說著說著,她嗚嗚地哭起來,惹得氣氛很是尷尬。
她的家人忍無可忍,把我們趕走了。
“有什么好問的,等一會兒就輪到你們進(jìn)去了!”
“生死由命吧!”
我知道,等輪到我的時候,醫(yī)生也會給我打引產(chǎn)針讓孩子死,我再將死胎生出來。因為我的胎兒也非常大了。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輪到我,但是即將失去孩子的傷心、自責(zé),已經(jīng)提前到來。但是,一直沒人喊我的名字。事實上,自從抬出來一具尸體,就沒有再喊過人名了,手術(shù)室那邊一點響動都沒有,我只聽到村委會那邊還在鬧著。猜得出來,張大雄家的本家親戚趕來了。得令陪著我,心神不寧,不一會兒出去看看,回來告訴我爭吵的內(nèi)容:一方說是急性心肌梗死,并發(fā)什么癥;一方說是醫(yī)療事故,人是被醫(yī)生打針打死的;后來吳醫(yī)生就親自出來說話了,說每個做引產(chǎn)的孕婦,都是按照嚴(yán)格程序打針的,該孕婦的死,不是死在引產(chǎn)過程中,而是引產(chǎn)之后,突然出現(xiàn)胸悶,呼吸困難,一種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一種可能是情緒波動過大引發(fā)腦溢血。很多人圍著看,各說各有理。
中午,得令回來卻高興地說:“愛蓮,我們可能不用手術(shù)了?!?/p>
我問:“怎么可能?”
得令說:“出了這么大事故,現(xiàn)在有人報案了,他們不敢再做手術(shù)了?!?/p>
我問:“那怎么辦?”
得令說:“沒人做手術(shù)不正好嘛,拖一拖我們就生下來了嘛!”
我說:“想得美!”
說完,我的肚子就痛了幾下,好像就要分娩一樣。白汗從我額頭冒出來。到了下午,得令再從外面回來,卻沒有帶來什么新內(nèi)容。的確,那邊安靜好久了。但是吳醫(yī)生怎么還不開始叫人呢?我非常焦慮,好疲倦!
得令說:“要不,我……”
得令是窮怕了,我知道的,得了一個掙錢的機(jī)會就格外珍惜。所以,他開始坐不住了。跟我說,背樹的事是他牽頭的,剛才一起背樹的人來喊他了。這次我沒有發(fā)火,也不想生氣,與其看他在我面前耷拉著一張苦臉,不如多睡一會兒覺。于是得令又走了。
晚上,飯菜雖然照常供應(yīng),手術(shù)室那邊的燈也還亮著,但是總感覺氣氛不對。盡管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大會堂里的人也都沉默著,顯得很不安。難道,張大雄老婆真的是傷心而死的?
又耗掉了一天,大會堂里嘰嘰喳喳起來——
“這到底還要不要手術(shù),把我們關(guān)在這里!”
“我們要出去,我們要出去,我們不是囚犯!”
得到計生辦的回復(fù)是,手術(shù)是絕對要做的,一個都少不了。目前的情況是,吳醫(yī)生因為死人的事情,已經(jīng)被派出所帶走,縣衛(wèi)生局點名批評。生病的老醫(yī)生身體還沒有恢復(fù)好,在井下村衛(wèi)生站掛吊針?,F(xiàn)在只有小李一個醫(yī)生。這個小李呢,畢竟年輕,難擔(dān)重任,這幾天的任務(wù)是在衛(wèi)生站給育齡婦女上環(huán)(在我們這里,假如一對夫妻頭胎生的是女兒,是允許五年后再生一胎的,但是這期間必須強(qiáng)制上環(huán),到了第五年再取下來)。所以這兩天你們安心休息,新的醫(yī)生馬上派下來。而且你們放心,肯定會派醫(yī)術(shù)更好的下來。
這次代表計生辦說話的是杜主任,他說話從不往外蹦臟詞、粗話,但是想從他手中逃脫或者耍賴,卻是難上加難。因為他很聰明,知道怎么對付山里人。聽說張大雄帶著一幫子人,沖進(jìn)計生辦臨時辦公室推倒施副主任,砸爛辦公桌,抓住吳醫(yī)生拳腳相向,這個杜主任在一旁看著,平平靜靜地?fù)炱鸬厣系碾娫?,?dāng)張大雄他們前去阻止,他已經(jīng)報了案。他對那些氣勢洶洶的人說:“我們來山里結(jié)扎也好,引產(chǎn)也好,都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wù),我們執(zhí)行的是國家政策,而不是私人跟你們有仇。遇到問題,我們都得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有什么不滿,你們有權(quán)跟我們的上級部門去反映,該坐牢的得坐牢,該賠償?shù)囊r償?!彼倪@一番話,竟然鎮(zhèn)住了那幫莽夫。后來公安局還真來了,帶走了吳醫(yī)生和張大雄。但是到了湯溪派出所,吳醫(yī)生放走了,反倒審了張大雄一晚上?;貋砗?,張大雄就變成了張大熊,再不敢來鬧事。
我們也是這樣,心有不滿卻不敢怎樣。那些最早做完手術(shù)的,住了幾天,收拾東西悄悄走了。不管怎樣,肚子里的孩子沒了,但人還沒有死,接下來該怎樣生活還得怎樣生活。所以大會堂里沒有了以前的雜亂、喧鬧,幾張床鋪上,只住著傷口還沒有痊愈、還需要打消炎針換紗布的,還有就是我們幾個沒有輪到手術(shù)的。特別是臨時手術(shù)室那邊,總是熄著燈,不再有痛苦的慘叫傳出來。我開始變得嗜睡,白天睡晚上也睡。有時候會做夢,夢見自己生下了女兒??墒撬⒉幌袂懊鎯蓚€那樣是生下來的,而是自己從肚臍眼爬出來的。我很吃驚,她爬出來以后就張開了翅膀,在我頭頂飛來飛去,我喊她下來,她反而越飛越高。我要起來追趕她,感到四肢無力,然后沒有看清她樣貌,她就撞破屋頂飛走了。醒來后,我一摸眼角,濕漉漉的。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樣飛走呢?
我愣愣地看著其他婦女,還沒有輪到手術(shù)的,是學(xué)嶺村的建忠老婆,和尚村趕過公豬的朝天鼻婦女,另一個叫“白豆腐”的婦女,井下村的樹陽老婆、駝背兒媳婦,中鋪村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我們村螳螂家的;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隨時可能回家的呢,包括學(xué)嶺村的什么玲,井下村的三尺墩老婆,代課老師的女人,塢頭村的張掛花,還有我們村的戴荷花、磨刀六老婆,等等。她們有的哭喪著臉,有的在織毛衣,有的在聊天,說著誰家長誰家短。有的在睡覺,有的喃喃自語,跟肚子里的孩子說話……偶爾也有人牽頭,說我們打牌吧,閑著也是閑著,但是沒打上幾圈,就把牌收起來了。因為打牌也是需要氣氛的。這里的氣氛總感覺不對。
我們這一帶的大會堂,都是集體那會兒造的。那時候一切財產(chǎn)歸集體所有,大伙一起勞動,一起開會,一起學(xué)習(xí),總之需要一個場合,大會堂就誕生了。大會堂是除了宗祠、學(xué)校以外,幾乎每個村面積最大的房子。井下村大會堂經(jīng)過粉刷的墻壁上,還保留著層層疊疊的標(biāo)語,有的是毛主席語錄或“文革”標(biāo)語,還有的是新寫的計劃生育政策。這個大會堂縱深特別長,人字梁木結(jié)構(gòu),硬山式屋頂,大門開于右側(cè)山墻下面,外墻門頂上鑲有一個大大的紅五星,內(nèi)墻門頂上畫有毛主席像,被一束束、一圈圈的光包圍著。
我不知道,我們這些人能在這么一個特定的時間待在一個特定的空間,算不算緣分一種。雖然山鄉(xiāng)水庫以內(nèi),就這么幾個村子歸山鄉(xiāng)管,但由于山路不好走,女人又不常出門,平日里我們幾乎沒有機(jī)會在一個屋檐下住這么久。我更不知道,我們這些人上輩子因為做錯了什么積下了罪孽,這輩子才會在育齡年紀(jì)遇到計劃生育。以前生孩子多么光榮,多生的母親是英雄,可現(xiàn)在誰也別想多生一個。昨天得令從家里來,告訴我二麥丁家的房子因為被計生辦的人揭了瓦,下過幾場雨,倒塌了,幸好幾個孩子住在爺爺家。想想前些年,二麥丁勒緊褲腰帶,吃了很多苦造了這棟屋。他造屋的時候,心里想的是要住幾代人的,結(jié)果兒子生不出來,現(xiàn)在還因為逃計劃生育房屋倒塌了。還有就是住在馬騷鹽的張益芳,前幾天結(jié)了扎回到家,一家人吃飯不喊她,給她臉色看,她吃了老鼠藥,結(jié)果就死了。
的確,比起某些不幸的婦女,我已經(jīng)生有兩個男孩,在家里也能做主,是非常幸運的了。只是,想到懷了這么久的孩子,都快生了,卻要被引產(chǎn)。我倒真希望像有的人說的,老醫(yī)生病得很重,是因為殺死孩子太多,被嬰兒的魂魄纏住了,一時好不了,而計生辦又找不到愿意來山里配合計劃生育的醫(yī)生,這一拖延,我們就趁機(jī)把孩子生了。有幾個婦女甚至連名字都替超生的孩子取好了,有的說,如果是男孩,就取名堂生、超生、會男、會堂,如果是女孩,就取名阿妲、阿慧、阿糖。我也悄悄給孩子取了個名,不管男女都叫阿囡。因為我就是單純地想生一個女兒,才吃了這么些苦,受了這么些罪的。
又一天,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是夢。夢見有陌生醫(yī)生將我捆綁在手術(shù)臺上,給我注射引產(chǎn)針。肚子痛了半天后,嘩啦一聲,夭折的孩子生下來了。醫(yī)生給我松了綁,我虛脫乏力,哀求醫(yī)生,讓我把孩子帶回去埋了吧。醫(yī)生竟然同意了。誰知這個裝在黑色塑料袋里的孩子在回家路上頑強(qiáng)地活了過來。她的哭聲就像從巖石縫里傳出來的雨蛙的叫聲,讓人毛骨悚然。當(dāng)我去解塑料袋,這個孩子就像一只小猴子,騰地蹦到我肩頭抓撓我……我疼得哇啦一聲叫起來,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小的那個在扯我的頭發(fā),“媽,媽!”我聽到他喊我叫媽,就真的醒了。
“你們怎么來了?”
“媽,我們想你了!你生完妹妹了嗎?”
“唉!你們真幸運,是幸運的娃!”我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說著,眼淚噼噼啪啪落下來。
“咳,咳,”得令說,“你平時不能老睡覺,這都快要睡傻了。”
我問兩個孩子:“你們還好嗎?”
他們說:“我們好的,有爺爺照顧呢?!?/p>
得令說:“怎么還沒有請新醫(yī)生來?這些天的伙食怎么算?被他們延誤的日子,總不能算在我們頭上吧!”
我沒有理他。他說他要去問計生辦的人,就出了大會堂。
如果說,這是我的不幸,那么不幸的時刻,是從得令走出大會堂的那一刻開始的。如果說,這是我和第三個孩子的幸運,那么幸運的時刻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其實,主要原因在于,在家里,孩子的爺爺還有得令對山子、慶子管教很嚴(yán)。這兩個孩子,幾乎是在責(zé)罵、挨打、饑餓、勞動中長大的,加上平時也沒有東西玩,沒有書看,所以到了井下村大會堂,覺得這里的空間很新鮮,就嬉鬧起來。他們一會兒在我們床鋪這邊追來跑去,一會兒又跑到大會堂的環(huán)形閣樓上,踩得咚咚作響。
“慶子,藏好了嗎?”
“藏好了!”
“我要睜開眼睛了?。 ?/p>
“你找不到的!”
我是習(xí)慣了。他們愛這么玩。沒想到的是,他們會在閣樓的一個儲藏間里找到一些演樣板戲的道具,可把他們高興壞了。我記得做姑娘時,我跟著姐妹打著火把下山來看過樣板戲。那時候,這屋里放過電影和演過樣板戲。我的這兩個孩子拿著木頭刀、木頭槍,頭上戴著土匪和解放軍的帽子,又開始追和跑。
“看你往哪里逃,砰砰!”
“??!我中槍了!”
“你是座山雕!”
“你是鳩山!”
我也不知道樣板戲里的壞人的名字,他們是怎么記住怎么知道的。他們這么鬧了一會兒,我看已經(jīng)惹得幾個婦女不耐煩,趕緊喊他們下來。他們不聽我的,還對著樓下所有人噠噠噠掃射。我又生氣又急又累,直等到得令回來,我才狠狠罵了他,讓他趕緊把孩子帶回家。我哪里知道,得令帶兩個孩子離開后,會發(fā)生下面一些事情。當(dāng)時,我想的只是,我真的不希望再生一個兒子,可生女兒呢,誰知道明后天新醫(yī)生會不會來引產(chǎn)或手術(shù);并且就算真的因為種種原因拖延了時間,趁機(jī)生下來,又怎樣呢,就像前面講過的,女人的命總是苦的。正這么想著,我就聽到好像有人在議論我:
“得意什么!就算有兒子也不要這樣!”
“有兒子又怎樣,將來兒媳婦,嘖嘖,會去奪她的碗!”
“誰都得意不了很久,看著吧!”
我以為這又是和尚村那個朝天鼻在背后說我壞話。這女人自從我明確拒絕她的換子計劃后,就跟我翻了臉。但是仔細(xì)聽,好像又不是。我這人臉皮薄,不愛跟人鬧別扭,隨她們說。閉上眼睛睡覺。迷迷糊糊的,中間,我又聽到她們在說:
“哼,裝睡呢。黃臉婆!”
“聽說他男人有病,背棵樹喘的,呵呵,”
“家里很窮。你們看那兩孩子穿的……”
“你去,你去,問問她,為什么生了兩個兒子還要生?”
“虧你說的,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停頓了一會兒,沒有再等來新一輪嚼舌頭的聲音,我感到睡意卷土重來。這時,我卻聽到了我們村那個惡毒女人的聲音:“哼,我知道,她是我們村的?!?/p>
“你知道她為什么還要生?”
“就是為了氣我們家唄!這個賤×,她還要生,就是有意氣我們家!”那女人的口氣惡狠狠的,“因為我們麻家一個男孩都沒有?!?/p>
“那又怎么樣?”
“我也不想瞞了姐妹們,唉,我家公公原來是他們家的長工呀……解放前,我公公參加了革命,打倒地主,從此兩家結(jié)了仇。這是我公公親口說的?!?/p>
“你公公誰呢?”在她們當(dāng)中,有人提出疑問。有人輕聲作答:“原來的公社干部麻一桿呀,退休了的。”又有人問:“地主呢,吳村的陳大斤?”有人不耐煩道:“陳雙硂?!绷硪粋€“唉唉”之后,就聽那蛇精的聲音繼續(xù)響了起來。
“我公公總希望兩個兒媳婦能給他生個大胖孫子,可是我們都生不出。我自己是看得開的,男人女人都是人,可我公公不這么想,怕人說因果報應(yīng)……”
“嗯。好像是這么個理……”
“正因為這樣,我也東躲西藏了好幾年。這次我是從龍游親戚家被計生辦苦口婆心勸回來的。畢竟我公公還健在呢,他們不敢拿我怎么樣。我也是昏了頭,心想都這歲數(shù)了,算了,該扎就扎了吧,我又不是麻家養(yǎng)著的生育工具。我早知道這賤×?xí)@么驕傲,趁我結(jié)扎后來這一手,我就是死也不會回來結(jié)扎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賤×,自以為生了兒子就了不起,她看我們再也生不了孩子幸災(zāi)樂禍呢,就指使兩個兒子到這里來氣我們呢……”
“可不是嘛!兒子兩個足夠了呀!這個賤×!生兩個兒子了,為什么還要生?!”
“唉唉,我也是昏了頭,說什么也不該來結(jié)扎的。這下回到村里,還不被這家子氣死!”
我本來還想聽下去,可我忍無可忍,她能生與不能生關(guān)我屁事。我睜開眼,坐了起來。我看到婦女們突然噤了聲,仿佛剛才都沒有說過話,但是敵視著我。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在一起免不了東家長西家短。但是她們太過分了。我冷冷地盯住她們。心里說,我有兩個兒子,我礙著你們什么了,我還想多生一個,你們管得著?
這時,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喂,剛才走的那兩孩子都是你的?”問這話的是三尺墩老婆,跟她男人一樣長得又敦實又粗野。我點點頭:“是的。”她突然厲聲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說:“怎么了?”她說:“怎么了?你心里清楚!”我說:“我不清楚。”她說:“會讓你清楚的!”她就把剛才她們議論的“幸災(zāi)樂禍”等話搬出來。我扭過臉去,后悔跟這幫人一般見識。她們以為我理虧了,又嘀嘀咕咕起來。學(xué)嶺村的什么玲說:“這女人就是欠揍,生兩個兒子就偷偷樂吧,不用跑這里來招搖?!薄鞍锥垢闭f:“問題是她多生一個,超生的人就會增加一個,鄉(xiāng)里就更不會讓我們多生一個了,不是嗎?”有人附和:“對呀,如果生過兩個兒的人都要超生,人口就更難控制了!”“可不是!該生的不讓生,該扎的卻沒有扎!這下,沒醫(yī)生來了,反倒便宜了她。”
她們就我生有兩個兒子卻還要生這事議論紛紛。好像我被抓是活該,去手術(shù)室挨刀第一個就該輪到我。我聽著不是滋味,正準(zhǔn)備跟她們理論幾句,不料,和尚村那個與我結(jié)仇的朝天鼻出現(xiàn)了。她是提著褲子從臨時廁所那邊出來的,她顯得很憔悴,但是聲音很亮:“嗨!你們想不到吧,這女人之所以超生,可不是想再生一個兒子,而是為了想生一個女兒!”
“女兒?!”
“怎么?不信?”朝天鼻女人咋呼起來,“我也沒見過這樣的,為了生個女兒東躲西藏。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還是故意要這么說,羞我們!反正,我跟她私下商量,如果她真想要一個女兒卻又生了兒子,我愿意拿我的女兒跟她交換,還拿出十擔(dān)稻谷、六十塊錢,她都不換!”這女人的話,像一勺油澆在了火上。婦女們紛紛說著“肚子可真金貴”之類的話。這女人得到眾人回應(yīng),就更來勁。她跟我們村的那個蛇精一唱一和,說:“你們說她到底想干什么?畢竟都是女人,她為什么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們的心!”
“哼,她當(dāng)自己是蜂后當(dāng)我們是工蜂呢,要不然,量她也不敢說還想生一個女兒!這么些天,我們看到多少被扎的婦女,哪有一個像她這樣的,想生一個女兒,她什么都想得到,想的真是美!她可知道,別人想生一個兒子受了多少苦,生下一個女兒遭多少罪……”那個蛇精說著說著哭起來,“為了一個兒子,我們受夠人世的苦啊……受家里人的氣不說了,十月懷胎,擔(dān)驚受怕,天天夢到被計生辦的人追,夢到被查,夢到被抓……”
也不知這女人是真哭還是假哭,受她的情緒影響,婦女們開始訴說起逃計劃生育的種種。魔刀六老婆說,她被抓來的時候,四名男子緊緊抓住她的手和腳,將她離地,她奮力掙扎,結(jié)果孩子流了產(chǎn),身體還沒恢復(fù)?!鞍锥垢闭f,因為超生,家里已經(jīng)被計生辦的人掏空了,她老公跟他們打,結(jié)果被綁在電線桿上,兩天后抓到了她,才給松綁。一個女的說,他們村的計生員都是潑皮流氓,只要是個婦女,就整天盯住看,跟蹤,甚至以檢查是否懷孕為名動手動腳。又一個女人說,抓計劃生育那天她一個人在山里待了一天,晚上剛在窩棚睡著卻被逮著,幾個人上來就蒙住她的頭……
而這些人中,最慘的無疑是代課老師的女人。她說,她的孩子已經(jīng)快足月了,那天下午一點四十,一群不明來歷的人沖進(jìn)學(xué)校宿舍,將她和母親扭住胳膊。她問是什么人。他們說給鄉(xiāng)計生辦辦事的。其實就是計生辦讓各村的計生員聯(lián)合起來抓人,有的手里有繩索和棍棒。她大喊起來。她丈夫從教室里沖出來阻止,那些人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幾下子將他打趴在地,滿臉的血?!拔冶谎簛磉@里引產(chǎn),只是那一針并未將他打死……我聽到哭聲,整個人都碎了,那是我的骨肉啊,他們有什么權(quán)利捂死他!我跟他們拼命,計生辦的人都跑來將我抱住,捂住我的嘴……我只是沒有像張大熊女人那樣死掉……”
婦女們講述著為了多生一個孩子付出的代價,可以說每個人都有那么多不幸……
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晚上會發(fā)生什么?;蛘哒f,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大雨是隨著婦女們的哭訴,嘩嘩地落下來的。大雨,就像天空為不幸女人流下的眼淚,又像要掩蓋她們的哭聲。同時,沖走了大會堂后面石灰池里那些幼小生命的殘跡。只能說,是不幸的遭遇、飽受摧殘的痛苦,讓她們情緒失控,失去理智。但是她們不該指向我。
仍記得她們哭訴著,講述著,“那是我的骨肉啊,可這么沒了,我再也懷不上了”,“去找?guī)状螞]找到我,就抓了我媽媽,還打了我弟弟,可憐我媽受了刺激,倒地不起”,“我想躲到山里去把孩子生下來,被一幫子人抓到,說你孕婦怎么了,專揀肚子猛踹,省得讓你墮胎你不情愿”……眾人的苦難就像烏云堆積,黑暗加重,讓我喘不上氣,使我想起自己也曾東躲西藏,住在窩棚,住在兩堵墻的夾縫里,終日提心吊膽,想起這些,我也想哭出來。我并不是有意懷上這個孩子,我是上過環(huán)的,這中間環(huán)是不是掉了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旦懷上,就有新生命要誕生?!八麄冇惺裁礄?quán)利殺死他!”這是剛才代課老師的女人說的,我忍不住重復(fù)了一遍,這就像一個閘門打開了,我就開始說:我們女人的命多么苦,為什么要生男孩才能傳宗接代,生孩子不都是女人生的嗎?女人不但要生孩子,還要在家做飯,還要到農(nóng)田干活,女人哪一點做得比男人差了,為什么非要生男孩?……我其實對這些問題沒有專門去想過,只是一時沖動想到哪說到哪,其實也是為自己也為這些女人說上幾句公道話,以至于戴荷花走到我跟前,突然朝我發(fā)火,我一點都不明白說錯什么了。
“你給我閉嘴,賤女人,你還有臉跟著說這些?你也配!”這個氣勢洶洶的女人,指著我的鼻子,“大家都是爹媽養(yǎng)的,都是血鑄的肉做的,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個賤×,你家里有姐姐弟弟,父母偏愛誰?你不也從小被當(dāng)作給弟弟換親的工具?你說這些什么意思,就因為你現(xiàn)在沒有這樣的壓力?!去別的人家試試吧,你去問為什么非要生男孩!”
我完全愣怔住了。沒想到她也知道我曾經(jīng)是換親的工具。
“你是遇到了一個沒用的男人,才會這么遷就你。哼,現(xiàn)在你是得意了,老公怕著你,膝下有兩個兒子了,這不不夠,還要故意說要生個女兒來氣我們這些人,你這跟為富不仁有什么區(qū)別!你這個看得吃不得的東西!今天讓我告訴你,當(dāng)年要不是我甩了那個癆病鬼,你個老姑娘還不定嫁到什么厲害人家,過得比這里所有女人都要慘!”
我們村這個蛇精一樣的女人,真不是個好東西,她罵人還連帶著揭老底,我呸地一聲朝她吐了口唾沫,只見她突然發(fā)飆,撲上來打我。我不示弱,她打來巴掌,我用手臂擋開,她揮舞利爪來抓我的臉,我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沒想到,她捂著臉后退兩步,突然就像一頭牛頂撞上來。我知道她是沖著我肚子來的,趕緊往邊上一閃,她撞了一個空,我卻因為躲閃肚子痛了起來。
“她!就是她!十足惡毒,一等下賤,自以為生了兒子了不起,天天看我們笑話呢!哼,自作孽,不可活,還輪不到你來羞辱我,今天我非教訓(xùn)教訓(xùn)你!”戴荷花叫嚷著,又撲向我。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擋開她,她是結(jié)了扎已經(jīng)休養(yǎng)好幾天、身體快要康復(fù)的人,我卻是六甲在身。我被她摁在地上,她用拳頭打我的頭、脖頸,啪啪地響。我盡力去抓扯她垂下來的頭發(fā),趁機(jī)爬起,又被她打下去,我再爬起來,眼看就要將她掀倒,這時和尚村那個朝天鼻女人趕來幫忙,接著井下村的三尺墩老婆,還有其他婦女,紛紛圍了上來。
“好!打得好!叫她生了兒子還要生,不知好歹!”
“就讓你多生?你養(yǎng)得起不?賤女人,就該挨揍!”
“缺德女人!揍死你,這里容不下你這樣的!撕爛這張豬×嘴!”
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發(fā)生,她們又為什么恨我,我沒有反對過她們超生,我對她們沒有任何惡意,相反,一直有同情??珊脦讉€婦女幫著蛇精,用腳踢我,有的抓我頭發(fā),有的抓我衣服,有的踹我。我知道我是斗不過她們的,她們聯(lián)合起來很可怕,并且,我還要保護(hù)好肚中的胎兒。我多次向大門那邊奔跑,可是雨聲掩蓋了我的呼救,而且那邊也不會有人守著。因為門是鎖死的。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幾個滿腔仇恨的婦女不僅僅幫著蛇精出氣,她們顯然還想消滅我肚中的胎兒。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就跪下去求饒,把整個人俯下去,兩肘著地,像老母雞用翅膀護(hù)著雞仔那樣摟住肚子。她們就只能打在我頭上、背上、屁股上。
當(dāng)然,這時候也有幫我的,比如塢頭村的張掛花,我們村的磨刀六老婆、招娣,包括代課老師的女人等等,否則,我早就被打死了。但是她們有的像我一樣挺著肚子,有的只是嚷嚷幾聲,善良終究敵不過仇恨。而這時大雨又偏偏越下越大,我們的聲音并不能傳到外面去。很快,那幾個想幫我的人撐不住,退了回去。我們村那蛇精一樣的女人就再次沖上來,她罵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只記得第一腳被她踢中了,胎兒一陣揪扯,疼得我大汗淋漓。當(dāng)她踢來第二腳,我已經(jīng)預(yù)先用雙手護(hù)住肚子,她就用腳踩住我的背,只聽她嘶吼起來:“賤女人,賤×!當(dāng)初嫁到麻一桿家的為什么不是你!你說,你說,老天爺咋就這么不公平!我生不出兒子是不是你家癆病鬼發(fā)毒誓詛咒過我!”我被她踩在腳下,我心想,你要罵就罵吧,只要不踢我肚子,明天引產(chǎn)也好,死了也罷,不能讓孩子先夭折。她就喊來和尚村那女人來拖我,幫她一起打我,我就跟待產(chǎn)的母狗一樣張嘴咬人,咬住了和尚村那女人的小腿。那女人疼得跳了起來,當(dāng)她從空中落下來,有一只腳落在了我頭上,我的頭咚地一聲撞擊地板,就像一只榔頭狠狠地砸在我頭上,頓時我眼前都是火星,仿佛有一只爆竹在腦殼里爆炸了。
那一刻我的頭就像碎掉了,就像整個大會堂也跟著坍塌了,耳朵里嗡嗡作響,頭動一下就感覺所有東西都在晃,眩暈,惡心,后來就感覺鼻子和耳朵伴有出血,當(dāng)劇烈的疼痛逐漸減弱的時候,我身上的力氣也在減弱,神志不清,直到整個人輕飄飄的,高處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她~流~血~了~七~竅~出~血~死~了~吧~活~該……”嗡嗡聲中,我先是向下墜,墜著墜著又向上飄升,升到一個高度,又開始下墜,我漸漸陷入昏迷,偶爾能清醒幾秒鐘,知道自己正死狗一樣躺在地上,手腳也能動一下,但是當(dāng)她們七手八腳把我拖到床上,我再也睜不開眼,聽不清聲音。我感到神經(jīng)麻木,正在死去,死去就是急速下墜,不斷地下墜,不再能飄升上來。那感覺就像掉進(jìn)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深淵,一個憑自己的能力永遠(yuǎn)無法脫離它的深淵。絕望是唯一真實的處境。
很多人都以為我死了。事實上我自己也以為我死了。死了的人,就會被包圍在無邊無際的絕望里,動彈不了也發(fā)不出音。就像活著時做過被猛獸追逐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困境的夢,但這不是夢,那深淵就像磁鐵,將一個人原有的念想、力氣、野心、尊嚴(yán)、慈愛……全部吸走,人就像空氣一樣沒有重量,更不會有歡樂痛苦。
甚至可以說,我是在去世兩個月后生下第三個孩子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講述這段活死人的經(jīng)歷。它不是離奇的故事,而是充滿無奈的生活。我依稀記得那個夜晚,我墜落到了地底,一個無比巨大洞穴般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金光閃閃的宮殿,難道這就是冥府嗎?我很是吃驚,我這是到了哪兒?。课艺x開,宮殿大門突然打開,我聽到里面?zhèn)鱽砜植赖慕泻埃又涂匆妰瓷駩荷窙_了出來,當(dāng)我被他們抓進(jìn)去后,就完全喪失了記憶……唯一確信的是,大門打開的瞬間,我聽到的聲音是那么恐怖,看到大門里面擁擠著很多鬼魂,瞪著一雙雙白色的眼睛,他們當(dāng)中好像有各種各樣的人……這么一來,我又不能確定這部分記憶到底來自魂魄的游歷、混亂的夢境,還是來自遙遠(yuǎn)的童年回憶了。
總之,據(jù)家里人講,我深度昏迷,人事不省。我們村的那個蛇精、和尚村的朝天鼻和計生辦的人都嚇得不輕。正因為這樣,我是被當(dāng)作死人抬回家的。一路上,得令和我姐夫用擔(dān)架抬著我走,得令哭得邁不動腿,被大雨淋濕的路面異常泥濘,我姐走在后面哭得聲音沙啞。對這些情況,我一無所知。我雙目緊閉,喊我我不應(yīng),掐我我不疼。村里人聽到哭聲都趕來看,得知這事是麻一桿兒媳聯(lián)合其他女人干的,紛紛譴責(zé),同時勸得令早點準(zhǔn)備后事。不久,我的心跳和呼吸停止,得令向我公公陳梓桐借用棺木。我公公沒有說話,而是去了麻一桿家,據(jù)說跟麻一桿吵了一架。麻一桿理直氣壯地說他是公家人,死后火化家里不備棺材。等我公公兩手空空回來,他才同意把他的棺材從樓上抬下來借給我用??删驮诘昧顪?zhǔn)備將我裝進(jìn)棺材的時候,我的魂魄從地底飄升上來,回到了身體內(nèi)……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不說你應(yīng)該也有聽說,一家人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又驚又喜,得令命令兩個孩子不要泄露任何關(guān)于我的消息,然后他和我公公趁著天黑,去河灘抱回幾塊石頭用稻草包裹捆扎,穿上我的衣服放置在棺材里再蓋上被子。兩天后,抬棺人將棺材抬到山上,將我埋在頭一天挖好的墓坑里,而我本人則躲在家里的閣樓上。得令回來表功說,那墓完全按照正常規(guī)格挖的,墳面砌得很好很規(guī)整,別人壓根不會想到其他。我聽了心里雖然不太舒服,但是想到哪天我真死了,倒是可以埋在這墓里。以后就不用搞得這么緊張。于是就為自己感到高興了。只是這閣樓一直是我公公住的,他年輕時得過爛腳病,有一條腿的下半截常年裹著紗布不讓我們看,偶爾紗布上還有血跡。他住過的地方總讓人感覺臟兮兮的,我很不習(xí)慣,過了幾天,我轉(zhuǎn)移到廚房兩堵墻之間的狹小空間住。但由于擔(dān)心有人懷疑我沒有死,隨時會來家里張望,我又住到了閣樓上,而讓我公公搬進(jìn)了廚房。他很不樂意,因為住在兩堵墻之間實在憋得慌。迫不得已,得令在朝外的墻上鑿了一孔小小的窗,這樣,我公公在里面睡覺的時候,還可以看到有沒有人朝我家走來。一旦有人走來,就拉扯一根繩子,院子里有一個鈴鐺,就會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聲響是我最不愿聽見的,每回都將我嚇出一身冷汗。
如果說,為了這個超生的孩子,之前我就曾東躲西藏、擔(dān)驚受怕,卻非此時所能比。因為那時雖然很想多生一個女兒,其實也做好了隨時被抓走、不能生的準(zhǔn)備。但這次不同,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僅孩子保不住,還會因為裝死被人嘲笑譏諷。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慶幸自己和胎兒都還活著,同時也有些后悔,這事不是鬧著玩的。如果能順利熬到分娩的那一天產(chǎn)下一個女嬰那也值得,但要是再次被抓呢,于我,胎兒月份越大罪孽越深,我害怕被它的冤魂糾纏;于家庭呢,這事必定鬧得沸沸揚揚,我們家因此被人指指點點。到那時,我該怎么跟人解釋,人們會怎么看我這個活死人?難道這是一個詛咒,有一天會把自己咒死?隨著胎兒的發(fā)育,肚中動靜越來越大,我自身的狀況也越來越不好。身體變得笨重,浮腫,肚皮上出現(xiàn)很多暗紅色紋路。由于缺營養(yǎng)、缺鈣、曬不到陽光,我經(jīng)常腿部抽筋,厲害的時候,好像有蛇鉆進(jìn)血管,怎么都不能將它捋直。也經(jīng)常肚子痛、下背酸痛,便秘。便秘時,是既不敢用力,也不敢出聲的。加上有時數(shù)分鐘,有時半小時,頭痛欲裂,頭暈乏力,有時會突然忘記近前的事情,那種神思恍惚叫人心慌,仿佛又一次墜入深淵,離開了人間。這種種情況,經(jīng)常讓我或目光呆滯,或心煩意亂,真是度日如年。
最難過的一次,是我擔(dān)心肚子里的孩子死了。我每天晚上都要測胎動次數(shù),可是那一次怎么都測不到了,我就擔(dān)心是不是肚子里缺氧。因為每天待在這低矮、壓抑的閣樓上,連我自己都經(jīng)常喘不上氣來!那個晚上一夜沒睡,我太傷心了,抱著肚子,想了很多,想人的一生,想生與死,想現(xiàn)在和過去,想以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我對守著我的得令說,阿囡死了,七個月的阿囡死了,這可怎么辦?!我的眼淚唰唰地往外涌,我舍不得我的骨肉啊,也不知道怎么把死胎生下來,我的聲音發(fā)顫,完全不像我發(fā)出的音。得令示意我別聲張,更不要哭出音來??晌艺娴暮芟敕怕暱奁姨珎奶^望了??晌遗驴蘼暠蝗寺犚姡滩蛔〉臅r候,就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血又腥又咸,流進(jìn)嘴里……
終于,得令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在黑暗中用手電筒照射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就像一塊暗蠟照不透,但是突然,寶寶有了動靜,她的頭部正朝著光源調(diào)轉(zhuǎn)呢。瞬時,我們都控制不住,嗚嗚哭起來。生命是多么頑強(qiáng)!誰也別想扼殺……
哭過之后,心情好了許多,但是隨即又被新的恐懼籠罩,擔(dān)心剛才我們的哭聲被鄰居或路人聽見。好在一直沒有人上門來調(diào)查。我就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了下來。一個月后,腰腹作痛,下體收縮,尿意頻繁,似有東西下沉,根據(jù)經(jīng)驗,我趕緊叫得令燒水。但是要不要去請接生婆呢?得令說人命關(guān)天,去請。可我喊住了他。我說你把剪刀也放水里去煮一煮吧。接著,我就像藏在洞穴中的母獸那樣,一聲不吭,自己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整個過程,生得比前面兩個孩子順,一是瓜熟蒂落,他自己要急著出來,可能他也受夠了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二是那天剛好村里放電影,附近幾家人都出去了,我生的時候就放松多了。但是,讓我感到遺憾的是,生下阿囡的那一刻,我想的仍是生女兒,我就是為了女兒才堅持的。所以得令告訴我又生了一個男孩,我的心涼了一下。但是不管怎么樣,我看他不缺胳膊不缺腿的,踢蹬得挺有勁,一顆心落了地,掀起衣服給他奶喝。
本來,我是計劃等阿囡過了滿月,再抱他下樓的。因為按照老一輩的說法,嬰兒過了滿月就能活下來??墒呛⒆拥目蘼曃以趺茨芸刂频米∧??前兩天,我奶水充足,孩子食量也小,喂飽后哭得少。但很快就缺奶水了,孩子餓了就哭,我急慌慌地拉被子,把自己和孩子罩起來,用手在里面撐成一個帳篷,然后將奶頭塞進(jìn)他嘴里,也不管有沒有奶水,先將孩子的嘴堵住。有時他啪嗒啪嗒空吮一通,有時臉憋得通紅,有一次差一點就岔了氣。后來我就不敢再那樣堵孩子的嘴。但是不那樣做,我擔(dān)心孩子的哭聲隨時會被人聽到。我就跟得令商量,要不我們干脆離開吳村吧,等天黑帶孩子到外面去謀生吧。得令想想也是,三個孩子以后負(fù)擔(dān)越來越重,靠在家種地是難以養(yǎng)活的,不如早謀生路。只是這么說過,問題馬上又回到了起點,“要不等過了滿月,孩子就好養(yǎng)了,到那時我們就走”。
還沒有等到孩子滿月,事實上,出生一個星期都沒到,土發(fā)就帶著計生辦的那幾個人上了樓。他們上了樓,就要抱走我的孩子……
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罵土發(fā)還有計生辦的人,罵他們是吃人的狼。這是因為他們老了,搬不動家具,爬不上屋頂,政策也沒先前嚴(yán)了。想想那些年,他們無處不在,有的偏遠(yuǎn)村子,一年到頭見不到一個政府工作人員,卻總能見得到計生干部挎著紅十字加“優(yōu)生優(yōu)育”四個字的醫(yī)療箱,走村串戶?,F(xiàn)在他們沒有以前威風(fēng)了。當(dāng)然這么說也不對,當(dāng)年他們那樣做,還不是為了執(zhí)行國家政策?只是退下來后,鄉(xiāng)計生辦的人還好,有退休金,村里的計生員可就什么待遇也沒有。不但如此,手中沒了權(quán)力,村里人對他們態(tài)度冷淡,甚至當(dāng)眾辱罵。
說起那些年,杜富,施長春,“小楊同志”,還有每個村的計生員,他們要是出現(xiàn)在某個育齡婦女家門前,說某某呢怎么不在家是躲出去了?還不嚇破你的膽!——我當(dāng)然記得,那天,他們的出現(xiàn)嚇壞了我,我哭叫著,去奪被他們抱走的孩子。施長春斬釘截鐵地說:“你他媽的裝死,孩子也生了,你自己說怎么辦吧!”我哭著說:“孩子是意外懷上的,我上過環(huán),這不是我的錯?!笔╅L春冷笑道:“懷上是可以打掉的!”我說:“我不是去井下了嗎,我是被人打死后抬回家的!”施長春說:“我不想跟你啰嗦。你比我們清楚,你超生了,你超生違反國家政策了,我們鄉(xiāng)完不成任務(wù)了!”我說:“我不管,你還我孩子——”
他們抱走我的孩子,我擔(dān)心不是拿孩子做人質(zhì),好罰款,而是要將他當(dāng)場摔死,我使盡全力呼喊起來:“還給我孩子——還給我孩子——救命啊——”我邊呼喊,邊下樓去搶孩子。沒一會兒,有村里人趕來。隨即得令也到了。這個平日里看上去沒什么脾氣的病病殃殃的男人,這回他手拿一把菜刀,也不同計生干部爭辯,進(jìn)來就揮舞著,向他們砍過去。那幾個人也是怕死的,在屋里逃了一圈,被得令堵在門口:“我女人被你們抓去時好好的,抬回來時成了個死人,打成那樣,我還沒有去找你們算賬!今個倒自己找上門來了!”聞訊跑來的村里人中就有類似的受害者,趁機(jī)幫著得令說話。那幾個家伙支支吾吾,跑之前丟下一句:“五百元,限你半個月內(nèi)準(zhǔn)備好?!弊叩皆和?,又惡狠狠地說:“限十天內(nèi)交清。超過十天,別怪我們六親不認(rèn)、毀你家屋梁,二麥丁家的情況你們都有看到!”
為了超生的事,得令從來沒有這么像個男人。我不知道那個月他為了交出罰款,借了多少人家,問了多少人,向多少人解釋,遇到多少冷臉。這中間,計生辦的人一次次上門來,有一次杜富還帶著一條狼狗,仿佛不交錢就放它來咬人。我們也怕的,不得不說軟話拖延,懇求減免。最后,錢是分幾次給的,一部分是在得令的要求下,計生辦的人去和尚村向那個朝天鼻婦女要回了二十元醫(yī)療賠償,一部分是自己家里的收入,主要是賣了山上一些樹,共計四十來元,另外一百多元是得令借的,加起來一共給了一百七十五元。這筆錢在當(dāng)時是很大一筆錢,就我們家,差不多需要三年才能存上這么多錢。但是不交這么多,他們會天天上門來恐嚇。我只能這么想:一百七十五元,換回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這錢值得。雖然阿囡不是我一直想生的囡,但是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往這方面想呢。
有些事啊,說不清因與果。那時我那么想生一個女兒,結(jié)果又生了一個兒子。好在這兒子文靜聽話,后來上了學(xué),學(xué)習(xí)也好??赏瑫r,有一年土發(fā)去拆超生戶的房子被人用鳥銃打下來,摔斷了腿。土發(fā)是個光棍,當(dāng)不成計生員,這下成了村里人的厭棄對象,又可憐又可恨。我家阿囡在鄉(xiāng)里上學(xué)那年,有一次回來說,土發(fā)在鄉(xiāng)上,大概是向鄉(xiāng)政府要低保或者其他什么引發(fā)爭吵,被人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也沒人管。這孩子心善,就把他送去醫(yī)院,給他墊了錢,還給買了吃的。我聽了,心中沒有高興,沒有贊許,只有心酸。后來聽說,土發(fā)從外面討生活回來,坐在代銷店門檻上跟人夸:“那娃是個好娃??!當(dāng)年,如果我早點發(fā)現(xiàn)愛蓮懷了這娃,或者躲在樓上,肯定拉去做掉了,那現(xiàn)在還哪來這么個好娃娃??!”據(jù)說土發(fā)邊說邊捂臉嗚咽。這事讓我想了很多很多。
其實我們心里都知道的,面對超生他們要盡責(zé),就必須心狠,不心狠,誰愿意去結(jié)扎?連上環(huán)都難。他們不做這事,肯定會有別人來做。所以,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否則,這日子怎么過下去呢。只是,心里過去了,身子不一定過得去,別人不一定放你過去。生阿囡那年,情況那么糟,我落下頭痛的病,遇到陰雨天或者風(fēng)大些,頭痛得恨不得將它從脖子上擰下來。加上我的月子沒坐好,上了年紀(jì),腰痛得直不起來。更不幸的是,那年生了阿囡,我就被人當(dāng)作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墓怼_@事跟我一樣年紀(jì)的人,能明白我的,壞就壞在那些道聽途說以及晚輩人身上,這事越傳越邪乎,以致現(xiàn)在有小孩看到我,仍會害怕,喊著:“鬼婆來了,快跑,鬼婆來了!”剛開始我心里難受極了,這些將我當(dāng)作鬼的小孩不少也是超生的,他們能在那年月生下來活下來,比鬼厲害多了。更何況,他們要么被人罵作“多生的”,要么因為沒戶口被罵作“黑人”,他們怎么不想想為什么。
井下村有個打引產(chǎn)針沒打死的,被醫(yī)生扔進(jìn)石灰池又被人偷抱回去養(yǎng)大的孩子,打中了針的左臂、左胸畸形不發(fā)育,就像只長了半邊。這孩子每次見到我,特別怕我,跑得特別慌張。可能他把我也當(dāng)作拿針筒要他命的人了。好在這幾年他不跟著跑了。只是那些更小的孩子一批批長起來,看見我還是嚇得要跑。也可能他們沒有惡意,并不是真的怕我,只是拿我尋開心。可能是見到我,會讓人一遍遍回想起那些讓人害怕的日子和他們的遭遇。抑或是,他們在娘胎時,他們的娘過于害怕被抓,高度緊張的情緒影響了羊水,導(dǎo)致出生后胎兒的膽子比正常孩子要小。這么想過,當(dāng)他們罵我的時候,我就不那么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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